13
黑夜裏,三名特務開始分頭搜查所有房間。
一名特務拿著槍和手電,從遠處搜了過來。他一腳踢開了顧耀東和沈青禾藏身的倉庫門,用手電快速地掃著屋裏的情況。
光束從顧耀東和沈青禾頭頂晃過。沈青禾暗暗摸住了收在腰後的勃朗寧手槍,她不應該也不願意在顧耀東麵前拔槍,但如果真到那一刻,也隻能豁出去了。
就在那名特務離二人越來越近,眼看要暴露之際,另一人跑到門口朝他喊道:“別找了!”
“怎麽了?”
“全都吵醒了!隊長讓集合!”
闖進倉庫的特務又朝屋裏看了幾眼,不見什麽異常,便匆匆撤了出去。
顧耀東和沈青禾貼在一起一動不動,聽著三人跑遠了,周圍徹底恢複了安靜,兩人才突然像被按下開始鍵,爭先恐後地掙脫對方。越掙脫越亂,沈青禾的頭發纏在了顧耀東胸口的扣子上。顧耀東替她解頭發時,看見沈青禾頭上別了一枚發夾,上麵鑲著三朵小小的琉璃花朵。
他笨手笨腳地解著,沈青禾伸手七慌八亂地抓著,抓得顧耀東又要胡思亂想了,他隻能低聲吼道:“別動!我來!”沈青禾乖乖鬆了手。
“你來莫幹山幹什麽?”他一邊解頭發一邊問道。
“生意。”
“他們是什麽人?”
“搶生意的。”
“我知道你來這裏不隻是為了生意。”
“那我大老遠跑來幹什麽?收腹!你擠著我了!”沈青禾嚷著岔開話題。
顧耀東趕緊收腹。
“腿!”
顧耀東又趕緊把腿分開。
兩個人越是想盡快分開,越是不斷有肢體接觸。好不容易,頭發終於從扣子上解下來了。
倉庫門開了,沈青禾悶頭快步走出來。緊接著,顧耀東也走了出來。沈青禾回頭看了他一眼,二人趕緊避開對方的目光。
顧耀東埋頭說道:“你趕緊回住處,我回去匯報情況!”
“向王科達匯報?”
“嗯,剛才那幾個人肯定不是普通小偷。要趕緊讓警局的人知道會場不安全。”
沈青禾沉默片刻,問道:“如果我想讓你撒一次謊呢?”
顧耀東知道沈青禾在擔心什麽,畢竟王科達是抓過她的同誌的人,於是含混地說:“這些人沒有黨派,和那些……人,不一樣。王處長畢竟還是警察,我相信他至少會盡到本分,保護這些普通人。”
“那你相信我嗎?”
顧耀東察覺到她話裏有話:“你到底在懷疑什麽?”
“如果相信,那就照我說的做。”
沈青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顧耀東已經能看出來,她不是在懷疑什麽,而是已經有了答案。莫幹山到底有什麽秘密?他心情複雜地看向她,但不再問任何問題。
蔡隊長帶著三名保密局隊員匆匆進了王科達房間。
王科達:“對方什麽人?”
一名隊員說:“沒看見臉。聽聲音是個男的。”
“一個人?”
“應該是。”
蔡隊長:“王處長,那個人吹了哨子,我懷疑是你們警局的人。”
王科達和楊奎對視了一眼:“馬上讓所有人集合。”
別墅區裏的路燈全都亮了起來。刑一處警員已經在主樓外集合,排成了幾列。文人們陪著邵白塵走了過來,一路上議論紛紛,不知究竟是什麽人會大半夜來撬鎖。丁放披了件外套,也跟著過來了。
王科達掃視了一遍所有警員,楊奎在清點人數。趙誌勇縮在隊伍最後,東張西望,始終不見顧耀東人影。
楊奎:“一處的人到齊了。”
王科達:“趙誌勇。”
趙誌勇:“到!”
王科達:“顧耀東呢?”
趙誌勇:“我醒來就沒看見他,應該還在丁小姐門口站崗。”
王科達看了眼手表,已經淩晨一點,比起這個說法,顯然他更願意相信吹警哨的那個人就是顧耀東。
顧耀東和沈青禾從倉庫往回走,遠遠就望見了已經在主樓外集合的警察。
沈青禾挽住了顧耀東胳膊,低聲說道:“記住我現在說的話。丁作家睡覺以後,你就到樹林裏找我去了。整晚一直和我在一起。現在你正要送我回莫幹山客棧。任何人問起來都不要說實話,包括趙誌勇。明白嗎?”
“明白。”
沈青禾是有好幾年經驗的地下情工,在應該執行任務的時候,從來是幹脆利落的。顧耀東被她挽著雖然臉紅,但腦子裏也很清楚他和沈青禾是在完成一種叫作“相互掩護”的任務。剛剛的小插曲,如果用中學化學老師的話來講隻是一次物理反應,即便他們像兩片麵包被擠成了一片,顧耀東還是顧耀東,沈青禾還是沈青禾,誰都沒變。但是他們忘了,初等實用化學的教科書上還寫著,物理反應不一定會產生化學變化,但也隻是“不一定”。當物理反應的過程中產生了新物質時,那就是所謂理智也不能阻擋的化學變化了。
王科達正交代楊奎派人去找顧耀東,楊奎看著遠處說道:“處長,回來了!”
眾人紛紛轉頭望去,隻見沈青禾親昵地挽著顧耀東從遠處走來。沈青禾一看這麽多人朝他們張望,趕緊“慌張”地將挽著顧耀東的手抽回去,像是被人發現了什麽秘密。
丁放站在人群最後麵,看見這一幕,目瞪口呆。
顧耀東和沈青禾走了過來,王科達打量著他們,二人臉都有些紅,沈青禾的頭發還有些淩亂:“沈小姐?你怎麽也在這兒?”
沈青禾矜持地將頭發別在耳後:“知道你們來開會,我特地拉來一車好煙好酒還有水果罐頭,沾大會的光賺點小錢,也讓你們在莫幹山吃得舒服點呀。”她站在顧耀東身邊,說這話時竟有幾分嬌羞。
王科達皮笑肉不笑,“那真是托沈小姐的福了。”他又看向顧耀東,“你呢,顧耀東?所有警員集合,你為什麽不在?”
“我和沈小姐出去了。”他說謊時有些忐忑。
沈青禾更加矜持了:“不好意思呀,是我把顧警官叫出去的。”
王科達沉吟片刻,裝作關心地問:“這麽晚,出什麽要緊事了嗎?”
“那倒沒有,我就是打算拉一批山貨回上海,您也知道,現在路上亂,我一個人怕不安全。所以想打聽打聽,能不能和你們一起回去。這麽晚了也不好直接打擾您。所以就去找顧警官了。”
“在哪兒聊天?”
“就在那邊,樹林裏……”沈青禾一副羞於啟齒的樣子。
警員們低聲竊笑起來。
王科達見問不出什麽結果,兩人身上也看不出什麽破綻,隻得先勸散了圍觀的文人,隻有丁放還站在原地,望著顧耀東和沈青禾。
王科達走到顧耀東麵前,看著他說:“顧耀東,你是別人欽點來的私人警衛,別忘了自己的職責。”
“是。”顧耀東鎮定地回到警察隊伍裏。
趙誌勇正要說話,忽然瞄見顧耀東胸口扣子上有根頭發,趕緊拈下來看了看,然後小聲說道:“這是女人的頭發啊……”他抬頭看了眼沈青禾,猛然反應過來,大喊道:“你們!你們!”
劉警官把頭發搶了過去,起哄:“哎呀!原來顧警官是出去約會了。頭發都纏在胸口上了,這得多纏綿啊!”
一群警員低聲哄笑起來。
楊奎不滿地大聲嗬斥:“嚷嚷什麽?”他轉頭看著顧耀東:“大家在盡職盡責保護會場,你去鑽小樹林?當來莫幹山是談情說愛的嗎?”
約會,纏綿,談情說愛。這一個個敏感又曖昧的詞語,讓剛剛倉庫裏的一幕不可阻擋地充斥在顧耀東的腦子裏。越克製,畫麵便越清晰,甚至連下巴都像是又被蹭得癢了起來。他不禁紅著臉撓了撓下巴,轉頭望向沈青禾的方向,但是已經不見沈青禾人影了。
丁放黑著臉轉身就走了。
這天晚上,唯一一個開心到笑不停的人,就是趙誌勇。之前還以為顧耀東和丁作家有什麽,原來他和沈青禾才是那種關係。
淩晨一點多,顧耀東依然在丁放門口站崗。剛剛發生的事情讓他完全沒了睡意。沈青禾為什麽來莫幹山?為什麽有人要害邵白塵?顧耀東越想越覺得疑竇重重,明天,他一定要去找沈青禾問個明白。
屋外的人心事重重,屋裏的人也沒有睡意。丁放沒有開燈,她站在窗邊,默默望著在門口站崗的顧耀東。以為他單純木訥,不諳男女之事,原來隻是對自己木訥;以為他來莫幹山會一心一意保護自己,原來他還有更多更想做的事。她不喜歡和陌生人交際的場合,不喜歡成為焦點被人追逐或打探,不喜歡政治,更不喜歡成為別人的負擔,自己到底為什麽來莫幹山?丁放心灰意冷地拉上窗簾,開始收拾行李。
夜越深,山嵐便越重了。這個如同世外桃源的半山小鎮,隻是看起來安寧。
邵白塵在旁人陪同下回了住處,眾人檢查了門鎖,沒什麽大礙,又見楊奎在安排警員站崗,加強保護,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各回了住處。
折騰一夜,邵白塵也打算睡下了。起身關窗時,楊奎正好從樓下經過,他習慣性地伸手摸著後脖子活動頸椎,一抬頭,正好和瞪大眼睛的邵白塵對視。
仿佛情景重現一般,邵白塵猛然想起了那天清晨在後山崖邊看到的一幕,那個挖坑埋屍的人也是這樣摸著後脖子活動頸椎,當時看得不真切,這一瞬間,兩個人竟完完全全合上了!他趕緊關了窗戶,匆匆收起行李。等到楊奎離開了,他才開了門。一開門便看見門口站了兩名警察。
“邵先生,這麽晚了,你要出去?”
邵白塵知道這兩個是楊奎安排的人,猶豫了下,說道:“不出去,就是看看門鎖好了沒有。”
一名警察朝他笑笑:“放心。我們在門口守著,保證您安全。”
“那就辛苦二位了。”
邵白塵關了門,滅了燈,假裝睡下了。
說話的警察朝同伴遞了個眼色,同伴悄悄離開了。
這一切,沈青禾在暗處看得清清楚楚。和顧耀東分開後,她並沒有回客棧。如果邵白塵對那些人的威脅已經到了要滅口的地步,那他們一定會再有動作。至於那些人究竟是什麽人,沈青禾心中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楊奎畢竟是多年的刑警隊長,自然也意識到邵白塵認出了他。剛跟王科達匯報完,那名守門的警員也敲門進來了。
警員:“姓邵的剛剛想出去,手上拿了行李。看見有人守門,又回去了。”
王科達想了想,對警員說道:“去把蔡隊長叫來。”
警員離開後,楊奎說道:“處長,這老頭是個禍患。要不我去處理吧。兩三下就解決了。”
“邵白塵肯定是不能留了,但不是現在。”王科達一邊思考著,一邊說,“你想過沒有,既然在湖邊被打死的是共黨交通員,那他來莫幹山一定是為了和某人接頭。很可能就是這個吹哨子的人。邵白塵也許能把這個人引出來。”
“這哨子吹得也太囂張了,想裝警察?誤導我們自己人查自己人?”
“也許就像你說的,對方刻意為之,但還有一種可能……哨子就是顧耀東吹的,他利用沈青禾當了幌子,以為可以洗清嫌疑。”
楊奎詫異:“您懷疑顧耀東是共黨?不可能吧?”
“我為什麽要排除他的嫌疑?”
楊奎一時語塞,蔡隊長敲門進來了。
王科達直截了當地說道:“邵白塵無論如何不能留了。你是保密局的人,臉生,這件事隻能你來辦。明天早上五點,我把警衛撤走,給他機會離開。他要回上海,就隻能到鎮口坐貨車下山,去德清縣車站。你弄一輛貨車,明天一早天不亮,偽裝成司機等在鎮口。他上車以後,在路上動手。”
蔡隊長:“好。明天我親自去。”
王科達:“另外,在鎮口安排人盯著。如果我是那個吹哨子的人,明天會一路跟著姓邵的出去,半路把他救走。明白我的意思嗎?”
蔡隊長:“明白。誰有動靜,誰就有嫌疑。”
一具屍體竟然生出這麽多枝節,就像多米諾骨牌被推倒了一樣,一步錯步步錯。王科達原本已經有些失去耐性,但今晚橫空冒出一個吹哨子的人,倒是讓他意外地提起了興趣。
邵白塵一夜未眠。大概到了早上五點,天蒙蒙亮了,他看見門口的警衛撤走,便拎著行李匆匆離開了。
鎮口沒什麽人煙,平常等著拉貨的司機和車都還沒來。除了那家賣鹹菜麵的小麵攤正在生火,路邊就隻停了一輛卡車,左右鏡子上都拴了紅布。蔡隊長已經換了一身司機的行頭,坐在車旁裝作等生意。很快,他就看見邵白塵拎著行李過來了。
“老先生,要車拉貨嗎?”
“不,不拉貨,麻煩送我下山,去縣城的車站。”
蔡隊長一副生意人的樣子,計較道:“哎喲,到德清縣可不近。拉您過去,我就隻能空著車回來。”
邵白塵趕緊說:“我加些錢包您的車,您就幫幫忙。”
“那行,您上車吧。”
邵白塵上了後麵的車廂,蔡隊長一邊將廂門關了起來,一邊看似不經意地朝東邊點了點頭。
沈青禾在遠處的林子裏靜靜看著這一切。東邊一條小路裏,還停了一輛貨車。果然和她估計的一樣,警局派了人盯梢。王科達一定認為那個吹哨子救邵白塵的“某人”就是地下黨,也認為“某人”一定會一路跟出去,在半路救人。
沈青禾轉身從林子裏一條隱蔽的小路出了鎮口。
蔡隊長關好了廂門,剛準備上車,丁放忽然拎著行李跑了過來:“等一下!麻煩送我下山,我要去車站。”
蔡隊長並不認識她,心想難道這黃毛丫頭就是王處長說的共黨?但轉念一想又不對,昨晚吹哨子的是個男人,於是小聲說道:“小姐,您坐別的車吧。”
丁放看了看周圍:“這兒也沒別的車啊。”
蔡隊長怕邵白塵聽見起疑心,更壓低了聲音:“再等一會兒,天一亮肯定就有。我這個車被人包下來了。”
正說著,邵白塵從車廂的小窗戶裏探頭問道:“先生,車怎麽還不走?”
“邵先生?”丁放拎著行李跑過去,“您也下山?”
“老夫……家中有急事,趕著回上海。”
“正好我跟您同路,我也回上海。”
邵白塵便對蔡隊長說道:“這位小姐我認識,又正好順路,讓她上車吧。”
蔡隊長心想著不讓你上車,是怕路上見血的時候嚇暈了你,沒想到地獄無門偏要闖進來。再推辭下去,怕是姓邵的老頭要起疑心,於是答應道:“行行行,既然您同意,那就上車走吧。”
停在小路的卡車上,四名保密局隊員看著蔡隊長的車出了鎮口。除此之外,周圍沒有任何動靜,並沒有出現預料中會追著邵白塵而去的車或人。
蔡隊長的卡車駛出鎮口後,沿著山路蜿蜒而下,經過了一處急轉彎後,徹底消失在視野中。過了片刻,沈青禾的卡車從路邊的林子裏開出來,昨天夜裏把車藏在這兒以後,她就在車裏睡了一夜。看來辛苦沒有白費。
沈青禾開著車遠遠跟在後麵。天漸漸亮了起來,兩輛卡車一前一後,漸漸消失在被茂密修竹掩映的山路遠處。
雖然昨晚在丁放門口守到淩晨兩點才回來睡覺,顧耀東還是雷打不動地五點多就起床了。他怕吵醒趙誌勇,所以沒有開燈,也沒開窗簾,借著一點微光摸摸索索地穿製服。回想昨晚發生的事,他心有餘悸,心想著在事情查清之前,自己應該再少睡一點,站崗的時間再多一點。
這時,趙誌勇像是被人點了穴一樣,忽然“噌”地睜開眼睛問道:“幾點了?”
“還不到六點。”
趙誌勇一個激靈坐起來:“都快六點了!”他好像忘了往常不到八點他是不會睜眼的。
顧耀東覺得奇怪:“趙警官,你今天有事?”
趙誌勇從被窩裏一躍而出,匆匆穿衣服:“站崗啊!再不去丁小姐就要起床了!”
“沒關係,我已經收拾好了。我去吧。”
趙誌勇一把拉住他:“你別去!”
顧耀東更奇怪了。
趙誌勇趕緊放手,一邊手忙腳亂穿褲子,一邊笑著說:“今天換我吧。丁小姐每天一開門,第一個看見的都是你,回去處長問起來,還以為我在莫幹山偷懶呢。”
顧耀東聽懂了,憨厚地笑著說:“那我去取早飯。”
趙誌勇笑嗬嗬地看著他出了房間,心想著這呆子哪裏能懂自己的心思。過去不積極,是以為丁作家和顧耀東真是七仙女和董永。既然現在知道顧耀東和沈小姐才是一對,那就應該是自己好好表現的時候了。
顧耀東去餐廳取早飯,一邊往牛皮紙袋裏裝現烤的黃油麵包,一邊聽著旁人說話。
“聽說了嗎,邵先生一早就離開了。”
“去哪兒了?”
“應該是回上海了。”
顧耀東心裏有些犯嘀咕,怎麽走得這麽突然?轉念一想,也可能是被昨晚的事情嚇著了。回去了也好,省得有人再起歹心,在暗處保護他的沈青禾也能放心了。他匆匆吃了一個麵包,便去給趙誌勇和丁放送飯。
趙誌勇正在丁放別墅門口整理發型,顧耀東拎著兩袋麵包小跑著過來。
顧耀東:“丁小姐起來了嗎?”
趙誌勇一本正經:“噓——小聲點,可能還在睡呢。拿了什麽好吃的?”
顧耀東遞給他一個紙袋:“現烤的麵包,這是你的。”
“謝謝啊。”趙誌勇瞄了一眼他手裏,笑嘻嘻地把另一個紙袋也拿了過來,“丁小姐的我來送吧。”
到了八點,平常這個時候丁放也差不多醒了。趙誌勇再一次整理了製服和發型,敲了幾下門,無人回應。他又用力敲了兩下:“丁小姐?”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門沒鎖,屋裏也沒人。二人都很意外,站在屋裏看了片刻。
趙誌勇嘀咕著:“出去散步了?什麽時候起的床呀?”
顧耀東:“東西都收走了,行李箱也不見了,應該是離開莫幹山了。”
“一個人偷偷回上海了?幹嗎不通知我們?”
顧耀東越想越擔心,轉身就跑。
趙誌勇在後麵大喊:“你去哪兒——”
“鎮口!”他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劉警官和兩名刑一處警員守在入口大門,眼看著顧耀東跑出鐵門,朝鎮口方向去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名警員朝別墅區裏快步跑去。
王科達的房間裏,一名保密局隊員正在匯報情況。
“姓邵的上了車,還有個女的也上了車。”
王科達立刻警覺起來:“女的?什麽人?”
“好像也是一名作家。”
“除了她,還有人跟出去嗎?”
“沒有了。也沒有車離開。”
王科達立刻對楊奎說道:“馬上查,走的什麽人。”
楊奎剛要離開,那名守門的警員敲門進來了。
“處長,顧耀東走了!”
王科達“噌”地站了起來:“一個人?”
“是!往鎮口方向跑了!看起來很著急!”
“通知鎮口的人跟著他!”
“抓回來嗎?”
王科達想了想,說道:“先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麽。如果他是衝著邵白塵去的,把他控製住,在外麵找個地方關起來,我親自去審。”
楊奎一臉難以置信:“還真是這姓顧的……”
天已經亮了。鎮口同往常一樣停了四五輛卡車。今天生意不錯,陸陸續續有人過來找車拉貨,價錢一談好,司機便開著車離開了。
顧耀東從遠處跑過來,喘著氣問道:“請問,早上有人看見一位小姐從這兒離開嗎?拎著行李,二十歲出頭。”
司機們都說不知道,麵攤老板在不遠處搖著扇子,大聲問道:“警官,前兩天,是您和一位小姐來我店裏吃鹹菜麵吧?”
“是我。”顧耀東趕緊跑過去。
“您打聽的就是那位小姐嗎?”
“您看見她了?”
“早走啦!天才蒙蒙亮,我剛起來生火,就看見她坐貨車走了。”
“她一個人嗎?”
“還有一位老先生,兩個人認識。像是要去縣城車站,回上海。”
顧耀東立刻想到了在餐廳聽到的議論:“是不是六十多歲,很瘦,頭發花白,胡子有些長?”
“對。”
真是邵白塵。邵白塵走得突然,丁放也走得突然。顧耀東總覺得不踏實,可再一想,他們要回上海也沒什麽不對,也許是被昨晚的事嚇著了,也許是家裏有急事,可能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顧耀東離開麵攤時,一個年輕男人跑進麵攤,和他擦肩而過。男人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朝老板喊道:“一碗鹹菜麵!加兩個雞蛋!”
麵攤老板:“兩個蛋?我這裏可不賒賬。”
年輕男人笑著摸出幾張鈔票放桌上:“放心,今天是現錢。”
兩個小鎮居民也過來吃麵,一人打趣道:“陳三踩了狗屎運,口氣都不一樣啦!”
麵攤老板:“發財啦?”
陳三:“昨晚上有人來租我的貨車,給了我這個數!”
“最近開大會,沒有入山許可證都上不來。他租你的車幹嗎?”
“進不來,出得去啊。人家說有急用,錢又給得痛快,我當然答應了,誰還管他用來幹嗎。”
顧耀東聽身後幾人對話,腳步越來越慢。
麵攤老板:“哦,怪不得我看司機臉生。今天一早我看見的貨車應該就是你那輛,鏡子上拴了紅布。”
顧耀東忽然衝回來,嚇了幾人一跳:“他們上的那輛車,司機是臨時換的?”
“是啊。”麵攤老板一指年輕男人,“他才是本來的司機,陳三。”
顧耀東越想越不對,一看鎮口的卡車都已經走光了,隻有麵攤旁邊停了輛自行車,趕緊掏出身上所有錢放在桌上:“老板!借您自行車用用!謝謝!”說罷他跳上自行車就蹬走了。
看著顧耀東出了鎮口,保密局的那輛卡車便從小路開出來,遠遠跟了上去。
山路上,蔡隊長一邊開車,一邊留心著外麵的情況。山上不時有貨車來往,地方又太狹窄,在這裏動手容易被撞見。他想等下了山,就找一處偏僻的地方辦事。
後視鏡上拴的紅布在風裏紮眼地抖動著。蔡隊長不自覺地瞄了一眼紅布,這時,他注意到後方遠處跟著一輛卡車。但開了一段路後,那輛車似乎不見了。
當沈青禾的卡車第二次出現在後視鏡裏時,蔡隊長多了個心眼。他在腿邊藏好槍,將車靠邊停下,然後下了車到路邊假裝方便,餘光一直瞄著後麵那輛卡車。車越來越近,他偷偷在胯前握住了手槍,打開了保險栓,但是那輛車毫無異常地開走了。他揣回槍,開車跟了上去。
沈青禾從後視鏡看到蔡隊長的卡車跟在後麵,始終不肯超上來,便知道對方在試探自己。前麵是一條岔路,她必須做出選擇。最後,沈青禾駕車從小路離開了。
蔡隊長沿著大路繼續下山,見那輛卡車徹底消失在後視鏡裏,總算放下心來。
沈青禾並沒有掉頭返回,而是沿著小路繼續開了下去。作為一名聯絡員,提前熟悉地形,已經是她的習慣。這是一條和大路幾乎平行的林間小路,雖然崎嶇顛簸,但行走在叢林掩映中,很難被外界發現。每隔一段距離,兩條路就會彎曲靠近,這時,沈青禾便能夠清楚看到敵人的情況。
大概兩個多鍾頭後,蔡隊長的車下了山,從大路拐進了一片荒地。他見周圍荒無人煙,故意將車開進一處泥坑,拋了錨。
邵白塵打開車廂門問道:“車子怎麽了?”
蔡隊長揣好槍,下了車:“真不好意思,陷泥裏走不動了。我去找個能撬輪胎的東西,老先生您幫忙去河邊撿兩塊石頭吧,墊在輪胎下麵,一撬就好了。”
邵白塵下車一看,輪胎確實陷泥坑裏了,於是轉頭對車廂裏的丁放說:“丁小姐,那你一個人在這裏等等。”
丁放:“我也跟著去。”
蔡隊長趕緊攔住:“那可不行,車子總要有一個人守著。”
丁放:“荒山野嶺,我一個人害怕呀。”
蔡隊長:“小姐啊,這大白天有什麽可怕的?再說我們找著東西就回來了。”
邵白塵勸道:“你把門關上,安心等我們就是了。”
蔡隊長朝遠處指了指:“往前一直走,穿過樹林就是河灘了,有的是石頭。”
邵白塵朝他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他有些奇怪地回頭看了蔡隊長一眼,心想聽他口音也不是當地人,怎麽知道那邊有河灘?
蔡隊長也意識到這個問題,趕緊說道:“我常年跑這條路,我去過那邊,肯定不會錯的!”說罷,他故意朝另一個方向走去,以免讓邵白塵起疑心。
丁放見二人都走了,隻得在車廂裏幹坐著,等他們回來。
邵白塵一個人進了樹林,走著走著,似乎聽見背後有聲音。
一回頭,蔡隊長就站在他身後。
“你剛才不是往那邊去了嗎?”
蔡隊長好像聽不見他問話,隻笑盈盈地說道:“老先生,找著石頭了嗎?”
邵白塵轉身就跑,蔡隊長從後麵勒住他,掏出了手槍。
樹林上空響起一聲槍響。
丁放聽見聲響,趕緊朝周圍望去,隻見遠處的林子裏嘩啦啦飛起一片麻雀。她心想著可能是邵先生從那裏經過,嚇著了它們,於是又關上了車廂門。
蔡隊長大腿上中了一槍,他趕緊拎過邵白塵當擋箭牌,回頭一看——開槍的是昨晚和那個警察鑽小樹林的女人。果然是他們!
他用槍抵著邵白塵,朝沈青禾吼道:“把槍扔了!”
沈青禾用勃朗寧指著他,猶豫著。
“快點!”蔡隊長用槍口狠狠戳著人質的腦袋。
沈青禾咬牙扔掉了手槍。
荒地上空再次回響起槍聲,第二聲,第三聲,淒厲而空**。
丁放下車張望。周圍依然不見人影。
就在這時,響起了第四聲槍響。這一次丁放聽得很清楚,槍聲是從樹林裏傳出來的,而邵先生應該就在林子裏。她一個人越等越怕,於是壯著膽子朝樹林的方向跑去。
林子裏光線有些暗,進去沒多遠,有一個往下的斜坡,下麵還是一片樹林。丁放站在斜坡邊張望著,既沒看見邵白塵,也沒看見卡車司機所說的河灘。
“邵先生——邵先生——?”
她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樹叢中窸窸窣窣,不知是野兔還是山鼠的動物忽然一竄而過,嚇得她轉身就跑。
一路跌跌撞撞地從林子裏跑回卡車邊,丁放才喘過氣來。周圍既沒有車經過,也不見人煙。她一個站在荒地中央大喊著:“邵先生——!邵先生——!人都去哪兒了?”然而這片荒原太大太空,以至於連回聲都沒有。
現在太陽已經掛在正空當中,但是丁放一點感覺不到溫度。不知道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剛剛還在一起說話的兩個同伴,突然之間齊齊消失不見。這一切都令她從心底感到恐懼。她哆嗦著鑽進車裏,鎖上門和窗戶,又用行李死死抵住了車門,癱坐了下來。
顧耀東蹬著自行車沿著山路一路狂奔,然而腳翻得再快,始終還是輛自行車。這讓遠遠跟在後麵的四名保密局特務哈欠連天,他們幾乎是踩著刹車跟了一路。顧耀東隻是一直往前騎,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那輛車有問題。一路上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一抹臉上的泥就爬起來繼續騎,騎不動了就推著走,走累了跳上車又接著騎。就這樣,下山兩個小時的車程,他花了三倍多的時間。
太陽已經西垂了。丁放從後車廂裏醒來,裹緊衣服下了車。周圍依然是死一般寂靜的荒原,除了漸漸西垂的殘陽,周圍沒有任何光亮。她爬上駕駛座,摸索著想要發動卡車,但嚐試了各種辦法,最終連火也沒能點著。
她終於絕望了。也許是在為自己的衝動任性惱火,也許隻是為了壯膽,她哭著按響了喇叭,長長地,重重地,回**在荒原上。
顧耀東騎在大路上,一個急刹車望向天空,分辨著喇叭聲的方向。
車上坐睡著的特務也醒了過來:“什麽聲音?”
開車的特務說道:“像是喇叭。”
遠處的喇叭聲持續不斷地傳來。
“都別睡了,可能有情況!”
丁放連按了幾下喇叭,忽然意識到這喇叭聲除了一通發泄便再沒有別的用處了,甚至都不會有人聽到。她就像一粒米落在荒原上一樣,沒有人會知道。巨大的恐懼感再次襲來,她蜷縮在駕駛座上低聲哭著。
就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丁放怔了怔,確實不是幻覺,她趕緊跳下駕駛座朝遠處張望。
她循聲望去,隻見遠遠的,一個黑影拚命地蹬著自行車,在沒有燈火的荒地上搖晃著朝她騎來。自行車因為顛簸而不斷發出哐哐當當的聲音,仿佛快要散架。車上的黑影不斷按著鈴鐺,聲音越來越近了。
丁放看不清對方的臉,有些害怕地躲到車後張望。自行車漸漸騎近了,當她看清那個黑影是顧耀東時,愣住了。
貨車後視鏡上拴著紅布,是那輛車!顧耀東一個急刹車,將自行車一扔,跑到貨車旁猛地拉開車廂:“丁小姐!”
車廂裏沒有人。他一怔,轉身一看周圍也沒有人。“丁放!丁放——!”他不管不顧地大喊了起來。
丁放怔怔地從車頭前走出來:“我在這兒……”
顧耀東定定地瞪著她,大口喘著氣。
丁放望著這個滿頭大汗的小警察,望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製服,望著他一臉一身一腳連鼻尖上都是泥,再也控製不住,衝上去抱住了他。
顧耀東愣了愣,舉著兩隻泥手,沒敢抱她。丁放卻將他抱得更緊了。
保密局的卡車遠遠停在大路上。副駕的特務用望遠鏡眺望著顧耀東、丁放以及蔡隊長的那輛車,覺得奇怪:“按理說隊長辦完事不應該把車停在那裏啊。”
“是有點不對勁。”開車的特務說道,“你跟我到周圍看看。”他又轉頭對後座二人說:“你們負責那兩個活的。”
“怎麽負責?”
“那個姓王的處長不是說了嗎,找個地方關起來,他親自來審。能不能活命,就看他們知道多少了。”說罷,他和副駕那人一起下了車。
丁放坐在後車廂邊緣,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我們的車拋錨,司機說得用石頭墊在輪胎下麵才能開出泥坑,邵先生就去找石頭了,就是朝前麵樹林走的。”
“走了有多久?”
“我不知道時間。但他們離開的時候天還是亮的。”
“那個司機,說過什麽奇怪的話嗎?”
丁放想了想:“一開始沒覺得,但是他們走了以後,我好像聽見槍聲了,我就去樹林裏找了找,沒看見他說的河灘。會不會……那個司機有問題?”
顧耀東看丁放一臉憔悴,不想再讓她受驚嚇,於是故作輕鬆地說:“這山上很多獵人,可能隻是打獵的聲音。”他望向樹林的方向,從挎包裏摸出手電:“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
丁放一把拉住他:“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兒!”
顧耀東猶豫了下,從駕駛座的儲物箱裏翻出一把手電筒給了她。
林子裏沒有人。顧耀東和丁放走到斜坡邊上,舉著手電筒朝下麵晃了晃,還是沒有人。
顧耀東:“我下去看看,你留在原地別動。”
他小心翼翼爬下了斜坡。下麵還是一片林地,地上厚厚一層腐葉,踩著很鬆軟。顧耀東一邊小心翼翼走著,一邊用手電筒四處查看。
這時,手電筒光束照在一塊石頭上,上麵赫然淌著血,周圍還散布著一團一團沾血的樹葉。他趕緊用手電筒照向周圍,但並沒有發現任何人,或者屍體。
丁放已經看不見顧耀東人了,擔心地在山坡上喊:“顧耀東——你怎麽樣——?”
“沒事——!”
“找到什麽了嗎?”
顧耀東正要回答,手電筒忽然晃到地上有一顆小小的東西,在黑褐色的腐葉裏泛著微光。他趕緊蹲下身去,從腐葉裏撿出來一看,是一顆小小的琉璃花朵。“嗡”地一下,顧耀東的腦子蒙了,那是沈青禾的發夾,上麵的琉璃小花,顏色樣式,絲毫不差。
丁放跟著顧耀東從樹林往回走:“還是什麽都沒有?”
“沒有。”顧耀東看起來有些無力。
丁放以為他累了,也沒在意,自顧自地說著:“我之前去看過一次,也是什麽都沒有。實在太奇怪了,司機把車子扔在這裏不要了,邵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裏……不過也可能是走太遠,迷了路,應該不會有事。”
顧耀東沒說話。
丁放小心地問道:“現在怎麽辦?”
“回去以後我馬上請求警局支援,肯定能找到他們。我現在的任務是把你安全送回會場。”
“知道了。”她埋頭快步朝卡車走去,臉上帶著一絲小甜蜜。而顧耀東回頭望向了樹林,帶著憂慮和一絲恐懼。
二人回了貨車旁。
顧耀東:“上車吧。”
丁放一聽,高興地跳上卡車,卻見小警察尷尬地把她的行李箱從車上拎下來:“……上自行車。”
顧耀東拚命蹬著自行車,丁放抱著行李箱坐在搖搖晃晃的後車架上,她沒想過會有人來找自己,即便有,也沒想過會是顧耀東。
荒原上坑坑窪窪,顛簸得厲害。丁放的屁股坐在車架上,疼得她齜牙咧嘴,可她硬是忍著一聲沒吭。
“我這個警衛太不稱職了,連車都不會開。”
“沒關係,晚上坐自行車走山路倒也很新鮮。”屁股雖然疼,心裏卻甜得很。
顧耀東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趕回會場報警求援,於是越蹬越快。丁放卻偷偷期待著他能騎得再慢一點,這樣和他單獨相處的時間就能再長一點。
自行車沿著下坡路衝了下來,哐哐當當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丁放嚇得貼在顧耀東背上,一手抓緊行李包,一手緊緊環住了他的腰。
自行車上了大路,又騎了一會兒,保密局那輛卡車從後麵開了上來。車上隻剩兩名特務了。
一人問道:“警官,搭順風車嗎?反正順路,上車載你們一段。”
丁放想和顧耀東單獨在一起,小聲說道:“要不我們還是自己走吧?”
顧耀東看了一眼車裏,兩個都是陌生人,心裏也有些不踏實。
另一名特務趕緊勸道:“你們不是本地人吧?這一片走山路很容易遇見野狼!就算你自己不怕,總要替女士想想吧?”
顧耀東一看天色漸晚了,周圍也確實不見人煙,隻得將自行車放到後車廂,帶著丁放上了車。
車開了一段,還算相安無事,他才稍微放下心來。
顧耀東:“謝謝你們了。”
開車的特務趕緊接話:“要不是遇見我們,你們怕是天亮了也騎不回去。這麽晚了,怎麽會在山上騎自行車呢?”
丁放:“本來打算去車站,結果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司機,半路拋錨,人也不見了。幸虧這位警官趕過來接我。”
丁放:“不知道,說是去找東西,走了就沒見他回來。”
副駕駛座那人多問了一句:“那車上其他人呢?”
顧耀東心裏咯噔一下:“你怎麽知道還有其他人?”
開車的特務瞪了一眼同伴,笑著說道:“都是拉貨的,不用問就知道啊!大老遠的從莫幹山跑到車站,拉一個人就是虧本買賣,沒人會做的。”
丁放:“是還有一位老先生,跟著一塊兒下車,也沒回來。”
“看見他們下車以後幹什麽了嗎?”
“沒有。”
顧耀東沒再說話,他從背後仔細打量二人,山路有些顛簸,那人伸手去扶車門,衣服繃緊了,後腰衣服裏便顯出了槍的形狀。
上當了。這兩個人根本不是普通貨車司機,他們一直在套丁放的話。
顧耀東盯著那人的槍,盯了片刻,忽然問道:“你們經常在這條路拉貨嗎?”
“是啊。本地人,就靠這個掙錢糊口。”
“那你們應該認識那個司機吧?”
兩名特務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顯然有些遲疑。
顧耀東:“丁小姐,司機長什麽樣子?讓兩位先生幫我們認一認,回去也好知道要找的是什麽人。”
丁放:“四十來歲。瘦瘦高高,眼角有道疤。”
顧耀東:“他的貨車鏡子上拴了紅布,很容易認。你們都在鎮口拉貨,不認識嗎?”
開車的特務怕二人起疑心,心想反正他也不認識,糊弄過去就行,於是說道:“認識認識!老劉嘛,你一說鏡子上拴了紅布,我就知道了。我們常年一塊兒拉貨,熟悉得很!早上我們還在一起吃早飯!”
顧耀東一邊應付著二人,一邊悄悄示意丁放不要說話。丁放望著他一臉茫然。顧耀東又暗中將她的兩隻手分別放到兩個可以拉住的固定物上,小聲耳語道:“不要鬆手。”
開車的特務還在說著:“那位先生你們也不用擔心,老劉是個好司機,可能遇到什麽事耽誤了,明天天一亮,他肯定會帶那位先生回來的。”
前麵是個岔路口,就在車要轉彎時,顧耀東看準時機,用警棍勒住了開車那人的脖子。另一人趕緊去背後摸槍,顧耀東一腳踩在他手上。就在這時,卡車失控衝下了山坡……
巨大的撞擊聲後,隻剩下長長的死寂。
“顧耀東?”丁放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他慢慢睜開眼,丁放的臉龐在眼前模糊地晃動著,她臉色蒼白,依舊按照他的叮囑死死抓著把手。她沒事。
顧耀東又慢慢轉頭望去,卡車的前擋風玻璃碎了,發動機在外麵冒著煙。開車的男人趴在方向盤上暈了過去,腦袋上鮮血直流。
視野漸漸蒙上了一層紅色,他摸了摸,血是從自己頭上流下來的。
“我沒事。”他掙紮著坐了起來,一陣暈眩後,腦袋漸漸恢複清醒。他忍著劇痛站起來,拉著丁放下了車。
卡車撞在了樹上,車頭已經變形了,副駕上那個男人趴在地上不省人事,顯然是從前窗飛出來的。顧耀東看著他背上那把沒來得及抽出來的手槍,最終還是沒有去拿。
深夜的山裏,霧氣又開始彌漫起來。密不透風的古樹山竹擋住了月光,丁放的手電筒已經沒電了,顧耀東用他那把唯一還能發光的手電筒照亮著,拉著丁放拚命朝山裏跑。
丁放一邊跑一邊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貨車司機叫陳三,不姓劉,今天送你們的司機是假冒的!剛剛那兩個是同夥,我擔心還會有人找來!”
丁放嚇得抓緊了顧耀東的手,頭也不回地朝深山裏跑去。
此時,荒野中已經一片漆黑。另外兩名保密局特務正舉著手電筒在卡車周圍搜查。車上沒有異常。於是二人朝顧耀東和丁放最後去過的樹林走去。
同顧耀東一樣,他們很快發現了那塊帶血的石頭。但兩人畢竟受過訓練,片刻之後他們就在附近發現了其他血跡,最後延伸到了一處懸崖邊。二人站在崖邊用手電筒掃著下麵,突然,其中一束光停了下來。
“怎麽了?”另一人趕緊也將手電筒照了過來。
山崖下麵,躺著蔡隊長的屍體。
莫幹山盛產山貨、茶葉,還有各類竹製品,常年都有商販來這裏收貨,拉到周圍的城市去賣,所以貨車在這裏供不應求。在半山小鎮就有一家貨運車行,離會場別墅區不算太遠,大概二十分鍾車程。車行在一片竹林旁,大門口兩側的門柱上,各有一盞圓球狀的路燈,一側路燈後有塊很大的黃色廣告牌,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車”字。每當路燈亮起時,這個“車”字就會被照亮。從大門進去後是一處很大的院落,停著二十來輛貨車。再往裏走,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除了兩間辦公室,其他房間都用作倉庫了,有時也租給外來的生意人臨時堆貨。
就在二樓東邊的一間倉庫裏,亮著微弱的煤油燈。屋子一共內外兩間,到處堆著貨箱。內屋地上,鋪著簡易的褥子。邵白塵躺在上麵昏迷不醒,小腿上已經綁了繃帶,看樣子是受了傷。
沈青禾坐在煤油燈前,摩挲著手裏的發夾,發夾上的三朵琉璃小花少了一朵。如果不是因為邵白塵帶著槍傷過不了山下的關卡,她是不應該再把他帶回自己的秘密落腳點的。
作為一名聯絡員,沈青禾和敵人兵戎相見的時候並不多。想起剛剛在樹林裏發生的一切,她依然心有餘悸——
蔡隊長用手槍戳著邵白塵的頭,沈青禾不得不扔掉了手槍。
沈青禾:“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蔡隊長:“呂明,湖州地下黨二組交通員。你來莫幹山是為了見這個人吧?我不跟你兜圈子。呂明已經被打死了,如果你願意坦白,我可以告訴你呂明死前交代了什麽。”
沈青禾:“你是貨車司機,我也是貨車司機,隻是恰好路過,看見你對這位老先生起了歹心,想救人一命。”
邵白塵趁二人說話之際,悄悄從長衫裏摸出一支筆,兩眼一閉牙一咬,將筆朝蔡隊長大腿戳了下去。可惜他手無縛雞之力,隻是戳痛了對方。蔡隊長氣急敗壞,推開邵白塵就朝他開了一槍。與此同時沈青禾也迅速拾槍,打中了他的肩膀。
還沒來得及補第二槍,蔡隊長已經撲過來,用未中槍的一隻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沈青禾殊死反抗,快要窒息之際,她從地上摸起一塊石頭,砸向對方頭部。蔡隊長應聲倒地。
隨著荒原上空響起的第四聲槍響,蔡隊長從山崖滾了下去。
沈青禾扶著小腿中槍的邵白塵去了樹林另一側的小路。她的貨車就停在那裏。
發夾上的琉璃花朵,也許就是在和那個男人搏鬥時弄丟的。沈青禾看了一眼沉睡的邵白塵,輕聲出了房間。她到貨運車行旁邊的竹林,將那枚發夾埋進了土裏。那個男人死了,邵白塵暫時安全了,而自己的痕跡也就此掩埋,今晚的一切也許就此過去了。但是呂明犧牲了,名單交不出去,也沒有人來接應,王科達遲早還會對剩下的目標動手,自己一個人應該怎麽辦?
顧耀東和丁放依然在深山裏一前一後走著。當手電筒隻剩最後一絲忽明忽暗的光亮時,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間小木屋。二人一進去,一股陰冷的黴味便撲麵而來。屋裏破舊潮濕,連木牆上都長出了蘑菇。放眼望去,除了一張茅草床,便隻剩破桌爛椅。但這已經是深山老林裏能找到的最好的落腳處。
顧耀東脫下製服鋪在茅草**,這樣睡著至少能幹爽些。
丁放呆呆地站在一旁,想著剛才的事依然驚魂未定。她看顧耀東也心事重重的樣子,有些惶恐地問道:“顧耀東……邵先生有可能遇害了,是不是?”
過了片刻,顧耀東才回答道:“也有可能被人救了。等回去了會弄清楚的。睡吧,我出去守著。”說罷他轉身就出去了。
顧耀東坐在門口,從兜裏拿出了那枚琉璃小花。剛剛丁放問那個問題時,他本能想到的是沈青禾,她在那裏出現過,也許還和人搏鬥過,如果邵先生遇害了,這意味著她很可能也凶多吉少。想到這裏他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不可能的,她是在被二十多個警察圍追堵截時還能開著警車脫身的“白樺”,他親眼見過,他站在車外,她坐在車裏。那時她能脫身,現在也一定能。
丁放蜷縮在**,聽見門口沒了動靜,有些害怕地輕聲喊道:“顧耀東,你還在嗎?”
“嗯,我在。”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見丁放在屋裏輕聲喊:“顧耀東?”
“嗯?”
“你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顧耀東推開門進了屋:“我以為你睡了。”
丁放:“我擔心你一個人走了。”
顧耀東看她可憐巴巴的樣子,這才想起她大概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
“肚子餓嗎?”
“沒有!不餓呀!”說完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兩人都有些尷尬。
“本來行李包裏有些幹糧,現在行李也弄丟了。”
顧耀東忽然想起什麽,趕緊從衣服裏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紙袋:“我這裏有麵包!早上餐廳裏現烤的!本來是給你帶的早飯。還好我一直揣在衣服裏,沒弄髒!”
丁放趕緊興衝衝打開一看,裏麵的麵包已經擠成了爛麵團。
顧耀東不好意思地說:“不想吃的話……”
話沒說完,丁放已經把爛麵團塞嘴裏啃了一大口:“裏麵夾了好多黃油,味道挺好的。”
“真的?”
丁放把麵包朝他一伸:“不信你試試。”
顧耀東傻笑:“我不餓。”
丁放又埋頭吃了幾口,偷偷看了他兩眼,說道:“每次你都是在對我而言最關鍵的時刻出現。你發現了嗎?”
“都是碰巧。”
“這一次呢?不是因為擔心我嗎?”
“我是你的警衛,這是我的責任。”
“可我還是覺得你擔心我。”丁放很坦然,還帶著一絲固執。
顧耀東被她說得有點尷尬:“早點休息吧,我去門口了。”
“顧耀東?”丁放叫住了他。
“啊?”
“我好像突然想明白我的新小說應該怎麽寫了。女主角以前是個很懶的人,從來不爭取,也從來不挽留,但是有一天當她遇到男主角,喜歡上他了,她會變主動的,這樣故事才能繼續下去。”說完,她繼續津津有味地吃麵包,仿佛真的隻是在講她的小說裏的故事。
顧耀東再木訥不堪,也聽懂了三分,一時愣在那裏不敢動彈。
“你覺得呢?”
半晌地沉默。
“有狼!”
丁放嚇一跳:“什麽?”
“荒山野嶺,可能有野狼!我出去守著!”說罷顧耀東逃也似的出了門。
這一天下來,兩個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丁放以為自己會倒頭就睡,可大概是因為山裏的氣味聞著太清冷,容易讓人孤單,她徹夜失眠了。
也不知道是夜裏幾點,她輕輕推開木門,看見顧耀東就坐在外麵台階上,靠著柱子睡著了。她走過去蹲在他身後,就像坐在自行車後麵那樣,雙手環抱著他,靠在了他背上。終於有暖意了,丁放閉上了眼睛。
貨運車行的倉庫裏,邵白塵已經醒過來了。沈青禾給他送來了水和消炎藥。邵白塵千恩萬謝,問起身份時,沈青禾隻說自己是生意人。邵白塵大概也明白了幾分,不再多問讓她為難。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丁放。
邵先生:“對了,你看見丁小姐了嗎?她也在車上!”
沈青禾很詫異:“丁放在車上?”
邵先生:“她要一起去縣城,半路停車的時候,司機讓她留在車上了。”
丁放從鎮口上車時,沈青禾已經離開了。她從小路一路跟蹤到荒野,隻看見邵白塵和那名司機下車。再後來便是樹林裏的四聲槍響,救走邵白塵後她便直接從小路上了自己的車,以至於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車上還有一個丁放。
沈青禾有些不安,思忖片刻說道:“丁小姐可能有麻煩。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