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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劫後餘生的上海正在漸漸恢複生氣。五月,在這個法國梧桐長滿新葉的時節,市長吳國楨提出了令人振奮的“大上海計劃”。整座城市都沉浸在百廢待興的喜悅中。
天還是魚肚白時,福安弄裏的掃地聲就響起來了。很快,各家的炊煙也嫋嫋地升了起來。主婦們拎著水靈的茭白青菜從菜場回來,男人們在水門汀砌成的水鬥前刷牙刮胡子。偶爾能看見一隻老貓從曬著菜幹和黃豆的窗台上竄過。半空密密麻麻地曬著衣服;再往上看便是各家的曬台,大多都放著幾盆花,雖不是什麽名貴品種,但不妨礙這些小花小草在陽光裏自得其樂。
不知誰家的收音機放得很大聲,女播音員軟軟糯糯地念著新聞:“八月份,上海市都市計劃委員會成立,市長吳國楨任主任委員。有記者提問,戰後上海都還沒有恢複,為什麽要做這樣一個遠大的計劃?吳市長的回答是:‘即使為重建,也要先確定今後都市建設標準,製定大綱及目前施政準繩……’”
幾個男人已經湊到了一起,七嘴八舌討論著吳市長的大上海計劃,嘴裏的牙膏泡絲毫不妨礙他們指點江山。
其中一個男人說話時也不停刷著手裏拿的皮鞋,仿佛是件了不得的藝術品:“就算真的能把大都市搞成,那又怎樣?我跟你算算賬。一百元法幣,十年前買兩頭大牛,五年前買一頭豬,現在隻能買一個雞蛋。說到底,要是在政府裏頭沒有人,走不通關係,那日子就不好過。”
其實說這麽多,意思隻有一個,自己家有人到政府裏頭了。
“顧先生好福氣,你們家耀東今天去警察局一報到,往後就算吃上官糧了呀!”
“耀東從小讀書就厲害,人聰明,不出幾年肯定要往處長、局長升!”
男人嘴上謙虛著,臉上卻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年輕人,哪有那麽容易?我是告誡過他的,第一,做人要講良心。第二,做事要踏實。第三……
顧家二樓窗戶被“啪”地推開,一個中年女人探身嚷嚷:“顧邦才!你又在外麵一二三四,都幾點了!不要回來幫忙的呀?”
也許每戶人家的早晨,都有一個心急火燎的母親,一個無所事事的父親,以及不緊不慢的孩子。
耀東母親來回奔忙準備早飯,見顧邦才刷著皮鞋慢悠悠晃進來,登時更來氣了:“一雙皮鞋刷三天三夜,兒子馬上要報到,你就不能騰隻手出來幫忙?”
“我專門打理出來給耀東報到的。這可是藍棠皮鞋店的手藝。”
“十年前的樣式,現在早就不時興了。”
“笑話,藍棠的皮鞋就像王興昌的襯衣,什麽時候拿出去都鎮得住場子。”
“壞了!”耀東母親一拍大腿,朝二樓大聲喊:“悅西!顧悅西!快去幫你弟弟把襯衣熨出來!我忘了!”
顧家大女兒顧悅西睡眼惺忪地從房間出來。身上的睡衣雖是絲綢質地,但顏色已經很舊了,一看便知是穿了很多年也舍不得花錢換新的。
“好不容易回趟娘家,連個懶覺都睡不清淨!”她越想越氣,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推開弟弟的房門:“顧耀東!到底你報到還是我報到?我都是當媽的人了!別指望還跟小時候一樣天天替你擦屁股!”
屋裏整整齊齊,連書架上的書也是從高到低有秩序地排著。顧家唯一的兒子顧耀東站在書架邊,穿著筆挺的製服,戴著警帽,一個立正朝姐姐敬了個禮。他用另一隻手抬了抬帽簷,露出帥氣的臉龐。
“警員顧耀東,向姐姐報到!”
顧悅西居然看得愣了會兒神:“我來熨襯衣。”
顧耀東咧嘴一笑:“我昨晚就熨好了。”他笑起來時幹淨、坦**,眼睛裏閃爍的稚氣,讓二十四歲的他像極了一個孩子。
一九三二年日本人入侵上海時,十來歲的顧耀東爬到顧家頂樓曬台,從這條位於公共租界中區的小弄堂朝北望去,隻能望見黑煙滾滾。聽著閘北和虹口綿延不斷的炮火聲,他還有些懵懂。一九三八年上海淪陷,孤島裏依然繁盛。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福安弄才真正陷入兵荒馬亂。然而幸運的是,住在這裏的人幾乎都安然無恙。抗戰勝利後的第一年,顧耀東以第一名的成績從東吳大學法學院畢業了。他是個幸運兒,因為即便是在硝煙遮天蔽日的那幾年,顧家也有陽光和煙火。
顧家在福安弄裏算是相對富足的。進門是一個敞亮的天井,兩邊擺滿了不算名貴的花草,泥上的青苔滲著水珠。屋裏並不奢華,但收拾得井井有條。地上的小花磚已經很舊了,不過也不妨礙主人將它們擦得光可鑒人。牆上、櫃子上隨處可見顧家人的照片。窗簾是一層白紗一層花布,像是剛洗過。桌上鋪著本白色的鉤花桌布,每個房間都擺著一隻花瓶,插著幾束平實的花草。木頭樓梯已經有裂痕了,鏽紅色的油漆磨掉了又刷,裏外幾層,看得出一家人在精心嗬護著它。而灶披間則是顧家的心髒,隻要這裏的爐火撲通撲通騰起來,顧家就開始運轉了。
一家人總算在飯桌前坐了下來。顧耀東捧著碗狼吞虎咽,忽然覺得腳邊有什麽東西。他把埋在碗裏的臉伸出來一看,是父親蹲在腳邊,輕輕將那雙藍棠皮鞋放到地上。
“試試。”
顧耀東鼻子有點酸,生怕被看見,趕緊把腳伸進鞋子,不大不小,剛好合適。
“爸,我是新人,穿這個會不會太招搖了?”
“男人蹩腳就蹩在腳上,鞋子是一定要講派頭的。穿這雙鞋往新人裏一站,人家不高看你都不行。”
顧悅西往嘴裏塞著油條,翻著白眼:“爸,那是市警察局,裏麵都是什麽人?誰眼瞎了會高看他。”
耀東母親:“憑什麽不?你弟弟,東吳大學法學院第一名,比他讀書厲害的,全長得歪瓜裂棗;比他模樣好的,腦子全一鍋粥。”耀東母親和她男人顧邦才不一樣,她誇兒子的時候從來不需要任何鋪墊,更不留任何餘地。
顧邦才:“我們呢,確實是條件好,但做人還是要謙遜一點,不然容易惹人眼紅。”
顧耀東頻頻點頭。顧邦才說得特別認真,他聽得也特別認真,仿佛這真的是一個即將橫在他麵前的嚴肅問題。
從福安弄出來,是車水馬龍的北京東路。路口一隊警察設了關卡,正在抽查行人證件,但凡有隨身物品的,都要開包檢查。這已經是近半年來的常態了。
電車站已經有十多個人排隊,排頭蹲在地上窸窸窣窣擦皮鞋的人,正是顧耀東。時間還早,從這裏坐電車到警局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就算司機開得優哉一點,也能提前到。他越想越踏實,嗤嗤笑著,腳上那雙皮鞋越發閃耀起來。
就在這時,顧耀東餘光瞥見隊伍末尾有個東西晃來晃去。是個中藥包。再循著往上望去,一個白淨清瘦的年輕女人站在隊伍最後,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顧耀東走到她麵前,問道:“小姐,你不舒服?”
“什麽?”女人愣了一下。
顧耀東指了指她手裏的藥包:“我看你拎著藥,臉色也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
顧耀東“哦”了一聲,很幹脆地扭頭就走了。那個站在隊伍末尾的女人偷偷看了他幾眼,神色裏帶著警惕。
電車靠站了,就在此時,幾名警察從街對麵的車站走來。
顧耀東興衝衝地上了車。今天坐車的人格外多,排在前麵的幾個人剛擠上車,就已經滿員了。
司機大喊著:“載不下了!等下一輛吧!”眼看要關車門,那個拎藥包的女人忽然擠到車門外喊著:“警官?警官?”
顧耀東從車上人堆裏擠出個腦袋來:“你叫我?”
“我趕著去看一個病人,給他送藥,也不知道下一班車什麽時候來。能不能麻煩你……”
顧耀東看手表:“可我要去警局報到,時間已經……”他看著那個女人一臉焦急,最後還是跳下了車。
“上車吧。”
電車離開時,幾名警察也到了。
望著車窗外越來越遠的車站,女人長長地鬆了口氣。她穿著一襲旗袍,拎著菜籃子和一包中藥,看起來和街上那些一大早去趕早市的女人沒什麽不同。其實這是她擔任地下警委交通員的第四年。從嘉興路巡捕房建起警察係統內的第一個中共地下支部,到現在整整十五年時間,中共上海警察工作委員會已經從當初兩三個人的小支部,發展到了現在的十一個支部,一百多人。他們滲透在包括警察總局、各個分局以及監獄在內的各個要害部門,像一個個隱秘在巨大機器內的齒輪,在需要的時候,他們便會齧合,啟動,共同運作成某件事情。而她,沈青禾,也是其中之一。
盡管沈青禾有合法的公開身份——一個隻身在上海跑單幫的小販,但她的中藥包裏除了中藥,底部還藏著幾份足以讓她被立刻逮捕的證件。
繁華的商業大街上,到處掛著蔣介石的巨幅畫像以及“大上海計劃”的宣傳語,人人都相信和平真的到來了。然而從年初開始,警察局就多了一項見不得光的任務——借登記戶籍之名行搜捕地下黨之實。幾名同誌連續暴露。沈青禾藏在中藥包裏的新證件就是給他們準備的。這關係到一群人的性命。迫於無奈,她隻能出此下策,騙了那個小警察。好在用不了多長時間,下一班電車就會到北京東路,他應該可以順利去報到。
然而,下一班車並沒有很快就來。
顧耀東背著挎包狂奔在大街小巷,生硬的皮鞋底啪啪啪地拍在地上,恨不得下一秒就散架。隻要再穿過兩條大街和一個菜場,警局就不遠了。
此時的沈青禾正在菜場挑挑揀揀。不遠處,有一間鴻豐米店。她一邊煞有介事地討價還價,一邊觀察米店情況。片刻後,一個中年男人在米店外掛上了“新米到貨”的牌子,意味著聯絡點鴻豐米店一切正常,允許接頭。米店周圍也一切正常,沒有眼線,沒有探子,沒有形跡可疑的人,這很好……
沈青禾一回身,電車站的小警察杵在她麵前。
菜販埋頭數著零錢,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揭穿她:“小姐你可真會過日子。像你這年紀,願意來趕早市搶便宜菜的可不多。省下來的錢又夠買一天的菜了吧?”
顧耀東汗流滿麵地看著她籃子裏的青菜,確實很水靈。青菜滴著水,他也滴著水,他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棵菜。
遠處,海關大樓的鍾聲傳來。八點了。
顧耀東看了這女騙子片刻,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跑掉了。
“臉怎麽這麽紅?發燒了?”那個剛剛在米店門口掛牌子的中年男人,此刻正和沈青禾坐在密室裏。
沈青禾已經匯報完了所有工作,但她的臉依然火燒火燎。“沒有,路上走得熱了。”她回答得有些勉強。
“哦。快到夏天了,是該熱起來了。”董建專心致誌地翻看從中藥包裏取出的那些證件。作為中共上海地下警委書記,他既是這間米店的老板,也是沈青禾的上線。
沈青禾重新包好中藥,絲毫看不出裏麵少了東西,然後又用袋子裝了些米準備帶走。這是規矩,來米店一趟,空手出去多少會惹人疑心。她做這些事時井井有條,隻是那個小警察的眼神始終揮之不去。
“老董,白樺說警局新人今天幾點報到?”
“八點。”董建抬頭看了看沈青禾,有些奇怪:“怎麽了?”
沈青禾沒說話,這些細碎瑣事就沒必要匯報了。隻不過,如果下次再在北京東路的電車站遇到,應該跟他道個歉,也許還應該送他一些最近跑單幫搞到的暢銷貨,罐頭或者肥皂。
很久以後沈青禾才意識到,在這個初夏的早晨,她親手推倒了一個人的命運多米諾骨牌。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的上海,還是一個三界四方,華洋混居的城市。工部局用職業化的外籍警務機構“巡捕房”代替了民間更夫,並且建造了公共租界內的第一所捕房——中央捕房,這便是中國領土上最早的近代警察機構。到一九三一年,工部局又購得福州路185號(當時的124號)地塊,在此籌建新的中央捕房,一直留存了下來。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派員接收了偽上海市警察局,合並了公共租界警務處、萬國商團、火政處等八個機構,成立了上海市警察局,局址仍設在福州路185號。這便是顧耀東今天要去報到的地方。
局內共四幢高樓,北麵一幢麵朝福州路,共九層,內設電梯,主要為辦公所在。其餘三幢樓內,各設有餐廳、澡堂、警員宿舍以及禮堂等生活設施。
顧耀東衝到警局的時候,新人入職大會已經接近尾聲。
警衛不客氣地把他攔在了禮堂門口:“這都幾點了?局長有令,凡是遲到者一律不許入內。”
禮堂大門緊閉,顧耀東盯著門,喘著粗氣,不知所措。門裏不斷傳出熱血沸騰的掌聲,門外卻寂靜得像是被遺忘的世界。他不自覺地又靠近了一些,想著站在警衛身邊至少不會出錯。
“邊兒上去!”
顧耀東一個人默默去了角落。沒人看著,他依然站得筆直。警衛瞄了兩眼,隻覺得這新人傻氣逼人。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禮堂的門終於開了。新警員們一個個神采飛揚地擁出來。
顧耀東趕緊迎上去:“請問……”話還沒說出口,他就被人流擠開了。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人離開,他才走進空****的禮堂。地上散落著廢紙。在講台旁的地上,顧耀東看到了自己那份被人踩過幾腳的人事檔案。他撿起來,看到在任職部門一欄寫著“刑警一處”。
刑一處裏沒有一個閑人,換句話說,就是沒人搭理一個新人。顧耀東在門邊杵了很久,隻有在擋了路時,才會被人注意到。
藍棠皮鞋被踩了好幾個大腳印子。顧耀東心疼地用手擦幹淨,然後硬著頭皮進了刑一處。
偌大的辦公室裏鬧哄哄的,做筆錄的,拍桌子踢板凳恐嚇犯人的,各種聲音此起彼伏。顧耀東打算先找個不擋路的地方待著,剛在角落找到張空椅子,屁股才坐一半,一名警員就抱著東西過來要放在椅子上。
“讓開讓開!”
他趕緊讓座,戰戰兢兢地問道:“請問,我來報到……”
“沒空!”
顧耀東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站著多餘坐著也多餘。
就在這時,刑一處處長王科達帶著隊長楊奎和幾名警員進來了。顧耀東誰也不認識,聽見有人喊“處長”,這才反應過來。
“報告,我是新來的警員。”
顧耀東把被踩得皺巴巴的材料整理好,遞到王科達麵前:“這是我的檔案。”
王科達沒有伸手去接,臉上看不出喜怒。顧耀東站在那裏仿佛空氣。他以為找錯了人,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不該收回來。
王科達問楊奎:“這誰啊?”
楊奎接過檔案,看了上麵的名字:“你就是顧耀東?”
“是。警員顧耀東,受命來刑一處報到!”
楊奎:“處長,這就是早上遲到的那個。人事處把他分給我們了,但是迎新會都快開完了,他還沒到。”
王科達:“第一天報到就遲到,還來幹什麽?”
王科達徑直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門一關,不再理會。
楊奎又看了幾眼檔案,笑嗬嗬地問:“東吳大學畢業的?”
“是。”
“高才生啊。”
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這是今天到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和善可親的人。顧耀東想起出門前父親那番關於“做人要謙遜”的叮囑,認真想著該如何自我介紹。還沒來得及開口,楊奎就把檔案扔到了他腳下,轉頭跟旁人說:“人事處是不是有毛病,把這種人往我們一處塞?不知道刑一處在局裏什麽地位嗎?”
屋裏的人都看著這位稀有的高才生。
楊奎沒讀過什麽書,但他知道一句話,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堅信在警察局裏尤其如此,“這裏沒你的位置,自己換地方吧。”
顧耀東昏昏然地撿起檔案,最終什麽也沒解釋,轉身朝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楊奎忽然又叫住了他。
“哎!等等!”
顧耀東充滿希望地轉回身。
“出門記得把門關上。”
在哄笑聲中,顧耀東走出刑一處,輕輕地,很有禮貌地關上了門。在門掩上的一瞬間,他聽見楊奎說,“皮鞋倒是很有派頭啊。我看他不應該來當警察,應該去當電影明星。”
顧耀東把檔案裝進挎包,站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無所適從。
刑警一處對麵,是刑警二處。辦公室大門敞開著,處長夏繼成就坐在正對大門的位置。在他麵前的桌上,放了一包香氣撲鼻的烤雞,油已經滲透了牛皮紙,然而他的目光卻越過烤雞,停留在走廊上的顧耀東身上,似乎被那個硬生生杵在外麵的生瓜蛋子妨礙了吃雞。誰也不知道他坐在這裏看了多久。
“趙誌勇!”
一名和顧耀東年紀相仿的警員趕緊跑了過來。
夏繼成指了指走廊上的顧耀東:“把外麵那小子領進來。”
“是!”
很快,顧耀東就被領了進來,像極了一隻從大街上被人領回來的小貓,茫然而忐忑。
刑二處和刑一處的格局相同,不同之處在於,二處沒有任何新警員來報到,看起來很是閑適。處長夏繼成並沒有坐在他的專用辦公室裏,而是和幾名警員湊成一圈,津津有味吃著烤雞。
烤雞太香了,甚至沒人察覺到屋裏來了新人。
趙誌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顧耀東笑了笑,小聲喊著夏繼成:“處長,人帶過來了。”
夏繼成這才抬起頭來。他一手拿著雞翅,一手拿著雞腿,滿嘴是油。顧耀東一時瞠目結舌,忘了說話。直到趙誌勇在背後悄悄推了一把,他才反應過來,趕緊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處長好!我是警員顧耀東!今天第一天來報到。”
夏繼成笑嗬嗬地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把雞翅扔到牛皮紙上,隨手蹭了蹭,朝顧耀東伸出手:“歡迎加入刑二處。”
顧耀東盯著那隻油乎乎的手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伸手和他握了握,那油膩的感覺讓他心裏一陣發毛。
夏繼成把另一隻手上的雞腿遞給他:“吃個雞腿?”
“報告,我在家吃過早飯了。”他縮回握過的油手,不知該如何安放,一旁的趙誌勇悄悄塞給他一張報紙。顧耀東心存感激地擦了擦手。
刑二處的一切都很隨意。桌椅板凳隨意地橫著,窗台上幾盆不知名的植物隨意地歪著,警員們就更是變本加厲了,有人剪指甲,有人看報,年紀最大的警員竟然在織毛衣。
一名警員問道:“處長,我記得二處今年沒有申請要人啊?”
夏繼成認真回憶著:“沒申請嗎?”
看報的警員忽然不合時宜地叫嚷:“看看看,金價又漲了!那我們這個月的薪水不是等於又降啦?”
有人趕緊小聲提醒:“處長在說新人呢,喊什麽!”
顧耀東麵紅耳赤,仿佛被訓的人是他而不是別人。他甚至覺得,是自己打擾了一屋子人的清夢。既然來了,還是隻能硬著頭皮從挎包裏拿出人事檔案,遞給剛擦幹淨一嘴油的處長。
夏繼成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我不看這個。”
他隻得又尷尬地收了回去。
趙誌勇湊過來:“這麽重要的日子,你到底為什麽遲到啊?”
顧耀東正要說話,被夏繼成有意無意地打斷了。
“趙誌勇,一會兒拿檔案帶他去人事處辦調動。”
“是!”
“隨便聊聊。為什麽想當警察?”
顧耀東的眼裏忽然有了光,這讓他帶著稚氣的臉燦爛起來,像一朵向日葵。
“為了匡扶正義,保護百姓。”
他回答得很真誠,也很自然,就好像說自己的名字一樣。
然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事情,目瞪口呆看向他。織毛衣的老警察悠悠地感歎了一句:“處長,你這是從一處撈了個寶貝啊!”
處長的臉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上哪兒抄的口號?”
“報告,不是抄的,是我的真心話。”
“以後少裝腔作勢。行了行了,騰個桌子給他。從現在開始,這就是我們二處的人了。”從顧耀東身邊經過時,夏繼成上下瞟了他幾眼:“皮鞋不錯。”
顧耀東尷尬地往桌子後麵挪了挪,似乎想把腳藏起來。
夏繼成似笑非笑地離開了,剩下一屋子警員各懷心事地瞄著生瓜蛋子。唯一一個真心歡喜的人是趙誌勇。他拍了拍顧耀東的肩膀:“好好幹,以後刑二處就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
這話對於顧耀東來說太深奧了。
離開警局的時候,他站在“福州路185號”的門牌下,望著四幢九層高的灰色大樓呆怔了半天。刑二處不好嗎?很好。可是他期望中的警察生活,原本並不是這樣。
天光微露。家家戶戶都還門窗緊閉,會計楊一學已經在弄堂裏掃地。
顧耀東比頭一天更早地起床了。他怕吵醒家人,輕手輕腳從樓上下來。剛走到門口拿了雙普通鞋子準備換上,就看見那雙藍棠皮鞋已經鄭重其事擺在了門口中央位置。鞋子油光水亮,仿佛能照出父親半夜三更在燈下興高采烈刷鞋的樣子。
顧耀東望了望樓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穿上了皮鞋。
刑二處的早晨,一如既往的無所事事,哈欠連天。
顧耀東抱著一大摞材料放到自己桌子上。
趙誌勇和顧耀東的位置挨得很近,他好奇地湊過來:“幹什麽?”
顧耀東很誠懇:“從檔案櫃裏找了些案子。我沒上過警察學校,想學習學習。”
趙誌勇“哦”了一聲,作為一個拚盡全力才從小學畢業的人,他完全不明白有什麽可學的。對他來說,正經事就是端茶跑腿等一切勤雜。沒了他,整個二處都會卡殼。這是一個光榮而重要的職位——當初剛來警局,他們就是這麽騙自己的。如今終於盼來了新人,他也可以歡天喜地將接力棒交出去了。
這時,夏繼成端著一小筐楊梅走進來:“有人吃楊梅嗎?齊副局長給的。”他走到織毛衣的老警察麵前:“李隊長,來點。”
李隊長趕緊起身,客氣地說:“謝謝處長,您吃。”
夏繼成拿著楊梅晃了一圈,大家都很識趣地紛紛推辭。他最後走到了顧耀東麵前。
“研究什麽呢?”
顧耀東趕緊站起來:“報告,我在學習以往的辦案材料。”
“吃楊梅吧,剛洗的。知道你們一聽副局長給的都不敢接,不用跟我客氣。主要是太多了,我一個人也吃不了……”
他還在嘰裏呱啦說著,顧耀東已經“唰”地端走了楊梅,很爽快地甩出一句:“是!謝謝處長!”
夏繼成蒙了,手僵在半空中,好半天才尷尬地收回來。隻見這位新人把楊梅放在桌上,吃一顆,看幾行字,很是愜意。
夏繼成:“味道怎麽樣?”
顧耀東認真品了品,抬頭咧嘴一笑:“特別甜。”
二處各個角落裏憋出了笑聲。
夏繼成瞪了他們一眼,吧唧兩下空嘴,悻悻地找了個空位坐下看報紙。
趙誌勇湊過來:“你還真接啊?”
“處長給的。”
“那是客套!客套,懂嗎?”
顧耀東“哦”了一聲,一臉茫然地想了想,然後就接著吃楊梅看檔案去了。
趙誌勇明白了,這小子什麽都不懂,很可能他還覺得這麽做是在給處長大人麵子。看來,要想培養他成為一名合格的二處警員,是件任重而道遠的事情。
盡管刑二處的一切都和期待中的警察生活不一樣,顧耀東還是每天第一個到警局。曾經屬於趙誌勇的所有雜務,現在都落在了他頭上:給所有熱水瓶加滿熱水,掃地擦窗,就連窗台上幾盆不知名的植物,他也每天按時澆水,眼看著它們愈發水靈。做完這一切,他就開始看檔案櫃裏的案子。
二處一幫人都憋著看笑話,但是憋著憋著,就發現沒那麽可笑了。再憋著憋著,就開始渾身不自在。因為不管睡覺、看報還是剪指甲,總有個人沒完沒了地在角落裏翻著檔案。
“唰——唰——唰——”
誰都知道,刑二處在局裏無足輕重。大案重案曆來是一處的,剩下給他們的幾乎都是民事案子。誰家兩口子大動幹戈了,誰家健忘的老太太又走失了,甚至誰家的貓上樹了,總之一地雞毛。櫃子裏鎖著的,除了這些雞毛和一堆打著各種幌子追查共黨但統統沒下文的未結案子,還有他們的自尊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如今卻來了一個人,一門心思要把櫃子翻個底朝天,好像要把鎖在裏麵的自尊全翻出來扔在地上。
終於有一天,那名天天看報研究金價的警員不懷好意地告訴他,他天天澆水的那盆綠得快流油的盆栽其實是假的,他每天幹的這些事,屁用沒有,而且還很滑稽。
所有人都期待著,看他無地自容,看他失望,看他憤怒,最後就此打住。然而顧耀東除了不再給假植物澆水,其他還是一切照舊。
趙誌勇見他這樣,竟有些恨鐵不成鋼,一把將他從角落的檔案堆裏拉出來。
“你得學點有用的。”
顧耀東很期待:“什麽是有用的?”
“知道這些人都叫什麽名字嗎?知道他們喜歡吃什麽說什麽做什麽嗎?”
顧耀東一臉茫然。
“什麽都不知道,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將來怎麽經營關係?”趙誌勇歎了口氣,“我先給你介紹要經常打交道的幾個吧,其他的以後慢慢認識。剛剛跟你說話那個叫肖德榮,我們都叫他肖大頭。”
顧耀東盯著肖大頭的腦袋看。
趙誌勇壓低了聲音:“別看了。叫他肖大頭是因為他以前喜歡收集袁大頭,不過現在最愛的是金子。他每天早上要看《今日財經》,隻要金價跌了就罵人。脾氣吧,有點那個,反正沒事少招惹。最矮的是小喇叭,包打聽各種小道消息,局裏沒有他不知道的事。胖子叫於大同,惜命!愛吃!李隊長年紀最大,就等著退休了。他看誰都像孫子,我意思是,他是個好心人,對誰都好得不得了,就跟爺爺看孫子似的。看見他手裏的毛線了嗎?這已經是給孫子織的第四條圍巾了。最後就是處長,喝茶喜歡碧螺春,烤雞喜歡三分焦的。現在明白了嗎?我說這些才是有用的。”
趙誌勇以為,這麽多信息足以耗費他好幾天去消化,可還不到午飯時間,顧耀東就已經倒背如流。但也僅此而已,他並不明白把這些東西背下來是要幹什麽用。
顧耀東不知又從哪裏看來了兩個詞——一個“屍綠”,一個“屍斑”,他想知道人死以後到底是哪個先出現,於是到處折磨人。趙誌勇在睡覺,李隊長讓他去找法醫,於胖子和小喇叭嫌晦氣不肯搭理。
顧耀東望向夏繼成,夏繼成也正望著他,好像已經做好準備,就等著他來提問了。但是這次顧耀東動了腦筋,他想清楚了,那是處長,不合適,於是把問題咽了回去,扭頭去找肖大頭。
夏繼成怔了怔,隻得尷尬地清了聲嗓子,從桌上抓了張報紙來看。
肖大頭看顧耀東朝自己走過來,忍無可忍,用茶杯啪啪拍著桌子:“連口茶都喝不上!熱水瓶空了沒人管嗎?”
“我馬上去!”
顧耀東嚇得趕緊拎上水瓶跑了出去。
一屋子被折磨的人終於不用再假裝睡覺,假裝聊天了。
肖大頭:“處長,這小子是怎麽進的警察局啊?”
夏繼成悠閑地喝了口茶:“人事處招的啊。”
小喇叭:“肖大頭的意思是怎麽招了他?他條件不行嘛。”
“哦。你們都研究過人事處的招人標準了?”
夏繼成瞄了麵前的諸位一眼:“二十到三十歲,未婚。”
拖家帶口的肖大頭不吭聲了。
“初中以上學曆。”
趙誌勇繼續裝睡覺。
“身高不低於五尺二寸。”
小喇叭往於胖子身後挪了挪。
“體重不高於七十公斤。”
於胖子放下了手裏的點心。
夏繼成看著麵前一幫歪瓜裂棗,溫柔地說:“哎,幸虧你們早生幾年。”
李隊長一直在座位上織毛衣。他是個老好人,說話做事慢悠悠,每次這幫年輕警員吵吵嚷嚷,他都在邊上看著他們,安撫也好,管教也好,臉上從來是老父親看孩子般的慈愛。
李隊長:“處長說得對。耀東是高才生,是來給我們長臉的。別欺負人家一個老實孩子。”
肖大頭還不死心:“他有點影響氣氛!”
於胖子:“要不,把他弄回一處?”
小喇叭:“人家一處就是不想要他才塞過來的。”
肖大頭:“不走也行,得讓他改改那股傻氣!”
夏繼成:“你跟傻子較什麽真啊?”
肖大頭語塞。
夏繼成:“散了散了!”
眾人悻悻散去。夏繼成繼續喝茶看報,琢磨著是該給這小子安排點正經事了。
顧耀東拎著熱水瓶回來時,遇到刑一處的警員聲勢浩大地從武器科出來。帶隊的是楊奎,每個人都配了槍。顧耀東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想到什麽,興衝衝地跑回刑二處。果然,二處警員也在佩戴警棍和警哨。
顧耀東興奮地問:“是不是有任務了?”
趙誌勇:“每周一次,街區例行巡邏。”
“我能參加嗎?”
趙誌勇忽然意識到自己也是二處的老前輩了,說話得帶點威嚴才行:“帶上你也行,不過得約法三章。你是新人,我是前輩。一會兒上了街你必須聽我指揮,如果擅自行動,那就沒有下次了。”
“是!保證一切聽指揮!”
顧耀東想起一件事,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還不會用槍。”
“誰告訴你要用槍了?”
“我剛剛看到一處都帶了槍。”
趙誌勇心裏罵著“哪壺不開提哪壺”,嘴上還是一本正經:“都是例行巡邏,但是就隻有他們一處有資格配槍。會用警棍警哨嗎?”
夏繼成進來的時候,顧耀東正在認真操練警棍和警哨。
夏繼成:“顧耀東。”
顧耀東興衝衝地拿著警哨和警棍跑過來:“到!”
“東西放回去。”
顧耀東很納悶:“處長,例行巡邏不是要用這個嗎?”
“誰同意你出任務了?跟我來。”
顧耀東跟著夏繼成站在戶籍科門口,東張西望,依然像那隻被人從大街上撿回來的小貓小狗。
顧耀東鼓起勇氣小聲說:“處長,我想上街巡邏。”
夏繼成看也不看他:“你不合適。”
“為什麽?”
“會用槍嗎?”
顧耀東回答得很幹脆:“不會啊。”
“會擒拿格鬥嗎?”
“不會。”
“受傷會自救或者給別人急救嗎?”
顧耀東的頭越埋越低,不是很想再回答他的問題了:“不會。”
“所以啊!”
戶籍科孔科長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他從裏麵走出來,扶了扶老花鏡,把厚厚一摞戶口登記簿塞到顧耀東手中:“年輕人,會騎自行車嗎?”
“會。”
孔科長很滿意地放了把車鑰匙在登記簿上:“那就辛苦你了。”
顧耀東看向夏繼成,夏繼成卻隻笑眯眯地看著孔科長。
夏繼成:“跟他客氣什麽,年輕人,就該消耗消耗精力。”
顧耀東拿著登記簿正要敲第一戶人家的門,門正好開了,一名中年婦女一盆水潑在地上,澆透了他的皮鞋。
這座城市有一半以上人住的是弄堂。直到太陽落山,顧耀東也才隻完成了一小半登記任務。他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這天卻迷失在了弄堂裏。他覺得自己離匡扶正義、保護百姓的夢想有點遠了。
回到警局時,天已經黑了。警局大樓裏空空****。上樓拐了一個彎,他驀然看見有個身影從走廊盡頭走過來。這麽晚了,還有人沒有回家?等到那個身影走到燈光下,定定地站住,顧耀東才驚訝地認出是夏繼成。
顧耀東:“處長,您怎麽在這兒?”
夏繼成手裏拿著一份折起來的報紙,冷冷地打量他。皺巴巴的製服,白襯衣髒兮兮的袖口隨意往上挽著,那雙藍棠皮鞋更是泥濘不堪。
顧耀東慚愧地埋著頭:“對不起,我走錯路了……”
“查完了?”
顧耀東望了一眼夏繼成來的方向,那是戶籍科:“隻查完一半。我想回戶籍科,先把登記完的戶籍交上去。”他有些納悶,一個連上班時間都在吃烤雞的人,怎麽會在警局留到這麽晚?難道是因為擔心,所以專門等自己?
“都幾點了,誰還有工夫等你?”
顧耀東被吼得一哆嗦。
“回家!”夏繼成轉身走了。
顧耀東在他身後大聲問:“處長,查完了戶籍我還能回來當刑警嗎?”
夏繼成頭也沒回地扔下一句:“你現在不是刑警嗎?”
顧耀東很認真地想了片刻,覺得有了答案。
顧耀東回到福安弄時,顧邦才正好先一步進了弄堂,手裏拎著剛買的小菜。他想追上去,這時有人跟父親打招呼。
“顧先生,你家耀東還沒有下班呀?”
顧邦才的口氣很是自豪:“他去的是刑警處,警局最忙的地方。肯定早不了啦!”
顧耀東愣了愣,急忙摘掉“戶口調查”的袖章,塞到衣服兜裏。低頭時才注意到腳上的藍棠皮鞋像從泥裏撈出來的。正好一戶人家門口放了桶水,他趕緊用手沾了水,匆匆把鞋子清理幹淨了,這才往家走去。
一推門進來,就看到桌上已經擺好熱騰騰的飯菜,母親正在盛米飯,溫馨得讓他鼻子有點發酸。
耀東父親端著小菜從灶披間出來:“這麽晚,是不是上街抓犯人了?”
顧耀東:“大家照顧新人,這兩天讓我先整理檔案。”
耀東母親高興地:“這個好呀!你一個東吳大學的高才生,我倒覺得上街抓犯人是浪費人才了!坐在辦公室看看檔案,幫他們分析分析案子,又輕鬆又安全,賺得也不比他們少。這樣最好!”
顧耀東大口大口扒著米飯:“媽,我早晚還是要上街抓犯人的。處長說了,不管幹什麽,我都是刑警。”說這話的時候,他很踏實。來警局這些天,他總算有一些找到起點的感覺了。
華燈初上,正是家家戶戶最溫馨的晚飯時光。
夏繼成的公寓裏卻沒有一點飯菜香氣。屋裏到處都很整潔,尤其是廚房,仿佛住在這裏的人不食人間煙火。該有的家具都有,並且都質地上乘,隻是怎麽看都更像擺設。
寫字台上的茶杯冒著熱氣。夏繼成打開那份折起來的報紙,從裏麵拿出了五本證件。這是他剛剛從戶籍科存放失蹤人口的櫃子裏拿來的。他將其中一本扣到茶杯上熏了片刻,照片濕潤後,用刀片輕鬆剔了下來,接著又從抽屜裏拿出另外五個人的照片,將其中一張貼在上麵。照片上的人取代了原來的主人。第一本證件製作完成了,看起來天衣無縫。
沈青禾獨自等在電車站,過了一會兒,老董也來了。兩個人隨意地站在一起,好像隻是兩個等車的普通人。
沈青禾隱隱有些擔心:“這麽晚見麵,出事了?”
“杭州那邊有交通員被捕,有可能會讓上海這邊一支情報小組暴露。上級決定馬上給他們更換新身份。晚上八點一刻,在國泰有一場電影,這是電影票。白樺會在那兒把東西交給你。”
“好。我拿到東西以後找誰?”
“明天中午十二點,你到瑞賢酒樓和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接頭,他手裏會拿一本五月刊的《新世界》。你把證件放在“周福記”的點心盒子裏交給他。”
電車適時靠站,老董一個人走了上去,電車又悠悠緩緩地開走了。他站在車窗邊,回頭望向漸漸在視野裏遠去的沈青禾。
如果說警委這支隊伍是由若幹個隱秘在敵人內部的齒輪組成,那麽沈青禾的作用就是把這一個個齒輪連接起來,而白樺是軸心。但就在不久前上級做出了一個決定,要將白樺調往南京。調令已經下來了,現在隻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沈青禾問過這件事,老董的回答隻有四個字,非他不可。他知道這個女孩的心事。對她來說,白樺也是她的軸心。師從白樺,能讓她比同齡地下工作者更快成長,隻是不知道,能不能讓她更幸福。
八點一刻,國泰電影院正在放映美國電影《卡薩布蘭卡》。沈青禾獨自坐在光線昏暗的後排座位。熒幕上,男主角正一臉冷漠地拒絕一位妙齡女子。
——“你昨晚去哪裏了?”
——“那麽久以前的事我記不起來了。”
——“我今晚可以見到你嗎?”
——“我從不計劃那麽遙遠的事情。”
影院裏的多情男女一片唏噓,隻有沈青禾看起來無動於衷。這部電影已經在上海灘風靡好一陣子了。沈青禾記得裏麵的每一句台詞。太喜歡或者太不喜歡一部電影,才會記憶如此深刻。
片刻之後,一個男人坐到她身旁,將那份折起來的報紙交給她。裏麵裝的是幾份新的戶籍卡和身份證。
兩個人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電影,男人低聲開了口:“最近一個月警局都會在市區嚴查證件。出門盡量避開中心街道,上次在電車站太危險了。”
沈青禾有些詫異地轉頭看著他:“你不是走了嗎?”
坐在沈青禾身邊的男人是夏繼成——上海市警察局刑警二處處長,中共地下警委成員,代號白樺。
“我看他們臨時設崗,所以返回來了。”
沈青禾望著他,可夏繼成隻是望著熒幕。
沈青禾:“下次我會注意的。”
“明天還是老規矩,行動前半小時先去聯絡點。萬一有情況我會電話通知你。”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
沈青禾專心望著熒幕,卻不知所雲。盡管她努力讓自己做到隻談任務,可壓在心裏的心事,實在讓她無法平靜:“什麽時候離開上海?”
“還沒有決定。”
“真的不能換其他人嗎?畢竟你最熟悉上海的工作。”
“如果上級決定讓我去,一定因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
“如果我說,我不想讓你去呢?”
沈青禾說得像一句玩笑,夏繼成也很配合地笑了笑。
“看電影吧,票可不好買。”
兩人之間,似乎除了任務再無其他。麵對白樺的時候,沈青禾偶爾會偷偷地希望他是夏繼成。至少夏繼成喜歡烤雞,會開玩笑。他比白樺有溫度得多。
“調動時間定下來了,記得提前告訴我一聲。”
“如果上級允許,老董會告訴你的。”
沈青禾起身,沿著黑暗的通道獨自離開了電影院。她不喜歡這部電影,非常不喜歡。那個小城裏的酒吧老板裏克說,我猜在卡薩布蘭卡一定有很多破碎的心,我從未置身其中,所以不得而知。這話總讓她想起夏繼成。他也從未把自己置身於上海,或者說,他從未把自己置身於任何一座城市。
顧耀東從挎包裏拿出一雙膠底的普通鞋子換上,然後很愛惜地把藍棠皮鞋收進紙袋,放進了辦公桌。“處長,那我去戶籍科了。”
夏繼成麵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他一直看著顧耀東離開,神情有些凝重。就在剛剛,他在齊升平辦公室匯報招收新人情況的時候,王科達突然來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出於避嫌,他主動退出來了。顯然,王科達要匯報的絕不會是招收新人的事情。
刑二處的門敞開著,對麵刑一處大門緊閉,四名一看就是新人的年輕警員老老實實守在門口。過了片刻,門開了。王科達帶著隊長楊奎和一眾警員匆匆離開。楊奎臨走時,特意交代門口的新人把房間收拾幹淨,該銷毀的銷毀。
四名新人返回一處,門再次關上了。
夏繼成喝著茶,不緊不慢走到窗邊,望向樓下院子。
“趙誌勇?”
趙誌勇趕緊跑過來:“處長,您叫我?”
“天天喝碧螺春,膩了。還有別的茶葉嗎?
趙誌勇想了想:“我們處好像就準備了碧螺春。您想喝什麽?我出去買。”
和估計的時間差不多。刑一處的人已經從樓裏出來了,他們浩浩****上了三輛車,駛出警局院子。
夏繼成順手將茶水倒進一旁的花盆:“臨時換個口味,用不了多少。去問王處長要點吧。”
趙誌勇敲開刑一處門的時候,裏麵煙霧繚繞。
夏繼成佯裝咳嗽,迅速看清了屋裏的情況——
兩人在擦黑板。黑板上的內容已經被抹去大半,從殘留的信息來看是幾組人名,應該是人事安排。兩人在收拾桌子,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煙灰缸、茶杯,還有行動圖紙。
新人慌忙將煙灰倒進剛剛扔行動圖紙的桶裏:“對不起夏處長,我們馬上收拾幹淨!”說罷,戰戰兢兢拎著垃圾桶出去了。
趙誌勇跑過來:“處長,隻有普洱行嗎?”
“不用了,喝不慣。”夏繼成一直瞟著新人跑了出去,小聲說道:“趙誌勇,給你個教育新人的機會。”
警察局後院有一塊僻靜的地方,所有生活垃圾都統一扔棄在這裏。那名新人拎著垃圾桶正要倒,被趙誌勇叫住了。他一臉嚴肅地從桶裏撿出那團紙遞給了夏繼成。
圖上詳盡標注著“瑞賢酒樓”的樓內結構以及周邊街道。這意味著,夏繼成他們的行動暴露了。
夏繼成陰沉著臉:“沒學習保密規則?”
新人嚇壞了:“對不起!我是新來的!”
夏繼成看了趙誌勇一眼,趙誌勇便抖了抖衣領,義正詞嚴地拿著保密規則一通教訓,“隨意丟棄”“泄露情報”,這一個個從警員手冊上摳下來的名詞訓得新人灰頭土臉。
回去的路上,趙誌勇格外高興,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有這麽一天。一路上自說自話,絲毫沒注意到夏繼成的臉色很難看,“一處的新人也不過如此,王處長還瞧不上顧耀東,我看他明顯比這些人聰明多了!還是您挑人有眼光!”
一串叮叮當當的自行車鈴聲從二人身後傳來。隻見顧耀東搖搖晃晃地從後麵騎上來。他背著挎包,挽著褲腿,車龍頭上還立了一幅上海地圖。要不是夏繼成及時跳開,就被他撞翻在地了。
“處長!我上街查戶口去啦!”顧耀東意氣風發地朝二人揮手,下一秒自行車就撞到了牆上。他爬起來重振旗鼓,繼續意氣風發地騎車離開。
趙誌勇像是被人打了個耳光不吭聲了。顯然,夏處長的眼光更不怎麽樣,挑來挑去挑了個最傻的。
夏繼成看了眼手表,把茶杯塞給他:“我去趟茶葉店。”
按照慣例,接頭前半小時沈青禾會在聯絡點等消息,如果沒有消息,就說明一切安全,允許接頭。但是半小時已經過去了,夏繼成撥往聯絡點的電話也已經無人接聽。他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十一點三十五分,接頭時間是十二點,也就是說,他還有二十五分鍾的時間來阻止沈青禾陷入危險。
夏繼成並不覺得這是“必須”要做的事。因為“必須”二字多少帶著權衡和選擇的意味。但他沒有,這是一種本能反應。
汽車停在僻靜角落。周圍沒有人。他打開後備箱,脫掉製服,換上風衣,然後拆下車牌,從後備箱抽出一個藏得很隱蔽的假車牌掛上。在幹淨利落地完成這一切後,他朝瑞賢酒樓疾馳而去。
穿過幾條大街,他停在了安慶裏路口。今天的任務,就是登記這一帶的住戶。顧耀東一邊確認地址,一邊觀察周圍情況。安慶裏都是平常百姓家,除了住戶,幾乎不見行人。但是不遠處的大街就很熱鬧了,尤其是那家瑞賢酒樓,從這裏都能望見酒樓門口賓客如雲。顧耀東用毛巾擦了把汗水,騎車進了安慶裏。
十一點四十五分。
王科達坐在瑞賢酒樓二樓包間,看了眼手表。這還是他從浙江警官學校畢業那年自己買給自己的。手表幾乎花光了他的所有積蓄,但他不是很在意。他喜歡準時,因為他相信當一名好警察最需要的是懂得抓住時機。這些年從麥蘭捕房到市警察局刑警處,他一直是名幹將,尤其在抓捕共黨方麵。他很享受從暗處一個一個把他們揪出來的瞬間,這比普通案件更能帶給他榮譽感。
兩天前,杭州警察局端掉了一個共黨交通站,並在一本沒來得及銷毀的聯絡手冊上發現了一支活躍於上海的情報小組。成員一共五人。這份名單送到王科達手中後,他很快就展開了秘密搜捕,並抓到了其中一人。就在剛剛,這個人扛不住酷刑和盤托出,今天中午十二點,他所在的情報小組組長要在瑞賢酒樓和人接頭。
此時,這名叛徒就畏畏縮縮地站在王科達身邊,從虛掩的包間窗戶朝樓下大堂張望。瑞賢酒樓已經被刑一處的便衣警察裏外控製,隻要組長現身,就會立刻被指認出來。但王科達給楊奎的命令是不見接頭不動手。既然這位組長在上海是排得上號的人物,他相信被派來接頭的也不會是普通人。
安慶裏的老房子裏,偶爾傳出老人渾濁的咳嗽聲。顧耀東正要敲門,忽然看見一個年輕男人從二樓的一戶人家翻窗出來,並且順手拎走了晾衣竿上的兩條鹹魚。
二人看見對方時都愣住了。
“有……有小偷!”
顧耀東拚盡全身力氣吹響了警哨,以至於連警哨都破了音。小偷拔腿就跑。小路坡坡坎坎太多,顧耀東幹脆扔了自行車,跑著追上去。
這一聲警哨不僅驚動了整條安慶裏,也驚動了在附近的夏繼成。
就在幾秒前,他看到沈青禾拎著點心盒子進了酒樓。他計劃到最近的電話亭給酒樓打電話,通知沈青禾撤離。然而幾秒後,他就聽到了這聲石破天驚的警哨聲。
再幾秒後,隻見顧耀東揮著警棍吹著警哨,張牙舞爪地追著一個男人從弄堂竄出來。二人一路狂奔著朝瑞賢酒樓的方向去了。
小偷被顧耀東追到了瑞賢酒樓所在的大街,他本想鑽進弄堂,夏繼成卻暗中開車迫使另一輛車橫在了弄堂口。唯一的出路,隻剩下瑞賢酒樓了。
此時的瑞賢酒樓依然看不出任何異常。沈青禾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將周福記的點心盒子放在了桌上顯眼的位置。她並不知道,從踏進酒樓那一刻起,二樓虛掩的窗戶後就有一雙陰鷙的眼睛盯上了他。
王科達認識沈青禾,是因為她跟夏繼成甚至齊副局長都有生意往來。據他所知,他們一直借這女人之手在南北各地倒賣緊俏物資,賺得盆滿缽滿。王科達不諳此道,也誌不在此。所以他與沈青禾向來隻是點頭之交。也許……是自己還不夠了解這位沈小姐?
王科達再次看了眼手表,正好十二點。
就在這時,樓下的沈青禾也隨意地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到了。她望向窗外,一個戴著帽子的中年男人從街對麵走來。待他從沈青禾身邊的窗戶經過時,她看清了對方手裏的雜誌正是五月刊的《新世界》,而對方也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周福記點心盒子。
然而就在這個男人要踏進瑞賢酒樓之際,小偷一路帶風地從後麵衝了上來,把他往邊上一扒拉,搶先衝進了酒樓。他還沒回過神來,又嗖地竄上來一個警察,吹著警哨一躍而入。
顧耀東以魚躍入水的姿態將小偷撲倒在一雙高跟鞋麵前,結束了這場追逐,他的鼻尖也狠狠磕在了那雙穿高跟鞋的腳上。順著高跟鞋往上望去,顧耀東看到了一臉驚詫的沈青禾。二人都認出了對方,愣了幾秒。
顧耀東渾然不覺自己的鼻血流了出來,一臉正義地大喊:“大家不要驚慌!是警察在抓小偷!”
混亂之中,沈青禾看到附近幾桌有人開始暗暗摸向腰間。一名便衣按捺不住掏出了槍。
“有槍——!有人開槍了!”
人們尖叫著擁向門外,一切都失控了。楊奎鳴槍示警也是徒勞,誰也無法阻擋爭相逃命的人流。沈青禾和那名組長也混在人群中離開了酒樓。
最終,顧耀東將小偷死死坐在了屁股下麵。他抹了一把汗水,剛坐直身子,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顧耀東這才發現酒樓裏早就人去樓空,而自己正被一圈人用槍指著,頓時嚇傻了。
哢哢幾聲,一圈槍齊刷刷上膛。其中一支槍戳了戳顧耀東,他這才戰戰兢兢抬起頭來。
坐在二樓的王科達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