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大約在十點多鍾的光景,布萊迪克中校手下的士兵和租界警務巡捕們都開來了,人數約有二、三百之眾。這些西洋鬼子和巡捕們一衝進營門,就迅速占據了營內所有製高點,門口崗樓上的機槍也指向了操場。操場國旗下的弟兄們,陷入了由四麵狙擊點構成的交叉火力網中。操場外圍,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親自帶著手端自動步槍的士兵們,分別從營門口和小紅樓兩個方向向操場中心推進。推進到距弟兄們三、四十米開外處,卻停住了,演操似的一齊臥倒,在地上黑壓壓趴了一片。

布萊迪克中校似乎不想製造大規模的流血衝突,擺開這副陣勢之後,手持喇叭,對著弟兄們喊話。塗國強聽來總覺著布萊迪克中校不象是在敦促他們投降,而是在背啥公文。中校講的是鬼子話,塗國強聽不懂,可中校的翻譯官鄭彼德先生講的中國話,塗國強是能聽懂的。鄭翻譯也和和氣氣,把中校的話翻譯過來依然沒絲毫的火氣。

鄭翻譯說,第九中國軍人營在第三國租界上,租界的中立性不可破壞,否則,必將招致上海日軍占領當局的抗議和報複。因此,布萊迪克中校希望大家的“八一三”升旗紀念到此結束,降下國旗,各回居所,以免發生不幸事件。

弟兄們都紅了眼,都在兩軍對壘的氣氛中生出了英雄氣。連白科群這種最沒骨頭的人都說:“西洋鬼子怕日本人,咱們不怕!中國人在自己的營區升中國旗,他們管得著麽?!”

僵持了一個多小時,快十二點的時候,布萊迪克中校提議談判。弟兄們都不主張去,都怕談判的人過去,會被抓走。

費星沅好樣的,說是得去,得和布萊迪克說清楚,弟兄們並不願鬧事流血,弟兄們堅持的隻是讓他們為之戰鬥的國旗在“八一三”這天飄一天。費星沅認為,同樣做為軍人,布萊迪克或許能理解中國軍人的心情。

塗國強讚成費星沅的意見,費星沅一說完,他就主動提出,陪費星沅一齊去。

費星沅不同意,緊緊抓著他的手說:

“老塗,你得留下,萬一我回不來,這裏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他默然了,狠命點點頭,動情地擁抱了費星沅,又一直目送著費星沅一步步離開操場中心,一步步接近布萊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直到看到費星沅穩穩在布萊迪克中校麵前站住了,兩人相互敬禮,才微微的鬆了口氣。

費星沅和布萊迪克中校談的什麽他不知道,隻遠遠地注意到,費星沅鎮定自如地揮著手指指點點說著什麽,布萊迪克中校來回踱著步,靜靜聽,時不時也說幾句什麽,鄭翻譯官在一邊翻譯。

今天的一切真是驚心動魄,塗國強咋也想不到雜種牛康年會用銑砍死林啟明。從那次談話後,他對林啟明確無好感,總覺著林啟明毀了他的英雄夢,可殺林啟明的念頭,則從未有過。牛康年偶爾在他麵前露出殺機時,他還狠狠罵了牛康年一通。隻是由於對林啟明不滿,未及時向林啟明提出警告,這就造成了林啟明今日的殉難。

架著林啟明站在升旗的隊列裏,他默默哭了,一次又一次地想,真正的英雄是林啟明,他不配擁有什麽英雄夢,他壓根兒不是英雄。

然而,倒下一個林啟明,必將站起一個塗國強,林啟明生命的份量,已加到了那個叫做塗國強的中國軍人身上。他將用雙倍的努力,來捍衛這麵浸溶著林啟明生命光輝的國旗。

這是能辦到的。費星沅營副不會讓國旗降下來,弟兄們也不會讓國旗降下來。談判不成就拚一場,人在國旗在,誓與國旗共存亡。

費星沅回來了,平靜地告訴大夥兒,布萊迪克中校堅持降旗的要求。中校聲稱自己理解中國軍人的心情,但卻不能不執行他們本國領事館的命令。他們本國領事館不允許任何國家——不管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國旗,在這片租界地上空升起。中校謀求諒解,並向中國軍人,向殉難的林啟明營長致以深深的敬意。

最後費星沅陰沉著臉說:

“我們要清醒,看來衝突無法避免。布萊迪克中校說了,要咱們再好好想想,萬不得已,他隻能執行本國政府的命令。”

卻沒拚起來——至少到快兩點鍾都沒拚起來,頭上驕傲的國旗成功地在第九中國軍人營上空飄揚了大半天。在這麵國旗的無聲號召下,營區外公寓樓的樓頂,營門對過一座法式洋房的陽台上,都升起了國旗,布萊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們眼睜睜地看著,根本無法對付,或者是根本不願想辦法對付。

看得出,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不同,他對中國軍人是尊敬的,不願向中國軍人下手。

三點左右的時候,小紅樓上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福音電台開始播音。弟兄們頂著烈日,滿臉滿身的汗水,圍著旗杆坐著,木呆呆地聽。從早晨到中午粒米未吃,滴水未進,弟兄們一個個都很疲憊,對及時到來的上帝的聲音似乎有了興趣。

那個弟兄們都很熟悉的詹姆斯牧師在娓娓動聽地講述天國:

“……神是人類曆史的主宰,也要在每個人心裏成為主宰。主耶穌傳報天國的福音,就是告訴世人,‘天國近了’的好消息。父的國和父的旨意都要在地上實現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樣……”

他覺著這很不好,認定洋人的上帝和洋人的天國都不屬於他和他的弟兄們,遂決心用軍人的聲音和上帝的福音抗衡,以激勵弟兄們的鬥誌。他和費星沅商量一下,站到弟兄們的麵前,領頭唱起了《大上海不會降》。

弟兄們振奮起來,齊聲和他一齊唱:

“大上海不會降!

大中華不會亡!

我們有抗敵的成城眾誌,

我們有精神的鐵壁銅牆。

四萬萬國人四萬萬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戰場。

雄踞東方大中華,

五千年曆史,五千年榮光……”

福音電台的聲音依然不慌不忙,清晰可辨:

“……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主耶穌沒有罪,卻為擔當我們的罪而死,使我們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義上活……”

弟兄們的歌聲愈發嘹亮,如同一片洶湧的巨浪撲向高遠的天空,把整個營區都浸滲在悲壯的歌海中:

“大上海不會降!

大中華不會亡!

且看我八百孤軍守四行!

且聽那南市炮火震天響。

……

雄踞東方大中華,

五千年曆史,五千年榮光。”

營區外的民眾也激動地參加了合唱,連天接地的歌聲終於壓倒了福音電台的布道。

也就是在這時,布萊迪克中校下令進攻了,在八月的太陽下曬了幾個小時的巡捕、士兵們,向空中放著槍,衝了過去。瞬時間,一片轟鳴的槍聲把福音電台的播音和弟兄們的歌聲一齊淹沒了。

塗國強一直對布萊迪克中校的士兵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領頭唱《大上海不會降》時,兩眼就緊盯著操場兩側。槍一響,他馬上抓起地上的桌腿,站到了費星沅身邊。

費星沅知道事情不妙,緊張地對他說:

“老塗,快把那些身體不行的弟兄弄到裏圈去,護住國旗!”

他不聽,卻把費星沅往弟兄們當中推,還嘶聲喊道:

“你到裏麵去!三營可以沒有我塗國強,不能沒你費營副!”

剛轉過身,西洋鬼子們已衝到了麵前,他掄起桌腿,利利索索劈倒了一個,又在那個倒黴的西洋鬼子身上狠狠跺了一腳。繼爾,虎視耽耽尋找下一個目標。

目標不好找。四處都是扭動的身影,滿耳都是器械的撞擊聲和受傷者的廝叫聲。旗下亂成了一團,弟兄們一個對一個和衝上來的巡捕、士兵們搏鬥。巡捕士兵們可能是得到了布萊迪克中校的命令,大都沒放槍,隻用槍托對著弟兄們的腦袋,脊背砸,有刺刀的家夥,就用刺刀捅。弟兄們則用桌腿、棍棒還擊,拚得英勇,卻明顯不是士兵巡捕們的對手。弟兄們又乏又餓,有的被士兵、巡捕搗一槍托子,就掙紮不起來了。遍地躺著的大都是自己的弟兄們,幾乎沒幾個巡捕、士兵。

他卻還行。他身高體壯,在三營是有名的格鬥好手,有一回和特警中隊的幾個家夥摔跤,轉眼間就把他們全摔翻了。一對一的幹,他相信這些西洋鬼子都不是他的對手。

看到一個高個子士兵用刺刀捅一個倒地的弟兄,他揮著桌腿衝過去了,在高個士兵背後狠狠砸了一下,砸倒之後,馬上奪走了狗東西上了刺刀的槍。

他有槍了,真正是個軍人了。他端著槍在混亂的人群中橫衝直撞,把濕漉漉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捅到那些西洋鬼子的軀體上。他也被一個軍官模樣的家夥打了一槍,是用手槍打的,打在腰眼上。他感到被誰撞了一下,身子晃了晃,還是站住了。

福音電台還在響,音量極大,不知是不是布萊迪克故意讓管電喇叭的人這麽幹的。布萊迪克是不是想用上帝的聲音掩飾這場屠殺?

他認定這是屠殺,認定在此之前布萊迪克中校表明的一切忍耐都是虛偽的騙術。狗日的想把弟兄們在饑渴和烈日下拖垮,在弟兄們大都喪失反抗能力的時候,一舉衝到旗杆前,降下中國的國旗,完成他對本國政府的使命,也好向東洋鬼子交差獻媚。

想到了國旗,想到了被推到旗杆前的費星沅營副,覺著自己擁有的這支槍,應該擔負起保衛費營副和捍衛國旗的雙重責任,遂踉踉蹌蹌地避開幾個正在糾纏的對手,奮力向國旗前衝。

耳朵斷斷續續飛進了上帝的聲音:“聖靈、聖父、聖子……”“……主耶穌的複臨……”“……按各人的行為審判人……”

腦子很亂,仿佛有一群蜂蠅在亂飛亂撞,把上帝、國旗和他執意要尋覓的費營副全攪得恍恍惚惚;衝到旗杆下,肩頭被誰捅了一下刺刀都不知道。

站在旗杆下才發現,費營副就在麵前。費營副瘦高的軀體緊緊貼靠在旗杆上,雙手牢牢抓著係著國旗的繩索。費營副身邊還站著白科群和小豁子,旗杆四周已沒有幾個弟兄了。

他被白科群和小豁子攙扶著站住了,槍牢牢在雙手上握著,雪亮的槍刺正對著十米開外的西洋鬼子們,恨恨地準備著最後的格殺。

然而,剛剛站穩,攻上來的西洋鬼子們衝著他開槍了。他沒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就脫開白科群和小豁子的攙扶,仰麵跌倒在費星沅站立的旗杆下。

國旗還在飄,他看見了。飄**的國旗被一片瓦蘭的天空映襯著,顯得格外耀眼奪目。他大睜著眼看著那麵國旗,直到它一點點融入高遠的天空。

空中,上帝的聲音仍轟然響著:

“上帝複臨以後,要親自與人同住,擦去他們的一切眼淚,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號哭、疼痛、因為前世的事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