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從那次在隊列前挨了林啟明的耳光,牛康年就把林啟明和他所仇視的屁簾帽們聯係起來了。屁簾帽們搶了他的驢,林啟明打了他的耳光,還關了他一天的黑屋子,都他娘不是玩意兒。

其實,他原本並不恨林啟明,四月裏豆大胡子和趙富田甩了他逃跑那夜,他還極真誠地懷念過林啟明,還掛記著林啟明在十二營的境遇。

不曾想,這一懷念,竟把林啟明給懷念回來了,而且一回來就給了他個下馬威,當著那麽多弟兄們的麵讓他難堪。他當時哪是故意搗亂呢?他說的都是真心話,還是憋了好長時間才說的。如果林啟明訓話時不是一口一個國家民族,不是嚴厲命令大夥兒不準逃跑,他或許還能憋住。林啟明的嘴偏他娘盡扯淡,他就不能不給林啟明提個醒了。一提醒就惹火了林啟明,狗東西竟下那麽狠的手打他。

後來的頂撞就是故意的了。他就是要出林啟明的洋相,看他在西洋鬼子的拘禁營裏能拿他怎麽辦!

牛康年斷定林啟明和西洋鬼子穿了連襠褲。林啟明不和西洋鬼子穿連襠褲,布萊迪克和羅斯托能把他再放到這座第九中國軍人營來麽?林啟明不讓弟兄們逃跑,不也正說明了自己在給西洋鬼子幫忙麽?

當然,就是林啟明和西洋鬼子攪在一起也沒啥。隻是林啟明不該打他,不該強迫他在這臭豬圈裏代表什麽鳥的國家!林啟明事事處處堵他的活路,還人模狗樣地開導他,說是要教他做人。他該咋著做人,自己不知道麽?!他過年就三十二了,早不是任人欺哄的孩子了!他做人的原則很明確,誰得罪了他,就和誰拚。從東洋倭國來的屁簾帽們搶了他的驢,他用機槍掃狗日的屁簾帽,林啟明打他的耳光,堵他的話路,他就得好好回敬林啟明。林啟明就是第九中國軍人營裏的屁簾帽。每每站在隊列裏,看著隊列前的林啟明,總恍恍惚惚把林啟明頭上破舊的國軍軍帽看做可惡的屁簾帽。總幻想著手中有槍,能衝著帽沿下的臉開一槍。隻可惜,那把毛瑟手槍和十發子彈扔到廁所去了,要是還在的話,他或許真敢幹一家夥。

有時,又會沒來由地想到殺豬的場麵,會把林啟明想象成一隻兩腿站立的豬,老算計著該在林啟明脖子上的哪個部位下刀。林啟明的喉結很大,說起話來上下滑動,就好象在召喚著刀刃的攻擊。那粗大的喉結真有**力,他不止一次熱辣辣地想,自己一刀捅下去,一定會獲得極大的歡愉。

歡愉遲遲無法實現。喉結每天都在隊列前美妙而安然地滑動著,他根本無法接近它——非但無法接近,還要在這喉結發出的命令中立正,稍息,正步走。這實在是樁令人沮喪的事。

沮喪的事不斷發生。

他知道連長塗國強對林啟明也沒好氣,便把關於那喉結的美妙幻想說給塗國強聽。塗國強竟不同意他的主張,還惡狠狠地說:“你小子敢碰林營長一下,老子先掐死你!”

更壞的是副連白科群,這小子真他娘算條好狗。先前賣了塗國強和一幫弟兄,如今又賣他。那次,他打掃營區衛生時發狠罵娘,被白科群聽見了,白科群當晚就告訴了林啟明,害得他不得不找碴揍了白科群一頓。打了林啟明的狗,自然驚動了林啟明,林啟明罰他在操場上跑了整十圈,熱得透不過氣不說,還差點兒連骨頭架子都顛散了。

仇恨與日漸增,到後來,竟覺著林啟明比那幫屁簾帽還壞。屁簾帽隻是搶了他的驢,狗日的林啟明卻沒完沒了折騰他,生著法子找他的麻煩,“八一三”要搞啥周年祭,要埋旗杆,不派別人挖坑,偏派他和另兩個弟兄挖,還要他們夜裏挖,弄得他一夜沒睡好。

挖坑時就想,林啟明不仁,他也不義,幹脆跑到營門口,找羅斯托上尉告狗日的一狀:在人家西洋人的地界升中國旗,想造反不成?!隻要告,準能告贏。升旗的秘密他都知道,國旗是營外公寓樓裏的人摔過來的,眼下藏在林啟明的房間裏;旗杆是原先這所學校就有的,現在擱在小紅樓後的牆根下,上麵還蓋了幾塊破席。

猶豫了一夜,沒報告。不是怕林啟明報複他,而是怕弟兄們都把他看作狗。白科群的處境他太清楚了,誰也不把他當人待,若不是林啟明護著,隻怕早被弟兄們欺負死了。他若是走了這一步,弟兄們也會這麽對待他的。況且,他牛康年是條硬錚錚的漢子,有啥賬自己和林啟明算,告密做狗,算啥能耐?!

便沒告。便慢吞吞地挖坑。操場上的地很硬,簡直象石板,挖了半天,才挖出淺淺半米深。要再往深挖也不行了,開挖時圖省事,口開得太小,要深挖下去,就得把上麵一圈再擴大。他不願再幹了,硬拉著那兩個弟兄回去睡覺,說是又不栽洋棒,埋根旗杆,這坑行了。

卻因此種下了禍事,次日——“八一三”那個早晨,這淺坑決定了他和林啟明的共同末日。

末日來臨前他沒想到,林啟明更沒想到。天理良心!那天望著隊列前的林啟明,他真沒有殺人的念頭,而且,也沒做任何殺人的準備。如果不是林啟明要他重挖那旗杆坑,如果他沒看到林啟明脖子上滾動的喉結。如果他手頭沒有一把鐵鍁,慘劇決不會發生。林啟明自己找死,指著那淺坑連罵他和另兩個弟兄混賬,偷懶,罵人時,粗大的喉結滾動得很快,象隻硬硬的蟬在跳來跳去。他望著那隻誘人的蟬,慢吞吞地走出了隊列,慢吞吞地拿起了地上的鐵鍁。鍁很小,連柄在內不過一米長,鍁頭是尖的,很亮,象把剛打磨過的刀。

這一切都那麽強烈地**了他,他總覺著不用那尖尖的鍁頭在林啟明的脖子上戳一下便對不起林啟明似的。操起鍁,就撫摸著雪亮的鍁頭盯著林啟明看,揣摸著如何用鍁掘出林啟明脖下的那隻蟬。

林啟明卻轉過了身子,帶走了那隻蟬。他操著鍁往旗杆坑走時,林啟明又厲言正色地說起了什麽國家、民族。

林啟明的話是對弟兄們說的,弟兄們在操場上站得很整齊,破舊的軍裝把操場遮掩得一片灰黃。

“今天,是淞滬抗戰一周年。也是我1776團三營全體革命軍人赴滬參戰一周年。一年前的今天,咱們從永縣日夜兼程開往上海,在上海郊外,在日暉港,在德信公司,浴血奮戰了近四個月!在這四個月裏,咱們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無愧於一個中國軍人的良心……”

他彎下身子,一鍁鍁死命掘土,恍惚在掘出的土裏看到了那隻蟬。後來,又在旗杆坑裏看到了林啟明瘦削的臉孔,臉孔上的鼻子在動,也象一隻欲飛的蟬。

林啟明訓話的聲音還在響,就象是在旗杆坑裏響的:

“為了紀念淞滬會戰一周年,紀念我營參戰一周年,紀念一年來在上海郊外,在日暉港、在南市,在這座軍人營裏殉國的弟兄,咱們今天要正式升起國旗,讓熱愛我們的中國民眾,讓在上海的東洋鬼子和西洋鬼子都知道,咱們弟兄的決心和信念!也讓倒下的弟兄明白,他們的血沒有白流,活著的同誌仍在戰鬥!隻要我中華國土上還有一個東洋鬼子,我們的戰鬥就決不停止!”

弟兄們傻乎乎地鼓掌,象開了鍋的水。

林啟明手一揮,說了最後一句話:

“弟兄們,革命軍人同誌們,讓咱們在這個光榮的日子裏挺起胸來,挽起手來,團結奮鬥救中國!”

又是傻乎乎的掌聲。

在掌聲中,林啟明走到了他和另兩個挖坑的弟兄們身邊,極不耐煩地催促道:

“快挖!快一點!不是你們三個混賬東西誤事,旗早升起來了!”

他偏不挖了,直起腰,拉著銑,冷冷地看林啟明,不看林啟明的臉,隻看他脖子下的喉結。

死到臨頭的林啟明還執迷不悟,偏讓那喉結又動了起來。

林啟明咽了口吐沫,又說了句:

“你牛康年啥時才能象個人啊!”

他不是人,難道是狗,是驢不成?

他不知自己吼了聲什麽,手中的尖柄鐵鍁就猛舉起來,迅疾而凶猛地向林啟明恨恨捅去,隻一下,就把林啟明捅倒在旗杆坑邊的土堆上。

沒捅到脖子上的那隻蟬。鍁頭紮在林啟明的額頭上,額頭爛了,血肉模糊。林啟明痛苦地呻吟著,一口口咽著血水和吐沫,脖子上的那隻蟬動得更歡。

他又揮起鐵鍁,衝著那隻蟬,象掘土一樣,猛然掘了一下,極真切地聽到了喉骨斷裂的聲音,那聲音很美妙,和他咀嚼豬耳朵時嘴裏發出的聲音極相象。

掘過之後,卻傻了,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甩下鐵鍁便往林啟明身上撲。

他希望林啟明別死,希望自己進行的僅僅是一次並不觸及生命的複仇。林啟明往日折騰他,他今日如此報複一下林啟明也就夠了。

林啟明真沒死,正用憂鬱的目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嘴角抽顫著,好象要說什麽話,好象是要對他說。他湊過臉去聽,一隻手還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林啟明被捅爛的脖子。當時操場上的隊列中發生了啥,他全然不知,甚至有人揪住他的頭發,把他往地上拖都不知道。

他沒聽到林啟明的任何聲音,就被拖到了地上,一隻腳在掙紮中紮進了旗杆坑裏。許多腳向他踢來,象踢一隻倒黴的球。空中飄著不少熟悉的麵孔。麵孔上的嘴都很大,一張一合著,不知在吼叫些啥。

他也叫了起來,在被踢打的痛苦中,廝喊著,呻吟著,在地上翻滾。眼前一片金星爆飛。爆飛的金星不斷地現出,又不斷地消失,似乎是被他翻滾著的軀體壓滅了。後來,他滾不動了,極麻木地俯在地上,腥濕的麵孔緊貼著地麵,仿佛整個身子都在往地下陷。再後來,他頭上被什麽東西猛擊了一下,驟然覺著整個天空壓了下來。

他於壓下的天空下看到了他的驢,他的大黑和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