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牛康年極真切地看到了他的驢。驢是從一片稠密的小樹林裏竄出來的,一前一後,竄在前麵的是大黑,跑在後麵的是小黑。大黑背上馱著鬼子的彈藥箱,小黑馱的是兩卷上好的皮子。驢們衝著他直叫,叫得他喜悠悠的。他把驢牽走了,牽到了那個胖女人的車馬店裏,把那沉沉的彈藥箱藏在草料堆裏,把驢拴在牲口棚裏,就和那胖女人吃起了酒。吃著,吃著,幹起了那事,幹得好不快活。那胖女人的身子象個溫熱的大肉墊,俯在上麵顫顫乎乎的。正顫乎著,發現牲口棚裏的驢扒倒了彈藥箱,不知咋的,彈藥箱的箱蓋又被掀開了,大黑,小黑嚼起了黃澄澄的子彈,糟糕!他沒從胖女人的肚皮上爬下來,彈藥箱就炸了……
嚇醒以後,也鬧不清是幾點,隻知道天還沒亮,想起來尿泡尿再睡。尿尿時發現,睡在裏麵的豆大胡子和睡在對麵的趙富田都不見了,摸摸他們的被窩還是溫熱的。馬上想到,他們可能貓到哪個帳篷裏密謀事情去了。所有事他們兩個都瞞著他,自從那次和豆大胡子鬧過,他就和他們倆個不搭話了。
必定是密謀啥事情。打從林營長、費營副轉到第十二軍人營以後,半個月來豆大胡子和趙富田總是鬼頭鬼腦的。豆大胡子在林營長他們被押走那夜帶頭鬧事,羅斯托上尉是十分惱火的,這西洋鬼子自然要找豆大胡子的麻煩。上個星期,羅斯托帶人搜了他們這座帳篷,連豆大胡子的褲襠都摸了。豆大胡子破口大罵,當場就挨了槍托子。羅斯托上尉還陰陰地通過翻譯劉良傑說:用槍托子打人是駐軍司令部和租界警務處允許的,如果不信,可以再到布萊迪克中校那裏去告狀。
據劉翻譯說,九營有人告了羅斯托上尉的狀。
看到豆大胡子挨打,他很高興,覺著羅斯托上尉替自己出了氣。但也緊張,怕搜查進一步深入,查出他床下的毛瑟手槍和十發子彈。
緊張顯然多餘了,羅斯托上尉名義上是搜查,實際上是找碴,——找豆大胡子的碴,折騰了豆大胡子一通,便走了。
豆大胡子不是省油的燈,過去當排長時就是有名的刺頭,狗日的能放過羅斯托?沒準是去算計對付羅斯托的辦法去了。
想想又覺得不對。
豆大胡子咋著對付羅斯托?告狀沒用,打羅斯托沒準得進捕房,況且,羅斯托每回走入營區,總是帶著不少巡捕、士兵,就是有膽量也未必打得成。
這才想到了逃跑的問題。豆大胡子和趙富田該不是瞞著他牛康年跑了?林營長、費營副不在,弟兄們全他媽的各人顧各人了。十天前跑了兩個,三天前又跑了兩個。雖然羅斯托說,四個人全被抓住送進了中央捕房,弟兄們偏都不信。他聽豆大胡子和趙富田悄悄說過,那是羅斯托騙人的話。
肯定是跑了,而且,跑了沒多久。
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又下床摸了摸豆大胡子和趙富田的被窩,再次感到了那尚未最後散盡的餘溫。
心一下子收緊了,發現機會就在眼前。豆大胡子、趙富田能逃,他牛康年也能逃。沒準就是命運安排他今夜逃脫的哩!夢中的彈藥箱為啥偏在這當兒將他炸醒?不是把他喚醒,讓他逃,還能是啥?
手忙腳亂穿上衣服,掀開行軍床,扒到了毛瑟槍和子彈,兔子似地竄出帳篷。
是四月底的一個黑漆漆的夜。沒有星,也沒有月,隻有營門口朦朧一片燈光。崗樓上的探照燈是亮著的,光柱卻不象往常那樣掃來掃去,隻直直地打在小紅樓正麵的牆壁上,象鋪下了一道白燦燦的光橋,益發映襯出營區的黑暗來。
營區很靜,象一片死寂的墳場。
他要從墳場中逃掉,去找他的驢,找他的胖女人,他的五尺之軀屬於他自己,因為國家的原因把他牛康年埋在這片墳場裏毫無道理。這一點二連長魯西平和他談了一次,他就明白了。
他逃走以後,讓日本人把國家這頭髒豬圈到這裏來吧!
是在這時想起二連長魯西平的。腦子裏確是閃過喊著魯西平一齊逃的念頭的。可是念頭隻一閃,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魯西平住小紅樓,不在這片帳篷裏,他不能為魯西平去冒夜闖小紅樓的風險。再說,魯西平神神叨叨,沒準腦子真有毛病,帶他逃出去也是個累贅。
胡亂想著,沒頭蒼蠅似地跑過了十幾頂帳篷,驟然想起了方向問題:該往哪裏跑?豆大胡子,趙富田是從哪裏出去的?他隻知道跑,卻在激動之中把首先應該確定的逃亡的方向忘了。
覺出了豆大胡子和趙富田的可惡。這兩個混帳東西不喊他一起逃倒也罷了,逃跑方向也不對他說一聲,害得他有了逃跑的機會卻不知該怎麽逃!不管咋說豆大胡子還是他的排長,就算他和豆大胡子有啥仇隙,豆大胡子也不該在這種時候如此害他!豆大胡子他姥姥的真不是東西!
暗暗把豆大胡子的祖宗八代都掏出來罵了,邊罵邊貓著腰四處瞅,希望能發現豆大胡子逃跑時留下的蛛絲馬跡。
卻啥也沒發現,今夜的營區和昨夜的營區沒啥兩樣。他要想逃,隻能靠自己的準確判斷。
看看營區大門口的燈光,覺著從大門出去是絕無可能的,那燈光本身就是紮紮實實的警告,隻要他出現在燈光下,崗樓裏的安南巡捕就會開槍擊碎他的夢想。西麵是三排平房,平房連著高牆、鐵絲網,攀越極困難。東麵是小紅樓,樓邊不但有高牆,鐵絲網,還有兩個步哨,更無指望。
出逃的希望恐怕在南麵的垃圾場。如果垃圾沒弄走,就有可能爬上垃圾堆攀上牆。跳下牆,那邊是瓜果集市,夜間注定無人——就是有人也不怕,隻要是中國人,一般都會救他們,他牛康年是抗日的國軍軍人,營區周圍民眾能不救麽?
決定了,向南逃。
把毛瑟手槍壓滿子彈,用滿是汗水的手緊攥著,跌跌撞撞,一路摸去,既激動,又緊張,胳膊肘跌破了都不知道。
不料,摸到垃圾場才發現,靠牆的那堆垃圾早被運走了,高牆、鐵絲網森然立著,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還有個持槍的警衛站崗。
偏在這時,探照燈又掃了起來,雪亮的光柱差點兒砸到他隱身的垃圾車上。慌張之下,他自願放棄了逃亡的企圖,又不顧一切地一路往回奔,引得那個持槍警衛哇哇一陣亂叫,似乎還拉了槍栓。
自由夢就這麽破滅了,下士機槍手牛康年不得不重新回到那座屬於他的帳篷墳墓裏,繼續替國家這頭髒豬受過。
這真是件倒黴透頂,也荒唐透頂的事。
天亮以後才知道,豆大胡子和趙富田果真逃了,不過,不是從南麵垃圾場逃的,而是從西麵連接著高牆的平房逃的。最後二十餘個未獲釋的特警中隊弟兄連同他們的中隊長傅曆滋也一起逃了。平房7號室窗子上的鐵柵被鋸斷了兩根,釘在窗上的鐵皮檔風板被撬開了半邊,豆大胡子、趙富田和特警中隊的弟兄們乘夜越過窗子,消失在租界茫茫人海中了。
他真冤,簡直冤透了。因為和豆大胡子幹了一仗,被豆大胡子甩了;老天爺保佑他,把他從夢中喚醒;他又把出逃方位判斷錯了,眼睜睜丟了一次絕好的機會。
更要命的是,豆大胡子成功的逃亡震驚了租界當局。一大早,布萊迪克中校和羅斯托上尉就帶著大批人馬趕來了。又是照相,又是訊問,還進行了全營大搜查,竟一下子搜出了兩支“友寧”手槍,三把佩刀,一台西門子手提電話機。私藏武器的弟兄都被安南巡捕帶走了。
他真聰明,搜查還沒開始,已料定事情不妙,裝著上廁所,把毛瑟手槍和子彈都扔到了廁所裏。結果,到他帳篷搜查時,啥也沒查出。床下藏過槍的那個坑,他一口咬定是逃跑了的豆大胡子和趙富田挖的。羅斯托問他為啥不跟著豆大胡子、趙富田一起逃?他說,他是本份人,得遵守營規,說完極傷心地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真懷念林營長和費營副,這二位長官搞的操練,搞的精神升旗,他都不喜歡——到現在都不喜歡,可二位長官的為人卻沒話說。他們決不會象豆大胡子、趙富田那樣,摔下別人,隻顧自己逃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