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國強對費星沅和林啟明的怨恨,一直保持到出院後第九中國軍人營召開記者談話會的那個晚上。

塗國強理所當然地認定,使他喪失自由的與其說是日本鬼子和租界當局,不如說是這兩位要做英雄的長官。林啟明倒還罷了,這老兄的固執,他是預料到的,可費星沅無論如何不該臨場變卦,把好端端的事鬧砸掉。林營長要法古今完人,要去負責任,有情可原,費營副偏也跟上了,害得他也隻好捏著鼻子跟著受罪。

他自個兒也混,一站到林啟明麵前就他媽小了一圈,矮了半截。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再怕他。現在,他們都是被囚禁的戰俘,哪還有什麽連長、營長的分別?!細細回憶起來,似乎過去也沒有理由怕,他塗國強惹了不少麻煩不假,可也立了不少功嘛!林營長仗義,給他幫了不少忙,他和他的一連也給林營長爭回了不少臉麵。就說這次在上海,他的一連不論是在日暉港還是在昌達商行,打得都很漂亮。

當時,在費營副退縮之後,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一聲“老子走!”隻要這三個字吐出口,沒準現在他已爬上了回北平老家的火車。偏沒說,機會就這麽喪失了。他要傻頭傻腦地去法古今完人了。

真不知道從古到今有沒有完人?塗國強認為沒有。仔細掂量掂量林營長和費營副,覺著也不象。他憋著一肚子氣,在醫院時,連著幾天沒理那兩位“完人”,甚至對林小姐也愛理不理。

氣不順就容易惹事,出院前不久的一個晚上和機槍手牛康年下棋,因為一個卒子引起爭執,他抽了牛康年一個耳光。牛康年本是個目無長官的野種,在這種時候,就更不把長官當回事了,競操起鄰床老張頭的拐柱兜頭給了他一下,差點沒打漏他的腦袋。幸好林啟明、費星沅及時趕來了,他才沒去掐牛康年的脖子。

他的怨憤,不知林啟明、費星沅二位長官知道不知道?他覺著他們是知道的,隻是不說,還老拖著他商量帶兵的事,還要他參加主持記者談話會。

記者談話會是在他們出院前兩天定下開的,原想在醫院開,租界當局不同意,最後好說歹說同意在軍人營開,而且是晚上開。很明顯,租界的西洋鬼子怕惹事。

昨天下午,他和林啟明、費星沅並二十餘名傷兵從醫院回到了軍人營。四下看看,吃的住的還可以,弟兄們在營區內能自由活動,再加上營長、營副看得起他,要他一起主持記者談話會,這才自願和營長、營副二位和解了。和解的當兒,就主動貢獻了一條意見,要林啟明在談話會結束後,給記者們來一次星光操練,讓外界看看弟兄們的精神頭兒,林啟明、費星沅都很讚賞,連聲叫好。晚飯前,硬是把三營的弟兄集合起來,上了一個多鍾頭操。

晚上七點,談話會在小紅樓樓下門廳召開了。男男女女二十幾個記者旋風般湧進來,把門廳塞得滿滿登登。預先準備好的六個長條凳坐不下,塗國強沒等林啟明招呼,便爬上樓梯,又搬了三條凳子下來。

軍人營方麵主持談話會的共計三人:營長林啟明,營副費星沅,還有他塗國強。他們三人一排溜坐在緊靠樓梯口的長桌後麵,幾乎完全堵死了樓梯口。特警中隊和公民訓練團也有兩人參加,特警中隊是馬臉中隊長傅曆滋,公民訓練團是中學教師時伯均,二人分別坐在長桌兩端。門廳外有不少荷槍實彈的安南人,大約是奉營主任羅斯托上尉的命令進行監視的。

談話會一開始,林啟明就說了話,向蒞臨的記者先生、小姐表示感謝,還立得筆直,向先生、小姐們敬了禮。林啟明敬禮的時候,他已注意到了擠在最前麵的一個漂亮小姐,那小姐最多二十三、四歲,得體的黑旗袍外麵套了件毛線開衫,顯得挺有風韻。臉蛋更不必說,自然是漂亮的,他對漂亮的臉蛋有一種本能的敏感,幾乎一眼就逮住了她那雙明澈的大眼睛和黑長的眼睫毛。他不用再看也敢斷定,今晚這門廳裏不會再有比她更姣好的麵孔了。

那麵孔簡直象一輪太陽。

太陽照得塗國強心裏酥酥的,非份的念頭不斷地冒出來,甚至把這談話會也想象成了文明婚禮的會場。隨主力部隊開進上海,就知道了“文明婚禮”一說,極想演習一回。記者先生、小姐們問的什麽,林啟明、費星沅二位營長、營副答的什麽,竟渾然不知,直到那太陽般的麵孔也開了口,才醒過神來。

小姐撲閃著黑長的睫毛,晃著手中的筆,似乎有些靦腆地問:

“林營長和在座諸同誌對抗戰之前途有何預見,對如今租界當局之拘押又有何感言?”

機會來了,他得讓小姐注意到他的存在,這裏不僅有個林營長,還有個塗連長。他未待林啟明開口,便搶先一步,手按桌麵站了起來:

“這位小姐的問題,兄弟來回答。兄弟認為中國抗戰的前途必定光明!最後打勝的一定是咱中國!淞滬會戰情況,在座的先生、小姐們都清楚,我國軍弟兄麵對強敵,沒他媽當孬種的!本市和全國各界民眾更以極大的熱情鼎力幫助我們弟兄,戰鬥雖一時失利,弟兄們的抗敵決心偏就更堅定了,有我們國軍弟兄和四萬萬五千萬同胞之堅強決心,哪有他媽打不敗的敵人呢!”

響起了一片真誡而熱烈的掌聲。提問的小姐也鼓了掌,他看得很清楚。由此便認為自己講得不錯,似乎是文雅而又得體,夾雜在話語中的粗話竟沒覺察到。

“至於租界當局對弟兄們的拘押麽,兄弟認為全沒道理。為啥這麽講呢?因為我們他媽是不願退入租界的,本連長、我們林營長還有三營的全體弟兄,已決心將這一身血肉埋葬在咱大上海!可他媽租界當局怕戰火燒到租界,再三求弟兄們撤出陣地,現刻兒又以保護為名拘押我們,實在……實在沒道理,嗯,沒道理!”

這個問題涉及外交,他不懂,隻知道沒道理,可為啥沒道理,說不出個所以然。不過,借著回答問題的機會,他把自己曾有過的報國決心獻給了小姐,這也夠了。

他認為小姐應該為之感動。

小姐果然感動了,用充滿敬意的目光看著他,看了好半天,直到林啟明開口說話,才將目光移開。

“我和特警中隊的傅隊長接著塗連長的話說。租界當局拘押我們為什麽沒道理呢?這是因為:一、我們和租界各中立國並無交戰關係,彼此非敵對國;二、我們非作戰被俘人員,既非中立國的俘虜,也非犯人,私權並未因接受保護而喪失。有鑒於此,我們第九中國軍人營之全體軍警已向租界當局遞交了交涉書,也希望諸位先生、小姐和各界人士以各自的努力向租界當局施加影響。”

林啟明說完,特警中隊長傅曆滋又作了些補充。這馬臉老兄比林啟明滑頭,一方麵強調,租界當局要求中國軍警撤退完全是出於善意,是不願看到中國軍警陷於絕地;另一方麵又強調,中國軍警的撤退也是顧念租界中外人士生命財產的安全,不得不違心為之,是一種委屈求全的高尚舉動。他呼叮人們注意軍人和警察的區別,警察和公民訓練團的區別。

塗國強認為這兩個區別都沒道理,特警不是一般警察,是武裝警察,公民訓練團也不是一般公民,是武裝公民,當初都和國軍弟兄一起奉命固守南市,現在咋能拋下國軍弟兄不管,要求什麽區別呢?這透著極明確的無恥。

想到“無恥”二字,當即記起,自己也曾無恥過,在醫院,他不也曾提議甩了林營長,和費營副一起各自逃命麽?不知道費營副會不會和林營長說?如果說了,他這輩子就甭想再在林營長麵前抬頭了。

林營長真怪,竟沒看出傅曆滋的無恥來,還站起來替傅曆滋幫腔,更進一步說:

“如果我1776團三營三百八十六名國軍弟兄的問題一時不能解決,特警中隊和公民訓練團的問題一定要解決,警察和公民組織,均非交戰團體,豈可也視為軍人而一體關押呢?”

記者們一邊刷刷記錄,一邊又提出了許多其它問題。

一個著灰長袍的中年記者問:

“聽說日本軍事當局對租界內的數萬中國軍警——當然包括你們,一直虎視耽耽,並不斷向租界當局施加壓力,如萬一租界當局屈服於日人壓迫,將諸位引渡給日本軍事當局,諸位將如何對待?”

林啟明決然道:

“如果這樣,我數萬弟兄唯有拚個魚死網破,別無其它選擇!不過,兄弟認為這種可能性目前還不存在。”

那位漂亮小姐又提問了:

“那麽,請問,營內弟兄精神狀態如何?悲觀情緒是否嚴重?”

塗國強覺著這問題還是他回答好,他將讓小姐看到一個絕境中的強者,一個真正的英雄!

“悲觀問題根本不存在!因為弟兄們無不堅信抗戰的光明前途!在戰場上,弟兄們是他媽英雄!在這裏,弟兄們依舊是他媽英雄!在此國家危難、民族危難之際,弟兄們都決心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真見鬼,他咋把林營長的話販到這裏來了?咋會販得那麽自然?他真要法古今完人麽?這也太過了一些,弟兄們要笑話的。

誰也沒笑話。先生、小姐們又鼓了掌。林啟明看看懷表,在一片掌聲中宣布散會,並邀請記者們親眼看一看弟兄們目前的精神狀態。

哨子響了起來,在哨音的召喚下,弟兄們從帳篷和小紅樓裏湧了出來,迅速在操場上集合。他又回到了自由的時光中,又象個真正的連長那樣,在整好自己連隊的隊伍後,跑步趕到林啟明營長麵前朗聲報告。

星光下的林啟明象尊威嚴的塑像,記者們照相燈不停地爆閃,把塑像攝入了鏡頭。他站在林啟明麵前報告,想必也被攝進去了。這很好。他希望那漂亮的小姐也能爆閃一下,把他永遠攝入她的心間。

林啟明營長命令開步走。操場上響起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他率著一連的一百一十多個弟兄走在最前麵,把一片黑壓壓的身影卡卡有聲地推到了拉著鐵絲網的營門前,嚇得門口的巡捕們把槍橫了過來。

他不禁笑了,覺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因為醫院裏的那次正確選擇,他擁了一個充實而又值得自豪的夜晚。這個夜晚,有英雄,也有美女。

他對著頭上的滿天繁星發誓:他塗國強要做英雄,一定要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