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對段仁義團長來說,馬鞍山阻擊戰結束在那個濕漉漉的夜晚,而對團副霍傑克來說,戰鬥又延續了半夜,結束在天亮後的又一個黎明,一個陰沉沉的黎明。

那個黎明對他,就象那個夜晚對段仁義一樣,值得用一生的歲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個夜晚,他阻止了段仁義的自斃,而在幾小時後的那個黎明,他卻不止一次地想把槍口壓在太陽穴上,用一粒子彈擊穿自己年輕而驕傲的頭顱。段仁義不知道那夜發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會於悲憤中再度把自斃的槍口瞄向腦門。

那夜的撤退是悲慘的,誰也沒想到1761團會在山上布雷,更沒想到上崗子四周還設置了那麽多殲擊點。

他們事先做了防範,為保險起見,還在上崗子主陣地下麵,把撤退的隊伍一分為二。一隊由侯順心營長和黽副官帶著,走左邊一條山溝,一隊由他和歐陽貴帶著,走右邊山腰。分手時言明,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開火,隻要有一邊走通,另一邊即改道跟上。對新三團最後二百餘名幸存者來說,那夜的目的很明確,不是向1761團複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們一廂情願地設想,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又有綿綿細雨和沉沉夜幕的掩護,悄悄撤出戰場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團卻要把新三團的弟兄斬盡殺絕,偏在山上兩側山口給新三團的幸存者們掘好了最後的墓坑,不但布了雷,還給每個殲擊點配置了機槍和美式衝鋒槍。兩隊分手不到半小時,侯營長、黽副官那邊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爆炸聲,繼而,響起了激烈的槍聲。開初,他和歐陽貴還沒想到爆炸的是地雷,直到他們這邊的弟兄也踏響了地雷,並引來了殲滅點的機槍掃射後,他才恍然大悟,一邊指揮弟兄們抵抗,一邊倉促後退。

身邊不斷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臨下的機槍、衝鋒槍掃倒的,有的是被地雷炸倒的。他親眼看見背著小包袱的劉破爛被一團爆響的火光吞掉,小包袱裏的一雙皮靴,一前一後落到他身邊,有一隻差點砸著他的腰。他及時臥倒,左膀子上還被崩傷兩處,若不是臥倒,隻怕連命都要送掉。

那當兒,歐陽貴趴在地上用輕機槍對著山上的火力點掃。歐陽貴一隻胳膊原本受了傷,撤退的時候還和另一個弟兄架著丁漢君。打機槍的時候,丁漢君已不見了,守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弟兄。他和那個弟兄竟把機槍打得那麽好,至少有一陣子壓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著段仁義爬到了一個凹坑裏。

在凹坑裏,他向歐陽貴喊,要歐陽貴退下來,可槍聲太響,歐陽貴聽不見。他便向他身邊爬,還沒爬到身邊,機槍不響了,他以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起段仁義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認為的安全地帶再看看,周圍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義已沒人了,——就連歐陽貴也沒跟上來。

過了好久,大約總有個把小時,山上兩側山口的槍聲稀落了,一個人爬到他麵前不遠處的山石上滾下來。他以為是歐陽貴,跌跌撞撞撲過去攙扶,可翻過那人的身子才發現,不是歐陽貴,卻是跟黽副官、侯營長那隊撤的白潔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傷,胸前濕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滿是血跡。他翻過她身子時,她已不行了。

神智還是清醒的,她認識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著他,輕聲說:

“都……都死了!黽……黽副官、侯營長都……都死了,誰……誰也沒走……走出去!”

他呆了,淚水從眼窩裏溢出,在被煙火薰黑了的麵頰上緩緩流,流到了白小姐蒼白的臉上。白小姐的臉是看得清的,那時,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朧發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齒在他麵前一閃,又說:

“霍……霍團副,你……你真傻,還……還寫團歌哩,‘馬鞍山前飄揚著我……我們的戰旗,炮……炮火硝煙彌……彌漫了我……我們的陣地……’,咱……咱值……值麽?”

他沒想到白小姐會在這時候提起他的團歌,而且,竟把團歌第一段的前兩句完整無缺地背下來。

他動情地搖撼著白小姐的身體說,——既是對白小姐說,又是對自己說:

“咱值!值!咱這仗不是替23路軍打的,不是替韓培戈打的!是替國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萬萬五千萬同胞打的!白小姐,後世會記住我們的忠誠,也……也會記住他們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滿了淚:

“也……也許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樣想,也……也和你一樣傻,那首團……團歌我也記……記下了,在……在這……這……”

她將他的手無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濕漉漉的胸前,示意著什麽。

手壓到了她的胸脯上,溫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還在流血的傷口,沒去理會她的示意,便解開了她軍衣、襯衣的鈕扣,看到了一隻血肉模糊、豔紅豔紅的**。

那隻糊滿鮮血的**,他再也不會忘記。戰爭對美的摧殘,在那一瞬間使他動魄心驚。他曾在用駁殼槍對著前團副章金奎時,無意中瞥見過那**,並由此而生出了許多美麗的幻想,如今,幻想在嚴酷的真實麵前破滅了,被槍彈毀滅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戰爭的全部罪惡。

當時沒顧得上想這麽多,嚴峻的遐想是在日後不斷憶起那血淋淋的**時隨之產生的。當時,他隻想救人,從死亡線上救回這個不該死的少尉報務員。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給她包紮傷口,可沒包紮完,白小姐已咽了氣。

他伏在白小姐的屍體上放肆地哭了起來。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來他是愛她的。那愛,在他用槍口對著章金奎時就不知不覺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愛情剛剛發現時便隨著被愛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僥幸活下去,聯係他和她的除了關於新三團,關於這場阻擊戰,關於那首團歌的回憶,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了。

想起了那首團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邊,從她胸前軍衣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電文紙。電文紙上浸滿了血,紙上的歌詞大部看不清了。他卻透過鮮紅的熱血,分明看清了上麵的字,那是他寫的歌,新三團團歌。

想象中的歌聲在耳邊回**: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們英勇抗敵。

不怕流血,

何懼捐軀,

新三團無愧於曆史的記憶……

在想象的歌聲中,他重新回到段仁義身邊,偎依著他的團長,等待著那個必然要來臨的黎明,——血戰後的第三個黎明,並在那無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他和段仁義置身的地方距下崗子村不到百餘米,距前沿陣地也不過六、七百米。下崗子村被炮火轟平了,周圍的樹木也大都被崩斷、掀翻了,前沿陣地上的景象舉目可見。

那是一幅慘痛的圖畫,視線所及的半麵山坡上鋪滿了鬼子、漢奸和弟兄們的屍體。昨夜最後的戰鬥是慘烈的,弟兄們和衝上來的鬼子漢奸拚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跡處處可見,戰壕前許多弟兄臨死還握著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著死去的。他還親眼看到,二營一連的一個弟兄,身上捆著五顆手榴彈,和衝上來的鬼子同歸於盡……

在那個黎明,英勇也變成了痛苦的記憶。新三團不存在了,被鬼子、漢奸和自己的友軍合夥吃掉了,新三團關於戰爭的全部曆史僅為馬鞍山前這絕望的一戰,既短暫又悲壯。

這時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們安詳的睡姿,那麽強烈的**了他,死去的白小姐那麽執迷地召喚著他,——他認定白小姐在召喚他,白小姐的麵孔老在他麵前晃。他覺著,在敵人進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團的弟兄們都死了,他不該再苟且著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負荷。

況且,他不是死在退卻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陣地上,沒人知道他是自殺。他給段仁義一槍,再給自己一槍,陣前殉國的全部莊嚴便實現了。

想到了自己的陣地,和莊嚴的殉國,他覺得可以死得從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陣地上,走到倒臥著無數弟兄屍體的戰壕裏去死。白小姐說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象個樣,死也死得象個樣。他是在前沿戰壕裏殉國的,他的死也將化作對韓培戈最後的譴責。

拖著段仁義,一點點向前沿陣地挪時,鬼子新一天的進攻又開始了,炮火又撲到山前。迸飛的焦土,彌漫的硝煙,使那個原本陰暗的黎明變得更加陰暗。

他不怕,一點也不怕。他想,隻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軀體連同他的生命一起轟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開個玩笑,把段仁義懷裏那麵新三團的團旗升起來,讓鬼子漢奸們好好看看它,也讓倒臥在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然而,沒挪到戰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個弟兄炸飛了腦袋的軀體旁。三天後在醫院醒來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轟倒的,他瘦小的軀體在倒下的一瞬間竟鑽進了六塊彈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塊彈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