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離火堆坐得最近的是沈緋衣,然而逃得最快的卻是假阿德,也瞧不出他用的是什麽輕功,真正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轉眼已奔到門口,用力推出,出乎意料,原本哧啦啦響仿佛隨時都會癱倒的破門竟然紋絲不動。

一瞬間也來不及想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急得額上冒出冷汗,雙掌貫力劈向門板,木屑四處飛濺後,門外一片漆黑,連半絲星月之光也無,烏蒙蒙的夜色中如有獸口大開,在異樣濃稠的烏黑中隱藏了鮮血與白牙,隨時都可能噬咬而上。

假阿德原是慌不擇路要逃命,可真正衝到外頭,反而止住腳步,不知奔向哪裏去。

田七就在他後頭,見他突然停住腳步,不由焦急,喝,“你發什麽傻?”

可當他衝到門口,也呆呆立住,半天,吃吃說了句,“好邪門……”

“完了,我們都會死。”假阿德喃喃道,此時臉上已完全沒有人色,他指了麵前,“你看到沒有,那裏,那裏,全都是影子,那些東西就要上來了……”

“什麽東西?”沈緋衣冷冷道,他已伸腿把火堆踏開,火光又重新恢複到正常顏色,照得他麵色凝重,而旁邊小嚴卻已持了把匕首在麵前。

“那些東西……那些……你沒看過……你不會懂的……”假阿德像是連站都站不穩了,他既然是江湖上一流的殺手,必定是處事冷靜手法果斷,可是現在的模樣還不如個書生,想是既絕望又恐懼,自己緊緊抱了頭,步步後退。

“你別這副孬樣,好好給我把話說清楚。”田七看不下去,抽手上去給了他個耳刮子,“你怕什麽?有什麽東西值得怕成這樣?”

“你不會明白的……你沒有看過……我……我不想變成那種東西……”假阿德狂叫起來,像逼到滿是尖刃陷阱邊緣的一隻野獸,嘶聲道,“我……我不要變作那種東西……要殺就殺……你們不能這樣對我……”他越叫越是激動,漸漸無法控製,田七拚命在身後擰著他手臂,可怎麽也按不住,反被他一把揮脫出去,跌倒在地。

沈緋衣與小嚴眼見不妙,立刻飛身過來,每人提了他一條胳膊,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假阿德像是得了失心瘋,或者過度的恐懼令他成了瘋子,竟張口往小嚴手上一口咬過去。

“哎呀!”小嚴避不過,真被他一口咬了,森森牙齒嵌在肉裏幾乎要咬斷骨頭,他忍了痛奮力奪手出來,剩下假阿德與沈緋衣,兩個糾纏扭打在一起,沈緋衣倒也製不住他,忽然聽得喀啦一聲脆響,像誰一腳踩斷了根極細的樹枝,聲音本來極其細微,但混在打鬥聲中,竟然分外尖銳,小嚴聽得渾身汗毛都要豎起來,才覺得不妙,果然,沈緋衣那裏已停止動作,田七喝了聲“糟糕”,也奔過來細看,卻是假阿德滿嘴鮮血地倒在沈緋衣身上。

“我的天,這怎麽辦?”小嚴不顧手痛,撕了條衣衫想為他止血。

“不用了,”沈緋衣長歎,將死人推開,“他這是一口咬斷了舌根,神仙也救不了他。”

三個人頹然坐在地上,小嚴一手還在流血,田七便從懷裏取了支金創藥替他抹了,苦笑,“也不知是什麽東西,竟然能把個大活人嚇成這樣,你說,這事邪門不邪門。”

他這話是對沈緋衣說的,小嚴卻聽得滿不是耳,瞪他,“除邪門,你還會說什麽?”又轉頭去瞪沈緋衣,“我知道這次是你們合起來算計他的,沒想到卻把他嚇死了。”

“咦,原來你不笨嘛。”田七笑。

“哼,有一必有二,你們兩個狼狽為奸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再笨也知道學乖。”他頓了頓,心裏到底不甘,“你們用了什麽辦法才能把外頭弄成那樣?”

“你還記得我們第二次去亂石塚的事嗎?”沈緋衣頭也不抬。

小嚴呆住,沒想到他會提這個茬,像是開啟了記憶中的某隻神秘箱子,有什麽東西正慢慢爬出來,一時呼吸沉重起來,“我當然記得。”

“那天晚上,你說上樓後隻有右邊有通道,而我卻說走道在左邊,並且我們上樓後沒有看到對方,難道你不覺得這點很奇怪?”

“是,很奇怪,我實在想不通。”小嚴咽了口口水,顧不得害怕,好奇心升上來,口氣立時柔軟下去,“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你去門外看看,自然就知道了。”

門外還是那片要命的黑,像盲人眼中的世界,半點雜光也不見,小嚴立在門口看了又看,越看心越慌,田七便在背後笑,“怕什麽?要不要我陪你?”

“哼,”小嚴被他激得果然抬腿走出去,才邁出去兩三步,忽地停止,像紮到了刺,又像是被人迎麵踢一腳,猛地跳回原地,臉色古怪地轉頭道,“我,那裏好像有一堵牆。”

他不可思議的表情引得田七發笑,沈緋衣也苦笑,拍了拍手。

門外漸漸浮出個影子,離小嚴不過一臂距離,可虛虛晃晃的總看不清人形,小嚴哪受得了這個刺激,“呀”的一聲叫起來,本能地抽出匕首捅過去。

“當”刀子戳在堅硬表麵,他也被外力給頂回來,人影慢慢抬起頭,有張蒼白模糊的臉,向他縹緲地笑。

“好了好了,不要再嚇唬他了。”沈緋衣怕出事,忙急步跟出來,一手抽出根點燃的椅腿充火把,另一手搭了小嚴肩頭,“你看清楚,這可不是鬼。”

火把明晃晃照在眼前,原來不是牆麵,卻是張磨得極平滑幹淨的銅鏡子。鏡子很大,約三米多高、兩米餘寬,裏頭分明立著個灰衣人,被火光一照,張開嘴衝著小嚴一樂。

“王先生請出來吧,好戲結束了。”

灰衣人現身,卻不是從鏡子裏,而是從小嚴身側轉出來,笑道:“沈公子,你瞧小的這套把戲做得還成不?”

“不錯,不愧為京都名家傳人。”

灰衣人聽他誇獎,笑得更厲害,他長相很少見,眼睛極小,幾乎眯成一條縫,鼻子和嘴卻生得很大,尤其是嘴,一張開,滿口雪白的大牙。

“王先生辛苦。”沈緋衣態度難得的恭敬,連連拱手道,“在下也不多禮了,日後先生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沈某莫不敢從命。”

“好。咱們日後再聊。”灰衣人揮揮手,那麵巨型鏡子移動起來,原來是底下裝了滑輪,後頭有人推著,慢慢從小嚴麵前挪開去。

“是麵鏡子……”小嚴眼睜睜看那些人搬走東西,走得一幹二淨像是從來沒出現過,怎麽也反應不過來,吃吃道,“居然會是麵鏡子,鏡子怎麽會是黑色的?”

“你往上看。”田七提醒他。

抬頭,屋頂上果然有人在搬東西,似乎也是麵大鏡子。

“這個假阿德可算膽小,我們本來為他準備了十足一台大戲,誰知他才開了場就禁受不住了。”田七歎,“‘莫非‘影子’組織中的殺手全是這麽不抵事的?”

“不,他是知道得內情太多,以至於先入為主,深信不疑才著了道。”沈緋衣皺眉。

小嚴傻傻地聽他們對話,看看沈緋衣,又看看田七,再看看沈緋衣,道,“你們放得是什麽屁?有沒有人能告訴我這是個什麽把戲?”

“好吧,還是那句話,你看過影戲嗎?”沈緋衣問。

“影戲?和這有什麽關係?”

“自然大有關係。”沈緋衣正色,“說到影戲世家,京中最聞名的無非劉逢吉、王升、王閏卿這幾戶名家,熟於擺布,立講無差,當初,我之所以懷疑吳大根是劉逢吉的門下,是因為他懂腹語會變聲,練影練的人全需具備一定資質,經過精心挑選,平常三四歲小兒需麵目靈動口齒伶俐才能入門,由師父心傳口授長期苦練而成,故有的高手能同時操耍七八個影人,各具音容特色,能叫聞者分不出半點差異。”

“這麽厲害?”

“這還不算什麽,影戲過的不僅是唱功,還有布景,當年我在東京看賈四郎親演一場,其中車船馬轎迤邐,奇妖怪獸飛天入地,更有隱身變形、噴煙吐火幻術,實在是驚心動魄扣人心弦。”

“你說這個鏡子是影戲裏的布景?”小嚴總算摸到點門道。

“不錯,那日在亂石塚,我們一前一後上了樓梯,可是之後彼此不見,你轉去右邊走廊,我也往左邊去查看,其實是中了人家的巧妙布景。”

“怎麽布的景?”

“其實隻要想通了,這也不難,隻需在你我之間豎一道雙麵銅鏡,另在樓梯兩端各設另兩麵銅鏡,左端的鏡子自然會把右邊牆壁反射到我的麵前鏡中,而你轉身看到的牆壁,卻是懸在右端的鏡子反射景象。”

“什麽玩意兒?”小嚴聽得目瞪口呆,左思右想還是不甚明白。

“你不是藝人,自然不懂這個道理。”沈緋衣向田七一個眼色,命他站到小嚴對麵去。

田七手上沒有鏡子,抽出長劍,雪亮地閃在麵前。

沈緋衣指了劍身,問小嚴,“你看到什麽?”

長劍磨得鋒利無比,劍身平滑如鏡,映出小嚴麵孔。

田七微微轉動長劍,劍麵影子換了,卻是黝黑的屋頂一角。

“哦,我明白了。”小嚴靈光一現,用力拍腦袋,“剛才靠窗的屋頂上也罩了麵銅鏡,映著屋裏頭的亮光,若用蟬翼般的透眼薄紗蒙住,這麵鏡子便會映出漆黑一片,而把黑紗撤掉,鏡前站一個人,我也就能看到人影。”

“是,因為夜色昏暗,影子又模糊,因此雖然鏡子就在眼前,看起來也是晦澀難辨,似人似鬼。”

一旦想通了這個道理,卻又覺得匪夷所思,因為太簡單太方便,幾乎叫人無法接受,小嚴怪叫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們一直被人當猴耍?其實不過是些給小孩子玩的影戲?”

“可以這麽說,不過也不能這麽說。”沈緋衣目光炯炯,“我如今隻是解開了一件疑團,還有許多,包括你到底在亂石塚小樓,以及你自己的房間裏看到了什麽,我全不知情,自然也無法解釋。”

他繞來繞去還是要套小嚴的話,那些陰森恐怖的情節,小嚴本打算統統忘掉永遠不再向任何人提起,可是今天被他兜著圈子一吊,禁不住又猶豫起來,一時隻覺口幹唇燥,吞吞吐吐道,“你……我……”

“你到底看到過什麽?”田七也是個急性子,上去板了他肩頭,“都到了這步了,有什麽事不能說?”

“不,不,你們不知道,我看到的,我看到的絕對不是人。”小嚴被他逼得煩躁起來,拚命搖頭,“不可能的,或許他們可以搭布景,用鏡子什麽的騙我,可沒有一個人能裝得那麽像……那麽像死人。”

“或許那就是些手段高超的藝人,吳大根不也裝神弄鬼得很像一回事嗎?”田七忍不住反駁。

“可是吳大根有呼吸有心跳。”小嚴斷然截住他話,惡狠狠瞪回去,“你見過一個人能比一塊木頭更冷更硬嗎?你見過像花瓣綻開一樣爆開還會唱歌的人頭嗎?我都見過,所以我知道那些絕不可能是人。”

田七被他喝得怔住,無法回答,茫然地,轉頭看看沈緋衣,後者緊鎖眉頭,也沒了聲響,半天,他隻好說,“你贏了,我確實都沒見過,你說那些東西是鬼?”

“是!”小嚴憤怒又疲憊,他終於把壓在心頭的秘密說出來,不覺得解脫,反而胸口堵得難受,有種暈暈欲吐感覺,大聲道,“從今天起,求求你們不必再問東問西,我一輩子再也不要提到這些怪東西,我也求求你們別再提起來!”

“好,好。”田七見他是真怒了,隻好拍拍他肩膀,哄道,“我們不提了,你也別急,有話慢慢說。”

小嚴罵,“少來這套,我……”

才說了一半,他驀地發覺田七眼神不對勁,像是看到什麽,兩眼睜得滾圓,卻是看向自己身後,經曆了這些事,人像驚弓之鳥,隨時會心跳膽寒,立時聲音也變了,“你這是幹什麽,別嚇我,你在看什麽?呃?你……”

他邊說邊扭頭,一眼瞟到身旁的沈緋衣也轉身往屋子裏看,臉上露出震驚的模樣,一直看到剛才他們坐的地方,地上空空如也,原先躺在火堆旁咬舌自盡的假阿德早已屍體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