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宋爸爸的新家庭

【沒人能夠感同身受,宋爸爸並不關心她,無論她怎麽做都沒法引起宋爸爸的注意,沒法引起這個世界的注意,她時常驚恐隻剩下她一個人,更多時候覺得失落,葉瑾修不會懂,任何一個家庭健全的人都沒法理解她。

所以葉瑾修扔掉了她給他的告白信還能粉飾太平,而她怕失去他,隻好假裝自己不在意這個曾令她難堪的拒絕。

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看待她和粱煜的事兒的,但在他眼裏,她曾喜歡他,後來和粱煜在一起,儼然已經是有些隨便了,她問他是否覺得她輕浮,他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了。

她忽然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自己一頭熱到底是在做什麽,還有必要繼續嗎?如果他心裏這樣想她,那她努力又有什麽意義?

她也不明白,既然他心裏已經這樣鄙夷她了,為什麽還要對她這麽好?

她就連問的勇氣也沒有,在他麵前她始終是膽小的,她怕他說出什麽更難聽的話。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她在軍區大院曾聽到葉阿姨和別人聊到她,那些好心的阿姨說她很可憐,沒了媽媽,爸爸不會照顧人,有時候就連飯都吃不上,葉阿姨說自己會叮囑葉瑾修以後盡量多照顧她一些。

她怕“可憐”這兩個字從葉瑾修嘴裏說出來,她受不了的。

大巴車搖搖晃晃的,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頸椎難受到醒過來,發覺手機在振動,是葉瑾修打來的電話。她的手指按了接通,手機貼在耳邊“喂”了一聲,話音帶著鼻音,整個人還是惺忪困倦的狀態。

葉瑾修在那邊問:“你沒看到我的信息?”

她半闔著眼眸,困得厲害,慢慢回答:“那會兒我有些忙,沒顧上回信息,你不用管我了,我已經快……”

大巴顛簸一下,她揉著眼睛往車窗外望了一眼,已經到達目的地,大巴正在進站,她接著說下去:“我已經到了,不跟你說了,我得拿行李下車了。”說完,她不等那邊出聲,就將電話掛了。

她下車拿上行李,又打出租車回家。宋家前後搬過三次,最後一次的房子很大,是市區中心的精品複式房,她不得不承認,宋爸爸在經商這條路上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給她提供了非常優渥的生活條件。

然而這樣大,裝修精致華麗的房子卻是空的。

這裏根本不是一個“家”該有的模樣,常年都沒有人氣,好在保姆定時打掃,倒也不會髒亂。

宋千羽將行李箱放到樓上自己的臥室,已經累出一身汗。她打開空調,在客廳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就開始翻找電視遙控器。

她打開電視找了一個綜藝節目,裏麵熱熱鬧鬧一大夥明星,有人笑有人鬧,這些聲音填滿安靜的房間。她這才慢慢去洗手間洗手,出來打開淨水機燒水,聽著電視的聲音,在桌邊站了一會兒,突然彎下身去蹲在地上,將臉埋進掌心裏。

她有些想哭,但是沒有眼淚,眼眶幹澀得就像她此刻的心。

其實這種安靜她早該習慣了,但她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無法習慣,怎麽也習慣不了,像過去很多這樣的時刻一樣,她又開始想念媽媽了。

烈日當空,葉瑾修一行人正在搬東西。

比賽之前還要做一些準備,隊裏的男生全部在協調過後搬到了一棟樓同一層,一來是因為這時候學校裏人比較少,住在一起宿管好管理,另一方麵也是方便大家隨時見麵溝通。

葉瑾修和黑子他們幾個人宿舍沒動,其他人要搬過來,他們是幫忙搬東西。黑子在樓梯口放下東西休息,氣喘籲籲地看葉瑾修,問他:“老大,你剛剛給誰打電話呢?”

葉瑾修將手機放回衣兜,沒答話,直接搬起箱子上樓,黑子在後麵擦汗,一邊八卦地想,肯定是打給妹子的。

他還沒見過葉瑾修那樣,一句“沒看到我的信息”問出幾分不滿和擔憂,後麵麵色越來越難看,接下來一個字也沒有就掛斷了電話。

葉瑾修搬著箱子上樓,將東西放在隔壁宿舍。

這個宿舍這會兒亂糟糟的,地上擺著搬過來的東西,幾個男生在收拾東西,陳淑萌也來幫忙。她見葉瑾修進來,就走到他跟前問他:“老大,你有沒有創可貼?”

葉瑾修抬眸掃她一眼:“怎麽了?”

陳淑萌抬起手給他看:“剛剛我幫他們搬東西的時候沒注意到,把手劃傷了。”

她的左手食指上果然有道傷口,還往外滲著血。

“我去我們宿舍看看有沒有。”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

陳淑萌跟著他到了隔壁,看他拉開抽屜翻找,她湊到跟前,眼前一亮,指著抽屜裏一個糖罐子:“你也喜歡小黃人啊?”

“別人送的。”

他還在翻找創可貼,聽見陳淑萌問了一句:“我能看看嗎?我好喜歡小黃人的,也不知道電影會不會繼續出。”

葉瑾修找到創可貼,一抬頭,陳淑萌還直勾勾地盯著糖罐子,他也不好拒絕:“你看吧。”說話間,他先將創可貼遞給她。

她拿過創可貼,用沒受傷的手拿起糖罐子打量,罐子是玻璃的,做得很精致,裏麵有五顏六色單獨包裝的棉花糖,都是粉嫩嫩軟糯糯的樣子,很招人喜歡。沒有男生會送這種禮物,她幾乎在瞬間就想到了宋千羽。

她側過身,一隻手的手指夾著創可貼,試圖擰開罐子的時候手滑了一下,手中的小黃人一下子掉下去,重重墜在地板上,在“砰”的一聲重響之後,摔得四分五裂。

裏麵的棉花糖也散落一地。

變故來得快,葉瑾修皺起眉頭,看著地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玩意兒,一時間沒說話。

宿舍其他人這會兒都在隔壁幫忙,有男生聞聲跑過來看了看:“這是怎麽了?”

陳淑萌驚得手裏的創可貼都掉到了地上,神情也有些無措,一臉做錯事的模樣:“是我把老大的東西摔了。”

男生的視線在地上來回掃視:“什麽東西?糖罐子?老大,你怎麽還有這玩意?”

葉瑾修沒說話,眼眸裏一片冷意,緩緩抬頭看陳淑萌。

陳淑萌被他的目光刺到,眼神閃躲了一下,有些難過地看著地麵的狼藉道:“老大,我真的是不小心的,我回頭買一個賠給你吧?”

葉瑾修還是不說話,隻是身上的氣場已經變了,帶著些說不清的壓迫感。男生見狀,連忙打圓場:“哎,隻是一個糖罐子嘛,回頭再買一個就成了,先把這些收拾了,碎玻璃留在地上,小心傷了人。”

葉瑾修一言不發地俯身蹲下去,開始撿地麵上的糖,男生也來幫忙,陳淑萌有些委屈,但還是彎身開始撿。

葉瑾修找了一個袋子先將糖收起來,裏麵的棉花糖他其實沒動過,他不喜歡吃這種甜膩的東西,不過畢竟是宋千羽送的東西,那家夥難得這麽有良心,他一直都好好保存著,可現在,那個宋千羽很喜歡的罐子被摔碎了。

本來剛給她打電話之後,他的心情就不好。

他知道也許是那天他說的話給她心裏結了一個疙瘩,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她說不定會胡思亂想,但他沒料到她會這樣不告而別。

以前的宋千羽對著他沒多大脾氣,哪怕有什麽不快,她總是很快就忘記,所以這次他也沒當回事,甚至還想,讓她反省一下也是好的。說到底,還是不甘心作祟,心底那根刺梗著,他有私心,對她的付出並非無所求,他太執著於對等的感情,所以對她的靠近視若無睹。

可是暑假他們要分別一個多月,她就這麽回去了,她回家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宋爸爸還很有可能找了一個人,他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得了,他終究還是沒法放心。

陳淑萌用笤帚掃掉玻璃碴,地麵恢複整潔,但整個空間還彌漫著葉瑾修身上那種低氣壓,她神色惴惴,又道歉:“老大,真的對不起,這個罐子很重要嗎?我不是故意的,我回頭一定賠給你一個。”

“不用。”葉瑾修的心情差到極點,話都不想說。

陳淑萌的眼圈都紅了,低著頭去了隔壁宿舍。

到晚上,整個隊裏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兒了。

學校食堂暑期不營業,一堆人搬完宿舍浩浩****地去校門外的飯館吃飯。陳淑萌一直低著頭,情緒十分低落的樣子,也不敢靠近葉瑾修身邊,黑子湊到了他旁邊:“我也聽說了,不就是一個糖罐子嗎,老大,你怎麽喜歡這種小姑娘才會喜歡的東西?”

話沒說完,黑子就接收到葉瑾修一記冰冷無比的眼刀,頓時噤聲。

旁邊還有男生試圖打圓場:“哎,老大,你看學姐現在也挺難受的,她可是咱們僅有一朵的隊花啊,咱畢竟是大男人嘛,要有風度,你就說兩句好話唄,免得咱們隊花一直內疚。”

葉瑾修索性放了筷子,站起身:“你們吃,我先回去了。”

這人一走,餘下的人麵麵相覷,心裏都不大是味兒,男生們都覺得葉瑾修這事兒做得小氣。

陳淑萌的心裏更憋屈了,不過是宋千羽的一個小禮物,葉瑾修居然這樣在意,要對她這麽擺臉色。

葉瑾修回到宿舍,打開抽屜看了一會兒棉花糖,沒了那個罐子,現在這些東西就是不成形的一堆零食。

他拿出手機,發微信給宋千羽:今天幫隊員搬了宿舍,明天應該能整理完,處理第二次測試發現的問題。

發完微信,他放下手機去洗澡。

他沒指望她會回複,發微信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們之間的慣例,每天他都會告訴她比賽的準備進展,但洗完澡出去看到微信裏沒有她的消息,心裏還是有些說不出的憋悶,倒是陳淑萌發來了信息。

“老大,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那個糖罐子對你那麽重要,我一定會找到一樣的買給你的,希望你不要因為這個壞了心情。”

他擦擦頭發,最後敷衍地回複了句“沒關係”。

畢竟在一個隊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罐子已經摔碎,他和她繼續計較下去也沒什麽用。他竭力壓抑煩躁的心緒,打開電腦去寫代碼,注意力卻始終無法集中。

宋千羽回家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家又是獨自一人。

如果不是,宋爸爸有沒有帶人回去?她會不會鬧情緒,又會不會因為這個難過?

宋千羽到家一周後,宋爸爸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好像是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這檔子事兒,宋爸爸問她:“千羽,你是不是快考試了啊?”

她本想回答早八輩子考完了,但到底還是不想和宋爸爸鬧得不愉快,於是答:“剛考完。”

宋爸爸又問:“那是不是要放假了?”

她沒辦法,又說:“剛放假。”

“那你什麽時候回家?”

我都回來一周了好嗎!

她心裏吼,聲音卻還是平靜的:“剛回來。”

宋爸爸:“……”

這下輪到宋爸爸那邊沉默了。

這種尷尬的沉默持續了幾十秒,宋千羽試圖緩和氣氛:“爸,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回來也沒見到你。”

“保姆怎麽也沒和我說你回來了。”宋爸爸有些甩鍋的意思,頓了頓,“最近公司裏事情是多了點,你有沒有讓保姆加工時給你做飯?”

這點上宋千羽如今是不會虧待自己的,她“嗯”了一聲:“我每天都有按時吃飯。”

宋爸爸如釋重負:“那就好,你也大了,照顧好自己,今天我叫秘書給你打錢,放假了你就玩玩放鬆一下,有什麽事情給爸爸打電話,爸爸最近忙,下周回家,正好有些事和你說一下。”

宋千羽心裏咯噔一下。

最後的話宋爸爸說得格外鄭重,她不得不多想,又聯想到葉瑾修之前和她聊起後媽的話題,她不免就往這個方向想了一會兒。

掛斷電話後,她發愣了一陣子。

整通電話十分和諧,這種和諧來得非常不容易。以前父女倆的溝通不是這樣,那時候是心裏有什麽就說什麽,甚至吼出來,吵起架。初中時,宋千羽經常哭鬧著,考試交白卷或者不吃飯,要宋爸爸回家,宋爸爸起初不接她的電話,也有些時候被她鬧得煩了,就訓斥她,說自己賺錢供她念書不容易,叫她懂事一點。她實打實餓過肚子挨過罵,聽過無數次電話那端無人接聽的語音提示,終於學乖,真的越來越懂事,沒了抱怨和催促,也沒了期待。

父女倆現在很少吵架,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麵,宋千羽甚至沒關心過宋爸爸這段時間不回家是住在哪裏,就如宋爸爸明知她考試也不會問她成績一樣,他們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疏遠。宋爸爸唯一表達父愛的方式隻剩下每個月的生活費,在這一點上,他是不會虧待她的。

現在宋千羽已經習慣,甚至覺得這樣也挺好,她就是考砸了也不用擔心會挨家人的訓斥。宋爸爸對她的成績沒要求,還讓她放寬心,哪怕不學無術,最後還可以去宋爸爸的公司做個文職混日子,現在會看不慣她成績的人,其實也隻有一個葉瑾修而已。

他還會敦促她學習,告訴她做人應該有目標。

想到葉瑾修,她就不敢再想下去了,心情也低落了幾分,起身收拾東西出門去上班。

她在離家不遠的電影院找了一個兼職,賺錢不多,主要是家裏冷清,她想多在有人氣的地方待一待。

這一周多裏,葉瑾修還是照例給她發微信,內容平淡無奇,都是小組軟件製作的進展,他發這一類信息已經成了習慣,都是陳述語氣,不帶任何問句,也不會問她在家裏的情況。她其實有時拿著手機也想回複,想多問他幾句,想和他聊聊,但心底又始終有道坎兒過不去。

以前有矛盾,她幾乎總是隔天就忘,這次嚴格來說不算是鬧別扭,沒爭吵,沒有互懟,卻讓她心裏堵了很久,直到現在還是不暢快。她恍然發覺這種沒有撕破臉皮卻又不動聲色的疏遠,和她與宋爸爸之間的相處模式有點像,她不知道繼續這樣下去,以後他們會不會漸行漸遠。

七月下旬,城市陷入毀滅性的高溫,宋千羽迎來和宋爸爸猝不及防的久別重逢。

距離宋爸爸說回家已經過去一周,宋千羽也沒見到他人,她自然不會催問。這天電影院的兼職人員搞了一個小活動,在電影院附近一家火鍋店聚餐,她想到回家也是一個人吃飯,便跟著同事去了。

一夥年輕人在大廳熱熱鬧鬧圍了一個大桌,大家聊著天吃著火鍋,宋千羽和這些人接觸的時間不長,算不上很熟,也不是所有的話題她都能跟得上,到飯局後半段她便明顯安靜下來。她心裏空落落的,茫然之際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她自然而然循聲看過去。

服務員在為三個人領位去包廂,路過他們,她抬頭就看到了宋爸爸走在最前麵。

真奇怪,明明是有血緣關係的親生父親,她此刻看到居然覺得陌生,兩人上一回見麵,還是開學之前,已經過去了半年多。

宋爸爸人過中年,但保養得宜,沒有發福,可能是因為從工作場合來,身上還穿著挺規整的白色襯衣和西褲,他臉上帶著笑,回頭看身後的人。

後麵是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男孩。

宋千羽愣愣地看著,可能是因為之前種種跡象昭然若揭,她第一時間腦海中就已經蹦出一個猜測,但她潛意識裏還在抵抗這種可能,她剛想開口叫一聲爸,結果那個小男孩先對著宋爸爸叫了一聲。

“爸爸,我還想吃肯德基!”

宋千羽筷子夾著的西藍花一下子掉進碗裏。

宋爸爸輕斥小男孩:“剛剛你不是說要吃火鍋?吃了火鍋就不能吃肯德基。”

眼看幾人說話間已經要走過去,宋千羽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在想什麽,身體已經不受控地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大,帶得身後的椅子都在地上刺啦一聲響。

宋爸爸這時候才往這個方向瞥了一眼,隻這一眼就愣住了。

宋千羽還站在那裏,旁邊有同事拉她的衣角:“宋千羽,你怎麽了?怎麽突然起來?”

她看著宋爸爸,腦子是空的,不管她做過多少心理準備,甚至心底已經默認這個結果,她還是無法控製地感到憤怒。她本能一般站起來,是想宋爸爸看到她,想她的父親看到她,她覺得他總是在忽視她,她找不到存在感,隻能以這種拙劣的方式吸引他的目光。

宋爸爸的麵色略透出些不自在,視線掃過這一桌,笑了笑:“千羽,這是你的朋友?這麽巧,你們也在這裏吃飯。”

宋千羽沒說話,哪怕她已經開始察覺氣氛有些尷尬,但她的嘴巴動了動,還是沒發出聲音。

她身邊幾個朋友都對著宋爸爸小心地打了招呼,很有禮貌地叫叔叔,唯有她,還是沒能叫一聲爸爸。

她這樣子,宋爸爸不免覺得難堪,先側過臉和身邊的女人說話:“你先帶小岩去包廂,我等下過去。”

那女人看了宋千羽一眼,帶著小男孩先走了。

宋爸爸衝一桌年輕人笑得慈祥:“我們家千羽平時多虧你們照顧了,今天你們這桌叔叔請客,你們多吃一點。”

一夥人連忙道謝。

宋千羽最後被宋爸爸拉到了外麵的走廊上。

起初沒人說話,宋爸爸的表情有些說不清的焦慮。他放開宋千羽的手之後,站了一會兒,又望窗外,最後視線收回來,抬眼打量自己的女兒,才說:“其實爸爸上回和你在電話裏說過,有話和你說。”他頓了頓,在腦海中整理措辭,他整理得並不順利,又是半天沒說話。

宋千羽微微低著頭,視線落在白色的地板上,腦海也是空白的。

她應該表現得懂事一點,應該笑著祝福他們,但是她發不出聲音。

那個小男孩才多大?她覺得可能要比她小十歲不止,那女人也很年輕,比她大不了多少。

已經叫上“爸爸”了,可見這段關係發展很久了,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她為什麽完全沒有察覺?

哦,其實也不怪她察覺不到,畢竟宋爸爸一年到頭和她也見不了幾回,甚至就連聯係也很少。

宋爸爸艱澀開口:“千羽,你媽媽過世也很久了。”

宋千羽抬眸,眼裏還是一片茫然。

她當然知道很久了,久到她幾乎快要想不起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那個女人長什麽樣了,久到有時她得靠看照片才能想起宋媽媽的笑容。

宋爸爸猶豫著繼續:“過日子,大家都要往前看的,你懂的吧?”

宋爸爸的語氣很軟,宋千羽想不起上一回爸爸這樣溫柔耐心同她說話是什麽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再問了,這幾句話已經說明了一切。她的表情逐漸恢複平靜,甚至還努力擠出了一個笑:“我知道。”

宋爸爸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懂事,等下我帶你去包廂一起吃飯,給你介紹一下你何阿姨,還有你弟弟。”

她聞言,笑容越發僵硬:“今天……今天就算了吧,我和朋友一起吃飯呢,中途走了不好。”

“不行,”宋爸爸也皺眉頭,“這要是沒看見就沒事,你何阿姨都看到你了,你不過去打個招呼也說不過去,正好我們一家人一起吃個飯,你朋友那裏你說一聲,你們什麽時候都能聚會,我和你何阿姨可不是每天都有時間。”說完,他轉身走了幾步,見宋千羽還怔在原地,他叫了聲,“千羽?”

宋千羽安靜地看著宋爸爸,並不說話,眼裏的情緒複雜到難以辨別。宋爸爸再度軟了調子:“你要是不去,你何阿姨會多想,既然碰上,你們借著這個機會正式見個麵,熟悉一下,而且我跟你何阿姨……”他頓了頓,“最近也有結婚的計劃,如果你和她相處得不好,她會有心結。”

宋千羽低下頭,盯著地板看了一會兒,宋爸爸還在苦口婆心地勸她,最後她勉強撐著抬頭應了:“好吧,我跟你過去。”

宋爸爸想要重新組建一個和諧美滿的家庭,她不能讓他失望。

後來,宋千羽也不太記得飯局是怎麽結束的。

整個過程,她都有些莫名的恍惚,總在回憶很久很久以前一家人吃飯的情景,以至於反應都慢半拍,被動地被宋爸爸拉著做介紹,然後叫何阿姨。

宋爸爸交往的對象是自己的秘書,名叫何丹,離過一次婚,現在是單身媽媽,兒子小名叫小岩,才十歲,還是鬧騰的年紀,坐在包廂的椅子上並不安分,左顧右盼,看著宋千羽的眼神懵懂又好奇。

宋爸爸拍著小岩的肩膀,讓小岩叫姐姐,小男孩別別扭扭好一陣,才在何丹的催促下小聲叫姐姐。

宋千羽的笑容像是卡在臉上的麵具,她一直在笑,何丹很熱情地夾菜給她,她心裏充滿抗拒,但還是吃了,並禮貌地對何丹道謝。

宋爸爸和何丹計劃明年結婚,宋爸爸還告訴她,如果條件容許,他們還有再要一個孩子的計劃。

宋千羽祝福他們,然後胡亂地往嘴巴裏塞東西,一會兒想,這個世界已經完完全全把宋媽媽忘記了,一會兒又想,其實這個世界也將她忘記了,她知道自己很狹隘,但想到宋爸爸和何丹會有孩子,她就覺得,那個孩子一定和她不一樣,宋爸爸會對那個孩子很好。

宋爸爸以前其實對她也很好,那都是很久之前了。後來宋爸爸時常讓她覺得自己很糟糕,她像是宋爸爸急於擺脫的一個負累。

她不受控地鑽牛角尖,覺得所有人都想擺脫她。

宋爸爸是,粱煜是,而葉瑾修……他也許可憐她。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但她不能哭,不能表現出不高興。她慌得厲害,和過去很多時候一樣,當她心慌難過的時候,隻能不斷用食物填充自己空落落的心。她使勁往嘴裏塞吃的,這家火鍋很辣,到最後她被辣得眼淚都出來了。

因為事情已經攤牌,所以宋爸爸計劃最近讓宋千羽搬過去和他們一起住。宋千羽將搬家這事兒推到了下周,然後回家,當天夜裏失眠,後半夜先是胃疼,她在家裏翻出些胃藥想要對付過去,不料吃了之後,淩晨竟發起高燒。

從窗口看去,外麵天還是黑的,家裏醫藥箱裏有退熱貼,宋千羽先找了一個貼在腦門上,昏昏沉沉拿著胃藥看了看,明白過來,藥已經過期了。

到天快亮的時候,她往洗手間跑了幾回,吐到隻剩下酸水,胃部火燒一樣,她沒敢再耽擱,抖著手換了衣服,簡單洗漱了一下就往外麵走。

天蒙蒙亮,她打車去最近的醫院,暈暈乎乎地掛急診,醫生看她這樣就皺眉頭:“沒家屬一起來嗎?你還要做檢查呢,你這個樣子……”

宋千羽就連呼吸都是熱乎乎的,虛虛喘過幾口氣,最後還是沒說話,從醫生手裏拿過了化驗單。

其實她心裏倒是不太著急,以前急性腸胃炎複發的時候這種情況出現過,她也算有經驗。昨晚那頓火鍋,她暴飲暴食,加上又是辛辣刺激的食物,她用食物來排遣情緒,如今報應上門,不能否認這是自作自受。

但她對自己身體的認識最終還是出現偏差,抽血過後,在去做CT的路上,她踉蹌幾步腿軟,眼前便徹底黑了。

她再睜眼時,居然已是午後。

她的鼻子裏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視線也是一片白茫茫。她的目光繞過上麵點滴的瓶子,極為緩慢地往病床右側挪過去。

耳邊有輕微的敲擊鍵盤的聲響,她的眉心皺了皺,視線終於有焦距,看清病床邊坐著的人。

他穿一件灰色的T恤和牛仔褲,半側英挺的輪廓映在她模糊的眼裏。

她的手指動了一下,以為自己在做夢。

“葉哥?”她下意識喊了一聲,“你……”

因為氣短,她的話頭頓了頓,沒繼續下去。她感覺到胃部隱隱的痛意,這不是做夢,做夢沒有這麽難受,她又有點惡心想吐了。

葉瑾修的手指頓了頓,扭頭看她,沒什麽表情,起身先去倒了一杯溫水拿回床邊,問她:“自己能喝嗎?”

他的嗓音低沉,有些嘶啞,她神思混沌地抬手揉著太陽穴,又看他一眼,幹裂的唇動了動:“我……我等會兒再喝。”

她說話氣若遊絲,小臉蒼白到毫無血色,臉頰因為汗濕沾了幾根發絲,眼裏紅血絲明顯,他盯了她幾秒,放下水杯轉身出去。

再回到病房時候,他手裏拿了一罐從樓道自動售貨機買的酸奶,他從上麵取了吸管打開,放水杯裏,這才又拿著杯子坐在病床邊俯身,手指一動,將吸管遞到她唇邊。

“用這個喝。”

宋千羽眼眶發澀,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側過頭,安靜地咬住吸管。

她昨夜發燒很久,喉嚨幹得像是要冒火,渾身都沒力氣,此刻有溫熱的水,浸潤唇舌的時候好像也濕潤了她貧瘠荒涼的心,她低垂的眼眸動了動,神思逐漸清晰過來。

他來看她了。

整杯水被她一點一點啜飲完,葉瑾修沒有不耐心,還叮囑她:“慢點喝。”

等她喝完,他從床頭櫃子的紙巾盒裏抽了紙巾,揩幹她唇角的一點水痕,然後起身又去接了一杯熱水,折回來放在櫃子上晾著。

他回頭,宋千羽的視線凝在他身上,忽然之間就連空氣都安靜了幾分,臨時病房這會兒沒別人,他剛想說話,她已經開口。

“你不是在學校嗎,怎麽回來了?比賽已經結束了?”

她努力回憶,之前他發給她的微信裏有提比賽的時間和賽程設置,她記得不可能這麽快結束。

他把她的手機拿過來了:“你在醫院昏倒,手機裏最近一個聯係人是我,護士給我打了電話。”

她還愣愣的,她什麽時候跟他聯係了?

葉瑾修一眼看穿她所想,將手機給她:“你通話記錄裏淩晨兩點有撥過我的電話,但沒打通。”

她一隻手還在打點滴,另一隻手接過手機,想了一陣,終於記起是有這麽一回事。

夜裏她燒得暈暈乎乎的時候,確實想過打一個電話給他,也拿著手機擺弄了一陣,但剛按下撥通就迅速掛斷了。

葉瑾修問她:“為什麽不打通?”

她握著手機,身子往被子裏縮了一下:“你肯定在睡覺。”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但難得沒有冷嘲熱諷,淡淡說了一句:“沒關係的。”

她怔住:“啊?”

“以後這種情況,你不要掛斷,打通也沒關係。”

他說完,病房又詭異地安靜下來。

她咬著唇,一瞬不瞬地看他,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慢慢別過臉,耳邊探過來一隻手,溫柔地拂開她貼在臉頰上的發絲,她聽見他歎了一口氣。

“好了,不要哭了,沒事,我在這裏陪著你,難受就和我說。”

她覺得更難受了,聲音帶著哭腔:“你怎麽過來的?”

她暈倒到現在也就大半天。

“我借了別人的車。”

她抽抽鼻子:“你有駕照?”

“高考結束那個假期考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隻字不提過來的路上還沒上高速,就因為車速過快險些和人追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