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飛象過河
昏暗空間裏,蘇唯閉著眼睛,任由這段時間的經曆在眼前一幕幕閃過,走馬燈似的,華麗而混亂,令人無法抓住真相。
他看到的隻有事實,那就是——沈玉書認為他是殺人凶手,他不僅在凶案現場這樣說,在法庭上也是這樣說的。
沈玉書在法庭上講述了當時的事情經過,雖然那都是事實,但是是對蘇唯非常不利的事實,是本來完全可以避免的,可是沈玉書卻全部照實說了,甚至當眾講述了他推理出的結論。
‘我們進去的時候,蘇唯和陳楓都倒在血泊中,陳楓的喉嚨被割斷,已經死亡,傷口從左往右由深變淺,從力度與傷口的部位來看,凶手是站在死者的身後行凶的,凶手至少要高過死者半個頭,才能在殺人時造成這樣的弧線傷痕,而嫌疑人剛好比陳楓高半個頭,凶器是一把匕首,它當時就握在嫌疑人手上,匕首刀刃上的紋路與死者的傷口相吻合。’
‘嫌疑人說死者喝的茶水有毒,死者是喝茶後中毒的,你是最早進入現場的目擊者,又是大夫,你有沒有在現場找到毒藥?’
‘茶水無毒,死者身上也沒有中毒反應。’
——茶水當然沒毒了!他說的是死者裝成中毒的樣子,並不是說他真的中毒了!
蘇唯氣憤地大叫,當然是在心裏叫的。
‘根據當時的狀況,你認為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其他人殺害死者後,再嫁禍嫌疑人?’
‘不會,因為房間的門窗都是從裏麵反鎖住的,處於密室狀態,除非凶手可以從門縫裏鑽出去。’
——狗屁,用那種破鎖鎖上的房間也敢稱密室?他可以用十幾種辦法把鎖不留痕跡地鎖上!
身處法庭之上,身為嫌疑人,蘇唯能做的隻有在心裏辯解,他知道就算他真的開口分辯,法官也不會聽的,因為所有證據都對他不利,除了他昏倒在凶案現場外,陳楓的私人律師也出庭作證說在陳楓遇害的當天,他曾開口恐嚇過陳楓。
他解釋了他會去陳楓的別墅是因為陳楓打來的那通電話,他還留書給沈玉書,卻被沈玉書否認了,說沒有看到他的留書。
更詭異的是,陳楓給他看的那封恐嚇信也不翼而飛,金狼也被證實還關在監獄,當然不可能出來殺人,也就是說沒有一點證據證明是陳楓邀請蘇唯去別墅的。
至於巡捕會及時趕到,是因為有人報警,可是是誰報的警,檢察官又說查不到,還說這個不重要,反正凶手已經抓到了。
到最後蘇唯已經懶得反駁了,因為他看出來了——整個法庭審判隻是在走形式,凶手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一個替罪羊。
所以從他被誣陷收監到被審判再到被關進監獄,前後不到五天,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解釋的機會,甚至還沒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就已經身在大牢了。
從他被收監,沈玉書就沒有在他麵前出現過,他們唯一的一次會麵是在法庭上,那以後他就再沒見過沈玉書,直到他被關到大牢。
一切流程都是那麽的簡單而迅速,替罪羊找到了,出於各自的利益,每個人都想盡快結案,讓這個案子馬上消失在大家的記憶裏。
唯一無法忘記的隻有被陷害的人自己。
黑暗中,蘇唯的拳頭握緊了,呼吸在情緒波動中變得沉重,他下意識地去摸頸上的懷表,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在他被誣陷收監時,懷表就跟其它物品一起被收走了。
懷表是他從地宮裏帶出來的,是他和方簡最後一次冒險的遺留物,也是他和沈玉書認識的引子,所以對他來說,懷表的存在有著特殊的意義。
正因為如此,他才一直都很在意那塊懷表,但現在他發現,懷表並沒有他想得那麽重要,至少在他被關押的這段時間裏,他滿心裏想的不是怎麽找回那塊表,而是怎麽反擊沈玉書對他的陷害。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出賣,但唯有這一次讓他最無法接受。
以前那些人中有朋友,有同行,但他們都不是搭檔,對他來說,搭檔是不同的,是可以將生命都交托的夥伴,他將信任交給了沈玉書,可是卻被對方如此踐踏!
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這是蘇唯一貫奉行的準則,所以在聽說金狼也被關在同一間牢獄後,他就想好了報複計劃。
對麵傳來腳步聲,蘇唯睜開眼睛,他沒有仰頭去看,因為對方靠近時的危險氣場就是最好的身份證明。
“我要出去了。”
蘇唯微微點點頭。
金狼在他身旁坐下,道:“我這輩子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蒙受不白之冤,雖然我殺了很多人,但是不是我做的,就別想賴在我頭上,所以我決定離開。”
蘇唯的臉上堆起了微笑,上下打量他。
“你這人挺有禮貌的,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出牢時,還特意過來打招呼。”
“我隻是來再問你最後一次,那筆交易要不要做?如果你現在反悔了,還來得及。”
“不,我決定的事,從來不會再反悔。”
金狼沒再多問,站起身往外走,半路看了一眼牢房,道:“你這裏挺寬敞的,一個人住一間,你是給上頭什麽好處了吧?”
“也可能是因為我這人比較有人緣。”
蘇唯堆起笑回道,金狼無視了,掉頭走出了牢房。
可以在獄中隨便串門,你也給了人家不少好處吧?
蘇唯的好奇心被吊了起來,看著金狼的背影,他突然問:“那個全家十幾口被殺的案子真的是你做的?”
金狼腳步一頓,皺眉看過來。
“現在說這個還有用嗎?”
“對已經過去的事是沒用,但你心裏多半還是介懷的吧?”
昏黃的燈光下,金狼的眼眸中精光一閃,卻什麽都沒說,轉過身揚長而去。
鐵鐐聲逐漸遠去,蘇唯保持靠牆的姿勢,又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該有一場好戲看了,隻可惜,他無法親眼看到。
第二天,大牢中就傳出了金狼越獄的消息,牢裏吵吵嚷嚷的亂了一陣子,卻沒人知道具體的情況,蘇唯被單獨關押,他就更加無法探聽內情了,隻知道這裏很快就靜了下來,沒人再去提越獄的事。
看來他也要考慮一下怎麽逃了,陳楓的叔叔已經找過他的麻煩了,他肯定不會放棄複仇,下一次派來的說不定就是殺手了。
又過了一天,蘇唯吃了晚飯,盤腿坐在地上練功,腦子裏盤算著越獄的具體辦法,正想到緊要處,對麵傳來開鎖聲,他睜開眼睛,牢門被打開,幾個獄警走進來。
“這麽晚了,大家是來找我吃宵夜的嗎?”
感覺到來者不善,蘇唯嘴上說笑著,迅速站起來,做出防禦準備。
那些人沒給他反抗的機會,上前抓住他的手扭去背後,跟著一個黑頭罩套過來。
蘇唯眼前一黑,視線被完全遮住了,他被獄警扯住,粗暴地往外拖。
獄警人多,牢房又小,蘇唯沒做無謂的反抗,跟隨他們往外走,嘴上卻不閑著,問:“這是要行刑了嗎?行刑前不該給準備點好吃的嗎?我今晚隻喝了一小碗米粥,你們苛待犯人……”
下麵的話沒順利說出來,有人在他嘴裏塞了塊毛巾,動作非常粗魯,弄得他差點嗆著,還好對方手下留情,沒塞抹布,否則他真會翻臉的。
胳膊被攥緊,有人貼在他耳邊,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不想死,就他媽的閉嘴!”
原來不是要偷偷殺他滅口嗎?
蘇唯一愣,很快手臂又被攥住,那些人拖著他加快腳步往前走,他什麽都看不到,任由對方拖拽,走得跌跌撞撞,有好幾次還差點絆倒。
他們的動作太粗暴了,蘇唯幾乎懷疑那人根本就是在假意安撫他,好讓他配合他們的行動,等他被帶到沒人的地方時,那要殺要剮就由得他們處置了。
所以他沒敢掉以輕心,跟隨獄警往外走的途中,找機會用小鐵絲開了手銬,準備一旦有危險,就馬上逃命。
他們很快來到外麵,夜風拂過麵罩,帶來清新的空氣,蘇唯忍不住用力吸了口氣。
之後他又被推搡著坐上了車,一左一右各坐了一個人,將他架在當中,憑直覺,蘇唯判斷這兩個人不是先前那些獄警,他們的行動速度與氣場都和獄警截然相反。
他們像是久經訓練的保鏢護院,糟糕,不會又是那幫所謂的前清侍衛吧?
這樣一想,蘇唯更不敢懈怠了,屏住呼吸,仔細留意他們的舉動,考慮著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車輛在寂靜中跑了很久,久得讓蘇唯都厭煩了——要殺要剮,給個話啊,這樣一直吊人胃口是不對的,尤其是他現在還餓著肚子呢。
如果他早知道今晚有驚喜,至少會多吃點東西,這樣打起架來也不至於沒力氣應付。
又過了好久,車終於停下了,蘇唯被拖下車,接著麵罩也被扯了下來。
夜風迎麵拂來,帶著夏季特有的濕黏感覺,遠處閃過光亮,蘇唯伸手遮住眼睛。
對麵傳來輪船汽笛的響聲,隨著眼睛的逐漸適應,蘇唯發現那邊是港口,那裏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
“你們這是……”看清了眼下的狀況,蘇唯對押他過來的那幾個人道:“是準備殺我滅口嗎?”
那幾個人穿著普通的對襟短褂,其中兩個還戴著墨鏡,看他們的打扮和氣場就知道是混幫派的,不過蘇唯一個都不認識。
他們沒有回答蘇唯,把他拖下車後,重新上了車,倒車拐彎,揚長而去。
“喂,你們……”
蘇唯被搞得一頭霧水,看著遠去的車輛,就見它跟另一輛黑色福特車擦肩而過,很快的,黑色福特駛到他身邊,停了下來。
副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一個頭戴禮帽,身著西裝的男人走下來,男人眉宇軒昂,俊秀中又不乏英氣,卻不是端木衡是誰?
看到端木衡,蘇唯徹底明白了,他自嘲地一笑,目光在海港和端木衡之間轉了轉,道:“原來是你啊。”
“看到我,你好像很意外。”
“那倒沒有,畢竟你有這個能力。”
以端木衡的權勢和財勢,要移花接木從大牢裏帶出一個死囚並不是難事,隻是蘇唯沒想到他會幫自己,因為在他被冤枉陷害直至上法庭,端木衡都是站在沈玉書那邊的。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了,畢竟沈玉書比他更有利用價值。
“不要露出這副自暴自棄的表情,我還是比較喜歡看到平時那樣的你。”
端木衡走到他麵前,摘下禮帽,向他微笑說道。
蘇唯雙手插腰,回敬道:“如果你被人冤枉入獄,還被判死刑,大概也跟現在的我差不多。”
“你別怪玉書,他隻是實話實說。”
“誰怪他了?他堅持他的真理,我堅持我的原則,井水不犯河水。”
端木衡噗嗤笑了,還說不怪罪,這分明就是氣得不得了的口氣嘛。
蘇唯不悅地看他,端木衡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你這次的事件很棘手,陳楓的叔叔和警察廳還有公董局的人都有交往,是他在背後施壓,所以就算玉書什麽都不說,你也同樣會被判有罪的。”
這個他知道,但這並不是沈玉書可以對他落井下石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你又為什麽救我?”
“救你?”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在獄中一直得到關照,沒有你幫忙疏通,獄警會對我那麽好?甚至冒險把我掉包出來,你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沒什麽,那隻是舉手之勞,你也不用感激我,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我自己。”
蘇唯挑挑眉。
端木衡道:“你這次惹的麻煩太大了,不管人是不是你殺的,萬能偵探社都被波及到了,我跟玉書是從小長大的好友,我不想他還有洛家為了這個受連累,但我也不希望你有事,所以送你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端木衡抬起手,一名隨從從車上下來,將手裏的東西遞給蘇唯,卻是他一直隨身不離的道具包。
蘇唯接過來,扯開帶子往裏瞅了一眼,裏麵的東西絲毫沒動,他吹了聲口哨,抬眼看向端木衡。
“這可是殺人現場的物證啊,你是怎麽弄到手的?”
“你應該沒忘記我的另一個名字吧?”
大盜勾魂玉,別說一個包了,就算再貴重的物品,他也可以輕鬆盜來。
“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還真不少,我猜我們應該是同行。”
“沒那回事,我隻是喜歡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而已。”蘇唯把包甩到肩上,隨口回道。
端木衡也沒再問,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
“這是去廣州的船票,輪船還有半個小時就起航了,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來了。”
蘇唯看了他一眼,接過信封打開,裏麵除了船票和一疊錢外,還有一張寫了聯絡地址的信紙。
“這是我在廣州的一位好友,靠得住,你去了那邊,遇到什麽問題,盡可以去找他,”頓了頓,端木衡又道:“不過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不管去哪裏,都不需要依靠他人的。”
蘇唯甩甩那疊錢,問端木衡。
“沈玉書好嗎?”
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端木衡愣了一下,回道:“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隻要鑽進了實驗室,外麵就算是炸雷也撼動不了他的。”
“我的意思是他提過我嗎?”
“沒有,嗯……或許應該說他根本沒想和我交談,比起跟外人接觸,他更愛他的實驗室。”
這一點還真符合沈玉書的個性。
蘇唯歎道:“他該跟屍體過日子的。”
“我也一直這樣認為,喔對了,這個給你。”
端木衡在西裝的內口袋裏摸了摸,將東西掏出來遞給蘇唯。
港口燈光遙遙照來,懷表在銀鏈下一晃一晃的,表殼當中有些斑駁劃痕,正是蘇唯從地宮裏帶出來的那隻老懷表。
蘇唯詫異地接了過去。
“你的案子結案後,巡捕房就把你的私人物品還給了玉書,不過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回去後就隨意丟在一邊,我記得你一直戴著這塊表,就順手拿來給你,這一路南下,隨身帶塊表也方便。”
反射著遠處的燈光,懷表的表殼透出朦朧的銀輝色,蘇唯按住下麵的按鈕,表殼彈開了,裏麵的表針在一點點地轉動,懷表的許多地方都褪色了,卻依然走得很準,不疾不徐,永無停止。
看著懷表,蘇唯不由得感慨萬千,以前沈玉書一直對這塊表很在意,總是想方設法想拿去研究,都被他拒絕了,他沒想到有一天沈玉書會對它失去興趣,懷表在兜轉了一圈後,以這樣一種方式回到自己的手裏。
他問:“小姨跟洛叔,還有逍遙、長生、馮珺、雲飛揚他們都好嗎?”
“都挺好的,就是很擔心你,小姨還罵玉書了,等你平安離開後,我會找個機會轉告他們的……對了,閻東山的事我也查了……”
蘇唯抬起手,打斷了他的話。
“不用講了,我已經沒興趣了。”
“也對,既然已經選擇要離開了,以前的事也沒必要再去糾結,”端木衡看看手表,道:“時間不早了,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早點上船吧。”
他指指一邊的隨從,蘇唯這才注意到隨從手裏還拿了個小皮箱。
“有他送你上船,路上沒人會攔你,箱子裏裝了一些隨行衣物,到了船上,你再換下來吧。”
打量著那個皮箱,蘇唯感歎道:“你想得還真周到。”
“我做事喜歡滴水不漏。”
“那就大恩不言謝,今後有機會再見了。”
蘇唯說完,跟著隨從離開,半路他又轉過身,說:“沈萬能……”
“蘇唯!”
打斷他的話,端木衡一臉平靜地道:“今晚我拉著玉書下棋,他跟我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蘇唯眉頭微挑。
端木衡道:“他說——做任何事都要有規有矩,象的命運就在那個田字格裏,出了田字,它就什麽都不是,所以不要妄圖飛象過河,那是自尋死路。”
不知道這句話真是沈玉書說的,還是端木衡在暗示他,不過歸根結底他沒說錯,自己這步棋走得的確是死路。
“我懂了,下一次我不會隨隨便便就過河了,這次能逃出生天,我已經很幸運了,要知道不論是在哪個朝代哪個地方,最先被幹掉的都是好人。”
蘇唯微笑說完,轉身就走,這一次他沒有再停留,腳步踏得飛快,沒多久就消失在了端木衡的視線中。
端木衡默默站在海港前方,目送著蘇唯走遠了,這才坐回車裏,給司機做了個回去的手勢。
車順著來時的路往前開了一會兒,在拐彎的地方停下來,那裏站著一個人,端木衡探身將車門打開,邀他上車。
男人坐好後,車重新開動,端木衡看看他的臉色,歎道:“真要那麽在意,就該親自去送,卻讓我在那裏做小人。”
沈玉書目視前方,麵無表情地道:“我沒有在意,而是那家夥詭計多端,我要親眼看著他上船才安心。”
“我隻看到某人在意得不得了,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情侶鬧脾氣也不過如此了。”
端木衡剛說完,沈玉書的目光冷冷地看過來,他隻好舉手投降,正色道:“說正事,你放心,我安排了隨從帶他上船,有人盯著,他不會亂來的,而且……”
頓了頓,他又道:“他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吧,他在這裏是死囚,隻有離開才有活路,他是個聰明人,不會自尋死路的。”
正常人不會,但蘇唯就難說了,要知道那是個下出了飛象過河棋局的人啊。
遠處傳來輪船即將起航的鳴笛聲,沈玉書下意識地看過去。
遠遠的,可以隱約看到夜幕下的巨型船隻,想到今後再也看不到蘇唯耍把戲搞怪了,他心裏有些悵然。
“這樣真的好嗎?”端木衡問道。
沈玉書轉頭看他。
端木衡道:“你不在意一直被誤會下去嗎?不光是蘇唯,還有其他人,大家都誤會你了,我這段時間去洛家,每次去都聽到他們在數落你。”
“很正常,畢竟大家都不會想那麽多。”
“看來這世上隻有兩種生物可以忍受得了你,一是屍體,二是蘇唯。”
“我以為花生醬也能跟我相處愉快的。”
“這笑話讓我以為自己正身處在停屍房。”
沈玉書沒再回應他,正襟危坐閉目養神,端木衡也沒再多說,轎車在沉默的氣氛中穿過暗夜黑幕,一路疾奔,最後在萬能偵探社的門前停了下來。
沈玉書下了車,對端木衡道:“謝謝你。”
“真稀奇,第一次被你感謝。
“我每次都說謝的。”
“但隻有這次包含了真心。”
“晚安。”
沈玉書說完要關車門,端木衡叫住他,叮囑道:“一切小心。”
沈玉書劍眉微挑,端木衡道:“我怕陳家不會善罷甘休,其他一些別有用心的人也對你這裏虎視眈眈,雖然我已經找人在暗中周旋了,但你現在隻有一個人,萬一有事,隻怕分身乏術,所以就更要小心才行,要知道不論是在哪個朝代哪個地方,最先被幹掉的都是好人。”
沈玉書一怔,道:“謝謝提醒。”
端木衡聳聳肩。
“最後一句我是幫蘇唯轉達的,假如你們還有再見的一天,你親自對他道聲謝吧。”
“不會有的。”
因為他不會再讓蘇唯卷入這場是非中來。
沈玉書跟端木衡道了晚安,走進事務所,端木衡目送他進去,衝司機擺擺手,示意他開車。
“要回您的公館嗎?”
“不,去徐老爺子那兒,我這裏有些情報,相信他會很感興趣的。”
沈玉書走進會客室,黑暗中傳來哢嚓哢嚓的響聲,他打開燈,是小鬆鼠在磕榛果,看到他,小鬆鼠立刻抱緊榛果,警覺地蹲去了桌角上。
“現在隻有你跟我相依為命了。”
沈玉書自嘲地說,走過去想抱小鬆鼠,它卻躲開了,尾巴一甩,竄到了棋盤上。
那是沈玉書跟蘇唯經常對弈的棋盤,事件發生後,棋盤就再沒用過,蘇唯嫌它礙事,把它推到了桌角。
因為小鬆鼠的搗亂,棋盤有一大半越出了桌沿,一些棋子滾落到一邊,棋盤上的殘局雜亂無章,正對應了沈玉書現在的心情。
“過來。”
他向小鬆鼠伸過手去,小鬆鼠沒動,抱著榛果蹲在棋盤上跟他眼對眼。
其它鬆鼠的智商有多高沈玉書不知道,但他家花生醬是相當聰明的,它感覺到了大家對他的排斥,所以也對他警惕起來,不像以前那麽接近他了。
“看來今後我隻能跟屍體相處了。”
想起蘇唯在時這裏熱熱鬧鬧的情景,沈玉書搖搖頭,盡量讓自己不去回想在法庭上蘇唯看向他的激憤目光,因為那會讓他感到自責。
但他並沒有後悔,那是唯一的選擇,他對自己這樣說。
這局棋太亂太暗也太危險了,所有人都是衝他來的,所有人接近他都是有所圖謀的,包括端木衡,而他在棋局裏一敗再敗,他沒有自信可以贏得了這局棋,他能做的就是保護蘇唯周全,不讓他再被卷進這個是非圈裏來。
所以他拜托端木衡幫忙,他對端木衡還有利用價值,他相信端木衡會幫的,事實正如他所料的,端木衡照他的吩咐將蘇唯送走。
“也許這一次真的是後會無期了。”
眼眸掃過桌角上的一顆象,沈玉書拿起來,準備放去將的旁邊,就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
自從蘇唯出事後,電話就幾乎沒響起過,現在深夜響起,帶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沈玉書猶豫了一下,接聽了。
來電的是方醒笙,一瞬間,沈玉書明白自己的不祥預感是什麽了。
他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問:“出了什麽事嗎?”
“很糟糕的事,仲威被滅口了,他奶奶的,有人敢在我們這麽多探員的眼皮底下殺人,還真是膽大包天了!”
方醒笙聽起來氣急敗壞的,這是自然,仲威的案子還在調查中,所以他被臨時收押在麥蘭巡捕房,結果案子查到一半,嫌疑人就嗝屁了,作為總探長,方醒笙怎麽能沉得住氣。
沈玉書問:“他是怎麽被殺的?”
“被人用小刀片抹了脖子,動作太快了,就幾個兄弟去吃飯那一會兒,他就沒氣了,驗屍官說是專業殺手做的,我猜我們有內鬼,所以殺手才能輕而易舉地混進去。”
“你有沒有問當時在巡捕房的人?一個外人混進去,總不可能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有有有,當值的老王說他看到有個生麵孔,臉上還有道疤,本來他想問問的,結果附近酒樓的夥計來給兄弟們送宵夜,又有烤鴨又有酒,他就跑去搶飯吃了,唉,這幫家夥真夠蠢的,夥計說是我買來犒勞大家的,可問題是那根本不是我買的,我請客哪會買那麽貴的東西啊……”
沈玉書聽到臉上有刀疤這幾個字,心頭一跳,他馬上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看來老狐狸不僅狡猾貪婪,還很歹毒,仲威已經是棄子了,他便索性直接除掉,免除後患。
“我還是低估了對手的狠毒。”他喃喃道。
“裴探員的意思是把這個案子作為畏罪自殺來結案,看來也隻能這樣了,我就是給你提個醒兒,那些人說不定還會對付你,你小心點。”
“謝謝,我會注意的。”
沈玉書掛了電話,看看手裏的象,把它放去楚河對麵,小鬆鼠看到了,還以為他要抓自己,一甩大尾巴,抓住旁邊的繩子攀到了吊繩上。
那是蘇唯練功用的繩索,現在完全變成了它的玩具,它在上麵晃啊晃,一副我就是不下來的樣子。
沈玉書想去抓它,抬手時不小心碰到了棋盤,棋盤本來就在桌沿外側,再被碰到,咣鐺一聲,整個翻到了地上,棋子順著地麵骨碌碌滾得到處都是。
——花生醬,你再搗蛋,我就扣你的糧餉!
如果蘇唯在的話,他一定會這樣說,小鬆鼠一定會聽他的話,乖乖老實下來,而不是像他現在這樣,被一隻小動物搞得手忙腳亂。
想起蘇唯平時的模樣,沈玉書有點想笑,又有點難過,看著小鬆鼠頑皮,他道:“花生醬,我知道你在生氣,不過不管怎樣,蘇唯都不會回來了,我是為他好,你也不想他繼續留在這裏犯險吧。”
他知道小鬆鼠不可能聽得懂,他隻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可是在這裏,可以讓他放下心防,坦然交談的人一個都沒有。
沈玉書感到了寂寞,他蹲下來撿棋子,又去拿那個厚重的棋盤,棋盤摔得很厲害,中間裂開了一道大縫。
沈玉書拿起棋盤,發現原來棋盤不是一整塊木板,而是上方跟下方兩塊木板鑲嵌在一起,由於嵌合得巧妙,中間還描了花紋,不留意的話,很難注意到。
沈玉書放棄撿棋子,他把棋盤拿到桌上,透過縫隙往裏看,裏麵是實心的,外觀也很平常,但鑲嵌的方式卻讓人感到違和。
沈玉書扳住棋盤兩邊往外使勁,隨著澀耳的響聲,棋盤被掰開了,裏麵的確是實心的,但正當中有一個圓形凹槽,凹槽裏嵌著一個雕像,隨著木板的移動,那東西在燈下反射出淡淡的金光。
沈玉書的眉頭皺緊了,他探手將雕像拿了出來。
雕像由銅鑄成,外麵鍍了一層金粉,觸摸中屬於金屬的冷意浸透了沈玉書的掌心,雕像的虎麵威嚴猙獰,厲目森森,既像是精美的藝術品,又是一件極為貴重的信物。
但它隻有右邊一半,當中被斷開了,隻留虎麵的右眼,虎目仿佛透著生命般的,接受了燈光的照射,透出淡淡的冷意,跟沈玉書的目光相對。
沈玉書感覺手上的雕像更沉重了。
一瞬間,蒙麵人收藏的虎麵紙張、青花服裝店裏懸掛的虎麵浮雕,還有弗蘭克別墅裏那麵放大後的雕塑牆壁,一幕幕不同形式的虎圖在他眼前閃過。
他終於明白了那些人把這裏當做目標的原因,也知道了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這是可以調集千軍萬馬的兵符,是當權者都妄圖擁有的東西——即使到了這個年代,還是有很多人妄妄圖複辟,妄想重回昌盛富強的大清國,所以有了兵符,就等於有了更多的財富跟夢想,哪怕這個夢想很可能跟肥皂泡一樣,輕輕一戳就碎掉了。
所以蒙麵人也好,青花也好,甚至法國人弗蘭克,他們出於不同的目的,想方設法也要找到兵符。
這就是老宅鬧鬼的原因,可是他們前前後後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卻始終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因為沒人會想到這麽重要的信物會被塞在個舊棋盤當中。
假如不是蘇唯心血**,把象棋拿出來跟他對弈,恐怕到現在兵符還在地下室裏長眠。
棋盤是離開北京時,父親帶在身邊的,該是祖父的遺物,可是祖父隻不過是個小小的醫士,他為什麽會藏有兵符?他生前侍奉光緒帝,難道是光緒帝給他的?
當年宮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導致父親帶著他們一家匆匆來到上海隱居?父親會不會知道虎符的秘密,才不讓他靠近這棟房子,拜托小姨跟姨夫送他去留洋讀書。
但最後他還是回來了,因為這裏才是他的故土。
沈玉書抬起頭,目光掠過牆上的營業執照,蘇唯從端木衡那兒盜來的圖還放在執照後麵,直覺告訴沈玉書,那圖與這半枚兵符息息相關。
但具體是什麽關係,他還參悟不透,蘇唯該是知道的,可是到最後他也沒把那個秘密告訴自己。
一半兵符在這裏,那麽另一半呢?是長眠在某個大家都想不到的地方?還是由誰精心保管,準備隨時在調兵中用到?
沈玉書將虎符緊緊握在手中,金屬突起的地方刺入掌心,帶來細微的刺痛。
心頭變得沉重,沈玉書閉上眼睛,耳邊仿佛傳來輪船起航的汽笛聲,他想起了跟蘇唯在船上相遇的情景,還有蘇唯那塊隨身不離的懷表,他隻是沒想到他們在兜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起點。
不管當初你接近我是出於什麽目的,都希望你今後平平安安,虎符令的秘密,就讓我一個人來解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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