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懸賞緝凶

沈玉書回到了家。

確切地說,是回到了他姨丈的家,自從他父母過世後,他就一直寄住在姨丈家裏。

姨丈叫洛正,在法租界的紫萊街開了家叫祥安堂的中藥鋪。

鋪子不大,經營還算過得去,洛正膝下隻有一個兒子,他對沈玉書視如己出,但對沈玉書來說,那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所以他的打算是先暫住幾天,等找到合適的工作後就搬出去。

今天藥鋪裏的客人不多,一個十五六歲大的小學徒在前麵看店,他不認識沈玉書,還以為他是來抓藥的,直到洛正過來,見是外甥,才驚喜地把他帶去後院,又讓學徒去叫妻子回家。

天氣很好,後院晾了很多藥材,廊下掛著瓜果幹棗,沈玉書一進去就聞到了熟悉的藥香,記憶被勾了起來,他用力嗅嗅鼻子。

“你這孩子,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要是知道你今天回來,你姨也不會出去打牌了,我們這兩天還在念叨你呢。”

洛天長得不高,站在沈玉書麵前,比他矮了一個頭。

他打量著沈玉書,又拍拍他的手臂,感歎地說:“這兩年不見,你的個頭又竄高了,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是不是洋人的飯可以長個頭啊,早知道讓你弟弟也跟著去了,你看你這洋裝穿著多合身啊。”

“姨丈你說笑了,逍遙一定也長高了不少,他不在店裏幫忙?”

洛逍遙就是洛正的獨子,他小沈玉書三歲,沈玉書離開時,他還是熱血青年,整天和朋友混文學社什麽的,很少呆在店裏。

提到兒子,洛正臉色不太好,歎了口氣。

“別提他了,那混小子一時一個想法,你走後,他托人在巡捕房找了份差事做,唉,寧可給洋人當差,也不繼承家業,我跟你姨都快被他氣死了,又擔心他整天跟著幫派的人混,不安全,你不知道,你不在的這兩年,這裏更亂了,什麽三教九流的人啊都有,老百姓能平平安安混口飯吃就不錯了……不說這些了,你先進房休息。”

洛正拿過沈玉書的手提箱,拉他進去,卻看到了躲在他身後的小不點,小不點肩上還蹲著一隻小鬆鼠,兩個都太安靜了,他剛才竟然沒發現。

長生長得白白淨淨的,和沈玉書站在一起,顯得特別瘦小。

“這個孩子……是你的……”

洛正揉揉眼睛仔細打量,想說是不是外甥在外麵娶妻生子了,但是看小孩的歲數又對不上去。

“這是我在船上認識的,他叫長生,還有他養的鬆鼠花生。”

長生很有眼色,聽了沈玉書介紹,他對著洛正脆生生地叫:“老板好。”

洛正不方便多問,喔喔了兩聲,先帶他們進房裏休息,尋思著內情還是讓妻子去問吧。

三人進去沒多久,就聽腳步聲傳來,卻是沈玉書的小姨謝文芳聽了他回來的消息,匆匆趕回了家。

謝文芳是北方女人,因母親很早就過世了,她幼年又一直在北京生活,所以沒有纏足,身板看起來比洛正還要壯實。

她穿了件淺白色旗袍,頭發燙著時下流行的細卷,無名指上還戴著足金的戒指,比沈玉書離開時洋氣了很多。

她進了門,沒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上前抓住沈玉書的手臂,上下端詳個不停,哭道:“你總算是回來了,我每次想起你,就想起我那可憐的姐姐,她要是還活著,看到你這麽出息,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沈玉書幾次想說話,都被她打斷了,從他們住在北京時開始說起,又嘮叨到移居上海,一直說到沈玉書的祖父和父親在宮裏當差那會兒,終於被洛天強行製止了。

“孩子剛回來,你就不要一直在那哭哭啼啼的了,你們慢慢聊,我去買菜,順便叫逍遙回來,給玉書接風。”

謝文芳看到了長生,卻沒有多問,交代洛正說:“你先帶這孩子去收拾收拾,回頭再去準備,鋪子就收了吧,逍遙讓小墜子去叫,就說他哥回來了,讓他早點回家,別去和那些狐朋狗友們鬼混。”

小墜子就是店裏的小學徒,他聽說提前收工,高高興興地跑去叫人了。

等洛正帶長生離開後,謝文芳這才拉著沈玉書坐下,詢問他這兩年在外麵的生活。

沈玉書簡單說了,她聽到最後,眼圈又紅了,說:“看你過得不錯,我就放心了,你也別說什麽搬出去的見外話,既然回來了,就記住這是你家,我有兩個兒子。”

沈玉書本來想提搬出去的事,聽了謝文芳的話,他又是感激又是抱歉,苦笑說:“我留洋的花銷也是小姨跟姨丈資助的,我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

“那些錢本來就是你父母留下來的,不算我們資助,再說你從小就在這裏住了,也算是我帶大的,一家人計較什麽?”

“可是長生……”

沈玉書將自己在船上和長生相遇的事說了一遍,謝文芳聽完,衝他一豎大拇指。

“俠肝義膽,像你們沈家的人,你祖父和父親要不是那麽耿直,也不會一直隻是個普通的醫官了,我看人很準的,那孩子有貴氣,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公子,卻被人販拐帶了出來,他爹媽現在找不到孩子,大概急瘋了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希望可以幫到他。”

“那就留他下來吧,加雙筷子而已,吃不倒我們的,再說家裏有個小孩也熱鬧些,你以為我真喜歡每天跑出去打牌啊。”

謝文芳個性爽直,她既然這樣說了,沈玉書就知道自己再推辭反而會被罵,便道:“那就謝謝小姨跟姨丈了,我會盡快找好工作,不讓小姨擔心。”

“你剛回來,先好好休息,這種事慢慢來,不急的。”

謝文芳說完,表情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問:“你是不是知道了陳家的事,才這麽匆忙趕回來的?”

“陳家?”

沈玉書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看了他的表情,謝文芳放了心,說:“不是就最好了,反正隻是娃娃親,他們又悔婚了,我們不說,外人也不知道。”

說到娃娃親,沈玉書有點印象了。

在他幼年,父親曾幫他訂了一門親,對方是富紳朋友的女兒,後來父母過世,他被洛正夫婦收養,家境也不如從前,那位朋友就再沒提這件事。

他長大後,小姨還特意去登門詢問,被對方婉言說娃娃親隻是早年戲言,不足當真,小姨氣得回來罵了好久,所以這事沈玉書記憶猶新。

“那家老爺好像叫陳世元。”

“陳世元,字世美,也是做藥材生意的,就以為我們跟他結親是想攀他的高枝,”說起當年的事,謝文芳就不高興,一拍桌子,“也不看自己的女兒配不配得上我們家玉書。”

“我記得陳小姐長得挺漂亮的。”

“陳雅雲,名字起得是不錯,其實長得就一般,真難為你記得這麽清楚。”

沈玉書覺得小姨這樣說有失偏頗,生意的關係,他曾跟隨姨丈去過陳家幾次,所以見過陳雅雲。

陳雅雲相貌清秀,以世俗的標準來判斷,她是個挺耐看的女子,但沈玉書對她沒興趣,美女也好醜人也好,在他眼中都是生物,並且是最後都會變成骨架的生物。

他問:“陳家出事了嗎?”

謝文芳誤會了沈玉書的反應,還以為他對陳雅雲念念不忘,一擺手,說:“沒什麽,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你看,光顧著聊天,我連茶都忘了給你倒,你先坐,我去倒茶,順便看看長生。”

謝文芳做事風風火火,去倒了茶,又把長生帶了過來。

長生換上了洛逍遙幼年的衣服,淺藍色的對襟短衫,還挺合身的,看上去更像是小少爺了。

他還有點認生,站在一邊拘謹地稱呼謝文芳叫太太,謝文芳聽他管沈玉書叫哥哥,便讓他也隨沈玉書一樣叫自己小姨,又拿過梳子幫他梳理長長的頭發,說:“回頭讓小墜子帶你去隔壁老剪刀家剪剪,保管更可愛。”

梳完頭發,謝文芳又給花生準備了吃食,接著去對麵的閣樓上幫他們整理床鋪。

沈玉書以前和洛逍遙都住在樓上,現在洛逍遙為了做事方便常住在巡捕房,謝文芳就把他的房間挪給長生住了,又打掃房間又曬被子,沈玉書想幫忙,被她趕了出來,反而把長生留下來說話。

小鬆鼠花生很聰明,它很快就發現了在這個家裏誰是主人,主動跑去謝文芳麵前,不時做些可愛的動作,把她逗得哈哈大笑,零食不用說,自然給它準備了很多。

等房間都收拾完,洛正也回來了,還買了不少肉和海鮮。

謝文芳把他叫去廚房幫忙,沈玉書去房間裏整理行李,他把箱子裏的書拿出來,擺到書桌上,裏麵大部分是醫書,另外還有一些國外探案小說。

沈玉書拿起一本福爾摩斯全集,隨便翻動著,門口傳來響聲,長生趴在門框上,花生蹲在他頭上,一起歪頭看過來。

沈玉書招手把他叫進來,安慰道:“我家人都很好的,你就安心住下來吧,等稍微安頓後,我再想辦法幫你尋找親人。”

“可以找到嗎?”

看著孩子童真的臉龐,沈玉書不知該怎麽回答,想了想,說:“我會努力的。”

“嗯……找不到也沒關係……”

“為什麽?”

孩子把眼神瞟開,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不說話了。

沈玉書以為他是心裏難過,便打住了話題,繼續整理書,就聽他在旁邊說:“不知道蘇大哥現在在哪裏呀。”

沈玉書的手停了下來,說起來他也挺好奇的,那小偷應該也下船了,這會兒工夫不知道在哪兒晃悠呢。

希望不要有人倒黴地遇到他。

洛逍遙聽了小墜子的報信,早早就趕了回來,剛好晚飯也準備好了,沈玉書正在幫忙擺碗筷,就聽腳步聲響,一道人影從外麵衝了進來。

洛逍遙長得像父親,個頭沒有很高,再加上一張娃娃臉,白白淨淨的,穿著灰色對襟短衫,看上去像是哪家的學徒,怎麽也聯想不到巡捕房便衣上去。

看到沈玉書,他衝上前一把抱住了,親熱地叫道:“哥你終於回來了,我每天都被娘念叨,耳朵都快長繭子了,嗬,你穿西裝可真帥,不愧是喝過洋墨水的,一看就是文化人。”

沈玉書穿著西裝背心,他身材高大,再加上衣服得體,跟洛逍遙站在一起,更顯得斯文。

洛逍遙越看越羨慕,又說:“改天教教我洋文唄,周圍都是洋鬼子,會洋文很吃香的。”

沈玉書和洛逍遙一起長大,感情就像親兄弟,不過他比較含蓄,拍拍洛逍遙的肩膀,答應了他的請求。

謝文芳在一旁教訓道:“不想跟著洋鬼子做事,就回家看店,還愣著幹嗎?菜都上了,趕緊給你哥倒酒。”

一家人坐下,洛逍遙給沈玉書倒酒夾菜,又興致勃勃地問他國外的風土人情。

沈玉書簡單說了一些,又介紹了長生,洛逍遙拿著瓜子喂鬆鼠,安慰長生說:“別擔心,我道上認識不少人,我拜托他們幫忙問問看。”

長生和大家還不是很熟,規規矩矩地道了謝,謝文芳教訓洛逍遙道:“別說大話,你認識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有幾個靠得住的?”

“不能這樣說啊娘,陳家的案子我可是都靠著這些人幫忙才搜集到情報的呢。”

謝文芳急忙給兒子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提這件事。

洛逍遙沒注意到,繼續說:“今天我還遇到陳老爺了,他偷偷塞給我們不少錢,讓我們多照顧一下他女兒。”

洛正瞪他,“你收了?”

“不是我收,是底下的兄弟要,你想啊,這是詛咒,一個不小心自己也會被咒,沒點好處的話,誰願意幫忙?說起來幸好案發時哥你不在,否則你和陳小姐是娃娃親,說不定也會被懷疑到,不被懷疑被詛咒也不好啊……啊,我是不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不知什麽時候,飯桌上靜了下來。

除了鬆鼠花生,大家都停下筷子注視洛逍遙,洛逍遙被看得莫名其妙,轉頭問母親。

“我哥還不知道這事?”

一巴掌拍到了他腦袋上,謝文芳罵道:“小赤佬,你少說一句會死啊,你哥大老遠的回來,你一口一個詛咒,皮癢了是吧?”

洛逍遙被打得很痛,卻不敢躲避,嘟囔道:“我以為我哥知道了,別打別打,我不說還不行嗎?可是就算我不說,這麽大的事哥早晚也會知道的。”

“還頂嘴!”

謝文芳舉手要打,被洛正攔住了,洛逍遙趁機跑去沈玉書身後求保護。

別看洛逍遙在巡捕房混得風生水起的,回了家就變綿羊了,怕母親再打,他賠笑說:“娘你看你剛剛燙了頭發,再動手,頭發就亂了,就不漂亮了。”

“真的?”

洛正和洛逍遙用力點頭,謝文芳摸摸自己的頭發,道:“我沒問你們,我問玉書。”

洛逍遙急忙給沈玉書使眼色,沈玉書說:“中醫上說哀傷脾怒傷肝,西醫則說生氣會加速腦細胞的衰老,體內會分泌一種叫兒茶酚胺的物質,導致腎上腺激素升高,刺激中樞神經係統,血液與肝細胞裏的毒素就會增加,簡單地說,生氣不僅會變醜,還會加速衰老。”

一席話說完,飯桌上更靜了,一家人聽得似懂非懂,都傻愣愣地點頭。

半晌,洛逍遙滿臉崇拜地對沈玉書說:“哥你好有學問啊,對了,你是學西醫的,一定不信什麽鬼神詛咒,說不定這個案子……”

“小赤佬你還說……”

“不能生氣,絕對不能生氣,我哥剛說了,生氣加速衰老,娘你也不想變得又老又醜吧?”

這句話對謝文芳很有效,她深吸了兩口氣,忍住了沒再罵人。

洛正也勸道:“逍遙說得沒錯,這件事鬧得這麽大,都上報了,玉書早晚會知道,與其讓他在外麵聽那些流言,不如讓逍遙告訴他。”

謝文芳想想也是,她站起來。

“我帶長生休息去,你們想說什麽隨便說。”

長生吃飽了,跟著她離開,小鬆鼠嘴裏塞滿了幹果,臨走時還抓了好幾顆瓜子塞到小主人的衣領裏,踩在他肩上出去了。

“現在隻剩下男人了,說話也放得開。”

洛逍遙給父親和沈玉書斟上酒,說:“哥你跟陳家小姐有過婚約,我也就不瞞你了,不過我要說的可都是內部機密,你們知道就行了,可不能亂傳啊。”

“你哥的為人你還信不過嗎?”

“我哥沒問題,我是信不過爹你,反正這裏就我們三個人,要是傳出去,就是爹你的問題,記住了?”

洛正不情不願地點點頭,嘴裏卻嘟囔道他哪有口風不緊,他也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

等他嘟囔完,洛逍遙打開了話匣子。

“這個案子要先從陳家的收藏開始說起,陳老爺喜歡收集古董,其中他最寶貝的古玩就是一個用白玉雕成的觀音,這尊觀音和常見的那些不太一樣,觀音大士手上捧了一顆玉珠,類似明月,故稱圓月觀音。”

“據說這尊觀音曾是藥王孫思邈的收藏,它長年與藥草一起被供奉,納入了百藥之精華,可以讓收藏者百病不侵,延年益壽,但是在月圓之夜務必要將它收好,因為觀音吸收了太多病人的病痛以及負麵情緒,這些負麵的東西呢,就會在月光大亮的時候釋放出來,轉化為詛咒,詛咒看到它的人。”

無稽之談。

聽著洛逍遙的講述,這四個字閃過沈玉書的腦海,出於禮貌,他沒說話,拿起酒杯默默品酒。

洛正點頭,附和說:“我見過那尊觀音,那還是在多年前的一次聚會上,陳老爺拿出來,讓大家感應圓月觀音的靈氣,真的很靈的,那之後我有三年沒風寒發熱過,你們說神奇不神奇?”

俗話說病由心生,而且姨丈常年練武,身體很好的,三年沒發燒,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沈玉書在心裏暗想,他繼續喝酒,準備聽洛逍遙往下說,就在這時,房頂傳來嘩啦聲,屋瓦被什麽東西踩到了,三人仰頭看去,沒多久就聽到貓叫,接著是貓踩瓦片的聲音。

“下雨了。”

沈玉書看向窗外,窗戶半支著,可以隱約看到飄過的雨點,他走過去關了窗,又要關門,洛正說:“沒事,屋簷寬,雨進不來,這大熱天的,門窗都關,太悶了。”

沈玉書點點頭,卻沒有馬上轉回,而是出了門,仰頭看屋頂。

遠處的燈光斜照在屋頂上,除了一隻蹲在角落裏的大肥貓外,什麽都沒有。

也許是他想多了,那小偷雖然偷技高超,難道他還會飛簷走壁不成?

等沈玉書回了房間,一道黑影從旁邊的閣樓上跳下來,借著繩索,緩慢落在屋頂上。

有了一次經驗,這次他落腳很小心,好久沒上房打聽消息了,他忘了屋瓦有多‘脆弱’,剛才一不留神弄出了響聲,失策失策。

還好幸運的是與貓為鄰,否則一定會被那家夥發現的。

蘇唯學著江湖俠士的模樣衝肥貓一抱拳,作為答謝,又收了繩索,貓腰悄聲靠近屋簷,趴下身,側耳傾聽他們的對話。

沈玉書一定猜不到,其實早在他們吃飯的時候,蘇唯就已經到了。

蘇唯被出租車司機丟在了貝勒路,他照著地址一路找過去,沒想到那裏的房子竟然是空屋,門口鐵將軍鎖著,他向附近的人家一打聽,才知道那房子有十多年沒住人了。

他問了後就覺得奇怪,為什麽沈玉書會把寫有空屋地址的紙特意放在錢包裏,難道是狡兔三窟,把這裏當成是必要時藏身的據點?

蘇唯向鄰居詢問空屋以前的住戶,鄰居不清楚,他又轉去其它人家詢問,問了好久,才從一位老奶奶那裏打聽到了一些情況。

老奶奶的吳語說得太快,蘇唯仗著多年走南闖北學到的方言,連猜帶估摸,大致是聽明白了。

以前的人家姓沈,據說是從北京搬過來的,夫妻兩人帶了一個小孩,家境還不錯,後來女主人過世了,父親帶著兒子以行醫為。

男人在北京是做什麽的,老奶奶也不知道,就記得他的醫術挺高明的,還經常免費施診,不過好景不長,沒幾年男人也過世了,孩子就被親戚收養,帶走了。

蘇唯又問起親戚的地址,老奶奶說記不得了,就知道那家人也住在上海,離貝勒路應該不遠。

蘇唯問完後,心裏泛起了嘀咕,起先他以為沈玉書的名字是杜撰的,現在看來倒是沒騙人,而且他還懂些醫術,那麽他在船上幫人搭脈看病也不單單是做戲了,難道是自己誤會他了?他不是拆白黨,而真是留洋回來的?

暫時失去了沈玉書的線索,蘇唯想了想,決定先找家旅館安頓下來再說,眼前還有個五千大洋的案子等著他呢,有了這筆錢,還怕找不到人嗎?先去打聽案子,可別讓別人搶了先。

蘇唯就近找了家旅館,接著去了麥蘭巡捕房——圓月觀音的案子是麥蘭巡捕房管轄內的,他原本的打算是花倆錢打聽下內情消息,卻好巧不巧地遇到了洛逍遙。

當時洛逍遙正在和小墜子說話,蘇唯聽小墜子提到什麽留洋回來的字眼就留了心,悄悄湊過去豎起耳朵聽,越聽越覺得他口中的那個喝洋墨水的人就是沈玉書,便臨時改了主意,偷偷跟著洛逍遙來到他家。

果然,還真讓他猜對了!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蘇唯趴在屋頂上,忍不住再次感歎自己的運氣好,不僅順利找到了沈玉書,還知道了他竟然與圓月觀音一案的當事人有關聯,如果借由他的手來調查的話,那賺到五千大洋的機率就大大增加了啊。

至於沈玉書的身份,他這次居然看走了眼,把個真正的留洋學子當成了拆白黨,蘇唯對自己的眼光有幾秒鍾的懷疑,不過他很快就振作起來了——不就是判斷失誤嘛,過程不重要,結果是好的那就是好的,別忘了沈玉書的長相和墓室人俑很像,他們一家又是從京城來的,所以這依舊是一條重要線索,這個可以等和他混熟了後再慢慢打聽,不急於一時。

雨越下越大,為了挺清楚屋子裏大家在說什麽,蘇唯不得不緊貼在屋瓦上,時間長了,他有點害冷,張口打了個噴嚏。

裏麵的說話聲停下了,洛逍遙問:“外麵好像有人打噴嚏,你們聽沒聽到?”

洛正說:“你聽錯了吧,這麽大的雨,怎麽可能有人?”

“是真的!糟糕,不會是我們講到觀音的詛咒,惹禍上身了吧?”

“臭小子,三更半夜的不要亂說話!”

巴掌聲傳出來,應該是洛逍遙挨揍了,蘇唯的鼻子發酸,生怕又打噴嚏,他用手捂住嘴巴,就聽沈玉書說:“可能是野貓叫吧,沒有去勢的野生動物就喜歡半夜到處溜達亂叫,回頭我去抓,閹了就老實了。”

蘇唯一開始還沒聽懂,直到聽到閹字他才反應過來,不由得抖了抖,猜不透沈玉書是真以為是野貓,還是發現了他在偷聽,故意出言嘲諷,他一動不動地貼在瓦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還好屋裏的三個人都沒有出來查看,洛逍遙把話拉回正題,繼續往下說。

“剛才那些有關圓月觀音的傳說都隻是前情提要,接下來才是案子的重點,你們知道陳老爺隻有陳雅雲這一個女兒,我們這次辦案子,聽陳老爺無意中說起,才知道當初是她堅持要退婚的,這位陳小姐上的是女校,比較任性,又有主見,崇尚自由的愛情,認為娃娃親是封建婚姻,才會堅持退婚。”

“前不久,陳小姐認識了一個叫傅山的男人,傅山在一家小報社當記者,有才有貌,又能說會道的,兩人很快就情投意合了,陳老爺卻自作主張將女兒許給了中南銀行經理的公子,所以陳小姐選擇抗婚,她在上個月的某個晚上,跟傅山私奔。”

“那晚剛好是月圓之夜。”洛正提醒道。

“不錯,傅山雖然有工作,但積蓄有限,陳小姐也沒錢,所以他們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尊觀音身上,那晚月圓,跟以往一樣,玉像被罩了黑布放到了箱子裏,箱子也是鎖好的,但大家都沒想到陳小姐私下配了鑰匙。”

“他們會選擇在那晚私奔,就是知道那晚沒人參拜觀音,所以短時間內不會發現觀音被盜,誰知他們途中在樹林休息的時候,無意中將罩在觀音像上的黑布扯掉了,於是詛咒顯靈了,導致陳小姐精神失常,拿刀捅死了傅山,之後她也昏厥倒地,直到次日早晨有人經過,發現了死者,報了案,陳老爺才知道自家的圓月觀音被盜走了。”

荒唐——聽到這裏,沈玉書忍不住在心裏說。

可怕——與此同時,屋外房頂那位在嘴裏嘟囔,他打了個寒顫,有點猶豫值不值得為了五千大洋來冒險了。

“這還沒完呢。”

洛逍遙接著往下說:“後來我們把陳小姐帶去巡捕房詢問,她居然說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怎麽會在小樹林裏,不記得圓月觀音的事,還好她還記得傅山這個人,但傅山是怎麽死的,她又說不知道,不過殺人凶器就在她手中,那尊觀音也消失無蹤了,所以暫時就把她當做嫌疑人扣留了。”

聽完後,沈玉書問了蘇唯想問的話。

“那現在圓月觀音有下落了嗎?”

“沒有,陳老爺都快急瘋了,要知道再過幾天就又是月圓之夜了,如果不知情的人看了觀音,就會被詛咒,所以他請人畫了圓月觀音的圖,讓我們照圖去找,還上下打點,讓我們不要為難他女兒。”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洛正歎了口氣,又像是想起了什麽,小聲問:“前兩天不是又出了件人命案嗎?是不是也跟這個詛咒有關?”

洛逍遙仰頭把杯裏的酒喝完,又拿了幾顆花生米丟進嘴裏。

“是的,被害人是茗香茶館的跑堂夥計趙小四,他死在回家途中的胡同裏,他身上有許多細密的割傷,卻不致命,連驗屍官也查不出他的死因,隻能從他死時恐怖的表情來判斷他是被嚇死的,簡單地說,就是那個突發性的什麽心髒病,驗屍官好像是這麽說的,還有啊,我們還在他身上發現了那尊觀音……”

看看兩位聽眾,洛逍遙說:“是觀音的畫像。根據這個線索,我們很快查到傅山常去那家茶館喝茶,所以我們懷疑趙小四無意中偷聽到了傅山和陳小姐私奔的事,就見財起意殺人,但現在趙小四也因詛咒而死,線索斷了,大家真是一籌莫展啊,要不陳老爺能急得在報上懸賞請人查案嘛。”

沈玉書問:“為什麽說趙小四是被詛咒而死的?”

“因為趙小四死的那晚,月光非常的亮,而且驗屍官也檢查不出他的死因,最重要的是當時陳小姐還被扣留,不可能殺他的,那除了他是被詛咒的以外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趙小四的屍體已經葬了嗎?”

“還沒有,他沒有家人,沒人催著發喪,現在還放在醫院的停屍間裏,不過如果再找不到什麽線索,估計就要燒掉了。”

洛正聽完,立刻對沈玉書說:“玉書,你還是不要管這件事了,你和陳大小姐曾有婚約,一個弄不好,也被詛咒了怎麽辦?”

雖說這個詛咒挺聳人聽聞的,不過要說有點關係就會被詛咒的話,那陳小姐周圍的人都該死絕了——蘇唯在心裏嘀咕著,又探頭往裏看看,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還是很想知道沈玉書現在的表情。

剛才聽了那番什麽腎上腺激素的話,蘇唯聽得一頭霧水,他覺得不能怪人家女孩子踹了沈玉書,正常人都很難和他溝通的,他唯一過得去的就是這副皮囊,嗯……腦筋也算勉強過得去,所以他真的不是拆白黨嗎……

大概是一直被念叨了,沈玉書打了個噴嚏,他揉揉鼻子,說:“是不是詛咒,沒人看到,甚至那尊觀音也沒人看到,所以一切尚待別論。”

“不管怎麽說,我們兩家的婚約已經解除了,你也犯不上去理會這件事,就讓逍遙去解決吧,解決不了再說。”

“哎呦,您是我親爹嗎?就不怕我被詛咒?”

“你的八字硬著呢,我才不擔心。”

“我的八字是硬,可是我的級別不硬啊,上頭發話了,這件事鬧得大家人心惶惶,限期讓我們破案,否則降級還是降薪,讓我們自己選。”

三個人正聊著,謝文芳從外麵走進來,不耐煩地說:“怎麽說了這麽久還沒說完?玉書今天才到家,讓他好好休息,你們爺倆也該幹什麽幹什麽去,別在這閑扯。”

一家之主發話了,洛正父子不敢多說,快速收拾了碗筷,沈玉書要幫忙,被謝文芳攔住了,讓他回去歇著,這裏的事自己來做。

沈玉書道了晚安,走出房間,去對麵的閣樓。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還好閣樓很近,他幾步跑過去,站在門口,轉頭看向正屋的房頂。

房頂上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那隻肥貓也不知跑去哪裏躲雨了,他皺皺眉,推門進屋。

剛才說話時,他一直有種被偷窺的感覺,並且偷窺者就在附近,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但這次直覺走空了,這麽大的雨,怎麽可能有人在外麵偷窺?除非腦殼壞掉了。

大概是這兩天一直在船上和那小偷接觸,搞得他都有點神經質了,小偷再怎麽神通廣大也找不到這兒來吧,再說這家裏也沒什麽值得覬覦的東西啊。

※※※※※※※※※※※※※※※※※※※※※※※※※※※※※※

這裏應該就是陳老爺的家了。

站在陳家門前,沈玉書打量著這所大宅院,心裏想道。

陳老爺全名陳世元,陳家一直做藥材生意,到陳世元這裏已是第四代了,在上海提起藥材陳家,可以說是沒有不知道的。

陳家宅院就建在藥材鋪的隔壁,房子建築中西結合,門上方架著橫匾,上寫陳府二字,外觀看起來既結實又排場。

不過現在陳家大門緊閉,連旁邊的藥材鋪也很冷清,早過了開店的時間,可裏麵除了幾個夥計外,看不到客人的影子。

近來西醫東進,大家越來越依賴洋人開的醫院,連帶著藥材生意也變得難做了,這大概就是陳家急於與銀行經理攀親的原因,現在雪上加霜,又出了觀音詛咒事件,迷信的人避之還唯恐不及,誰還敢主動來拜訪?

會來的除了巡捕房的人以外,就是那些看了懸賞廣告,想趁機來混油水打秋風的家夥,嚴格地說,沈玉書算第二種,他來拜訪也是一半出於幫表弟的心態,一半出於好奇。

洛正是個講理的人,雖然勸沈玉書不要管閑事,但是見他執意要來,便幫他準備了禮盒,還幫忙瞞著謝文芳,免得她知道了,又要嘮叨個沒完。

發現有客人登門,藥材鋪那邊的夥計都探頭探腦地看過來,看到沈玉書的西裝打扮,又衝他指指點點,還好陳家的管家很快就出來了,帶沈玉書進去,讓他避開了被持續觀賞的狀況。

“原來是沈家少爺啊,幾年不見,我都快認不出您來了。”

沿著鵝卵石甬道往裏走的時候,管家感歎地說:“圓月觀音的事您大概也知道了,人情比紙薄,您看,除了您這樣有情有義的人外,哪還有人敢登我們家的門啊。”

沈玉書適當地應和著,又留意這座院落。

陳家裏麵同樣建造得富麗堂皇,但也因如此,顯得很冷清,廊下花圃裏種了一些草藥,微風吹過,帶來獨特的清香。

花圃對麵站了一位身穿對襟馬褂的青年,他正在跟下人交代事情,沈玉書以前見過他,他叫陳涉,是陳世元的得力助手。

管家把沈玉書帶到偏廳,讓人送上茶點,抱歉地說:“老爺正在會客,麻煩沈少爺在這裏等一下。”

沈玉書答應了,不過他沒有等太久,一盞茶的工夫,管家就跑來請他,他隨著管家來到走廊上,剛好看到客人從對麵走過來。

男人身穿藏青長衫,戴著時下流行的水晶金邊眼鏡,頭發打了發蠟,整體向後梳攏,他低著頭,看不清長相,但看起來狀態不太好,拿著手帕捂住嘴,不時地發出咳嗽聲。

經過沈玉書身邊,他咳嗽得更厲害,管家急忙把沈玉書拉到一邊。

等他走遠了,沈玉書低聲問:“是生意上的客人嗎?”

“不瞞您說,現在大家都怕被詛咒,哪有客人敢登門啊,這人是來跟老爺討差事的。為了早點查清案子,老爺登報懸賞,就有人鑽空子,三不五時地跑來說幫忙查案,其實就是來討個賞錢的。”

沈玉書轉頭看去,那人佝僂著背,匆匆轉過走廊,隻留下一串壓抑的咳嗽聲。

“那個人也是來渾水摸魚的?”

“沈少爺您說對了,他肯定也是,您看他咳得就像得了肺癆似的,能辦成啥事啊,不過他也有點小聰明,說中了好多外麵不知道的事,所以老爺才破例見他,否則一般都是給倆錢打發走而已,可憐老爺啊,到處登廣告求人幫忙,但能幫上忙的到現在一個都沒見著,唉……”

來到正廳,管家閉了嘴,恭恭敬敬地請沈玉書進去。

陳世元已在裏麵等候了,看到沈玉書,他熱情地迎上來,先是寒暄了一些場麵話,又問起洛正夫婦,最後說到沈玉書的父親,他抹著眼角,歎氣道:“天妒英才啊,你爹可是個大好人,醫術也高明,要是他泉下有知,看到你這麽出息,一定很開心。”

陳世元五十出頭,一身長袍馬褂,手裏拿了個青玉雕花鼻煙壺,跟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搭配協調。

他的身體稍微發福,臉龐也較圓,既有久混商界的氣場,又給人一種親切感,不過他抹淚的樣子太過刻意,沈玉書便不亢不卑地說:“陳先生過獎了,實在愧不敢當。”

“賢侄莫要謙虛,你留洋歸來,又是學醫的,現在大家都推崇西醫,正是你大施拳腳的好機會,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開口。”

“賢侄你這樣說真是太好了,坊間都在傳說是觀音詛咒殺人,連驗屍官也說被害人死得蹊蹺,查不出病症,就全都推到了詛咒上,唉,簡直是無稽之談啊。”

沈玉書猜想他是指趙小四的死亡事件,說:“我沒有見到屍體,不方便說什麽,不過如果這世上詛咒也可以殺人的話,那就不需要槍支彈藥了。”

仿佛應和他似的,房頂傳來輕微的嘩啦聲,沈玉書往上瞟了一眼,陳世元卻沒在意,一拍大腿。

“賢侄說得對極了,我正是這樣想的,隻可惜那些市井之徒愚昧,一聽說是詛咒,就紛紛躲避,唉……”

他歎完氣,又問沈玉書。

“聽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什麽發現?如果有的話,請一定告知,隻要能救雅雲,錢不是問題。”

陳世元說完就吩咐管家去取錢,沈玉書急忙攔住他。

“我現在也隻是略知一二,如果陳先生可以把所知道的都講出來,也許有助於我找到事件的起因。”

聽了他的話,陳世元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揮手讓下人退下。

客廳裏沒了外人,陳世元才說:“我如果什麽都知道,就不至於這麽被動了,現在女兒被關了起來,我也什麽都做不了。我家雅雲的脾氣想必你也知道,之前悔婚的事不怕你笑話,也是她堅持不答應,內人又寵她,所以最後我不得不狠心回絕了那門親事,現在想想,仍然覺得對不起你父親啊。”

沈玉書默默品茶,不說話。

雖然明白陳世元的想法,但是看到他把問題都推到妻女身上,沈玉書有點瞧不起他。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雅雲和那個叫傅山的男人交往,更別說她偷偷竊取陳家的寶物跟傅山私奔了,真是家門不幸,出了這種讓人恥笑的事,這些我還是事後從內人那裏聽說的,到現在我都不相信真是雅雲偷的觀音,至於她被觀音詛咒導致殺人的事,因為巡捕不讓我靠近現場,我就更不清楚了。”

陳世元囉囉嗦嗦說了半天都沒有說到重點,看他的樣子還不如洛逍遙知道得多,至於他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多說,那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沈玉書直接切入正題。

“那有關圓月觀音可以治病延壽的傳說,是否真有其事?”

“這個……”

陳世元略微沉吟了一下,點點頭。

“圓月觀音的確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但那是因為它出自藥王之手,吸取了百多藥物之精華,也自然而然有了醫治百病的藥性,至於圓月之夜會釋放詛咒的說法,我也是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才會在月圓時將觀音雕像藏在箱中,所以看過的人是否會遭受詛咒,我沒有經曆過,不敢妄下斷言。”

“有可能。”

“那是否有雕像的繪圖?”

“有。”

陳世元給管家擺擺手,管家拿來繪圖,遞給沈玉書。

圖裏的觀音垂眉斂目,栩栩如生,與平時常見的觀音大致相同,唯一的區別是她手裏拿的既不是羊脂玉淨瓶,也不是拂塵柳條,而是一個圓形物體,宛如一輪圓月,圓月觀音的叫法也是由此得來的。

沈玉書觀察著圖像,問:“我可以暫借幾日嗎?”

“可以,反正東西都沒了,留著圖也沒意義。”

沈玉書道了謝,又問:“陳小姐被扣留的這段時間裏,你去看過她嗎?”

“為了避嫌,我就去看過一次,後來都是讓下麵的人去操辦的,上上下下都打點好了,相信不會有人為難她。”

“我想去探望她,不知是否可以?”

“當然可以,就說……就說你是她的未婚夫,巡捕房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哈……

不知從哪裏傳來奇怪的響聲,像是發笑,但隨即便消失了。

沈玉書的目光瞥了下屋頂,說:“那陳先生有什麽需要我轉告的或是叮囑的,不妨寫個字條,這樣陳小姐會比較相信我說的話。”

“這個……”

陳世元還沒回應,外麵突然傳來叫嚷聲,沒多久有人匆匆跑了進來。

那人的歲數在二十五六上下,身穿西裝,頭上打了很重的發蠟,他的麵相還算端正,但不知是服裝還是舉止的問題,整體透著一股娘氣,黑眼圈也較重,沈玉書猜想那是夜夜笙歌導致的。

男人身上不知道噴了什麽香水,隨著他進來,香氣直衝沈玉書的鼻子,他微微皺眉,陳涉跟在男人後麵想攔住他,被他粗暴地甩開,大踏步來到陳世元麵前,問:“舅舅,表妹怎麽樣了?”

陳世元的表情很不耐煩,男人像是沒看到,又接著說:“我聽說巡捕房還不放人,他們肯定是找不到凶手,就想拿表妹當替死鬼,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誣陷,我準備請報社的朋友幫忙撰稿,痛訴他們的無恥行為。”

陳世元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不悅地說:“你嚷什麽?沒看到我在會客嗎?”

“會客?”男人瞥了沈玉書一眼,不屑地說:“又是打著查案的旗號來騙錢的混混吧,穿得人模狗樣的,不過是個小白臉。”

沈玉書覺得最後三個字原封不動地回敬給他,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陳涉過來請他出去,再次被他推開,他指著陳涉的鼻尖,叫道:“陳涉你算什麽東西?你也敢管我?以為舅舅器重你,就當自己是主子了,你不過就是個下九流!”

陳涉和西裝男人歲數相當,不過五官端正,衣著也得體,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他拇指上戴的扳指也與陳世元戴的那個相似,可見陳世元對他的器重。

“我的家事輪不到你來管,我也不會把女兒嫁給你,你死了這條心吧!”

陳世元發怒了,西裝男人不敢再多話,管家也跑過來勸解,沒多久一位長相富態的婦人匆匆進來,幫著西裝男人說話,另外還有兩個妝容豔麗的年輕女人站在門口觀望,到最後大家爭吵的爭吵,看熱鬧的看熱鬧,亂成一團。

聽著他們的爭執,沈玉書才知道西裝男人叫錢赫,是陳世元的外甥,也就是陳雅雲的表哥。

上海就這麽大,大家又都是經營藥材生意的,所以沈玉書雖然不認識錢赫,卻對他的品行早有耳聞。

錢赫是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兒,夜夜出入各大夜總會,偏偏這個公子哥還學過一些拳腳,所以結夥打架的事不斷,看來幾年時間沒有改變他的品行,反而變本加厲了。

至於站在門口的那兩個女人,看她們花俏的打扮,應該是偏房,她們像是在看大戲,完全沒有勸解的表示。

再看陳夫人這邊,先是埋怨陳世元自作主張與銀行經理聯姻,才會導致女兒出事,又說錢赫為了這件事如何如何出力,為了救陳雅雲,他四處奔波打點,陳世元怎麽好歹不知,對下人比對自己人都好等等,錢赫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雙方各執一詞,鬧得不可開交。

沈玉書看不下去了,這是陳家的家務事,他不想摻合,起身告辭離開。

快走到門口時,管家追了上來,先是道歉,又掏出一個錢袋遞給他。

“這是老爺讓我轉交給您的,他說這是辛苦費,讓您一定要收下,事情能不能解決是另外一回事,他很感謝您特意來看他。”

沒想到在那種尷尬的狀況下,陳世元還記得交代這件事,可見他的世故,沈玉書想拒絕,管家硬是將錢袋塞給了他。

“老爺說了,沒時間寫字條托您轉交小姐,不過您報了名字,小姐會相信的,畢竟你們有過婚約。”

哈……

看來陳世元雖然禮數周到,想法卻很天真,對於一個隻是訂過娃娃親的人,陳雅雲憑什麽相信他?更何況他們早已解除婚約了。

“剛才的事讓您見笑了,我們表少爺就是那個脾氣,也不是特意針對您,您千萬別放在心上。”

聽管家說到錢赫,沈玉書心一動,問:“我記得他也是學醫的,平時他也這樣嗎?”

管家臉上露出不屑,那表情和陳世元有微妙的相似。

“不瞞您說,表少爺家是開醫館的,生意還做得挺大,不過都是他父親跟哥哥在經營,表少爺自個兒不爭氣,學過幾年中醫,發現西醫流行了,又跑去洋人的醫院做事,就是那家廣慈醫院,哼,這麽關心我們家小姐,無非是惦記陳家的家業,想得美。”

“那陳小姐喜不喜歡錢少爺?”

“我們家小姐眼光那麽高,怎麽可能喜歡他那種人?她就是被傅山騙了,不過也不能怪她,傅山長得真是一表人才,又有才華,還嘴甜會哄人,聽說……”

發現自己說多了,管家及時打住了話題,請沈玉書出門,沈玉書卻裝作沒看到,繼續問:“聽說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聽說他挺風流的,與好多女人來往密切……這些都是事後聽巡捕房的人說的,小姐真是可憐啊。”

話的後半部分讓人感覺畫蛇添足,沈玉書沒再多問,收了錢袋,向管家告辭。

陳府大門在他身後關上了,發出生澀的碾軋聲。

沈玉書漫步向前走,口袋裏沉甸甸的,可見那份謝禮的厚重,連帶著他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隔壁藥材鋪的夥計看到他,又探頭張望,被他無視了。

陳家爭吵的一幕掠過腦海,沈玉書厭惡地皺起眉。

家裏出了事,大家不想著怎麽解決問題,卻隻顧著各謀私利,真讓人不舒服。

對麵有人走過來,道路不寬,沈玉書沒抬頭,側身避開,那人步履匆匆,經過他身邊時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等沈玉書轉頭去看,那人已經走遠了,他隻看到對方頭上壓得很低的禮帽。

摸摸自己的口袋,如他所料的,剛收的那袋謝金不翼而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