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像凶手的凶手

隔著玻璃窗,看著端木衡開車帶長生離開,蘇唯問:“你說可能嗎?”

“什麽可能?”

“就是長生的記憶,他連以前學過的英文都記得,卻忘記了最重要的那段經曆,要不是知道他不會騙人,我會以為他是裝出來的。”

“這不奇怪,你還記得張大夫說的嗎?大腦內部的分工不同,管理記憶的區域叫海馬體,其中還有不同的大腦皮層,這些大腦皮層負責儲存各類信息……”

沈玉書說到這裏,就見蘇唯的表情無比認真,這反應就證明他聽不懂,沈玉書便選了個簡單的說法,指指蘇唯的包,道:“就像你包上的這些袋子一樣,不同的工具放在不同的袋子裏,即使其中一個袋子的東西失落了,也不會妨礙到其它工具的使用,長生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所以他多接觸外界,和大家聊天玩耍,這些都對他恢複記憶有幫助,懂了嗎?”

“懂了,”蘇唯心悅誠服地點頭,“難得你今天這麽有耐心地講解。”

“應該的應該的,畢竟剛賺了你一個藥彈。”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賺的啊。

蘇唯忍住了嘲諷他的衝動,又道:“就算是為了幫長生恢複記憶,把他交給端木還是有點不妥啊,他說的話不太值得相信。”

“這個人本身就不值得相信,不過他心高氣傲,不會對個孩子怎樣的,他認識的人多,帶著長生到處走走,隻有好處沒壞處。”

蘇唯心想沈玉書和端木衡認識的時間比自己長多了,既然他這麽說,那大概是沒事,見他出了會客室,問:“你去哪裏?”

“去找些東西做下布置,看看小偷進我們家到底是想要什麽。”

沈玉書去了實驗室,蘇唯跟在他身後,聽了這話,突然停下腳步。

“怎麽了?”

沈玉書轉過頭,蘇唯回過神,嗬嗬笑道:“沒什麽。”

就是乍然聽到‘我們家’這個詞,他有點不適應而已,雖然這不是沈玉書頭一次說了,但他每次聽到,感覺都會有所不同。

因為對一個習慣了四處漂泊的小偷來說,家的存在還是太遙遠了啊。

蘇唯在心中發出感歎,跟隨沈玉書走進實驗室,看著他擺弄桌上那些奇形怪狀的玻璃容器,問:“需要我幫忙嗎?”

“需要,你看能不能把門鎖弄得簡單點,讓小偷有機會撬鎖進來。”

“沒問題,交給我!”

蘇唯臉上堆起了笑,沈玉書狐疑地看他。

“有必要這麽開心嗎?”

“因為我發現了換個鎖可以同時解決兩件事!”

除了引盜賊上鉤外,回頭還可以對長生說鎖頭有問題了,那把鑰匙打不開,等配了新鑰匙再給他,總之先把當下的問題解決了再說。

蘇唯哼著小調跑出去,半路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他臨時轉回來,問:“李慧蘭的案子還沒調查清楚,現在又多了個雅克的案子,我們是不是要分工合作?”

沈玉書擺弄容器的手停下,轉頭看過來,蘇唯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問:“我說錯什麽了嗎?”

“難道你沒發現嗎?這兩個案子根本就是一樁。”

“啊,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回頭慢慢說,我先布置現場,啊對了,別忘了準備藥彈啊。”

看著沈玉書臉上的笑,不知為什麽,蘇唯想起了一句行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做了一輩子的賊,被這麽惦記著,他也是與有榮焉啊。

午飯之前,兩人都布置完畢了,出門吃了飯,來到霞飛路巡捕房。

端木衡已經跟巡捕房的人打過招呼了,所以看到他們來,那些巡捕就像是溺水者抓到了救命稻草,激動得簡直都可以說是熱淚盈眶了。

閻東山第一個跑過來跟他們打招呼,又說他們隨時聽從調遣,隻要沈玉書和蘇唯接手這個案子就行,看這意思根本就是把謀殺案直接推給他們來辦了。

不管怎麽說,被如此信任,也算是件好事,蘇唯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如果說這裏還有一個提不起精神的,那就隻有洛逍遙了。

他沒精打采地坐在角落裏,看到他們來也不來打招呼,還是閻東山把他拖到了沈玉書麵前。

蘇唯笑道:“小表弟,你不是麥蘭那邊的嗎?怎麽跑到這裏跟人家搶飯碗了?”

“你以為我想啊,我約了人今晚看電影的,結果被臨時叫過來幫忙。”

閻東山忍著笑,道:“聽說他約了他們巡捕房隔壁的豆腐西施,人長得可美了,不過出了這麽大的案子,警務處盯得死緊,就臨時調了人來幫忙,逍遙也就跟過來了。”

“不是跟過來的,是被逼的。”

洛逍遙糾正道,蘇唯好奇地問:“誰調的啊?”

“還能有誰,裴探員唄。”

蘇唯有點同情洛逍遙,誰不想陪女孩子看電影啊,可惜遇到了大案子,上頭下了命令,不做也得做,他拍拍洛逍遙的肩膀,安慰道:“知道追女孩子了,小表弟你總算開竅了,這次去不成就算了,回頭她看到你英勇辦案,一定佩服得不得了,到時隻要你稍微加把勁兒,那還不手到擒來?”

聽了他的話,洛逍遙眼睛一亮,對沈玉書道:“哥,你一定要快點找出凶手啊,越快越好!”

搞了半天不想自己動腦子查案,想靠別人啊。

蘇唯無奈地道:“那還不把你們的調查資料拿過來?”

洛逍遙有點為難,看看閻東山,閻東山二話不說,跑去把驗屍官提供的報告資料還有搜集到的證據都拿了過來,往他們眼前一放,一副置身度外,將案子完全交給他們的樣子。

蘇唯和沈玉書各自取了一半資料來看,又對洛逍遙道:“你今後應該跟著這位大叔學一學,凡事這麽配合,我們就好辦事多了。”

“那是因為他們怕丟飯碗,巴不得把麻煩推出去,你們不知道,那個洋人的叔叔是公董局的董事,又有錢又有勢,昨晚他趕去現場,把大家罵了個狗血噴頭,他現在可能還在洋房裏,除了裴探員,沒人敢去招惹他。”

沈玉書問:“就是那個叫弗蘭克的嗎?”

“是的,看他那副嘴臉,真想揍他,他侄子殺了人,他不僅一點表示都沒有,還說我們把房子弄髒了,裏麵的玉器都很值錢,讓我們賠呢。”

“你們頭兒怎麽說?”

“賠個屁,公董局那邊愛怎麽著怎麽著,反正上頭有人頂著,我們就是些小巡捕,管他呢。”

聽著小表弟的嘮叨,蘇唯看完資料了,又和沈玉書把資料對調過來,繼續閱讀。

這次的案子性質嚴重,驗屍官也不敢含糊,報告書做得非常詳細,指紋取證方麵與沈玉書的化驗數據吻合。

除此之外,他還列了手槍跟彈殼的測試結果,凶器手槍是勃朗寧1910,彈容六發,子彈型號與在現場發現的彈殼吻合,並且槍柄上有雅克的指紋。

資料裏還附了現場照片,客廳裏共找到了六個彈殼,除了兩槍打中死者外,剩下的兩槍打在古玩架上,還有兩槍射中牆壁,彈殼均有找到。

看到這裏,沈玉書問:“你們隻找到六個彈殼?”

“是啊,雅克的那把勃朗寧的彈容就是六發,你看剛好對上。”

“可是雅克的證詞說是有強盜闖進他們家裏。”

“那是洋人信口開河的,不能相信。”

洛逍遙說完,閻東山和其他巡捕也連連點頭,看來他們都相信是雅克殺人。

沈玉書沒再多問,繼續看資料。

死者的丈夫孫涵的筆錄也拿到了,資料上說孫涵昨晚在同事的公館打牌,在座的除了幾位同事外還有舞女作陪,牌局到淩晨才散,這一點他的同事和舞女都可以作證。

蘇唯看了下公館的地址,在臨近碼頭的地方,所以就算孫涵半路找借口離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往返,那幾個證人也都證實了孫涵除了去洗手間外沒有離席。

他問:“妻子遇害,作為丈夫,孫涵那邊有什麽表示嗎?”

閻東山道:“沒有,那家夥心腸夠硬的,來認了屍後就去上班了,這些證詞還是我陪裴探員去問的,這部分他倒是挺配合的,就是在他們夫妻的關係問題上回答得含含糊糊,被戴了綠帽子嘛,這種心情可以理解,倒是警察廳上頭的人把裴探員叫過去特別叮囑了一番,讓我們盡量低調處理。”

蘇唯看完了雅克的口供,他揉著太陽穴,道:“我頭暈了,如果不是雅克在信口開河,那就是這個案子見鬼了。”

“理論上講,這世上沒鬼,所以我們還是直接去聽聽雅克怎麽說吧。”

閻東山很機靈,聽了他們的話,立刻吩咐洛逍遙去帶路。

為了盡快解決案件,他好和豆腐西施約會去,洛逍遙一反平時懶洋洋的態度,帶他們去了跟嫌疑犯會麵的房間。

沒多久,對麵的房門打開,戴了手銬的雅克被帶了進來。

才不過一晚上的時間,雅克的精神狀態跟昨天簡直是判若兩人,下巴的胡子長長了,頭發也很雜亂,眼睛裏布滿血絲,像是剛被獵人捉到的野獸,對自己未知的命運充滿恐懼,同時又有著不甘於現狀的暴躁跟痛恨。

“是你們!”看到他們,雅克激動地舉起被銬住的雙手,叫道:“我就知道是你們!”

蘇唯湊近沈玉書,小聲道:“我就知道那個律師在信口開河。”

“看來是的,眼前這位先生並沒有委托我們調查的意思。”

“那還要幫嗎?”

“要,看在錢的份上。”

“好,看在錢的份上。”

兩人協商完畢,坐在了鐵柵欄的前麵,洛逍遙沒留下,提醒他們小心後就出去了。

沈玉書示意雅克坐下,用英語做了開場白。

“我叫沈玉書,這是我的搭檔蘇唯,我們在上海開了家不大但也不算小的偵探社,不知道你的律師有沒有跟你提起我們,簡而言之,他委托我們調查你的案子。”

雅克嘟囔了一句沈玉書聽不懂的話,不過他猜那不會是什麽好話,所以直接無視了,繼續講道:“聰明人應該懂得看清局勢,既然你短時間內出不去了,不如就平心靜氣地聊聊吧,至少把你的命運交給我們,勝過那些警察。”

雅克還是一臉不忿,不過這番話他聽進去了,在兩人麵前坐下,先是看看他們,接著盯著蘇唯,用法語道:“昨晚梅被殺後,你是第一個到現場的,我憑什麽相信你?”

蘇唯麵不改色地用法語回複,“你認錯人了。”

“我不會認錯的,除非我瞎了或是我精神錯亂了,你們不僅在第一時間出現在凶案現場,還跟我乘坐同一艘客輪來上海,你們到底有什麽目的?”

“啊,看來我要重新評估你的智商了,既然你知道我們是誰,那為什麽還同意讓我們調查你的案子?”

“因為秦叔叔跟我說起你們時,我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神探就是你們!”

沈玉書抬手,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道:“不管你們在說什麽,請用我聽得懂的語言。”

“對不起哈,我忘了這裏還有一位先生聽不懂法語。”

“從你自得的語氣裏不難判斷出——你不是忘了,你是故意的。”

“好吧,我為自己故意的行為說抱歉。”

“我原諒你,那麽你們剛才說了什麽?”

“他認出我是誰了,第一次是在客輪上,第二次是在凶案現場,大概是我長得太帥,所以見過一次就很難忘記了。”

“你在轉述時忘了加人稱複數。”

“我認為這不是重點。”

“不,這是重點,沒理由他認為你帥而忽略我。”

“喔先生,你自以為是的病已經病入膏肓了,難道你認為你比我更帥嗎?”

“至少比你高。”

蘇唯握緊了拳頭,這是他唯一無法勝過沈玉書的地方,所以他開始考慮要不要給某個高個子一拳頭。

雅克在柵欄那邊舉起手,製止了他們的爭吵,用流暢的漢語道:“請不要再為這種無聊的問題爭吵了,你們兩個都很帥,這總行了吧?”

對麵的兩個人同時看向他,蘇唯率先叫起來。

“你會說漢語的!”

雅克聳聳肩。

蘇唯氣道:“你會說漢語,還一直端著,故意說法語跟英語,覺得很有趣嗎?”

雅克露出茫然的表情,沈玉書猜他沒聽懂‘端著’,解釋道:“他說你明明懂漢語卻不說的行為是在裝腔作勢、裝模作樣、裝瘋賣傻、裝傻充愣……”

“喂,你的解釋好像更難了。”

“是更難了,不過我大致聽明白了,我並沒有在裝什麽,難道你們在被懷疑是殺人犯時,還會用母語之外的語言跟人溝通嗎?萬一出錯,那就後悔莫及了。”

“連‘後悔莫及’都會說,你的漢語修為不錯啊,你是在哪兒學的?”

“是秦叔叔教的,還有,我以前在法國有位情人是華裔,她很漂亮聰明,就像你們……”

目光掃過蘇唯跟沈玉書,雅克道:“就像你們這樣的人物,本來就是見一次就很難再忘記的。”

蘇唯一拍手,用法語回道:“就衝你這句話,我決定幫你了。”

某人在旁邊道:“請說我聽得懂的語言。”

“我說他有眼光,值得我們的幫助。”

“你的頭腦單純得讓我感到擔憂。”

“難道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單純的人更快樂嗎?”

為了不讓他們再吵起來,雅克搶先對蘇唯道:“今後你還是用漢語跟我溝通吧,你的法語發音真的是……一言難盡啊。”

“你的‘一言難盡’應該是在形容我說得好吧?”

雅克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沈玉書淡淡道:“這你都能聽出是褒義,我對你的智商也真是一言難盡了。”

雅克再次抬起了手,“比起智商,我們還是談案子吧,秦叔叔花錢請你們,不是讓我來聽你們打嘴架的。”

蘇唯道:“是是是,那我們來談案子,大家可以用漢語溝通,那真是太方便了,雅克……我們叫你雅克,不是想跟你做朋友,純屬稱呼方便。”

“我明白。”

“很好,那關於你的家族身份還有你來上海的目的,我們已經從秦律師那裏聽說了,不過你和胡君梅的交往情史,以及你們在別墅的遭遇,需要你自己來說明。”

“可以,不過首先你們要保證,相信我是清白的,我沒殺人,更不可能殺我心愛的女人。”

沈玉書道:“我們隻是來尋求真相的,當然,如果你沒殺人,那麽我們雙方的目的最後會殊途同歸。”

雅克一愣,蘇唯用胳膊肘撞了沈玉書一下,道:“你一定要對洋人用這麽複雜的成語嗎?”

“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可以救你,但前提是你沒殺人。”

“當然,我沒有殺人,我到現在都沒弄明白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就從你明白的地方開始說起,比如你與胡君梅的地下情。”

雅克一攤手。

“那個啊,其實算不上地下情,梅和她丈夫的關係很差,隻是因為一些原因無法離婚,她丈夫在外麵有情人,她也有,我和梅是在兩個月前的一次交際舞會上認識的,後來我們就陷入了熱戀,她是個美麗又聰明的女人,雖然有時候會有點神經質,那是因為她無法離婚,我可以理解她,可憐的女人……”

“聽你的意思,她丈夫知道她的外遇行為?”

“我沒有問過她,你們知道,讓情人不開心不是一位紳士該做的事,不過我想他應該覺察到了吧,其實這不算什麽大事,在我們國家,貴族哪個不是……”

“這裏不是法國,先生,你給人家老公戴綠帽子,還戴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我不認識她老公,沒有買過帽子給他……”

“呃,這一段跳過,你們平時多長時間約會一次,都在哪裏?”

“一般一周一到兩次,有時是在旅館,有時是在我家,昨天比較特殊,我們約好了去教堂,所以就把約會的地點改在了白賽仲路的那棟別墅,從那裏去教堂比較近,那棟房子平時是我叔叔在打理的,我來上海後就跟他要了鑰匙,不過那邊離我住的地方太遠,所以我幾乎沒去過,昨晚我是第一次跟梅在那裏約會,沒想到就出事了。”

“不是第一次吧,至少昨天下午我們在那條路上見過你了,你正在痛罵一個黃包車夫。”

“哦哦,我那是去指路給梅看的,那條路上的房子都差不多,我怕她晚上會搞錯,所以帶她在附近走了一圈,和她分手後,我在路上遇到了車夫,那個人很奇怪,一直跟著我,還弄髒我的衣服,他道歉的表情也讓人很不舒服,就像是……狐狸或……嗯……”

“雖然你是雇主,但我還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請尊重別人。”

“真的是那個人的問題!”

“你謾罵別人不是第一次了,這一點我們都深有體會。”

被蘇唯指責,雅克聳聳肩,不說話了,但看得出他很不服氣。

沈玉書問:“最近幾天有人跟蹤你嗎?”

“沒有……吧,為什麽這麽問?”

“隨便問問,那你跟胡小姐約會之後呢?”

“下午我和朋友喝酒,睡過頭了,醒來時已經快到約定的時間了,我就急忙駕車趕過去,別墅裏亮著燈,但是等我停下車後,燈突然滅了,我還以為是梅在給我驚喜,我走進客廳,突然聽到她的尖叫聲,接著是槍聲,我就趕緊把槍拔了出來。”

“你進去時門有沒有上鎖?”

“上鎖了,是我掏鑰匙打開的。”

“為什麽你去約會還要帶槍?”

“我平時都帶槍的,叔叔說這裏的治安不太好,送了我一把槍,讓我帶著防身,不過我一次也沒用到,昨晚還是第一次用。”

等雅克好不容易把子彈推上膛,就看到前麵一亮,有人打著了打火機,光亮一閃而過,他看到有個蒙臉的人抓住胡君梅,還用手槍頂住她的頭,他的動作非常粗暴,抓住胡君梅的頭發,緊緊向下壓。

胡君梅像是嚇呆了,一動不動的任由那個人擺布,沒等雅克開口詢問,對方的打火機便滅掉了,他聽到胡君梅的驚叫聲,緊接著向他撲過來,他急忙抱住。

沈玉書問:“在黑暗中,你沒有懷疑撲過來的是凶手嗎?”

“不可能,梅噴了她喜歡的香水,我不會聞錯,而且她還在尖叫,所以我肯定那不是凶手。”

雅克扶著她坐到地上,對麵響起槍聲,古董瓷器被打碎了,他分不清那個人在哪裏,隻能朝著響聲發出的地方開槍。

直到響聲全部消失,雅克才回過神,慌忙打著打火機,查看胡君梅的情況,卻發現胡君梅身中兩槍,已經死了。

“所以說胡小姐是你開槍誤殺的。”

“不可能,我站在她前麵,朝強盜開槍,怎麽可能是我殺的她?”

“但如果是強盜開的槍,照你的說法,子彈應該先射到你身上才對。”

聽了蘇唯,雅克揪住頭發,苦惱地說:“這就是我無法想通的地方啊。”

“或許是你當時太緊張,聽到聲音就開了槍,在一片漆黑的狀況下,連你自己都無法辨清方向。”

雅克不說話了,看表情,他沒太有自信為自己辯解。

沈玉書又問:“你一共開了幾槍?”

“我不記得了,我把手槍裏的子彈都打光才停下的,大概不是三槍就是四槍,我的手槍裏沒有放滿子彈。”

“你平時不怎麽玩槍?”

“完全沒有,我從來沒想過要用到它,帶著它純粹是為了以防萬一。”

“可是巡捕在現場找到了六個彈殼,而且證實了這些彈殼和你手槍的子彈型號一樣。”

“不可能,我的手槍裏沒那麽多子彈,那一定是凶手的,他以為別墅裏沒人,想進去盜竊,卻沒想到梅剛好去了,他就抓了她來威脅我!”

“你的意思是凶手盜竊時剛好遇上了胡君梅,又剛好拿了和你同樣型號的手槍,還剛好在開槍時打中了胡小姐兩槍,而你卻連一點擦傷都沒有,天底下有這麽巧合的事嗎?”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

沈玉書拿出紙筆,交給雅克。

“畫一下當時的狀況,你跟凶手所在的位置,還有死者的位置。”

雅克接過筆,飛快地畫出客廳的平麵圖。

他是從客廳大門進去的,站在椅子旁邊,死者靠在椅子腿上,在他的身後,而凶手站在浮雕前方,偏向右邊的位置,所以從位置來看,凶手的子彈很難射到胡君梅身上。

雅克畫完圖,把紙筆還給沈玉書,問:“你們去問過梅的丈夫了嗎?說不定就是他扮演強盜去殺妻子,又嫁禍給我的,他嫌疑比我大多了,你們一定要仔細查他。”

“我們接下來會去找他,他們夫妻關係很緊張嗎?”

“不好,經常吵架,因為她丈夫很花心。”

蘇唯和沈玉書的目光同時看向雅克,他分辯道:“我不是花心,我是多情,跟他不一樣的,就算我婚後有了其他情人,也會對自己妻子很溫柔的,不像他那種人。”

蘇唯有點搞不懂雅克的理論了,不過這不是重點,他忽略過去,問:“那你和死者的關係呢?”

“我們彼此非常相愛。”

“有想過讓她離婚,跟你結婚嗎?”

“沒有,大家現在玩得開心就好了,我沒想過那麽長遠的事。”

雅克聳聳肩,一臉的無所謂,蘇唯心想看來秦律師沒說錯,這家夥真是個花花公子。

“有消息會再跟你聯絡的。”

沈玉書說完,起身離開,雅克叫道:“你們要越快越好啊,早點查出凶手,這鬼地方我一天都呆不下去。”

“盡力。”

沈玉書硬邦邦地丟下一句話就走掉了,蘇唯看看雅克,考慮到對方是大主顧,他堆起笑安慰道:“你再忍一忍吧,如果你真沒殺人,別擔心,很快就會被放出來的。”

兩人出了巡捕房,叫了輛黃包車去白賽仲路的別墅,路上蘇唯翻來覆去地看雅克畫的圖。

“你覺得雅克的話可信嗎?”

“如果他要撒謊,至少該杜撰一個更合理的借口。”

“這正是他聰明的地方,故意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混淆大家的判斷,隻要找不出他殺人的理由,他就可以脫罪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和胡君梅現在正是你儂我儂如膠似漆的階段,的確沒有殺人的理由。”

“殺人的手法雖然有很多種,但動機不外乎三個——為情、為仇、為錢,地下情很容易因愛生恨,比如一方想分手一方不想分,所以男女之事最無法用邏輯來說明。”

“有道理有道理,說不定前一分鍾還喜歡得不得了,後一分鍾就吵了起來,最後越說越僵,一激動可能就掏槍了,別忘了,那把勃朗寧的彈容就是六發子彈,而且彈殼都在客廳找到了,他說槍裏隻有三四發子彈,那隻是他的一麵之詞,沒人可以證明。”

蘇唯拿起筆,在圖上加上子彈射中的地方,子彈發射位置與雅克的證詞相吻合,不過這可能是雅克自己特意選好地點開的槍,因為彈殼掉落的地方都離他很近,從這一點來看,當時不像還有其他人在場。

沈玉書開著車,聽了蘇唯的解釋,他道:“感情問題也許可以算是殺人動機,但殺一個女人有很多種方法,雅克卻偏偏選了最蠢的一種,比如開槍會導致血液四濺,事後不容易清理現場,而且槍聲還會把人引來,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也許是他們爭吵得太激烈了,雅克一時情急就動槍了,你知道一個人在發怒的時候是不帶腦子的,要是每個人都有理智的話,每天就不會有這麽多案子發生了。”

“還有一個矛盾的地方,昨晚有七聲槍響,可是現場卻隻發現了六個彈殼。”

“不可能,雅克的手槍彈容是六發,怎麽可能有七聲槍響,你大概聽錯了吧?”

“不會,我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我們現在要去找第七個彈殼,如果找到,就可以證明當時現場還有第三個甚至第四個人的存在。”

“啊,怎麽還有第四個人?”

“有,就是雲飛揚看到的那隻鬼。”

兩人來到出事的別墅。

或許是氣候寒冷的原因,街道周圍和昨天一樣冷清,快到的時候,蘇唯忽然看見斜對麵的洋樓門口有人衝他們搖手,居然是雲飛揚和陳雅雲。

蘇唯讓車夫停了車,兩人下車過去,他問:“你們怎麽在一起?”

“我聽說這裏出事了,擔心是不是跟慧蘭有關,就過來看看,沒想到看到了這個人,他鬼鬼祟祟的,還偷窺慧蘭的家,我就想抓他去巡捕房。”

“明明就是你在鬼鬼祟祟的偷窺好吧,小姐,看見沒,那邊的巡捕都是我朋友,這兩位也是我朋友,要不是看你是女孩子,我早就叫人抓你了。”

“有朋友了不起啊,我男朋友還是神探呢。”

陳雅雲說完,上前挽住沈玉書的胳膊,衝雲飛揚驕傲地揚起下巴,雲飛揚震驚了,指指陳雅雲,又指指沈玉書,不敢相信他們是一對。

沈玉書的表情變得僵硬,蘇唯在旁邊幸災樂禍地看笑話,直到沈玉書忍不住了,他把陳雅雲的手推開,嚴肅地道:“不要開玩笑,我們隻是普通朋友。”

陳雅雲沒麵子了,氣得嘟起嘴巴,雲飛揚見她吃癟,捂著嘴笑,她更生氣了,一甩頭要走,沈玉書叫住了她,給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又問雲飛揚。

“你怎麽會來這裏?是不是打聽到什麽了?”

說到正事,雲飛揚來精神了,看看斜對麵出事的房子,把他們拉去一邊,道:“問到很多,李慧蘭的確是紡織廠大老板的女兒,但她生母很早就過世了,她下麵還有個繼母生的弟弟,所以她在家裏的身份挺微妙的,平時很少回家。”

陳雅雲聽了,撇撇嘴,道:“知道的比我都多,還說自己沒偷窺。”

“我是正大光明地去打聽的,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這棟房子根本不是李家的。”

雲飛揚指著蘇唯跟沈玉書曾進去捉鬼的房子說道,陳雅雲急了,道:“不可能,門牌號就是這個,一五六,這是慧蘭親口說的,這當然就是她家的別墅!”

“我的消息絕對沒錯,這棟別墅是一個法國商人的,跟李家一點關係都沒有,我還問到了那個商人的名字,要我報一下嗎?”

雲飛揚去翻他的皮包,陳雅雲等不及,把他推開,問蘇唯跟沈玉書。

“慧蘭昨天明明說的就是一五六,你們都記得的對吧?”

沈玉書點點頭。

“她是說一五六沒錯,但她在撒謊。”

“她不會撒謊的,她也沒必要撒謊啊,難道她沒事幹,拿出一大筆錢來逗你們玩嗎?我說是這個家夥在信口開河才是!”

陳雅雲越說越激動,被蘇唯攔住了,勸道:“冷靜點,你先說說你和李慧蘭有多熟?有關她的家世還有她的交友情況你了解多少?”

被這樣問,陳雅雲愣了一下,開始猶豫不決。

“我知道她是紡織廠大老板的女兒,很有錢,成績好,有不少人追她,就……就這些了吧。”

“嗬,就這些你還敢信誓旦旦地說她不會撒謊?”

被雲飛揚反駁,陳雅雲語塞了,支吾道:“大家都知根知底的,她為什麽要騙我啊?她還是我學妹,她來求我幫忙,我當然能幫就幫了。”

聽著他們的對話,蘇唯不由得暗暗搖頭,看來圓月觀音事件並沒有讓這位大小姐增長多少見識,而且她這次還變本加厲,給他們招惹來這麽大個麻煩。

陳雅雲自己想了半天,也開始覺得詭異了,問沈玉書。

“難道她和她法國情人交往還有房子鬧鬼的事都是假的?”

“暫時還不知道她的話裏有多少是真的,但至少她請我們幫忙是謊言。”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要去問她本人才知道了,假如還能找到她的話。”

“什麽意思?”

“你去學校打聽一下和李慧蘭要好的同學,問出她平時經常出入的場所,還有她的交友關係,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如果找不到她,就聯絡她的家人報警,如果找到了她,先不要驚動,馬上聯絡我跟蘇唯,或是雲飛揚。”

被點名了,雲飛揚很激動,努力挺了挺胸膛,陳雅雲看看他,不情願地問:“為什麽要告訴他啊?”

“非常時期,消息當然是要傳得越快越好,別問這麽多了,快去吧。”

陳雅雲被沈玉書直接交代了任務,她很開心,沒再多問,說了句‘等我的好消息’就跑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雲飛揚雙手合十。

“謝天謝地,總算把姑奶奶送走了。”

沈玉書給蘇唯使了個眼色,兩人折返去雅克的別墅,雲飛揚跟上,問:“神探,你特意讓我去查那棟房子的主人,是不是已經猜到房子不是李家的了?”

“是。”

“你怎麽知道的?”

“門牌號。”

走到雅克的別墅門前,沈玉書指了下門牌,看到上麵刻的一六五,雲飛揚啊的叫起來。

叫聲把附近的巡捕都引了過來,但當他們聽了沈玉書自報家門後,就讓開了路,恭恭敬敬地請他們進去。

蘇唯跟在沈玉書身後,歎道:“我第一次看到當偵探當得這麽神氣的,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你看你要不要跟著雅克一起好好練練漢語?每次都詞不達意。”

“我詞不達意?好歹我會的語言比你多,你有本事下次不要讓我幫忙翻譯。”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進了院子,沈玉書沒有馬上進洋樓,而是順青石甬道繞去後院。

他在院子的草叢裏不時地踮腳彎腰,看上去真像是偵探在尋求線索,最後又去檢查後院的小門,打開門走了出去。

天氣不錯,昨天的積雪化掉了大半,蘇唯跟在他後麵,沒發現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雲飛揚小聲問:“神探在找什麽?”

“鬼知道……啊不,是鬼都不知道。”

蘇唯嘲諷道,他正要跟上,忽然感覺有人在暗中偷窺他們,他轉頭看去,二樓某個房間的窗簾晃了晃,那裏好像站了個人,由於簾子的阻擋,無法看到那是誰。

“啊哈,說不定真見鬼了。”

他吹了聲口哨,走出了院子。

後院外是一條比較狹窄的街道,很單調,沒什麽光景可看,沈玉書先問了雲飛揚昨晚是在哪裏看到無臉鬼的,又讓他重複見鬼的時間和狀況。

聽完雲飛揚的講述,沈玉書又站在街道當中往前觀望,默默看了一會兒,突然抬起腳步往前走,剩下的兩個人莫名其妙地跟在他身後,就見他穿過街道,拐進洋樓之間的小巷,拐了一圈又轉出來,再接著拐去其它的小巷。

“神探該不是被鬼附身了吧?”雲飛揚擔心地問。

“不不不,根據沈萬能的邏輯,人和鬼雙方必須要磁場相同,人才有可能見鬼,我估計這個可能性不大,人都找不出來和他磁場一樣的,更何況是鬼?”

雲飛揚看看遠處的沈玉書,心想你有本事當著他的麵說啊。

“但如果……我說如果哈,如果真是鬼附身,那我希望是胡君梅的鬼魂,這樣我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知道凶手是誰了。”

蘇唯的希望沒能實現,沈玉書很快就恢複了正常,抬起頭,大踏步往回走。

蘇唯上前扯住了他,懇求道:“老兄,我一定給你那個藥彈,再外加十個大洋,所以你就不要再吊我的胃口了,到底是怎麽回事,拜托你說出來好不好?”

沈玉書轉頭看他,雲飛揚也在旁邊用力點頭,期待被解謎的心情溢於言表。

沈玉書笑了,道:“其實真相很簡單,李慧蘭費這麽大的工夫,又高價請我們幫她捉鬼,隻是想把我們調離偵探社而已。”

蘇唯眼前一亮,道:“你的意思是她本來是想引我們去雅克的別墅?可是她不擅長說謊,一緊張,把門牌號一六五說成了一五六,所以她才會去而複返,問我們會不會撬鎖?”

“不錯,她大概是覺得已經說錯了,如果再臨時改口,更會引起我們的懷疑,索性不如就將錯就錯,反正隻要把我們從偵探社調開就行,這附近的別墅大多都是閑置的空屋,不會影響到整個計劃,但她還是擔心,所以昨天下午又特意過來跟鄰居搭訕詢問,了解隔壁別墅的情況。”

雲飛揚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抓著頭發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人是她殺的,想把你們抓來當替死鬼?”

“不,昨晚的事是突發事件,我想李慧蘭也不知情,她以為隻要把我們調開就行了,但其實設計這個計劃的人卻希望讓我們短時間內都無法回偵探社——如果我們在闖空門時被抓住,並且房子的主人還是洋人的話,那我們一定會被抓去巡捕房的。”

說著話,三人回到了後院,往洋樓裏走,蘇唯道:“雖然闖空門是我的強項,但我可不希望被莫須有的罪名誣陷,如果她不是女人,下次見到她,我一定揍她。”

“我還是不明白,她費這麽大的事把你們調開,是想幹什麽?”

“大概是事務所裏有別人感興趣的東西。”

沈玉書看了蘇唯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了一個可能性——那張神秘的地圖。

“也許李慧蘭真的有一位不想被家人知道的地下情人,所以才會被人威脅,那她會不會有危險?”

“應該還不會,要知道殺人棄屍是件挺麻煩的事,那些人現在的重點放在偵探社上,所以如果李慧蘭真的被他們抓住了,他們最多是控製她的自由,不讓消息外泄。”

洋樓的後門沒有鎖,沈玉書進去後,先查看了走廊上的電閘,又沿著走廊往前走,邊走邊四下張望。

蘇唯跟著他一起張望,問:“也就是說李慧蘭委托我們和雅克殺人案之間完全不相幹?”

“不,我不相信有這麽巧合的事,你還記得雅克說他白天帶胡君梅來白賽仲路時,有個車夫一直跟著他們嗎?也許他們早就被跟蹤了,設定計劃的人要確定他們晚上真的會在這裏約會,這樣我們闖空門才會被抓住,隻是後來發生了太多狀況,把整個計劃都打亂了。”

雲飛揚叫道:“我知道了,陷害你們的人就是殺害胡君梅的凶手,一石二鳥,對,一石二鳥!”

他的叫聲太響亮,把沈玉書和蘇唯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你們是什麽人?”

身後突然響起話聲,說話聲調有些古怪,雲飛揚嚇得跳起來,轉頭一看,一個留著卷毛棕發、大鼻子藍眼睛的洋人站在後麵,他這才明白蘇唯跟沈玉書剛才看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