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尋找新線索

兩人來到巡捕房,洛逍遙正在跟幾個同伴吃午飯,他剛把麵條咬進嘴裏,一抬頭就看到了沈玉書和蘇唯,差點把麵條嗆出來,端著碗起身就走,蘇唯追上去,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按住了。

“你幹什麽?見到我們就像是見了鬼。”

“鬼都沒有你們難纏。”

洛逍遙幾口把麵條吞下肚,道:“先聲明,首先巡捕和偵探的立場是對立的,我不能隨便透露資料給你們,看在親戚的份上,你們不要害我丟飯碗;其次,這個案子發生在公共租界,我隻是碰巧在案發時先到的現場,所以幫忙做了一些記錄而已。”

“啊哈,小表弟你變聰明了,我們還沒說話,你就知道我們想問什麽案子了。”

“還能有什麽?最近不就出了那一樁案子嘛。”

“我們沒有想要資料。”

沈玉書說完,洛逍遙正要鬆口氣,他又接著道:“你是最先到現場的,你提供的線索會比資料更齊全,所以直接聽你說就行了,投桃報李,我可以免費幫你們檢驗薑大帥的屍體。”

“都說了這是公共租界的案子,人家巡捕房有自己的驗屍官,根本不需要你們……”

洛逍遙的話還沒說完,肩膀被蘇唯用力按了一下,小聲追加道:“薑大帥的身份特殊,不少人都在盯著這個案子呢,你也想早點破案吧?跟上次一樣,到時案子破了,功勞是你的,酬金是我們的,好處大家一起拿,怎麽樣?”

“你們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這次是真不行,兩位大哥,今早案子已經正式轉交給公共租界那邊了,就算我想查案也插不進手,我沒那麽大的權力。”

沈玉書問:“那知道是誰負責的嗎?”

“我們這邊是裴劍鋒探員,因為最早的目擊者是我們法租界這邊的人,所以總督察特別調他過來協助公共租界方麵調查這個案子,”洛逍遙皺著眉道:“好像那個薑大帥在公董局裏有人,所以上麵才會這麽操作。”

蘇唯跟沈玉書對望一眼,洛逍遙還以為可以脫身了,誰知下一秒他們異口同聲道:“還是要你幫忙。”

“我說你們……”

“小表弟,你最近很拮據啊,”蘇唯收回手,翻看著手裏的借據,問:“你賭錢輸了嗎?跟人家借這麽多錢?”

看到借據,洛逍遙傻眼了,伸手去搶,被沈玉書搶先拿過去,就見借據上寫著十個大洋的金額,貸款人是方醒笙。

方醒笙是洛逍遙的頂頭上司,沈玉書認識,看到下麵是洛逍遙的簽名畫押,他問:“為什麽你要借這麽多錢?”

“這……這不就是……”

不就是因為他買的高檔外套被偷了嘛。

但衣服被偷不等於說他可以不還錢,為了不讓沈玉書懷疑,洛逍遙隻好借東家補西家,準備先還了沈玉書的錢再說,所以就導致了這種尷尬局麵的發生。

這話洛逍遙不敢說,生怕傳去父母耳朵裏,照母親的火爆脾氣,說不定會一棒子敲斷他的腿,他期期艾艾的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蘇唯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這筆錢我替你還了,也不用你歸還,你隻要給個方便就好。”

“這……”

洛逍遙看看沈玉書,又看著蘇唯微笑著取回借據,放進自己的口袋裏,他認命地耷拉下了腦袋。

“小心點,注意點,警惕點,戴好口罩,遇到人點個頭就行了,不要多說話。”

在去驗屍房的路上,洛逍遙不斷叮囑喬裝的蘇唯跟沈玉書。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兩個穿了大夫的白大褂,還戴了帽子和口罩,洛逍遙卻還是不放心,一直提醒注意。

最後蘇唯聽煩了,製止了他的囉嗦。

“我覺得你應該把精神勁兒用在講案子上。”

“案子剛才都講過了啊,難道你們還要我再講一遍嗎?”

兩人同時點頭,因為他們沒看到現場證供,隻憑洛逍遙的記憶講述,很可能哪裏會有遺漏,所以讓他重複講述是很有必要的。

洛逍遙看他們的反應,歎了口氣,道:“怕了你們了,那我再說一遍,你們好好聽著。”

剛才蘇唯幫他把賬還上了,拿人的手短,洛逍遙隻好盡力配合,將自己在戲院的經曆除了麵具男那部分的以外,他都講了一遍。

事件發生在狸貓換太子的戲結束後,他和方醒笙出了劇院,那時大約九點多,他帶著長生準備回家,就在這時,附近傳來驚叫悲鳴聲,還有人大呼報案。

他和方醒笙跟隨人群跑到了戲院的後麵,在角落裏發現了屍體。

死者坐在地上,背靠牆,胸前都是血,幾個彪形大漢跟一位美貌少婦站在屍體旁,洛逍遙曾在戲院裏見過他們,所以他馬上猜到了死者的身份。

發生了命案,洛逍遙急忙讓人去巡捕房召集人手,又拜托街坊把長生送回家,他自己留下來保護現場。

後來公共租界的巡捕與驗屍官陸續趕到,經過勘察取證,大家一致把懷疑對象鎖定在吳媚身上,認為劫財殺人隻是她設計出來的假象。

會做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驗屍官在檢查中發現子彈是近距離發射的,死者並無掙紮的痕跡,也就是說能讓他毫無防備的一定是他熟悉的人,並且凶器是薑英凱自己的配槍,普通盜賊怎麽可能從孔武有力的薑大帥身上奪走配槍?

“但光憑這一點,並不足以證明嫌疑人就是吳媚啊。”

“當然還不止這些,我們懷疑她是因為她和那些手下給假口供。”

“怎麽說?”

“他們說薑英凱在戲的中場出去抽煙,從時間推算,大約是八點半之前,也就是說那個時間裏薑英凱還是活著的,但是驗屍官九點半趕到現場,從屍僵程度上判定薑英凱至少已經死亡兩個小時以上了。”

“所以肯定有一方在說謊。”

“驗屍官沒必要說謊,而且我自己也看了屍首,我敢肯定驗屍官說的是正確的,事後我們詢問過坐在薑大帥附近的幾位戲迷,他們說中途有人出去過,但當時大家都在看戲,沒特別留意是誰,所以我們懷疑薑大帥在戲開場之前就被暗殺了,可是我們查過戲院內部,沒有找到有力的線索。”

聽到這裏,蘇唯看向沈玉書,沈玉書的表情若有所思,始終沒有開口詢問。

驗屍房到了,洛逍遙打開門,帶他們進去。

案發當時的狀況太混亂,洛逍遙也不知道是誰下令將薑英凱的屍體搬到法租界巡捕房的,不過這給沈玉書調查提供了方便。

由於被害人家屬的強烈反對,驗屍官隻是做了簡單的屍檢,洛逍遙說上頭已經接受了家屬盡快歸還屍首的請求,所以他們再晚來一會兒的話,大概就看不到薑英凱的屍體了。

沈玉書拿出膠皮手套,遞給他們二人,他自己戴好手套,掀開蓋在屍首上的白布,認真檢查起來。

蘇唯在一旁提著道具小箱子,隨時聽沈玉書的吩咐,拿出必要的道具給他,洛逍遙站得遠遠的,嘟囔道:“你們準備得夠齊全的。”

沈玉書用小鑷子將死者的毛發還有他指甲裏的碎屑物質分別放進試管,又仔細觀察他心髒部位的傷口,忽然嗯了一聲。

蘇唯問:“怎麽了?”

“這傷口不太對,好像經過二次傷害。”

洛逍遙探頭看過來,問:“什麽叫二次傷害?”

“從傷口寬度來看,大約是被口徑為6-7mm的子彈射擊造成的,但出血量卻不多,死者後背上的血量就更少了。”

沈玉書讓洛逍遙取來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鞋襪,讓他們看上衣左胸上的彈孔和血漬。

“所以我懷疑死者的死因不是子彈造成的,簡單地說,凶手先用其它物體刺穿了他的心髒,後來才用手槍在原來的傷口上補了一槍,掩飾最初的傷口。”

“為什麽要這麽做?”蘇唯和洛逍遙同時問。

“大概不這樣做的話,可能會暴露凶手的身份,這是我目前唯一可以想到的原因。”

沈玉書提取了死者胸前跟衣服上的纖維物質,收好,洛逍遙不解,問:“你能靠著這些東西找出什麽嗎?”

“我盡力,或許可以憑這些細微的線索,找出死者是死於什麽凶器之下,又是在哪裏被槍殺的,還有死者在死前做過什麽,見過什麽人。”

知道死者死於什麽凶器與查案有關係嗎?反正凶器不是刀就是手槍嘛。

洛逍遙還是不懂,不過為了不打擾沈玉書做事,他忍住沒把疑惑問出來。

沈玉書又從死者衣服上的幾個部位收集了存留物質,蘇唯負責檢查遺留物品——錢包、沾了血的手槍、還有牙簽、薄荷糖以及香煙。

香煙是哈德門,時下流行的牌子,蘇唯拿起煙盒看了看,裏麵隻少了兩隻煙,他道:“看死者的手指,他是老煙槍了,他不可能特意跑出去抽煙,才抽兩隻。”

洛逍遙道:“也可能他抽完了一包,這是剛開封的第二包。”

蘇唯又翻看錢包,洛逍遙道:“錢包的大鈔都沒了,槍裏少了兩發子彈,跟死者身上的彈孔還有在現場找到的彈頭都對應得上。”

言下之意他們都在認真查案,並不是敷衍了事的。

沈玉書沒有留意他的暗示,檢查著死者的皮鞋,問:“彈頭在哪裏?”

“被裴劍鋒收走了,本來其它物證他也要拿走,是我們總探長說要轉交公共租界那邊,才留下的……你們檢查完了嗎?檢查完就快走吧,如果有人來的話,我就不好交差了。”

沈玉書把物品依次放回原處,又將屍體重新蓋好,就在洛逍遙想鬆口氣的時候,他突然問:“我聽長生說那晚你在看戲時出去過,還遇到了朋友。”

一個猝不及防,洛逍遙大聲咳嗽起來。

“是、是啊,是戲剛開場的時候,我們總探長讓我去買零食,我在戲院門口遇到個朋友,被他抓去聊了一會兒。”

這個‘抓’用得太形象了,洛逍遙說著話,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抓走的嘛。

“是哪位朋友?”

“巡捕房的,你不認識的,嗬嗬。”

這謊言說得太蹩腳,但事到如今,洛逍遙隻能這樣說,他心想躲過一陣是一陣。

不過一晚上連續發生兩起槍擊事件,就算再遲鈍,他也會懷疑這兩起案件是不是有關聯,所以這兩天洛逍遙一直心神不定,一邊為自己隱瞞真相感到不安,一邊又判斷這兩件事隻是偶然,因為時間對不上。

那晚他蘇醒後,曾在洗手間遇到過一個長的很像薑英凱的人,從時間上來推算,剛好就是薑英凱出來吸煙的時間,他卻走錯了路,去了後台。

所以洛逍遙個人傾向於吳媚沒有說謊,但他不敢肯定自己見到的那個人就是薑英凱,如果他冒然跳出來作證,勢必要扯到他被麵具男劫持的經曆,到時隻怕會越描越黑,這就是他沒有對任何人講的原因。

沈玉書也沒有再問下去,而是看著洛逍遙不說話。

洛逍遙被盯得心裏發毛,本能地把眼神瞥開了,隻覺得從小到大,他沒什麽事能瞞得過表哥,但這件事性命攸關,弄不好還會拖累到父母,所以絕對不能說。

還好關鍵時刻蘇唯伸出了援助之手,對沈玉書道:“差不多了,可以離開了。”

兩人收好采集的樣本,離開驗屍房,洛逍遙在心裏大大地鬆了口氣,抹了把額上的冷汗,跟了出去。

事情沒有如他期待的平安度過,他們才來到走廊上,迎麵就看到一位穿風衣的男人走過來,洛逍遙嚇傻眼了,小聲提醒道:“低頭低頭。”

“那是誰?”

“就是裴劍鋒,上頭調來專門負責薑大帥案子的那個。”

等洛逍遙解釋完,裴劍鋒已經走到了他們麵前。

裴劍鋒三十出頭,他的個頭沒有特別高,卻長得精幹,目光炯炯,不苟言笑,皮膚略黑,很配他的衣著,頭上戴著禮帽,頗有時下摩登男士的氣質,至少在氣場上就甩出洛逍遙好幾條街。

洛逍遙一看到他,迅速把沈玉書和蘇唯拉去了一邊,給他讓開路。

裴劍鋒卻停下了腳步,他看兩人是大夫打扮,問洛逍遙。

“他們是誰?”

“是、是……醫院的醫生,我們的驗屍官忙不過來,就請他們來幫幫忙。”

“薑大帥的案子是我在跟的,另調人手過來,為什麽不通知我?”

洛逍遙啞口無言了,沈玉書替他回答:“不是薑大帥的案子,是其它案子。”

“哪件案子?”

“勾魂玉盜竊案。”

“據我所知,那件案子並沒有死人。”

“這位先生,驗屍官驗的不僅僅隻有屍體,你這是狹義的想法。”

洛逍遙在旁邊聽著他們的對話,不由得心驚膽顫,好想找個借口把話岔開,卻又不敢擅自打斷,正著急著,裴劍鋒伸出手,對兩人道:“證件。”

洛逍遙的眼前頓時烏雲蓋頂,好想暈過去,或是把裴劍鋒打暈過去。

關鍵時刻,蘇唯出馬了,上前拍拍裴劍鋒的肩膀,道:“先生,在看我們的證件之前,是不是該先說明一下你的身份?”

“我是公董局警務處特派負責薑英凱一案的探員裴劍鋒。”

“證件。”

蘇唯一伸手,做出和裴劍鋒相同的動作。

洛逍遙的臉更白了,裴劍鋒的臉色跟洛逍遙的一樣難看,不過那是因為迄今為止沒人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他盯著蘇唯看了幾秒鍾,最後還是選擇掏證件。

——等他亮出證件後,你們怎麽辦?打暈他逃跑嗎?據他所知,裴劍鋒的身手可是很厲害的,而且這裏是巡捕房啊……

眼看著事態越來越嚴重了,洛逍遙急得直朝蘇唯和沈玉書使眼色,讓他們見好就收,找個機會偷溜。

但這兩人就像是看不到,反而是裴劍鋒自負的表情消失了,他掏著口袋,表情越來越古怪,上衣口袋找完了,又去翻褲子口袋,翻來翻去愣是拿不出證件。

欣賞著他的反應,蘇唯調侃道:“差點被你唬過去了,你是忘了帶?還是根本就沒有證件啊?”

“我來時絕對帶了,我知道了,一定是被你偷了!”裴劍鋒指著蘇唯喝道:“剛才隻有你碰過我,好大膽,你敢在巡捕房裏偷東西!”

“嗬嗬,拿不出證件就惱羞成怒了?說我偷了,你有證據嗎?你要是在我身上搜不出證件,小心我去公董局投訴你!”

“好,我要是找不到,聽憑發落。”

沈玉書冷眼看著他們對嗆,從某種意義上說,裴劍鋒的直覺還是很準的,問題是現在證件是不是還在蘇唯身上。

為了給蘇唯提供轉移贓物的機會,等裴劍鋒上前動手抓蘇唯的時候,沈玉書搶先攔住,裴劍鋒衝他一瞪眼。

“你敢拒絕搜查?”

“是你在亂用職權,”沈玉書冷冷道:“證據都還沒有,就說我們偷東西,薑大帥的案子由你這樣的人負責,結果堪憂啊。”

“你!”

“大家有話好好說,好好說,都是自己人。”

見事態越演越烈,洛逍遙的頭都大了,上前調解,可惜誰都不聽他的。

裴劍鋒想要強行搜查,蘇唯掙紮反抗,裴劍鋒便動了手,接著是沈玉書反擊,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對麵傳來腳步聲,有人朗聲道:“都是自己人,請住手。”

嗓音溫純清亮,帶著磁性的質地,糾纏的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順聲看過去。

一個身穿長衫的男人快步走向他們,他很瘦,個子又高,長衫下擺隨著他的步行微微帶起來,顯得飛揚飄逸,更詮釋了他的氣質。

看年紀他跟沈玉書和蘇唯差不多,但容貌既不同於沈玉書的溫潤,又不像蘇唯那樣玩世不恭,而是冷清俊秀,乍一看,宛如濁世翩翩佳公子。

這麵相輕易就把時下那些受追捧的大明星比下去了,蘇唯咂咂嘴,嘟囔道:“上海灘遍地都是帥哥。”

沈玉書瞥了他一眼,蘇唯追加,“也有不少美女。”

看到這個男人,裴劍鋒的臉色變了,主動打招呼。

“端木先生。”

男人向裴劍鋒回了禮,又指指他們,道:“這兩位大夫是我推薦的,他們都留過洋,有很多實踐經驗,剛好這裏人手不足,我就跟總探長聊了一下,請他們過來幫幫忙。”

聽了他的解釋,洛逍遙立即看向蘇唯,蘇唯則去看沈玉書,憑他的直覺,沈玉書應該也不認識這個人。

“原來是端木先生的推薦,一場誤會。”

裴劍鋒對端木先生好像有點忌諱,聽他這麽說,便沒再多問,又上上下下地摸口袋,在摸到西裝內裏口袋時,他的手一頓,拿出來,手裏多了本證件。

沈玉書看向蘇唯,蘇唯衝他眨眨眼,意思是他已趁亂完璧歸趙了。

看到證件,裴劍鋒的表情更尷尬,端木先生對沈玉書道:“你們也把證件給裴探員看看,這是規矩,不能搞特殊。”

“不用了不用了,既然是端木先生推薦的人,那還有什麽好懷疑的。”

裴劍鋒急忙抬手製止了,又看看表,道:“我還要抓緊時間去辦薑大帥的案子,等結案了,我們再好好聚會,到時端木先生一定要賞臉啊。”

“一定一定。”

寒暄過後,裴劍鋒匆匆離開了,等他走遠了,端木先生依次看向他們三人,做了個手勢,帶他們出了巡捕房。

出門走出一段路,沈玉書停下腳步,摘下帽子和口罩,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們?”

“玉書,多年不見,你不會把我忘了吧?”男人衝他笑道:“我是端木衡啊,跟你從小一起長大的阿衡。”

“端木衡?”

沈玉書仔細打量他,端木衡的容貌還隱約留著幾分童年的影子,但已經很淺淡了,反而是端木衡父親的樣子他記得比較清楚,端木衡英氣勃勃,倒有幾分當年其父的風采。

“阿衡,是你!”

看到端木衡伸過手來,沈玉書跟他握了手,舊友久別重逢,兩人都分外激動,熱情地擁抱到一起,不斷拍打對方。

“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我也是,當年伯父伯母帶你移居上海,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後來我來了上海,還曾去找過你,可那時候你已經去了倫敦,沒想到我們會這麽巧地在巡捕房重逢,真是有緣啊!”

看著他們開心的模樣,蘇唯向洛逍遙那邊歪歪頭,小聲道:“我從來不知道你哥會對屍體以外的生物這麽熱情。”

“嗯,我也是第一次見。”

“你認識那個人嗎?”

“不認識,也沒聽我哥說過。”

沈玉書當然不會提到端木家,因為他和端木衡是童年的玩伴,自從他隨父母來了上海後,雙方就失聯了。

當年沈玉書的祖父和父親在前清宮中隻是醫士,而端木衡的祖父則是太醫院院判,好在兩家是同鄉,又在同一個地方供職,所以關係非常好,兩家的小孩也經常一起玩耍,直到沈玉書離開。

“你怎麽會來巡捕房?還認識裴劍鋒的?”

敘舊後,久別重逢的喜悅稍微平複下來,沈玉書問道。

“這件事說來話長。”

端木衡道:“當年伯父辭官後,宮中的局麵更加混亂,我祖父年事已高,不想再攙和那些紛爭,也找了個體弱多病的借口回鄉,後來我留洋歸來,希望做一番大事業,還參加了皖軍,沒想到在幾年前江蘇跟浙江的軍閥戰役中右手受傷,無法再拿槍,幸好有父親的老友幫助,讓我在公董局的庶務處討了個文職當當。”

說到這裏,端木衡轉轉自己的右手腕,露出不符合年齡的抱憾表情。

聽起來背景很複雜啊,蘇唯摸著下巴打量端木衡,從他的衣著上推算他的身家。

沈玉書也把自己這邊的情況簡單講了一下,又介紹了蘇唯與洛逍遙給端木衡認識。

端木衡跟蘇唯打了招呼,目光在洛逍遙與沈玉書之間轉了轉,說:“我聽說薑大帥的屍體是你最先發現的,沒想到你是玉書的表弟,你們不太像啊。”

“我的個頭像我爹。”洛逍遙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又好奇地問:“聽你們的對話,從爺爺輩開始就是給朝廷當差的?”

端木衡笑了,“小官小官,不值一提。”

沈玉書跟他打趣道:“如果連左院判都說是小官,那這世上就沒有人敢稱大官了。”

洛逍遙不懂什麽叫左院判,轉頭看蘇唯,蘇唯也不知道,他對古董的了解遠遠勝過那些官位等級。

沈玉書解釋道:“院判分左右兩職,是太醫院裏僅次於院使的職位。”

也就是說端木衡是前清太醫院左院判的後人,難怪裴劍鋒對他畢恭畢敬了。

蘇唯上前拍拍沈玉書的肩膀,說:“太好了,既然你跟官家少爺是好朋友,那今後我們查案什麽的就方便多了。”

端木衡眉頭微挑,主動問:“你是指薑大帥的案子吧?”

“可不就是嘛,我們接受了薑大帥遺孀的委托,查這個案子,還請端木兄台屆時給個方便了。”

蘇唯拉著端木衡套近乎,沈玉書想阻攔已經晚了。

端木衡道:“沒問題,你們想知道什麽,我會盡力幫忙的,這個案子的性質很嚴重,兩邊租界的上頭都在盯著呢,如果你們能及早破案,對我們來說也是很大的幫助啊。”

沈玉書問:“性質很嚴重?”

端木衡看看周圍,沒有馬上回答,沈玉書知道他不方便說,便道:“那你知不知道吳媚的身份背景?”

“我不太了解,不過我可以找人問問看,等我的消息。”

洛逍遙站在旁邊一直心驚膽顫的,擔心沈玉書又讓他去查什麽情報,現在看到問題轉去了端木衡那裏,他的心踏實下來,找了個去做事的借口告辭。

沈玉書沒留他,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問:“逍遙,你剛做的新外套怎麽沒穿?”

洛逍遙身子一僵,額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勉強堆起笑臉,道:“最近天突然熱了,我就收起來了,如、如果沒事,那我回去了。”

沈玉書點點頭,等洛逍遙走後,端木衡問:“你們接下來要去哪兒調查?我有車,可以帶你們過去。”

“會不會妨礙你做事?”

“不會,我就是個閑差,所以才會被公董局的那幫老家夥踢過來當監督,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還好現在可以物盡其用了,我這就去開車,你們等我。”

蘇唯脫下了白大褂,看著端木衡的背影,他做出判斷。

“這個人不簡單呐。”

沈玉書點點頭,深有同感。

“還有啊,你的小表弟在撒謊,一個人如果在不重要的小事上撒謊,那就說明他想隱瞞的是更嚴重的問題。”

“我知道,不過眼下還有事要做,所以先放放羊,等他自己撐不住了,會說的。”

“啊哈,端木說得沒錯,你們表兄弟一點都不像,你這麽黑的人怎麽會有那麽實心眼的表弟?偏偏表弟還是做巡捕的。”

“他傻人有傻福,倒是你,可真夠膽大的,敢在巡捕房偷探員的證件。”

“隻要有機會,我連太後老佛爺的鳳冠也想試一試,”蘇唯沾沾自喜地說完,道:“剛才謝了,你的反應也夠快,挺適合做我們這行的。”

“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

“你這樣說,會讓你合夥人傷心的。”

嗬嗬,他倒覺得這家夥樂在其中。

端木衡的車開了過來,沈玉書壓低聲音道:“過會兒在端木衡麵前說話注意點兒,他是公董局的人,立場不明,比較敏感。”

“我忽然不傷心了。”蘇唯聳聳肩,嘟囔道:“因為你連一起長大的朋友都防著。”

“公私分明,這難道不是做偵探的基本準則嗎?”

“也許是做人的基本準則。”

蘇唯的眼中蒙起一層陰霾。

假如當初他也和沈玉書一樣謹慎的話,也許就不會接下由朋友牽線的委托,更不會將飛虎爪隨意放置了,正是那點小小的掉以輕心,最後導致了無法挽救的後果。

沈玉書捕捉到了蘇唯眼中一閃而過的傷感,但端木衡的車已經開到了他們麵前,他隻好結束了這個話題。

從路線遠近來安排,沈玉書選擇先去較近的黃埔旅館。

黃埔旅館位於貝當路一隅,外觀陳舊,在頗具特色的歐洲風格建築群之間,它非常不顯眼。

到達後,沈玉書向前台的服務人員報了吳媚的名字,服務人員已經從吳媚那兒接到了聯絡,沒多問,直接把客房鑰匙給了他。

三人來到578號客房,開門走進去。

房間還沒有打掃,保持早上被槍擊過的狀態,衣物用品以及行李箱隨意放在一邊,桌旁的地上有個碎掉的花瓶,從位置來看,應該是吳媚等人在躲避子彈時撞倒的。

蘇唯走過去拉開窗簾,窗簾後的玻璃上被擊穿一個洞,窗台上還落了一些玻璃碎片。

“看來狙擊手是從對麵的教堂開槍的。”

端木衡在路上聽沈玉書講述了吳媚被暗殺的事,他站在蘇唯身邊,跟他一起查看外麵的情況。

旅館隔了一條街的對麵是個教堂,站在教堂頂樓,剛好可以看到這個房間的全景,他問:“吳媚有沒有說他們事後是否追蹤到狙擊手?”

“我沒問,不過如果他們抓到了狙擊手,就不會去找我們了。”

沈玉書打開衣櫃,裏麵掛了不少高檔時裝,都是剛購買的,有些衣服的價格標簽還沒有拿掉,看上麵的價格,一件衣服夠普通人家幾個月的夥食費了。

他取了幾張衣服標簽,關上衣櫃,又去查看牆壁,對著玻璃窗的牆壁上還留著彈孔,從直徑來看,與許富描述的子彈形狀一樣。

三人分別在房間裏檢查了一遍,沒有重大發現,蘇唯一攤手。

“看來除了確定吳媚沒有說謊外,一無所獲。”

端木衡道:“吳媚也可能是自編自演,畢竟沒人看到當時的情況。”

三人來到樓下大堂,沈玉書把客房鑰匙還給了前台的服務人員,問:“這幾天有人來找過吳小姐嗎?”

“沒有……”

沈玉書轉身要走,服務生突然又叫住他。

“不過之前有人送禮盒給她,放在前台,請我們轉交。”

“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前天早上,後來我們送早餐時,就一起送去了她的客房。”

“是什麽東西?”

“不清楚,禮盒是包裝好的,看不到裏麵的東西,看禮盒的大小,應該是首飾之類的。”

服務人員狐疑地看沈玉書,像是在說你們不是吳小姐的手下嗎?怎麽會不知道禮物是什麽?

在對方發問之前,沈玉書道了謝,走出了旅館。

端木衡道:“既然是首飾,可能隻是普通的送禮,與案子沒關係。”

但是送禮的當晚,薑英凱就被殺了,這一點讓沈玉書有些在意,他沉吟了一下,問:“阿衡,你能再幫我一個忙嗎?”

“有什麽話盡管說,我們之間不需要客氣。”

沈玉書把吳媚寫給自己的名單取出來,遞給他。

“這些人麻煩幫我查一下,重點是他們跟薑大帥和吳媚的交友關係,還有他們的身份,越詳細越好,還有,查一下最近在他們周圍有沒有發生過什麽大事件或是變故。”

一串長長的名單列在紙上,蘇唯看到端木衡的表情明顯變得僵硬,都忍不住有點同情他了。

這麽多人要一個個調查的話,可想而知是個多麽艱巨的任務,他猜端木衡現在內心一定很後悔說‘不需要客氣’這句話。

接著沈玉書又向門童打聽吳媚跟薑英凱的事。

在收下了一張大麵額的小費後,門童很熱心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不過他除了知道薑英凱夫婦每次都同進同出,還帶著一大幫隨從外,沒有其它收獲。

三人重新坐上車,端木衡問:“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沈玉書沒有回答,而是問:“需要我來開車嗎?”

“怎麽?”

“我看你右手不太方便,為了安全起見,還是由我來開比較好。”

蘇唯看到端木衡臉上浮起尷尬,他以手扶額,對沈玉書這種完全不考慮對方心情的說話方式佩服得五體投地。

還好端木衡精於世故,馬上就重新綻開笑顏。

“這都是老毛病了,雖然使不上力氣,不過開個車還是沒問題的,而且我對這裏的路也比較熟。”

他都這樣說了,沈玉書便沒再堅持,道:“那就不好意思要繼續麻煩你了,我想去霞飛路那邊轉轉,吳媚買了那麽多東西,一定有人記得她。”

“不是在查薑大帥的案子嗎?為什麽要一直繞著吳媚打轉?”端木衡把車開動起來,開玩笑道:“難道你懷疑她在上海有情夫,她聯合情夫殺人?再為了不被懷疑,又特意做戲請偵探幫忙?”

“如果是情殺,那一切都會簡單得多。”

沈玉書的話意有所指,端木衡透過後視鏡看過去,見他沒有解釋的意圖,便停止了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