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美麗的委托人

“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陰暗的空間裏,斷斷續續地傳來小調,蘇唯拿著他從沈玉書那兒偷……呃不對,該說是順手拿來的手電筒,在封閉的房間裏慢慢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左右打探。

這裏是地下室一隅,年數久了,牆壁斑駁,地上隨便堆放著一些木箱。

他剛才打開一個箱子看過了,裏麵都是泛黃的醫書,有沒有實用價值他不知道,至少對他來說,這些東西是沒用的。

他接著又把重點放在牆壁上,左敲一下右敲一下,沉悶的回聲告訴他,牆壁都是實心的,不存在夾層的可能。

看來這隻是一間狹窄的普通地下室而已,所以那些人想在這裏尋找什麽呢?

蘇唯摸摸下巴,又舉起手電筒查看天花板,光亮劃過對麵,一張泛著綠光的臉突然出現在他麵前,他沒有防備,嚇得向後一晃。

那張灰蓬蓬的鬼臉也在同時晃了晃,蘇唯覺得有點麵熟,定定神,湊過去仔細一看,原來他麵前有一扇玻璃窗,玻璃窗上的鬼臉正是他自己。

蘇唯伸手敲敲玻璃,鬆了口氣,正自嘲自己親曆了圓月觀音案後,膽子也被嚇小了,玻璃上忽然又映出一張灰蓬蓬的臉,有個聲音幽幽地問:“你……在……這……裏……做……什……麽……”

“哇!”

這次可是貨真價實的幽靈,蘇唯慘叫出聲,他轉過身,一道修長的身軀站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充滿了詭異的感覺。

他立刻把手電筒的光打到了那人臉上。

那是一張冷峻又不失俊秀的臉龐,光線的關係,臉顯得灰蒙蒙的,看起來有點可怕,不過還好是熟人。

“沈玉書,你知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

確定那人是沈玉書後,蘇唯鬆了口氣,摸著咚咚咚跳個不停的心髒,說:“總算我的心髒夠堅強,否則被你嚇嗝屁了,你就等著坐牢吧。”

“難……道……現……在……更……可……怕……的……人……不……是……你……嗎……”

“我……我隻是在這兒隨便走走……”

“為……什……麽……要……在……我……家……的……地……下……室……隨……便……走……走?為……什……麽……要……在……臉……上……戴……這……種……奇……怪……的……東……西?想……嚇……死……人……的……是……你……吧……”

幽幽話聲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傳來,蘇唯伸起手,及時製止了他。

“拜托!拜托你能用正常的速度說話好不好?”

沈玉書沉默下來,注視了蘇唯五秒,突然走到他麵前,扳住他的肩膀,讓他麵對玻璃窗。

“為什麽要在我家的地下室隨便走走為什麽要在臉上戴這種奇怪的東西想嚇死人的是你吧?”

“一口氣說完你也不怕憋死。”

“不怕,我的肺活量相當的好,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如果你聽不懂肺活量這個詞,我可以解釋給你聽,我從來都沒期待一個小偷的文化能有多高。”

蘇唯伸出一隻手攥成拳頭,很想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捏死沈玉書。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真讓您失望了,我還不至於那麽不學無術,倒是你,連我臉上戴的是什麽都不知道,那才是沒文化。”

出於好奇,沈玉書歪頭看看他,玻璃上映出的灰蓬蓬的木然的臉龐,黑燈瞎火的地方乍看去是挺嚇人的,好在他是學醫的,這世上能嚇到他的東西不太多。

“突然看去挺醜的,”他伸手捏了捏蘇唯的臉皮,道:“再仔細看看,還是挺醜的。”

蘇唯把沈玉書的手甩開了。

“鄉巴佬,你不懂就直說,哥哥教教你,這叫人皮麵具,是我們混江湖的人常用到的變裝術。”

“人皮麵具?你殺人了?”

“你的腦子就不能靈活點嗎?人皮麵具隻是個形容詞,這是豬皮做的。”

“豬皮?”

本著好學鑽研的精神,沈玉書又湊上前仔細觀察,問:“用豬皮打凍的那個豬皮?你把老母豬豬皮糊臉上,心理素質還真不是一般的強大啊。”

蘇唯感覺自己再次被鄙視了,他把沈玉書推開,道:“是啊是啊,就是那種豬皮,不過是經過特殊藥水泡製再研磨出來的……”

“所以你戴了個經過特殊藥水泡製再研磨出來的豬皮麵具跑到我家的地下室來嚇人,是何居心?”

“錯,我是看到你出門了才進來的,所以主觀意誌上,我並沒有想嚇你。”

“對,你的主觀意誌是想偷東西,可惜我的事務所的地下室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真令人遺憾。”

“那倒沒有,至少我弄清楚了一件事。”摸著玻璃,蘇唯說。

手腕一緊,沈玉書拉著他往外走。

“我也弄清楚了一件事,對付一個小偷,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投入大牢,所以還要謝謝你主動幫忙提供人證跟物證,那麽接下來,我就可以給巡捕房打電話報警了。”

“都說了我沒有想偷東西了,如果要偷,我會偷你的辦公室,重要東西應該都放在那裏吧。”

“沒有要偷?那請問你是怎麽進入我的事務所的?”

“呃,如果我說是你忘記鎖門的話,你會信嗎?”

“而且還順便忘了鎖地下室那個鏽得幾乎打不開的大鎖嗎?”

“聽起來有點糟糕,作為開鎖方麵的行家,我建議你換新鎖。”

“謝謝提醒,我會換的。”

說著話,沈玉書拉著蘇唯來到一樓的事務所。

這裏原本是沈玉書的父親移居到上海後購置的房子,地處貝勒路與霞飛路交叉的拐角位置,周圍有不少賣店商鋪,是個繁華的區域。

自從得到了洛正夫婦的首肯,沈玉書就請人重新裝潢了這棟舊宅,把它翻修成偵探事務所。

一樓是書房、實驗室和會客室,二樓的房間用來休息之用,至於地下室,他還沒想到用途,就暫時擱置了,沒想到會被蘇唯捷足先登。

進了房間,沈玉書走到書桌前,拿起話筒就要撥打,蘇唯一個飛撲趴到了桌上,及時按下掛機鍵,接著仰起頭,堆起一臉燦爛的笑。

“你不是來真的吧?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更別說我們還合作過。”

“你覺得我有善良到被小偷光顧了,還跟他稱兄道弟的程度嗎?”

“沒有,你看起來沒那麽蠢。”

“嗬嗬。”

“呃,我的意思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看在我們交情的份上,別那麽咄咄逼人嘛。”

蘇唯繼續堆笑,沈玉書視若不見。

“在做戲之前,請先把你臉上的豬皮麵具拿掉。”

“人皮麵具,至少看起來挺像人皮的,你看到多麽的輕薄。”

蘇唯揭下臉上的麵具,遞給沈玉書,沈玉書探頭看看,覺得挺有趣的,他放下話筒,跑去取來手套,拿過麵具對著放大鏡仔細檢查起來。

“喂,這不是屍體。”

“我知道,不過可能會有細菌,所以注意點沒壞處。”

“什麽細菌啊,你腦殼壞掉了嗎?我的臉都不怕,你的手怕個什麽勁兒!?”

蘇唯快被他氣吐血了,大聲吼道,沈玉書抬頭看看他,又低下頭繼續檢查麵具,淡淡道:“因為你是小偷,你臉皮厚。”

蘇唯舉起了拳頭,在心裏再次像是碾螞蟻似的把沈玉書碾了一遍,沈玉書沒看到,還在全神貫注地看麵具。

蘇唯眼珠轉轉,告誡自己不能心浮氣躁,麵對這種家夥,隻能找準他的軟肋打。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隻對案子感興趣,那我們就來說案子好了,你有沒有想過洛叔提到的這棟房子鬧鬼是怎麽回事?”

沈玉書一聽這話,眉頭挑了起來,他把麵具放下,衝蘇唯冷笑道:“看來你不僅喜歡偷東西,還很喜歡偷聽別人說話。”

“不,這叫收集情報,而經過我對情報的收集、匯總再加以分析,我想到了一個可能性。”

沈玉書看著他,蘇唯豎起食指。

“我們先假設這世上沒有鬼……”

“不需要假設,這世上本來就沒鬼。”

“你又沒見過,你怎麽知道沒有?”

“就因為沒見過,我才斷言沒有,要不你抓一隻來看看?”

沈玉書說話常常一次能把人噎死,他絕對不會用兩次,這是蘇唯在跟沈玉書不長的接觸中得來的經驗,他還想長命百歲呢,所以他放棄了和沈玉書去爭辯這個毫無意義的話題,直接說正事。

“好,我們確定這世上沒鬼,那麽就得出了結論,洛叔見到的鬼是人扮的,這一種可能性就是——有人想在這裏找到某個東西,為了掩藏身份,他們做了偽裝,就像我戴人皮麵具一樣,以防萬一被人看到,還有掩飾的餘地,事實上這種裝扮還真派上了用場。”

“什麽裝扮?”

“就是把臉抹綠,還特意穿了你父親以前的官服,所以洛叔才會被嚇到,由此可知,那些人了解你父親,並知道他的官服的樣子,這樣推想的話,小偷的範圍就縮小了很多。”

“特意穿了官服……”沈玉書沉吟道。

他好像想到了什麽,表情若有所思,蘇唯正在為自己的聰明沾沾自喜時,沈玉書突然道:“你想到了這個可能性,就以為我家藏了什麽財寶,所以喬裝打扮來尋寶對吧?很遺憾地告訴你,並沒有。”

蘇唯偷偷進偵探事務所當然是有目的的,不過這個目的和尋寶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道:“你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隻是好心幫你解惑,你自己也很想知道真相對吧?”

“想知道真相我會自己查的。”

沈玉書指向對麵的牆壁,蘇唯順著他的示意看過去,那裏掛了一幅畫。

“喔喔,這幅是陳淳的花鳥圖,靜雅別致,很符合這個房子的調調,不過它是仿的,價值大約在……”

“請看花鳥圖的旁邊。”

沈玉書扳住蘇唯的頭,讓他的視線準確落在畫軸旁的地方。

那裏掛著營業證書,法人代表寫的是沈玉書的名字,下方是公司名稱——萬能偵探社。

“這裏是萬能偵探社,我是這個偵探社的老板兼偵探,所以任何問題,我都可以自己來解決,用不著請別人。”

萬能偵探?

蘇唯想起了一些老江湖常常自稱包百萬的,大概沈玉書的萬能偵探也是這麽個意思,這家夥真不考慮幹幹拆白黨嗎?他挺適合這一行的。

他忍著笑,道:“我知道你很厲害,但如果有人幫忙的話,會事半功倍的,你喜歡月薪還是提成?”

“都不喜歡,我沒興趣跟小偷合作。”

“事實上你已經跟小偷合作過一次了,並且非常成功。”

環視著房間,蘇唯道:“你看你這裏,已經開張半個多月了,卻一個客人都沒有,可見宣傳做得有多不好,這方麵我可以幫忙的,你隻要付一點點酬勞給我就可以了。”

“我沒錢了。”

“我沒聽錯吧?你剛賺了五千大洋。”

“別忘了還給了你一成,所以實拿是四千五百。”

“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金額啊,先生。”

“這筆不小的金額有三分之一拿去孝敬長輩了,三分之一用來裝修事務所了。”

“那還有三分之一呢?”

“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用來置辦試驗器材,剩下的存了定期存款,還有一部分借給了逍遙,所以沒錢雇你。”

“那看來隻有一條路了,”蘇唯打了個響指,“和上次那樣,我們合作,我現在手頭上雖然錢不多,但也有個幾千,加入你的偵探社當股東的話……”

“免談。”

“做人有原則是好事,但為了原則而讓自己捉襟見肘的話,那就是愚蠢了。”

“免談。”

沈玉書不是個固執的人,可是試想一下,他今後的工作除了與錢財有關外,還需要保護客人的隱私,如果合作的夥伴手腳不幹淨,說不定哪天偵探社的收入和情報都被掏空了,那他可就有苦沒處訴了。

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寸土不讓,蘇唯也不爽了,下巴稍微揚起,直視著他不說話,沈玉書也不示弱,迎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兩人的眼刀在空中較量了十幾秒後,沈玉書重新拿起話筒,蘇唯知道他想做什麽,一個飛撲搶先抓過座機,不讓他撥打。

“我隻是想找份正經工作,不會就這麽難吧?我現在也是浪子回頭了,你就不能像幫助長生那樣幫助一下我?”

“這個借口不足以說服我。”

“那好,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跟你坦白了吧,”仰頭注視沈玉書,蘇唯大聲道:“我崇拜你,想每天跟隨你學習探案經驗,為了將來可以習得一技之長而奮鬥!”

空間裏有幾秒的沉靜,接著沈玉書有板有眼地回道:“你在說這話時眼神飄忽,偏向右上方;眉頭有輕微的上挑;尾音吐字太用力,還有,說‘崇拜’的時候,你的手指下意識地抓緊電話,這些都是撒謊者的基本表現。”

麵對這種機械性的分析,蘇唯簡直就是無話可說,他沉默半晌,忽然綻開笑顏。

“恭喜你沈先生,順利通過了我們的偵探能力測試第一關。”

這次無語的換成了沈玉書。

他其實並沒有真的討厭蘇唯,否則早在發現蘇唯入室搞偷竊的時候,他就報警了,而不是在這裏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廢話。

看來擁有一張討喜的臉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啊,至少他的情緒被左右了——偵探雖然不比那些大明星,但兩者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許多時候需要演戲,不僅要演,還要演得生動有趣,挑起觀眾的興趣,這一點蘇唯過關了。

所以即使知道蘇唯在撒謊,他還是被說動了心。

偵探社剛開張,他需要夥伴,尤其是聰明又有能力的夥伴,雖然這個夥伴的人品有點問題,但他恰恰對有問題的那部分感興趣——蘇唯的身份,還有他特意接近自己的目的。

糟糕,這個想法實在太危險了!

發現自己的興趣被完全勾起來了,沈玉書沒好氣地想要不要把偵探能力測試第二關設定成——如何對付一個賣相不錯但詭計多端的拆白黨。

就在這時,事務所門口傳來敲門聲。

“對不起,可以打擾一下嗎?”

兩人轉頭看去,一個穿著旗袍,身材苗條的女人站在門口。

她大約三十上下的年紀,燙著大卷的頭發在頭上方束起,手裏拿了一個金黃色的小皮包。

看她的氣質與打扮,比起一些明星也毫不遜色,不過她更有錢,從她戴的項鏈跟耳環這些飾物來看,她應該是官紳或大老板的太太,隻是氣色不太好,有點病怏怏的。

有客登門了,沈玉書放開和蘇唯的糾纏,朗聲道:“歡迎。”

“歡迎歡迎!”

蘇唯表現得比沈玉書還要熱情,他把電話機子放回原處,迎上前正要說場麵上的話,女人先開了口。

“沈先生你好,我們又見麵了。”

“啊?”

蘇唯一愣,看到他這個反應,女人笑了,道:“你忘了,五天前在霞飛路,你曾幫過我的忙。”

“是你!”

經她提醒,蘇唯想起來了。

最近偵探社沒活,所以他也沒事做,總算荷包還算是鼓鼓的,所以便去各個地方轉悠,準備先了解上海灘的情況,將來辦起事來也方便。

前兩天,他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出來時剛好看到扒手偷一位女士的錢包,卻被發現了,扒手狗急跳牆,拔刀警告,他看不過去,上前製伏了扒手,把錢包還給了那位女士。

事後女士向他道謝,又問起他的名字,他當時口袋裏揣了不少沈玉書的名片,就物盡其用,把名片給了對方,算是為了偵探社做宣傳吧,沒想到她還真找了過來。

那天女人穿了西裝,還戴著蕾絲花邊的小帽,妝扮豔麗,跟今天的形象相差太大,所以他一時間竟沒認出來。

“這……簡直就是喬裝。”

蘇唯把手遮在嘴邊,衷心發出讚歎。

難怪大家常說女人化妝是喬裝,真是一點不假,換個發型和衣服,再稍微改變一下化妝的方式,就像是換了一個人,比他那個人皮麵具神奇多了。

“吳……媚小姐,你好,”蘇唯想起了女人的名字,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很高興你來我們偵探社捧場,不過沈先生是我們老板,我隻是這家偵探社的股東兼合夥人,我叫蘇唯……”

“嗯哼!”

沈玉書走到兩人麵前,打斷蘇唯的介紹,掏出名片遞給吳媚,作了自我介紹後,他問:“吳小姐來我們偵探社,是想委托我們調查什麽情報嗎?”

吳媚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沈玉書請她坐下來詳談,她看了一眼門口,那裏站了一位穿西裝的男人,三十多歲,身材魁梧,麵無表情,雙手反背在身後,腰板挺得筆直,讓人聯想到軍人。

吳媚在沙發上坐下,男人得到示意,也跟著進來,站在了她後麵,他依舊保持無表情的麵孔,看樣子是隨行保鏢。

吳媚有些緊張,沈玉書詢問她喝什麽飲料她也答不上來,手指下意識地攥緊小皮包,隨口說了句什麽都好。

蘇唯察言觀色,說:“那就紅茶好了,我們老板收藏的大吉嶺紅茶可是非常純的。”

他說完,攬住沈玉書的肩膀把他帶到書桌另一邊,背對吳媚二人,小聲說:“我去泡茶,順便洗把臉,你好好招呼客人,我們開張後第一筆生意,可不要搞砸了。”

這人自說自話的本事越來越高了,這一副二當家的口氣是怎麽回事?

沈玉書想反駁,眼簾抬起來,先看到了蘇唯眉邊沾的膠,想起他戴麵具的那副蠢樣,突然感覺好笑,便懶得再跟他計較,揮揮手,讓他趕緊去辦事。

蘇唯出去了,沈玉書隔著茶幾在吳媚對麵坐下,開門見山地問:“不知吳小姐想委托我們處理什麽案子?”

“我……保護我的人身安全!”

出人意料的發言,沈玉書看了一眼吳媚身後的保鏢,吳媚注意到他的反應,緊接著又說:“還有,幫我洗清冤屈。”

“是怎樣的冤屈?”

“沈先生看過昨天的報紙了嗎?報上登了前一晚發生在醒舞台戲院的命案。”

“你是說浙江軍閥被殺案?”

“對,被害人薑英凱就是我家老爺,”吳媚微微低下頭,嗓音有些哽咽,道:“他這次是專程陪我來上海遊玩的,沒想到才到了幾天就遭遇了飛來橫禍……”

沈玉書起身,走到書架前。

書架上有一格專門用來擺放各家的報紙,他取出昨天的日報,翻到事件專欄的版麵。

他對這起事件有印象,因為報紙上雖然做了大篇幅的報道,內容卻很籠統,隻說是浙江軍閥薑英凱在看戲途中遭遇搶劫,被殺身亡,凶手在逃,公共租界已出動了大批的警力,努力在最短的時間裏捉拿凶手等等。

沈玉書重新瀏覽了一遍報道記事,轉回座位上坐下,將那頁版麵平攤在茶幾上,朝向吳媚,吳媚含淚點點頭,道:“就是這件事。”

“報紙上說是突發性的搶劫事件,但是聽吳小姐的意思並沒有那麽簡單。”

“這是有預謀的謀殺,絕不是突發事件,那些人還想殺我,今早我住的旅館房間的玻璃被子彈射穿了,還好我家老爺的副官機警,才讓我躲過暗殺。”

“事後你報警了嗎?”

“沒有,那些巡捕房的人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們還認為我家老爺的死與我有關,昨天審問了我很久才放我離開。”

“怎麽會這樣?這麽對待一位漂亮的小姐,實在是太過分了!”

蘇唯沏茶回來,聽了吳媚跟沈玉書的對話,他義憤填膺地說,又將紅茶分別放在兩人麵前,做出請用的手勢。

紅茶的芳香充溢了空間,吳媚道了謝,拿起托盤裏的檸檬片放進茶杯,禮貌性地喝了一口,這才放下茶杯,苦笑道:“不瞞你們說,我今天過來拜訪你們,還被那些探員跟蹤呢,他們埋伏在旅館附近,我們一出門就被跟上了,還好副官雇了位好司機,想辦法把他們甩開了,否則牽連到你們,那我就太過意不去了。”

雇傭的司機?

不知為什麽,聽到司機二字,蘇唯首先就想到了馮珺,隨即就啞然失笑——他一定是想多了,上海這麽大,出租車司機這麽多,怎麽可能偏偏是她?

吳媚一臉歉意,沈玉書像是沒看到,幹巴巴地道:“好說好說,我們本來就是開偵探社的,要是怕被牽連,就不做這行了。”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夫妻一方被害,配偶會被懷疑也是正常的,更何況我跟我家老爺還是半路夫妻,所以我也不能怪那些探員這樣想。”

“你放心,拯救美人於苦難是我們偵探應盡的職責,一切都包在我們身上,絕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蘇唯在沈玉書身旁坐下,信誓旦旦地下保證,又掏出紙筆做出記錄的準備。

沈玉書看了他一眼,對吳媚道:“但一切還需要你的配合,為了方便我們做調查,首先請把薑大帥遇害當晚的經曆詳細講一遍。”

“好的。”

吳媚定定神,開始講述經過。

她這次來上海主要是為了采購衣物,薑英凱是特意陪她來的,剛好醒舞台戲院來了新戲班子,所以那晚他們就臨時決定去聽戲。

聽戲途中,薑英凱的煙癮犯了,說出去抽根煙,也沒帶隨從,但他一直沒有回來,眼看著戲快唱完了,吳媚很擔心,讓隨從出去尋找,卻哪裏都找不到他。

直到後來戲院散場,有人穿過後巷回家時,才在戲院後麵的小巷裏發現了薑英凱的屍體,他胸口中了一槍,全身僵硬,早已死去多時了。

所以從薑英凱的屍體被發現,到巡捕房的人趕來,戲院周圍都處於一片混亂中。

吳媚因為打擊太大,幾乎精神崩潰,還好有薑英凱的副官許富幫忙處理後續問題,後來吳媚被帶去巡捕房接受調查,也是許富從中周旋,又請來了上海有名的律師,讓那些探員們無法為難吳媚。

聽著她的講述,兩位偵探同時看向站在她身後的男人,蘇唯問:“這位就是許副官?”

“是的,他跟著我家老爺很多年了,忠心耿耿,今早也是多虧他的幫助,才讓我幸免遇難。”

許富保持無表情的狀態,朝他們略微低頭,道:“大帥遇害,一定是有人預謀行刺,可惜我是個大老粗,打人可以,動腦子這種事就要勞煩你們這些有文化的人了。”

“等等,”蘇唯插話問:“聽你們的意思,好像很確定大帥是被謀害的?”

吳媚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不瞞你們說,我家老爺早年帶兵打過仗,再加上他性格又火爆,肯定是有些積怨的,否則如果隻是普通的劫財,盜賊怎麽會殺人呢?”

“你們來上海後,他都跟誰會過麵?”

“他嫌熱,很少單獨出去,就有一次說去辦點事,我從來不過問他的私事,所以也沒問他去哪裏,那天我一個人去霞飛路購物,就是在那裏遇到了蘇先生。”

“他那天出去時帶隨從了嗎?”

“帶了,不過隻是遠遠跟隨,他身手不錯,又隨身帶槍,所以不喜歡被人跟得太緊。”

“有人知道你們那晚會去看戲嗎?”

“那是我們臨時決定的,知道的隻有我們夫妻還有隨身的護衛,不過他們跟隨大帥的時間比我都長,都是值得信任的人。”

蘇唯打了個響指。

“所以那些探員才會把懷疑重點放在你身上?”

“對,畢竟我家老爺死後,最大的受益人是我……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人啊,雖然我們沒有孩子,但關係一直都很融洽的……”

話被打斷了,沈玉書問:“大帥聽戲時出去抽煙,也沒帶人嗎?”

蘇唯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家夥看著溫和有禮,實際上心腸夠硬的,麵對女人這麽楚楚可憐的表現,就算知道她是在演戲,也該配合一下嘛,難怪他隻能跟屍體交流。

吳媚沒留意蘇唯的眼神,道:“沒有,他說去去就回,我就沒在意。”

“大帥大約是幾點出去的,你還記得嗎?”

“我沒看時間,不過我記得當時戲唱到中段,那晚唱的是狸貓換太子,就是仁宗和親生母親見麵的那段。”

對話到這裏,沈玉書略微思索後,問:“你們現在住哪裏?”

“金門酒店,本來我們住黃埔旅館的,今早出了槍擊事件,許副官就幫我秘密換了旅館。”

“黃埔旅館那邊已經退房了嗎?”

“暫時還沒有,許副官說就當是個幌子,也許可以引凶手上鉤。”

沈玉書看向許富,問:“你事後檢查過彈頭的型號嗎?”

“檢查了,子彈口徑7.92mm,是德國造的Gew.98狙擊步槍,這種步槍在市麵上很常見,所以無法從這條線來入手調查。”

沈玉書又問吳媚,“我想去黃埔旅館看一下,可以嗎?”

“可以的,房間號是578,我會先跟他們打好招呼,到時你報我的名字就行了。”

“謝謝。”

沈玉書刻板地道了謝後,又道:“最後一個問題,上海有的是有名氣的偵探社,而我們這裏才開張,對你來說,我們並不是最好的選擇,為什麽你要把這麽大的案子交給我們來辦?”

聽了他的詢問,吳媚笑了。

“沈先生你真是一針見血,那我也就不隱瞞了,這裏固然有很多老字號的偵探社,但就因為太老字號了,關係盤根錯節,他們做事也會考慮過多,老實說那些老油條不值得信任,而你們才剛開張,一定想借此打響名頭,現在機會就放在眼前,你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

頓了頓,她又看向蘇唯。

“至少蘇先生給我的印象很好,所以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

一頂大高帽子戴過來了,而且說得合情合理,蘇唯向吳媚做出一個燦爛的笑。

“謝謝吳小姐賞識。”

“我隻是就事論事。”

吳媚打開小皮包,從裏麵掏出一個信封,放到茶幾上。

“這是委托的預付金,我的要求隻有一個,希望二位在最短的時間裏找出凶手,解救我於危境,還我清白。”

他們還沒報價呢,人家已經上錢了,看那信封的厚度,金額一定很可觀。

蘇唯晃晃手裏的筆,說:“沒問題,這件事包在我們身上。”

沈玉書瞟了他一眼,對吳媚道:“案子我們接了,不過為了方便我們調查,還請吳小姐把你們來上海後聯絡過的人的名單寫給我,還有薑大帥在這裏的朋友,越詳細越好。”

“這個我也想到了,所以來之前我就做了整理,這是名單,希望能幫到你們。”

吳媚將一張折好的紙交給沈玉書。

紙上的名單是手寫的,娟秀的字體,看來是出自吳媚之手。

上麵一共十幾個人,分成兩排,一排是吳媚的交友關係,一排是薑英凱的,名單按照由親到疏的關係排列,名字後麵還附有地址與聯絡電話。

蘇唯湊過去看了一眼,衝吳媚豎起大拇指。

“太好了,有這個,我們查起來就方便多了。”

“那我就恭候二位的好消息了,這兩天我會一直住在金門酒店的,有什麽消息,請隨時聯絡我。”

吳媚說完,又再次表示謝意後,起身離開。

蘇唯把他們二人送出大門,看到停在不遠處的出租車,他眉頭一挑。

還真是讓他猜中了,不是冤家不聚頭,吳媚乘坐的車正是馮珺開的那輛。

他故意問吳媚。

“你說的雇的好司機就是指那位先生嗎?”

“是啊,上海的出租車行真是太方便了,而且服務特別好,所以我就索性租了一個星期,讓司機全程跟隨。”

“你們現在遇到了麻煩,任何接近你們的人都可能有問題,為了安全起見,最好還是不定期的換人,讓司機無法掌握你們的行程。”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別擔心,她不是車行派的人,是我特意去指定的,”吳媚往蘇唯身邊靠靠,小聲道:“都是女人,遇到什麽事情也會比較好說話,那些大老粗男人我可信不過。”

她說完,拍拍蘇唯的肩膀,告辭離開,許富跟在後麵,經過蘇唯身邊時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那是我們大帥的夫人,你可別想動什麽歪腦筋!

蘇唯沒在意,雙手插在口袋裏,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坐上車走遠了,心想這女人的眼睛可真毒,居然看出了馮珺的身份,哈哈,許副官的反應也挺有趣的,看來這個案子案裏案外都是戲啊。

蘇唯轉回辦公室,沈玉書站在窗前,馮珺的車他也看到了,蘇唯把門關上再反鎖,走過來,道:“沒想到這麽巧吧,我們和她還真是有緣。”

沈玉書收回視線,問:“大白天的你鎖什麽門?”

“這不剛賺了一筆嘛,小心使得萬年船。”

“嗯,現在最該小心的人就是你了。”

“別這樣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再說我偷自己的錢幹嘛,手賤也不是這麽玩的。”

蘇唯拿起信封打開,往外一倒,厚厚的一疊錢落了出來,他甩甩那遝錢,哈哈笑道:“不愧是軍閥的太太,出手可真闊氣,我以為五千大洋已經很厲害了,沒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我隨便就幫你找了個大客戶來,所以跟我合作你沒虧吃的。”

“我比較想知道我的名片是什麽時候到你手裏的?”

“嗯……這個問題我認為不重要,”蘇唯伸手搭在沈玉書的肩膀上,笑眯眯地問:“其實你也對我很感興趣吧?想知道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來上海灘淘金?”

沈玉書挑了下眉。

蘇唯說中了他的心思,麵對蘇唯的自薦他一直不鬆口,並不是真的不想答應,而是想看蘇唯能堅持多久,而且聽這家夥瞎扯也挺有趣的,至少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他沒有見過這類性格的人。

所以可以把蘇唯列為心理研究的觀察對象,到時和張伯伯交流經驗,對張伯伯在這方麵的研究有幫助。

“那我們就來聊重要的,”他把蘇唯的手推開,“我不要和小偷搭檔……”

看到蘇唯的眉頭不爽地挑起,似乎要反駁,沈玉書搶先道:“不過我家少個廚子,如果你肯負責我們三餐的話,我考慮適當地采納你的建議,照之前合作的方式分成,但是在統籌安排上要一律聽我的指揮。”

等等,有誰聽說過合作夥伴還要照顧對方一日三餐的?

蘇唯震驚了,他萬沒想到當初為了討好洛家夫婦而隨手做的幾道菜會被沈玉書盯上。

蘇唯少年時代跟隨師父遊曆,算是吃盡天下美食,吃得多了,自己多多少少也學會了一些,他的廚藝雖然不能跟大廚相比,但做些普通的菜肴還是沒問題的,尤其是北方菜最拿手,所以洛正夫婦吃過一次後就喜歡上了,經常在沈玉書麵前提到。

若非如此,沈玉書也不會特意加上這個條件,一日三餐不太可能,但偶爾露露手藝孝敬一下二老,他想蘇唯還是可以做到的。

蘇唯注視了沈玉書幾秒,驚訝的表情慢慢轉為自得的笑。

“喔,我知道了,你也喜歡我的廚藝對不對?”

“沒那回事。”

“別死鴨子嘴硬了,你是北方人,這裏的北方菜可沒我做得地道,既然你喜歡,那沒得說,隻要是你說得出來的菜,我絕對可以做出來。”

沈玉書把自己樂個不停的小偷推開了,正色道:“還有,把頭發剪短,你這頭型太搶眼,不適合偵探工作。”

“難道我最搶眼的不是我的長相嗎?”

“還有你無與倫比的自信。”

“你簡直就可以當我的知己了,好,成交,不過……”

“不過什麽?”

“既然要做搭檔了,那我也說說我的想法——要做一個好的偵探,耐性也是必備的條件之一,你下次記得對客戶的態度好一點,尤其在麵對漂亮女人的時候。”

“但這錢是真的,你還不能讓人家有點難言之隱嗎?”

蘇唯拿起他那杯紅茶,將檸檬片丟進茶裏,道:“而且人家還挺有見識的,可不是每個人都懂檸檬紅茶的喝法。”

洋洋自得的說法,這簡直就是在借稱讚別人來間接讚美自己。

沈玉書忍不住了,斜瞥他,問:“那你又是從哪學的?”

“很久很久……也不能說很久了,大概兩年前吧,我在一個法國人家裏做過工,整天看著他們喝呢,就什麽都學會了。”

“為了偷什麽?”

“瞧你這話說的,好像天底下我隻會偷這件事了,那次純粹是做工賺錢,賺得差不多我就走了。”

蘇唯一臉誠懇,沈玉書卻一個字都不信,就他對這個小偷的了解,他絕對不會毫無目的的去做一件事,就像他現在接近自己,想在偵探社做事一樣,同樣也是有目的的。

“做了多久?”他裝作不經意地問。

“大概快一年吧,他們以為我聽不懂法語,常常說些嘲笑我的話,不過總算人不小氣,所以我走的時候,很善良地沒拿他們家的東西。”

“真的沒拿?”

“嗯?沈大偵探,你是在套我的話啊,”蘇唯反應過來了,眯著眼睛笑看他,“那等我們再熟一熟,我就考慮告訴你。”

沈玉書知道他不會實話實說,便沒再問下去,說:“你提醒了我,回頭記得買檸檬。”

“啊?”

“檸檬是我買給小姨做菜用的,現在被你用掉了。”

“隻是一顆檸檬而已,不需要特意補上吧,這麽小家子氣,真是浪費這副好皮囊了。”

“好皮囊也是要吃飯的,閑話告一段落,我們來說正事。”

“好啊好啊,為了早日打響偵探社的名頭,還是辦正事要緊。”

蘇唯拿起剛才他做的記錄和聯絡名單,開始分析。

“吳媚在許多地方撒了謊,所以比起調查她提供的人員名單,我們應該更留意薑大帥身邊的人,她還提到了忠心這個詞,真好笑,我不否認有忠心的人存在,但事實是最能讓人忠心的是錢,尤其是在亂世當中。”

蘇唯抬筆把許副官的名字也寫到了名單裏,道:“剛才你是沒看到啊,吳媚和我說話時,許富看我的眼神差點就要吃了我,也不知道他是忠心於大帥,還是忠心於大帥的太太。”

“如果他不是擔心你偷人家的荷包的話,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是——傾心。”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說話都提醒我的行當?”

“你也可以每次都提我的職業,以示公平。”

一個郎中有什麽好提的?

蘇唯沒好氣地白了沈玉書一眼,他摸著下巴琢磨了一下剛才的情況,嗯,沈玉書說的不是沒道理,吳媚的確是個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的尤物,她附耳和自己說話多半也是故意的,還好他的定力夠足,否則說不定也會被她迷住。

蘇唯在許富的名字下麵重重地劃了兩條杠,又道:“還有吳媚本人,她們夫妻年紀相差很大,見識也差很大,要說有感情,大概比天上掉黃金更難讓人相信。”

“不錯,丈夫死了,妻子悲痛欲絕,還被懷疑是凶手,在這種情況下,正常人都會慌亂失措,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提供出一份詳細的名單,看她的表情哀而不傷,可見比起丈夫的死亡,她更擔心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所以才竭盡全力協助我們。”

“這至少證明她不是凶手?”

“現在斷言還為之過早,先去巡捕房問一下案子的具體情況,再做結論。”

“順便再請小表弟打聽一下吳媚的來曆。”

兩人商量好調查方案,蘇唯起身正要收拾茶杯,外麵響起腳步聲,接著長生清脆的聲音傳進來。

“沈大哥,咦!”

房門被推了兩下,蘇唯趕忙跑過去開了門,長生進來,先看看門,又看看他們,問:“大白天的為什麽鎖著門啊?”

蘇唯麵不改色地說:“為了防盜。”

“嗯哼!”

沈玉書用力咳了一下,長生沒懷疑,說:“那是要小心點兒,小偷真是太討厭了。”

這次換蘇唯咳嗽,長生問:“你們都感冒了嗎?”

“沒事,你怎麽過來了?”

蘇唯把話岔開了,長生提起手中的飯盒在他們麵前晃了晃。

“小姨讓我來送飯,蘇大哥你有口福了,菜很多的,你也一起吃吧。”

蘇唯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已經是中午了,吃了飯出門辦事剛剛好。

“那我去換茶,長生你也一起來。”

等蘇唯換了新茶,擺在托盤裏端去會客室,長生已將飯菜都擺好了,小鬆鼠麵前也有個小盤子,裏麵放了一些瓜子給它。

沈玉書向長生道了謝,吃飯的時候,他道:“這裏離家遠,你不用天天送飯來。”

“是啊,你回去告訴小姨,我們剛接了個大案子,最近會很忙,白天大概不會留在事務所。”

“知道啦,不過我不會累的,我教藥鋪隔壁的秦伯伯的兒子識字,所以他的黃包車不載客的時候,就會順路載我一下,而且我就算不過來,也會去找張伯伯玩的,他喜歡和我下棋,不過他的棋藝真的……”

長生半路把話打住了,低頭撥飯,沈玉書問:“真的怎樣?”

“沒什麽沒什麽,就是和洛叔的棋藝一樣好,嘿嘿。”

沈玉書覺得小孩沒說實話,因為以他對姨丈的了解,就像小姨常說的就是個臭棋簍子,張大夫要是和姨丈一樣的話,大概這就是他們喜歡和長生下棋的原因,至少可以贏過這孩子嘛。

長生自從在洛家住下後,食住有了著落,性格也開朗了很多,尤其是他說話做事又有分寸又有眼色,很快就和紫萊街的街坊鄰居混熟了,平時還幫洛正撿藥記賬什麽的,所以洛正對他特別疼愛,簡直可以說超過自己的親兒子了。

被稱讚,長生靦腆地笑笑,拿起托盤上的檸檬片,放進紅茶裏,雙手捧起,慢慢啜起來。

看到他的舉動,蘇唯跟沈玉書對望一眼,沈玉書道:“看來懂得喝檸檬紅茶的人沒你想的那麽少。”

“我隻知道這孩子一定出身不凡。”

蘇唯嘟囔完,又問長生,“你最近跟著逍遙混,他有沒有說幫你尋找家人,找得怎麽樣了?”

“不知道,逍遙每天都很忙,我不想吵到他,而且我……我也不太想知道。”

長生說到這裏,低頭擰自己的衣角,蘇唯問:“為什麽?”

“因為……我常常做噩夢啊,爺爺打我,還有人一直追我,我還看到槍,我怕以後你們送我回廣州了,那些人又追我打我怎麽辦,我喜歡這裏,我不想回去。”

長生的聲音越說越小,蘇唯不知道他口中的爺爺是指他的親爺爺,還是那個人販子,他看向沈玉書,沈玉書給他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再問。

長生剛來他們家時,每晚都做噩夢說胡話,最近才開朗一些了,沈玉書不想加重他的心理負擔,所以他挺讚成長生平時多出來走動,或是陪張大夫下下棋什麽的,適當的交流有助於他敞開心懷,自然而然地想起過往。

至於尋找長生的家人,沈玉書其實有點擔心,這部分洛逍遙沒跟長生提起,但和他聊過了,據說他拜托了廣州那邊不少同行,但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

有錢人家的小公子丟了,家人必定會重金懸賞尋找的,不會一點風聲都聽不到,除非那家人根本沒有找,但這與理不通,所以沈玉書想到了一個更糟糕的可能性,那就是長生家裏也出事了。

他希望自己想錯了,在心中安慰自己說或許是找的時間還短,慢慢來吧,說不定峰回路轉,馬上就有消息了呢。

沈玉書陷入沉思,蘇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為了分散長生的注意力,他故意岔開話,問:“對了長生,前晚逍遙不是帶你去戲院看戲嘛,那晚好像發生了什麽事啊。”

“沒有!什麽都沒有!”

蘇唯本來隻是隨口問一句,但長生敏感的反應引起了他的注意,問:“沒有?”

“嗯嗯,我們一直都在看戲,什麽都不知道的……啊不,逍遙中間去買零食,跟朋友聊了一會兒天。”

“是什麽朋友啊?”

“不知道,我和花生什麽都沒看到,對吧花生?”

孩子低頭問花生,花生忙著吃東西,一點反應都沒有。

蘇唯看向沈玉書,正巧沈玉書也在看他,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了這件事不單純,長生在說謊,而讓他說謊的人隻有一個。

“有點意思。”半晌,蘇唯笑道。

沈玉書點頭同意,“看來接下來我們要查的東西很多。”

“勾魂玉?”

順著蘇唯的目光,沈玉書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報紙,報紙那一麵上還刊登了另一則記事——俠盜勾魂玉再度出手,商界巨頭家中慘遭席卷。

這標題起得太形象,所以不用看報道的具體內容也知道是什麽案件了。

新聞事件的最後還轉載了受害者強烈譴責盜賊的無法無天,呼籲市民協助提供情報,盡快捉拿盜賊歸案等話題,並附了照片。

照片裏的東西像是一個反來的C,C的上方類似龍頭,彎曲的部位又有豎起的麟角。

沈玉書見蘇唯盯著照片,眼睛熠熠閃光,他解釋道:“這叫玉鉤,是古人的一種腰間配飾,也是勾魂玉的標記。”

“我知道這是玉鉤,先生,請不要低估我對玉器的了解,我是在研究勾魂玉這個人,真是奇了怪了,我不就這兩年沒出山嘛,什麽時候江湖上多出了這麽號人物?”

“你不知道你的同行?”

蘇唯搖頭。

“那你這兩年是去深山老林裏隱居了嗎?”

“那倒沒有,就是我一直在有錢人家家裏混飯吃……你少說我是賊哈,我可是潔身自好,沒動過東家的任何一件東西。”

沈玉書本來是想說蘇唯是賊的,不過既然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先說了,再提就沒趣了,所以沈玉書把話題跳過去,直接說案子。

“勾魂玉是這兩年很出名的一個江洋大盜,他行蹤詭秘,在各地流竄犯案,並且專盜官紳富豪,傳說他做過的案子現場都會留下玉鉤的標記,他偷盜後,會將盜取的錢物捐給民間慈善組織,那些物品上也會印上玉鉤,所以大家才會稱他為俠盜,不過這種做法不足取,會讓人誤以為隻要是為大家做好事,就可以強取豪奪。”

“就是,太過分了,居然敢在我麵前稱俠盜,簡直不可忍!”蘇唯一拍桌子,豪氣幹雲地道:“看著吧,我一定親手抓出這個賊,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在上海灘隻有一位俠盜,那就是我蘇十六!”

這大概才是蘇唯將他們的開張第一案定名為勾魂玉的真正原因。

在這一刻,沈玉書確定了,今後要跟一個小偷長期合作,糾正他的價值觀是非常有必要的。

吃完飯,長生主動收拾了碗筷,拿去小廚房準備清洗,蘇唯攔住了他,讓他去玩,孩子覺得不好意思,直到沈玉書也這樣說了,他才回了會客室,從小書包裏掏出七巧板,和花生一起玩起來。

蘇唯洗著碗,問沈玉書。

“你說長生真是小少爺嗎?真要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就算靈力懂事,也不太習慣幹這種家務活吧?”

“人會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自己,所以赫胥黎提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論點,這是人潛在的本能,哪怕失去記憶了,本能還是存在的。”

沈玉書想了想,道:“我不否定這個假設。”

被給予肯定了,蘇唯有點沾沾自喜,哼著小調洗完碗筷,裝到盒子裏,拿去給長生。

長生還在擺弄七巧板,一會兒是小貓一會兒是兔子,蘇唯看了,道:“長生你真是神童,比某人強多了。”

長生抬頭看看沈玉書,嘿嘿笑著不說話,沈玉書不鹹不淡地道:“是啊,比某個隻會偷雞摸狗的人是強多了。”

“誰啊?誰偷雞摸狗了?”

蘇唯轉頭左右看,旁邊傳來小鬆鼠花生的叫聲,大家眼前一晃,就見它爪子裏拿了個東西在桌子上跳,卻是蘇唯的麵具。

他一看就急了,跑過去叫道:“花生醬,那玩意兒很貴的,快還給我!”

他不叫還好,花生一看他衝過來,拽著麵具就竄到了燈泡上,再順著拉線一**,**出去好遠,還衝他嘰咕嘰咕的叫,仿佛是在嘲笑。

蘇唯追著它跑過去,叫道:“你再不還我,我就真把你變成花生醬了,把你碾成醬泥。”

長生在旁邊看得有趣,哈哈笑起來,衝花生招手,花生聽他的話,跑過去跳到了他肩膀上,長生取過它抓的麵具看了看,道:“這是麵具嗎?可是沒有扯線,怎麽戴臉上啊?”

東西到了長生手裏,蘇唯放心了,道:“它很薄,貼到臉上就行了,再用一點點特殊的藥膠粘住,你試試看。”

長生依言把麵具戴到臉上,他的臉太小,戴上去周圍還多出好多,他覺得好玩,跑到鏡子前看。

同樣的東西大人戴著就瘮人,換了孩子就變成有趣了,沈玉書見長生玩得開心,便道:“這個送你了,拿去玩吧。”

蘇唯一拳頭揮了過去,沈玉書有防備,閃身避開,蘇唯不忿,質問:“那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麽自作主張就送人?”

“你看長生多喜歡,難道你不想送給他嗎?”

沈玉書說完,長生轉頭眼巴巴地看蘇唯,蘇唯語塞了,道:“我當然……當然想了,但那也該我開口……”

“長生,你看你蘇大哥多疼你,把自己的寶貝都給你了,還不快謝謝蘇大哥。”

“謝謝蘇大哥!”

長生開心了,把新玩具放進書包,蘇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做事用的工具被收走了,他又氣又沒辦法,靠近沈玉書,小聲道:“沈玉書,我跟你勢不兩立。”

“太好了,要是和一個小偷同一條戰線,那我會寢食難安啊。”

“我回去了,你們不要鬥嘴了,趕緊查案吧,最近洛叔逢人就說沈大哥好厲害,你們要是又破獲大案了,洛叔一定很開心。”

長生把七巧板收回小書包,拿起飯盒,帶著花生離開了,沈玉書覺得這孩子說得非常有道理,與其跟個小偷在這兒廢話,不如去幹正事,他拿著道具箱出了事務所,準備去麥蘭巡捕房。

“你也需要嗎?”

沈玉書抬起頭看他,驚訝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話。

蘇唯盡量忍住揍他的衝動,冷靜解釋道:“需要的,就像我會飛簷走壁,但這跟我想坐電梯上下樓並不矛盾。”

“好吧,我回頭把備用的鑰匙給你。”

“謝謝,”跟隨沈玉書走下樓梯,蘇唯舉手說:“我還有個問題要問。”

“這位同學,請提問。”

“為什麽我們的偵探社要叫萬能偵探社?”

沈玉書看著蘇唯,臉上浮起微笑,就在蘇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的時候,沈玉書抬步向前走去。

蘇唯追上去,“別走那麽快,你還沒回答我。”

“你可以問,但我沒說我一定會回答,”稍微一頓後,沈玉書又追加,“等我們再熟一熟,我就考慮告訴你。”

這話聽著有點耳熟啊,好像是他前不久才說過的。

看著沈玉書走遠的背影,蘇唯笑了。

麵由心生這句話果然是錯誤的,你看這家夥的麵相多周正啊,誰會想到他這麽多心眼。

“我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的。”他大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