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不見王係列2勾魂玉·楔子

傍晚,醒舞台劇院門前人潮擁擠,據說這次是著名的徽班來上海演出,挑大梁的還是新近竄紅的青衣筱靈玉,喜歡京劇的戲迷們都跑來捧場。

洛逍遙今晚也來湊熱鬧了,不過他並不是喜歡聽戲,而是被上司揪來當跑腿的。

這位土生土長的華人總探長叫方醒笙,四十偏後的年紀,是個老戲迷,總算他沒有太小氣,給了洛逍遙兩張戲票,讓他帶情人一起來看戲。

洛逍遙哪有什麽情人啊?他整天最迷的是玩槍,還有就是跟朋友去茶館喝茶聽說書,所以最後他就把票給了長生。

前不久沈玉書和張大夫聊了長生的病情,張大夫建議他們帶孩子多出來走動走動,利於他的記憶回歸,沈玉書還把長生畫的人販子山羊胡老頭的圖給了洛逍遙,讓他找人幫忙調查。

洛逍遙利用他的人脈請朋友們在廣州那邊打聽,暫時還沒有收到消息,朋友聽了長生的事,跟他說人口販子這種勾當都是抱團混的,關係盤根錯節,所以消息不好打聽,有時候還得憑運氣,讓他做好長期等待的心理準備。

洛逍遙也知道這種事急不得,隻能慢慢等,不過帶長生到處玩他還是出得上力的,所以有事沒事就叫著長生出去轉悠,今晚也是一樣,一看到有票,他就把孩子拉出來了,一是為了讓他多接觸下外界,另外就是想再托托上司的關係,多個門路多條路嘛,方醒笙也是老上海了,他找人幫忙的話,說不定能問到什麽線索呢。

可惜方醒笙這人八麵逢源,來了之後,他看到戲院裏有不少公董局的要員,就跑去挨個打招呼,打完招呼,又和鄰座的洋女人聊得火熱,最後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他們的座位在二樓前排,長生第一次來大戲院,坐在座位上,興奮地東張西望,藏在他衣服裏的小鬆鼠也被噪聲驚動了,跟他做著同樣的動作。

方醒笙聽了洛逍遙的解釋,又探頭看看長生的反應,他衝洛逍遙打了個手勢,讓他靠近自己,小聲說:“這孩子挺機靈的,又長得白嫩嫩的,不用說了,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回頭我幫你問問廣州那邊的同行,看有沒有富賈鄉紳家裏走失小孩的,要是有消息再跟你說。”

“謝謝總探長!”

“感謝要用行動來表示,你沒看到我們的零食都沒了嗎?”

方醒笙敲敲眼前的桌子,桌上擺放的瓜子幹果都見底了,他奇怪地說:“真見鬼,剛才還挺多的,怎麽一眨眼就沒了。”

洛逍遙偷眼瞅瞅長生,長生急忙把臉腮塞得滾圓滾圓的小鬆鼠壓回到口袋,洛逍遙也及時擋住了方醒笙的視線,手往旁邊一指。

“總探長,你看那邊有美女!”

方醒笙看過去,馬上壓低聲音,說:“別亂指,那是薑大帥的老婆,要是被他聽到,你就死翹翹了。”

“什麽薑大帥?”

“聽說是浙江的一個土匪軍閥,最近陪老婆來上海玩,你看他身邊那些都是當兵的,你少惹。”

聽了方醒笙的話,洛逍遙特意看了看美女身旁坐的那個所謂的薑大帥。

薑大帥穿著便衣,五十上下,剃著光頭,還大腹便便,要不是眼神鋒利,很難把他跟軍閥聯係到一起。

他老婆才三十出頭,穿旗袍,燙著卷發,兩側的頭發用珠花別著,她長得很漂亮,跟薑大帥坐在一起,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發覺洛逍遙的注視,薑大帥眼睛一瞪,惡狠狠地朝這邊看過來,洛逍遙慌忙移開眼神,小聲說:“太可惜了。”

方醒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少管閑事,戲快開場了,你趕緊去準備零食,瓜子我要五香味和辣味的,西瓜子要原味的,啊對了,還有茶水,要**茶,再買三瓶汽水。”

要求還真多。

洛逍遙心裏想著,道:“是是是,我這就給您買去。”

他起身要離開,衣擺被長生攔住,說:“我去吧,我腿短跑得快。”

“你對這裏的路不熟,回頭走丟了,表哥會宰了我的,你乖乖呆著就好,我去去就回,喔對了,管好你的花生醬。”

洛逍遙交代完畢,匆匆跑出去,這時兩旁的牆上已經投影出即將開始的字幕,燈光也逐漸暗下來,他趕忙加快腳步,免得過會兒一片漆黑,找不到自己的座位。

路上洛逍遙遇到了茶水跑堂,他報了座位號,讓跑堂的去倒茶,接著出了戲院買零食,偏巧零食攤上的原味西瓜子賣完了,他隻好去附近的攤子找。

汽水和各種味道的瓜子都分別買好了,洛逍遙抱著一大堆東西往回走,剛過拐角,後麵傳來雜遝的腳步聲,一個人衝過來撞到他身上,把他拿的東西都打翻了。

“喂,你怎麽搞的……”

沒等洛逍遙說完,又有幾個穿對襟短衣的人擦著他身邊跑了過去,看他們的打扮,不知是哪個有錢人家的保鏢護院。

洛逍遙隻好自認倒黴,蹲下來撿散落的東西,誰知他剛把一包瓜子撿起來,就被人從旁邊踹了一腳,紙包飛到了空中,瓜子散出來落了一地,看來這次是沒得撿了。

踢飛東西的人的打扮與先前那幾個人相同,他把東西踢散了,連個道歉都沒有,追著同伴匆匆往前跑,一隻手還搭在腰間。

夏季衣薄,可以隱約看到那人腰側凸起的槍支,洛逍遙從他們的舉動中覺察到不對勁,他放棄撿東西,追了上去。

那夥人的步伐非常快,沿路衝進了胡同,洛逍遙看到堆放著道邊的雜物被他們一陣亂踢,他衝過去,喝道:“站住!”

冷不丁聽到嗬斥聲,那些人一齊轉過頭來,其中有人已把手按在了腰間,領頭的走到洛逍遙麵前,推了他一把。

“小子,少管閑事!”

男人長得膀大腰圓,一看就是個練家子的,頭上戴著帽子,帽簷壓得很低,再加上天太黑,洛逍遙看不清他的長相,不過這種打手他見多了,根本不怕,喝道:“老子管的就是閑事!”

他將探員證亮出來,在那人麵前晃了晃。

“看清楚這是什麽?”

看到他的證件,那些人的臉色變了,態度前倨後恭,領頭的衝他直點頭哈腰。

“原來是長官,不好意思,冒犯了冒犯了。”

洛逍遙在租界裏混,整天跟這種人打交道,早習慣了他們的做派,見他們老實了,他收起探員證,問:“老子現在是不是可以管了?”

“是是是。”

“大晚上的你們在幹什麽?橫衝直撞的,撞傷了人怎麽辦?”

“我們家進了小偷,老爺讓追,兄弟們也是混口飯吃的,隻好牟足了勁來追。”

“哪位老爺?”

“就黃老爺,住四馬路西口那邊的。”

領頭的往西指了指。

洛逍遙對這一帶不太熟,突然之間想不起黃老爺是誰,不過這條路由西向東沿街都是各類的商鋪銀行,住了不少有錢人,大概又是哪個商行的大老爺。

洛逍遙所在的麥蘭巡捕房是法租界的,而四馬路是公共租界地區,不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他見對方的態度軟了,也見好就收,問:“那賊捉到了嗎?”

“沒有,他溜得太快了,一眨眼就沒影了。”

“被偷了什麽?要不要跟我去巡捕房報案……”

“不用了不用了,東西沒丟,就是這種小偷小摸的賊太討厭了,所以老爺讓我們抓到後,好好教訓他一頓。”

“你們追賊歸追賊,不能妨礙到別人,你看,剛才大家都被你們嚇到了,我的瓜子汽水也被打翻了,還得重買。”

“對不起,我們下次一定注意,這是賠您的,請莫見怪請莫見怪。”

領頭的掏出兩張鈔票遞給洛逍遙,洛逍遙推開了,領頭的硬是塞給了他。

“一點茶錢,小的能孝敬的就這麽多,您別介意。”

他說完,衝同伴們揮揮手,幾個人匆匆離開了,不給洛逍遙拒絕的機會。

洛逍遙也沒再堅持,租界裏規矩太多,隻是點小錢,雙方互給方便而已,他要是一再堅持,反而樹敵,看看塞在手裏的鈔票,隨手揣進了口袋。

那幫人走了,賊沒抓到,胡同裏卻被他們折騰得亂七八糟,洛逍遙皺起眉,探頭往裏麵看看。

小巷裏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也聽不到動靜。

說不定賊早就跑掉了,要知道做賊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腳力。

洛逍遙順著黑洞洞的巷子走進去,雖然他對是否能捉到賊不抱期待,不過既然收了人家的錢,總要走走形式的。

眼前翻倒了一個竹筐,洛逍遙扶起來放好,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正要返回去,眼神掠過牆角堆放的雜物上。

雜物上蓋著的粗布被掀開了,大概是剛才那幫人在翻找時弄的,洛逍遙走過去,將布重新蓋上,不小心碰到了旁邊堆的一捆竹竿,他伸手去扶竹竿,卻剛好跟竹竿後的一雙眼睛對個正著。

“啊!”

饒是洛逍遙膽大,在猝不及防之下看到一對眼珠,他也嚇得叫出了聲,身子向後一晃,卻沒有摔倒,因為有隻手從竹竿裏迅速探出來,將他抓住了。

洛逍遙跟著父親學過一些拳腳,這兩年在巡捕房也沒少鍛煉,可是對方的速度太快,沒等他反擊,就覺得眼前一晃,身體失去了平衡,被那個人反扣住,緊接著頸下一涼。

就算不低頭,洛逍遙也能猜到架在他脖子上的東西是什麽,想到那些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他額上的冷汗冒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好漢饒命饒命,隻是偷東西而已,不至於殺人吧?”

“膽小鬼!”

耳邊傳來冷笑,聲音低沉嘶啞,洛逍遙無法辨別他的年紀,隻聽出他是個男人,語氣裏充滿了鄙視之意。

要不是眼下的狀況不允許,他一定反駁說——什麽膽小鬼?等你被別人用槍指著的時候,說不定還不如我呢。

他一邊憤憤不平,一邊又忍不住懊悔——剛才那幫護院幾乎都要捉到賊了,都怪他出現打斷,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脖子上一緊,打斷了洛逍遙的胡思亂想,男人喝道:“帶我去沒人的地方。”

“啊?”

“快點!”

腰眼被頂了一下,洛逍遙往前一晃,他看到了男人右肩上的血,目光再往下滑,他發現男人用另一隻手按住左邊腰部。

“你受傷了?”

而且還是兩記槍傷,洛逍遙很吃驚,抬頭看向男人。

胡同裏光線不好,男人又蒙著麵,頭上還戴著寬沿帽子,整張臉隻有一對眼睛露在外麵,那眼眸陰沉凶狠,充滿了野獸般的凶氣。

洛逍遙發現不對勁了,在巡捕房做了幾年的經驗告訴他,這個人不是普通的盜賊,否則那幫護院不會衝他連開兩槍,還對他窮追不舍。

商人求財,最懂得息事寧人的道理,所以通常不會對一個小偷趕盡殺絕。

他問:“你是什麽人?”

啪嗒!

手槍保險栓拉下的響聲回應了洛逍遙的問話,再看看指在自己腦門上的槍口,洛逍遙閉上了嘴。

“照我說的做,”男人低聲喝道:“隻要你不耍心眼,我不會殺你。”

洛逍遙看看那柄槍,又看看男人腰間的傷。

男人右肩受了傷,隻能左手持槍,導致左腰的傷無法按壓,血不斷流下,再拖延一陣子的話,就會流到地麵上了。

“你的傷勢不輕,先按著吧。”

洛逍遙從脖子上扯下毛巾,毛巾半濕,是他為了降溫用的,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

他把毛巾從中間撕開,一半按在男人的腰間,一半遞過去,用眼神指指他的肩膀,示意他捂傷。

男人蒙著臉,但是從眼神裏可以看出他的警戒。

洛逍遙道:“放心,在不知道你是什麽人之前,我不會蠻幹的,胡同這麽窄,你手裏又有槍,一個弄不好,我就嗝屁了,我是膽小鬼,怎麽會做這種蠢事?”

不知道男人有沒有聽出他話裏的譏諷,沒再對他動用武力,扳住他的肩膀,借他的手捂著腰傷,讓他做出攙扶醉漢的樣子,又將槍口頂在他的腰眼上,喝道:“走!”

黑暗中洛逍遙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真夠倒黴的,隻是出來買點零食,誰知道會遇到這麽大的麻煩。

希望總探長顧著看戲,不會在意他的遲遲不歸,否則鬧騰起來,一定會小事變大事,大事變喪事的。

不過要說找個沒人的地方,這家夥算是問對人了。

他知道一個適合藏身的好地方,而且那地方近在眼前,就是醒舞台戲院。

戲院剛裝潢翻新沒多久,重新開業的時候,老板擔心賊偷太多,特意請了他們兩大租界的巡捕來維護治安,所以洛逍遙對戲院裏麵的構造很熟悉。

他扶著男人穿過胡同,眼看著快到街麵了,小聲說:“兄台,能麻煩你把麵罩摘下來嗎?你這個樣子,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男人把麵罩拉了下來,洛逍遙偷眼打量,不由得嚇了一跳。

麵罩下是一張灰蓬蓬的毫無表情的臉孔,洛逍遙處理過死亡事件,那些死者的臉都是這種死白死白的顏色,活像一副麵具……

喔,說到麵具,洛逍遙想通了——這不是男人真正的容貌,而是非常接近於皮膚顏色的麵具!

真是個狡猾的家夥,還以為可以趁機看到他的真麵目,誰知他還留了一手。

仿佛看出了洛逍遙的想法,麵具男從鼻子裏發出輕哼。

“這對你來說比較好,否則我就真要殺人滅口了。”

在洛逍遙的帶領下,他們很快就穿過捷徑回到了戲院,從戲院一側的小門進去。

看門的認識洛逍遙,以為他攙扶的是喝醉了的同僚,也沒多問,說了句辛苦了,就讓他進去了。

就這樣,洛逍遙扶著麵具男一路來到放雜物的儲藏室。

儲藏室上了鎖,不過這難不倒洛逍遙,憑著在巡捕房混的經驗,他把鎖頭撬開了,進去後,反手帶上了門。

儲藏室裏還有一個小地下室,是當防空洞來用的,裏麵放了些儲備糧食與食用水,門關上後,就算外麵打雷都聽不到,算是個絕佳的藏身之所。

洛逍遙打開唯一的小燈,麵具男打量著房間,說:“虧你能找到這種地方。”

“被槍口頂著呢,我能不全力以赴嘛……這裏不可能有人來的,你看是不是該把槍收起來了?”

洛逍遙自嘲地說著,用手指擋住麵前的槍口把它往旁邊滑動。

麵具男順著他的力道移開了槍,靠牆就地坐下,他放下槍,取出匕首,用刀尖挑開肩上的衣服。

看他的舉動是想自己處理傷口,洛逍遙急忙跑過去,但還沒等他靠近就再次被槍口對準了,麵具男拿槍的動作很快,至少是洛逍遙見過的人當中速度最快的一個。

生怕做冤死鬼,他雙手舉起做投降狀。

“你看你擰著身子,怎麽處理傷口啊?不如交給我。”

麵具男保持持槍的姿勢,盯著他不說話,那對眼珠嵌在僵硬的膠皮麵具上,說不出的瘮人。

洛逍遙結結巴巴地道:“我家開藥鋪的,我好歹也是半個大夫,你看我還隨身帶了傷藥呢,至少比你自己包紮要方便。”

他把脖子上的紅線扯出來,紅線下方係了個小白瓷瓶,瓶子當中印著朱紅色的洛字,形狀跟市麵上常見的藥瓶一樣,隻是尺寸很小。

看到藥瓶,麵具男終於把槍放下了,用下巴朝他擺了一下,示意他過去,匕首刀把朝前,看意思是要交給他了,嘴上卻說:“你最好不要耍花樣。”

“是是是。”

見識過麵具男的身手,洛逍遙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他接過匕首,蹲下身,想先看男人腰上的傷,男人說:“那是擦傷,沒有大礙,你處理肩上的傷就行了。”

洛逍遙隻好聽從,將他肩上衣服的豁口往兩旁扯開,再用毛巾擦去血跡,傷口還在流血,無法看清裏麵的狀況。

“子彈卡在骨頭裏了,你用刀挑出來。”

“啊?”

“啊什麽?你不是半個大夫嗎?連見點血都受不了?”

“不是我受不了,我是怕你受不了。”

檢查了麵具男的傷口,洛逍遙道:“你的傷有點嚴重,我又沒有必備的手術器具跟麻藥,硬來會很痛的,我勸你還是找個醫院,哪怕是地下的……”

“少廢話,痛不痛我心裏有數,你隻管做你的就是。”

這人怎麽這樣啊,一點道理都不講,這麽固執的性子,說不定是上了歲數又很醜而且是麻子臉的江洋大盜。

洛逍遙在內心想象了一下男人的長相,在口袋裏摸了摸,還好他家總探長喜歡抽煙鬥,所以他今晚看戲時,特意帶了打火機。

他打著打火機,用火燎了一下匕首的刀刃,趁著熱度將刀刃貼在傷口上,麵具男打了個激靈,將槍柄放在嘴邊,張口咬住了。

等血稍微止住後,洛逍遙用刀尖刺入傷口中,又提醒道:“你可要忍住,別到時痛暈過去,我可不管你。”

麵具男點點頭,算是回應了。

為了縮短疼痛的時間,洛逍遙加快了落刀的速度。

他雖然是頭一次處理槍傷,但從小幫父母的忙,這種傷口處理對他來說不算是難事,沒幾下就把彈頭挑了出來。

啪嗒一聲響,彈頭落到地上,麵具男緊繃的身體明顯放鬆了,洛逍遙也鬆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額上都是冷汗,再看看男人的臉色,可惜對方戴了麵具,無法判斷他的出汗程度跟身體狀況。

麵具男把槍放下,因為拳頭捏緊,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除此之外,他就沒有其它明顯的反應了,洛逍遙衷心佩服他的忍耐力,問:“你是軍人吧?”

眼眸厲光射來,洛逍遙意識到自己踩到了他的地雷,慌忙噤聲。

手裏的小藥瓶被粗暴地搶了過去,麵具男拔開瓶塞,嗅了嗅,又還給他,問:“你為什麽會隨身帶傷藥?”

“我爹說這個世道,我們當巡捕的太危險,這是給我帶著保平安用的,你看這不就用上了?”

毛巾上沾滿了血,用不了了,洛逍遙翻翻口袋,還好找到了手帕,他將手帕撕成布條,把傷藥敷在傷口上,再用布條將傷口綁好。

肩傷處理完後,洛逍遙又檢查了麵具男腰部的槍傷,不由得鬆了口氣。

正如麵具男所說的,子彈隻是擦傷肌肉組織,沒有傷及內髒,相對來說造成的傷害也比較小。

洛逍遙清理了傷口,接著敷藥包紮,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殺氣稍微減低,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麽對人一點信任都沒有?這可是我們家用上等的藥材自製的傷藥,外麵根本買不到的,你還嫌棄。”

“我相信的隻有我手裏的槍。”

“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小子,別想套我的話。”

哼哼哼,就算這家夥不說他也知道,他不是軍人就是江洋大盜,說不定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為這種隱忍冷靜的個性是隻有受過特別訓練的軍人才擁有的。

不過,軍人怎麽會淪落到去偷人家東西的地步了?難道他是逃兵?

在心裏胡思亂想著,洛逍遙把傷口都包紮好了,又提醒道:“你肩上的傷一定要縫針才行,記得回頭去醫院重新處理傷口,否則一旦感染會危及生命的。”

“我是壞人,你心裏一定期盼著我死吧。”

男人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洛逍遙撓撓頭。

“那倒沒有,不管是站在巡捕的立場上還是大夫的立場上,我都討厭死亡這種事。”

“哼,婦人之仁。”

麵具男嗤之以鼻,將衣服整理好,站了起來。

洛逍遙的目光落到地上,看到地上濺了血跡,他開始煩惱怎麽清理現場。

耳邊傳來輕響,洛逍遙最初沒在意,等他回過神來,就看到男人站在了他麵前,左手持槍,槍口正對準他的太陽穴。

“喂,你這是……”

洛逍遙傻眼了,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被打斷了,麵具男盯著他,給他的感覺就像是豹子注視獵物,隨時都會發起攻擊。

不過男人並沒有攻擊他,而是晃晃另一隻手裏的東西,說:“原來你叫洛逍遙。”

啊!

發現自己的探員證不知何時到了對方手裏,洛逍遙大驚失色,叫道:“還我!”

他想站起來,但是在槍口的恐嚇下隻好又坐了回去。

麵具男來回看著那個小證件本。

“你救我一命,他日我也會救你一次,但是,如果今天的事你敢說給第二個人聽,那你還有你的家人的命我就不敢保證了。”

“混蛋!”我救了你,你還敢威脅我……

後麵那句話洛逍遙沒來得及說出來,因為他剛罵完,頸部就傳來疼痛,跟著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臉上傳來癢癢的感覺,洛逍遙打了個噴嚏,神智終於回歸了。

他睜開眼睛,鼻子被個毛茸茸的東西掃到,害得他又打了個噴嚏,這才看清那東西是小鬆鼠花生。

長生蹲在他身邊,看到他醒來,驚喜地叫道:“逍遙?逍遙你沒事吧?”

長生最初住進洛家時,管洛逍遙叫哥哥,但洛逍遙覺得被叫老了,就讓他直接叫名字。

見是長生,洛逍遙晃晃腦袋,說了句沒事,借著他的力量坐了起來。

小鬆鼠跑去長生身邊,蹲在他身旁一起看洛逍遙。

長生拍拍胸口,鬆了口氣,說:“沒事就好,我剛才看到你躺在這裏一動不動,還以為你出事了,逍遙,你怎麽會在這裏?是不是遇到壞人了?”

呃!

說到壞人,洛逍遙的記憶一點點複蘇了,他揉著被打痛的後頸,左右看看。

他仍舊在小地下室裏,不過麵具男消失了,原本濺在地上的血跡也消失了,隻留下了他的探員證。

洛逍遙看看放在角落裏的水桶,猜到血漬是麵具男走之前擦掉的,不由得感歎那是個心思縝密的人,拜他所賜,自己不用再煩惱怎麽清理現場了。

他問長生,“你怎麽會找到這裏來的?”

“唱大戲我看不太懂,又見你一直沒回來,就偷偷出來找你,可是看門的爺爺不讓我出去,最後還是花生把我帶到這裏的,逍遙,你怎麽會在這裏呀?”

“出了點小事情,總探長沒問起我吧?”

“沒有,他聽戲聽得都入迷了。”

洛逍遙看看手表,糟糕,從他離開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希望上司沒有留意到他的失蹤。

不過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事,看手表的時候,洛逍遙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的外衣沒了。

他現在就穿了一件汗衫,肩膀都露在外麵,再摸摸頸下,紅繩沒了,小藥瓶也沒了。

洛逍遙嘴巴一裂,要不是眼前還有個孩子,他一定會哭出來。

早知道就不自吹那傷藥靈驗了,誰能想到那混蛋不僅把他作為護身符的藥瓶偷走了,還把他的外衣也偷了,那還是前幾天他在霞飛路雲裳時裝店定做的,麵料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高檔貨啊!

為了買那件外衣,他一整個月的薪水都泡湯了,還偷偷跟表哥借了一筆錢,結果現在衣服丟了,欠款還在,他能不哭嗎?

他就知道做人不能好心,那該死的盜賊,下次讓他遇見,他一定將那家夥的另一隻胳膊也打殘!

長生坐在旁邊,就見洛逍遙的表情時而懊惱時而猙獰,時而咬牙切實,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有點害怕,拽拽洛逍遙的衣擺。

“逍遙你的臉一直在抽筋,你是不是撞壞腦袋了?”

對,他是撞壞腦袋了,要不怎麽會救一個賊!?

洛逍遙在心裏把麵具男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罵了一遍,罵完後感覺神清氣爽了很多,這才開始考慮接下來的事。

他站起來,問長生,“你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五、六分鍾前吧。”

“路上有沒有被誰看到?或是遇到什麽奇怪的人?比如穿著和我相同外衣的男人?”

“沒有,逍遙你是不是遇到小偷了?所以衣服才會沒有了?”

這句話又戳到了洛逍遙的痛處。

身為一名巡捕,他的衣服卻被小偷偷了,就算麵具男不威脅他,他也不會出去說的,因為實在是太丟人了!

“當然、當然不是……我隻是和朋友喝了兩杯,所以找個地方睡覺而已,走了走了,不早點回去,一定會被探長罵的。”

洛逍遙說完,拉著長生出去,小鬆鼠也跳起來,飛快地竄去了前麵。

走到門口,洛逍遙又轉頭打量地下室,確定沒有留下奇怪的物品和血跡後這才離開,又叮囑長生道:“今晚的事不要對別人說,尤其是我爹娘還有表哥。”

“為什麽?”

“因為……好吧,我老實告訴你,我的外衣是賭錢輸了,押給朋友了,如果我娘知道我偷偷賭錢,會打斷我的腿的。”

“喔,好可怕,那我不說,一定不說!”

得到了長生的保證,洛逍遙鬆了口氣,他帶著孩子來到走廊上,突然發現自己的手一片紅,原來麵具男清理了現場,卻把他漏掉了。

洛逍遙忍不住又在心裏咒罵起來,他找了個借口去洗手間,長生陪著他,兩人走到洗手間的門口時,有人突然從裏麵跑出來,跟他撞個正著。

洛逍遙向後晃了一跟頭,那人也不道歉,匆匆走掉了。

等洛逍遙站穩,轉頭看時,隻看到對方又高又胖的身軀,背影與薑大帥有幾分相似,不過他戴了帽子,無法知道他是不是光頭。

幸好遇到的是個沒禮貌的人,要是對方停下,再跟他道歉的話,他還擔心手上的血被發現呢。

洛逍遙心裏暗歎僥幸,看著胖子拐過走廊去了後台,他進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洗手。

接水槽有些髒,上麵沾了些灰灰的雜質,洛逍遙沒在意,把手洗幹淨,又對著鏡子仔細檢查了臉跟身上,確定沒問題,這才返回劇場裏麵。

舞台上正在上演狸貓換太子,戲已經接近尾聲了,洛逍遙一路上忍受著從兩旁投來的奇怪目光,快步走回座位上,心裏忍不住感謝麵具男——幸好那家夥手下留情,沒把他的汗衫也剝掉,否則他就真沒臉回來了。

方醒笙坐在位子上用手打著拍子,跟著二胡搖頭晃腦,看到洛逍遙,隨口問:“你去哪兒了?”

“剛才在劇院門口遇到個朋友,被拉去喝了兩杯,嘿嘿。”

“喔……”

方醒笙的心思都放在戲上,沒再多問,洛逍遙鬆了口氣,往椅背上一靠,看著舞台,總算有了一種回歸現實的慶幸感。

麵具男傷得很重,事後一定會去醫院的,他明天要不要叫上兄弟們盤查上海所有的醫院呢?

這個念頭在洛逍遙腦子裏轉了兩圈,很快就被他自己否決了。

盜賊中了兩槍,相信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出來偷東西了,窮寇莫追,畢竟他在明敵在暗,要是惹惱了對方,遷怒他的家人的話,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今晚的遭遇就當是做夢被狗咬吧,睡醒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