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

我從上海圖書館中出來,懷裏揣著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但我明白,其實我根本就沒有什麽似水年華可追憶。現在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能照出我的臉,而我的臉平靜得與大理石一樣。我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一切的喧囂嘈雜都從我耳邊向天空飛去。我筆直地走著,直到我看見米蘭。

她低垂著頭,顯得更加豐滿了,但我還是看清了她的臉,盡管這隻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麵,我的胃裏突然翻湧起了一股咖啡的味道,我加快了步伐。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電話號碼。我們談談。

去哪兒?

跟我走吧。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沿著淮海路向東,直到接近高架的一條小馬路拐彎,小馬路邊有許多法國式的花園洋房,但在路的盡頭卻矗立著一棟高層建築,我們在那下了車。在這棟大樓下有個瞎子在討飯,我們從瞎子身邊走過,上到了大樓最頂層的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我帶她走進一間小房間,窗邊有一張床,還有一個嬰兒手推車,一個6個月大的男孩正安靜地躺在裏麵睡覺。米蘭吃了一驚,她急急地俯下了身子看了看孩子,然後問我:“為什麽把他也帶來了。”

沒人回答。

她看到房間裏沒有人,她的包也不見了,包裏麵有她的手機。門關著,她去開門,發現門被反鎖了。開門,她大聲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在門外等了好久才回答——

聽著,你們被我綁架了。

現在我們在頂樓,一切也都是從頂樓開始的。

一年多前的那個下午,父親不知什麽原因突然要去外地,要我到他的公司辦公室裏去一次。這很奇怪,他從不叫我去那兒,也從來沒讓我辦過任何事。因為我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其實,據說我的智商還要略高於常人,但是我的少年時代幾乎就是在精神病院裏度過的,他們說我有病,有時病得輕,有時病得重,現在我雖然是自由的,但每星期都要去做檢查。

我父親在幾年前辦了一家私營企業,生意做得還不錯,他的辦公室位於市中心的一棟30層的商務樓的最頂層,我坐電梯到了那裏,按著地址摁響了門鈴。一個年輕的女子給我開了門,她很漂亮,典型的白領麗人,特別是當時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似乎能從中發現一種獨特的美。那雙眼珠就像是一千零一夜裏神秘的黑夜,從黑夜的瞳孔中仿佛已點燃了一束火,對我閃爍著。

她立刻就念出了我的名字。我點了點頭。她把我請了進去,我卻像木頭一樣站著,我承認當時我把一切都忘記了,我被她的眼睛抓住了,而對自己的存在淡忘了。她笑了笑,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胳膊,把我拉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我說過我從未來過我父親的辦公室,這房間不大,20個平米左右,但布置裝修得很溫馨,就像個小家庭,從窗戶向外看去景色相當好,似乎小半個上海都在我的腳下,我又往下望了望,太高了,一切都像是照相機鏡頭裏那樣被縮微了,我不免一陣頭暈目眩地坐下了。她給我燒了一杯咖啡,然後坐在我的麵前。

“我叫米蘭,是你爸爸的秘書。”她做了自我介紹。我心想,米蘭,這是個有趣的名字,AC米蘭與國際米蘭所在的城市,也是一種花的名字。我直勾勾地盯了她一會兒,然後低下了頭。

“這隻有你一個人嗎?”好不容易我才憋出了一句。

“是的,這隻有我一個,其實你爸爸也不常來,他大多是在他浦東的工廠裏,喝啊。”她指了指咖啡杯,濃鬱的咖啡香充滿了整個房間,使勁往我的鼻孔裏鑽,讓我的神經有些麻醉。我從不喝咖啡的,我看了看杯中那濃重的顏色,又看了看她的臉,她正盯著我。我當時的表情一片茫然,恍若走入一個巨大的迷宮,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我開始發抖,也許我的病要發作了吧。眼前的咖啡是一種**,盡管我曾經極其討厭這種外來的飲料,但在那天下午,我無法抗拒咖啡的**,也無法抗拒她的眼睛中的**。我仿佛可以在咖啡中見到一團灼熱的烈火,但我還是顫抖著雙手捧起了杯子,麵對著她,她在笑,微笑著,和她的名字一樣,她的笑像一株盛開的米蘭。

杯口沾上了我的嘴唇。

我們的靈魂注定了悲傷的結局。

巴西咖啡。

你的魔法一股腦地灌進我苦澀的愁腸。

從此我被你的咒語禁錮。

門上裝了一個特製的大號貓眼,外麵可以看清裏麵的一切,裏麵卻看不到外麵。我從貓眼中向裏張望,卻看到米蘭正在給孩子喂奶,天色已近黃昏,她和孩子的身上,還有她飽滿的**上,都塗滿了一股特別的光亮,就像是被打上了蠟一樣。我仿佛從貓眼裏看到了一幅拉斐爾的油畫《西斯廷的聖母》。我靜靜地欣賞著,不敢打斷她,似乎是站在大教堂裏接受神甫的布道。但這一切都無法打斷我所執行的綁架。

等她喂完了奶,我開了門進去,送了盒豐盛的飯菜給她,我靜靜地說:“吃吧。”

“放我們走。”

“不,我說過,你們被綁架了。”

“可他是你兒子。”

我聽了這話,突然渾身發抖起來,目光直射著她,她開始有些恐懼了。

“你難道不明白你是犯法的。”

“法律規定,精神病患者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她有些苦笑似的搖了搖頭:“你現在看上去卻比正常人還正常。”

“你們把我當過正常人嗎?”我離開房間,又把它反鎖上了。

我繼續通過貓眼觀察,她吻了吻孩子的額頭,又把他放回到嬰兒車裏。她不去動飯菜,而是趴在窗台上,但這沒有用,這裏窗戶都是用鐵欄杆給封死的,玻璃也是封死的幾塊,根本就打不開。事實上,為了這次綁架行動,我經過了慎重的考慮和周密的計劃,我事先在兩周前就租下了這套房子,並安裝好了鐵欄杆和鐵門,還有隔音牆,這是一個特製的囚室。

“快吃吧。飯菜快涼了。”

她盯著我的方向看,卻一言不發,她的目光突然間變得那麽有力,簡直就要穿透這張厚實的包著鐵皮的門。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原來她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的目光戰勝我了,我離開了貓眼,到另一間房睡下了。

天還沒亮我就醒了,我帶著早點來到貓眼前,看到飯菜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吃了。米蘭不在**,而是斜倚在床沿下,眼睛半睜半合的,似乎一晚上都沒睡。我想起了什麽,開了門,對她說:“你一定憋急了吧,快上廁所。”

“放我們走。”

“我不想你被憋死。”

衛生間就在隔壁,她終於進去了,我守在門口。她出來後,沒有反抗,她很聰明,知道反抗一個精神病患者會有什麽樣的結果。然後她給孩子換了尿布,我早就準備了許多一次性的尿布了。“吃早飯吧。”

“請你出去。”她對我說。

我繼續說我的故事,那天我在我父親的辦公室裏,喝下了米蘭給我的咖啡,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醒來後已是第二天自己家中的**了。我努力地想要記起些什麽,但什麽也沒留在腦子裏,一片混沌,隻有米蘭的名字和濃烈的咖啡味道。我有些惡心。

過了一個月,我瞞著父親,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去了一次他的辦公室,但在頂樓那間房間卻緊鎖著房門,人去樓空。我回到家,幾次想開口問他,但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他的目光與我仿佛不是一個世界的。

直到一年以後,父親帶回來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是個男孩,長得很好,他告訴我,這是我的孩子。

我沒明白過來,我的孩子?我自己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呢。

父親嚴厲地對我說:“你忘了一年多前是誰把你從我的辦公室送回家的嗎?”

我記起來了,但我不知道這與孩子有什麽關係。

“你真是個白癡,我對你太失望了。”父親大聲地嗬斥著我。

這方麵的知識我當然懂,但——

“你難道不認賬?”他又一次打斷了我的話。他說,“你不能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小畜牲。”他很喜歡這樣罵我。

“我必須要承認嗎?”

“是的,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樣,小畜牲。”

我認了。

父親還帶回來一個奶媽。他把孩子放在他的房間裏,一回家就抱起孩子,快樂地逗弄一番。我卻有些手足無措,反而總和我母親呆在一塊兒。她顯得更老了,憂傷刻滿了她的額頭,令我一陣傷心。

我提出想見一見米蘭。但遭到了父親的拒絕,他又一次狠狠教訓了我一頓:“你根本就沒有資格見她,你傷害了她,她永遠都不想見你。”

聽了這話,我又一次渾身發抖,我開始發作了,在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之前,我又吃了父親的一頓拳腳。

一個月以後,我被精神病院放了出來。

我開始討厭回家,也許的確是有些如我父親所稱的小畜牲的品行了。這些天,除了見到父親愉快地抱著孩子,就是窺見母親在偷偷地流眼淚。我一刻也不願意多呆,父親似乎也由我去了。我放浪於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我想起了一個催眠師,過去他曾經為我治療過,效果非常好,但由於他是無照行醫,所以治療中斷了。但我相信他,我按著他過去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這回卻遲遲地沒有進入催眠狀態,我的意識在掙紮,在抵抗,仿佛是一場激烈的戰爭,他和我都用盡了全力,終於,他占領了我,我腦中的一切都傾瀉了出來,包括我有意識的無意識的,還有我記憶與靈魂深處的。

催眠完了以後,他和我都滿頭大汗,他告訴了我答案。

回到家,父親不在,去了浦東的工廠。我找到了母親,她一天比一天老,我伏在她肩頭哭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哭過了。一見到我,她也哭了,我們就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一見麵就無法控製自己的淚腺。

“媽媽,你一定知道真相。這孩子不是我的。”

“不要胡說八道。你是一個大人了。”

“媽媽,我現在很清醒,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說出來吧。”

母親看著我,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了,她輕輕歎了口氣,告訴我——

這孩子是我的弟弟。

我把門鎖好,下了樓。樓下那個討飯的瞎子,似乎注意起了我,他瞎了的眼睛有些可怕,而他那髒髒的臉和衣服讓我在他跟前站了好久,我把一張100元的鈔票在手裏揉了半天,最終卻塞回了自己的口袋。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讓他在內環線高架上轉一圈,這令司機很高興。我在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

“爸爸,孩子在我手裏。”

“小畜牲,馬上帶孩子回家。”

“米蘭也在我手裏。”

電話裏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

“兒子,你病了,你該去醫院。”

“對,我隨時隨地都會發作的。”

“好的,你先回家,帶你兒子回家。”

“不,應該說是我弟弟。”

父親又沉默了很久。

“你都知道了?”

“我恨你。”

“兒子,對不起,回家吧。”

“爸爸,我已經長大了,我什麽都明白,你也明白,我弟弟是我最大的敵人。”

“兒子,你想怎麽樣?”

“給我500萬。”

“好的,我把我工廠全部轉讓給你,還不止這個數。”

“不,我要現金。支票也不行,一定要現金。把廠給賣了吧。”

“兒子,你真的該去醫院看病了,這工廠是爸爸的心血,是留給你的,我現在就寫聲明,把工廠的所有股份都轉讓給你,它可以為你賺更多的錢。兒子,你快回家吧。”

“爸爸,我現在,無法保證我弟弟的安全,他很小,他很脆弱。”

父親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在電話裏向我大吼起來:“小畜牲,早知道今天,在生你的時候就該把你扔了,你不會向你弟弟下手的,你不會的。”

“我現在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我無法控製自己,對一個精神病人來說,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好的,你可以考慮一下,我還會打電話給你的。再見,爸爸。”

“不,不……”父親還要和我說話,似乎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在他心中占據那麽大的位置。我關了手機。桑塔納繼續在高架上飛馳,許多高樓從我的眼角邊後退著,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父親曾經很愛我,在他和母親沒有錢的時候,他們都是普通的工人,我們的生活過得平凡但卻幸福。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精神很正常,父親常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帶我出去,沒有什麽更多的娛樂,但我們都能感到快樂的含義。後來父親從商了,我的精神也開始出現了問題,他無暇管我和母親,於是就把我甩在了精神病院裏,我就在那兒度過了少年時代,母親每天都來看我,父親卻很少出現。我的病情日益惡化,發作的時候有暴力傾向,曾有一個醫生遭到過我的攻擊,弄得頭破血流,而事後我居然什麽都不知道。我和父親的關係開始疏遠,確切地說,我成了他的恥辱,他從不敢對別人提起我。我能從他看我的眼神中發現那種極端的厭惡。越是這樣,我的精神就越是遭到傷害,我討厭他的工廠,討厭他的汽車,討厭他的錢。

桑塔納開下了高架,我的心也被拉回了地麵。

米蘭在我的麵前吃完了午飯,她抱起了孩子:“你要把我們關到什麽時候?”

“我一切都知道了,我不會傷害我弟弟的。”

米蘭低下了頭,輕輕地說:“對不起。”

“你喜歡我爸爸嗎?”

“你不懂,你不會明白的。”

“你讓我感到惡心。”

“我承認,我和你爸爸傷害了你,也傷害了你媽媽。他想有一個繼承人,能繼承他的事業,而你卻讓他太失望了。但他不可能與你媽媽離婚,因為這樣他會失去自己一半的財產。所以,隻能利用你,這一切都是一個圈套,那天都是你爸爸安排的,讓你到他的辦公室去,那時我已經懷上了你弟弟。那杯咖啡裏放了一些藥,你很快就睡著了,然後我把你送回去了。你媽媽其實早就知道了,但她無從選擇,她與你爸爸達成了妥協,隻把你一個人蒙在鼓裏。”

“因為我有病,是不是?”

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麵無表情其實就是最可怕的表情,但我什麽都沒做,我隻是把《追憶似水年華》扔給了她,讓她做好長期失去自由的準備。我出去了,但沒走,在貓眼裏觀察她。現在她的鎮定自若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她坐到了**,掩著臉,身體一起一伏地抖動著。她在哭。

孩子也在哭。

我突然感到哭聲越來越響,從房裏傳出,從窗外,從牆上,從地下,從天空中,也從我的心裏。

天黑了,我從我的窗口向外望去,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宛如天上的銀河,那些燈光忽明忽暗,就像無數雙眼睛在與我對視。也許在燈光下,或是黑暗中,有許多奇異的事情正在發生。而淮海路的燈光隧道卻顯得異常清晰。我出門去了,瞎子還在,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先生,您為什麽走得這麽急?”

“我要去和我父親談話。”

“願你們父子和睦相處。”

難道他知道,我明白他是從我雜亂匆忙的腳步和說話的語氣中聽出來的,“謝謝。”

我依舊叫了輛出租車,讓他沿著南北高架向北開,直到中山北路再回來。

在車上我給父親打電話,這回他真的是有些著急了:“兒子,快回家吧,你媽媽想你都快想瘋了。”

“爸爸,我建議你可以報警了,或者在電話上裝上什麽監聽器之類的。好的,我的問題你考慮過了嗎?”

“兒子,我會找到你的,但我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事業。”

“好吧,爸爸,我肯定你永遠也見不到我們了。”

“兒子,這樣,我先給你100萬的現金,然後,你帶你弟弟回家,我再正式把工廠和我其他所有的股票產權全轉讓給你,好嗎?爸爸可從沒這樣求過別人。”

“把工廠賣了,賣了!我等不及了。”

“兒子,你不要逼我啊。過去全是爸爸的錯,我向你認錯了,我發誓再也不打你,不罵你,隻要你和你弟弟回來。”

“不。現在請聽好,下個星期一的早上5點整,把錢放到康定路與西康路口,康定路的路牌下,然後立刻離開。好的,再見。”

星期一的早晨5點,我在康定路和西康路路口的一個小弄堂的一個角落裏偷偷觀察著。路上沒有一個人,平靜得有些淒涼。父親開著他的車,獨自一人來了,他走下車,把一個大手提箱放在路牌下。父親儀表堂堂,甚至比我更高大健壯,滿頭黑發,外貌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歲,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男子的魅力,我相信他的外表和他的事業都會令許多女人動心。我嫉妒他。但現在,他仿佛是一夜之間就老了,白頭發也添了不少,他的目光失去了活力,向四周張望了一圈,當然沒有發現我。他歎了口氣,掏出手帕擦了擦臉頰上的眼淚,然後,他按照我所說的上車走了。

等他的車走遠,我迅速地拿走了箱子,沉甸甸的,我改變了主意,沒有叫出租車,而是緩慢地步行回去。我走得相當慢,甚至可以說是在散步,我沿著西康路往南,沉沉的箱子讓我不斷地換著手拎。路上逐漸開始有了一些上早班的人出門,他們起得絕早,多數是服務業的,他們帶著濃濃的睡意走在路上,騎著自行車也無精打采的,但他們必須要這樣,隻為一份微薄的薪水,為了吃飯。而現在,他們不知道,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的我的手裏有著500萬,我突然有些難過。

走過上海商城,南京路的對過就是中蘇友好大廈的後門,古典風格的友誼會堂前卻立著一個非常前衛的現代雕塑。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到友誼會堂裏看電影,當然也帶著母親,雖然當時家裏沒什麽錢,但他總有辦法搞到電影票,那時流行的是李連傑的《少林寺》,還有高倉健的片子。那年月看電影的人很多,不像現在電影院裏稀稀拉拉的人,有時搞一張很賣座的電影票還得通點關係。我們著迷於年輕的李連傑與成熟的高倉健,還有許多耐看的國產片明星。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電影的情節我都忘光了,所留下的隻是支離破碎的片斷,還有父親的臉,現在父親的臉,卻幾乎是陌生的了。

過了南京路,向東走一小段就在陝西路拐彎了,手裏的箱子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路口的平安動感電影院門外休息一會兒,幾輛出租車從我身邊掠過,放慢了速度,但我沒有攔。

6點了,南京路上還是保持著寂靜,隻有上早班的人匆匆走過,所有的繁華第一次在我麵前褪去了顏色,就像是一個卸了裝的女人,就算是舞會皇後,在人們的背後也是平庸的。我停了半個多鍾頭,才沿陝西路繼續向南前進,這時候賣早點的已開始忙碌了。我拎著箱子吃力地爬上延安路高架下的人行天橋,再越過馬勒別墅和幾條小馬路,直到淮海路的久事複興大廈下轉彎。現在我走在淮海路上,滿街的廣告牌有些刺眼,我抬頭望了望老錦江與新錦江,它們也像一對父子,比鄰而居。我慢慢地走到了思南路口,才離開淮海路,據說思南路上存在著比淮海路更迷人的氣質,我對這條馬路很熟,我能一一認出孫中山、周恩來、郭沫若、陳獨秀、梅蘭芳們住過的房子,踩著他們的腳印走路,我居然開始輕鬆一些了。學生們開始上學了,大人們開始上班了,早晨最活躍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我看到了一對父子,父親開著助動車,兒子背著書包坐在後麵。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也曾經騎著自行車帶我上學,這記憶已失去很久了。於是,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爸爸,你應該報警了。”

“兒子,爸爸認輸了,爸爸把工廠賣了,爸爸是愛你們的,帶著弟弟回家吧,一切全都是你的。”

“不,已經來不及了,我現在不提什麽要求,隻希望你能立刻報警,不報警,弟弟將永遠在我手裏,他的明天是很危險的。”

“兒子。”他幾乎是哭著說的,“我的事業已經完了,我活著的意義還有什麽呢,現在隻有你媽媽和你還有你弟弟了,你們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爸爸不能失去你們。”

我不願再聽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我無禮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爸爸,報警吧,這是唯一的出路。”

我又關了手機。拎起了沉甸甸的箱子。

回到大樓,瞎子似乎已經熟悉了我的腳步:“先生,你好。”

“你好。”

“先生,你拎著那麽重的東西,好像很重要,吃力嗎?要不要我幫忙?”

這瞎子真奇怪,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聽力和判斷力。我不想回答,迅速上樓去了。

米蘭吃完早飯,給我弟弟喂過奶以後,我把箱子在她麵前打開了。

我和她一起數的,10萬元一捆,總共50捆。然後,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點鈔機,鈔票在機器裏傳出了有節奏的點鈔聲,這聲音既讓人興奮,又讓人惡心。每一捆都是一千張100元的,並且沒有一張假鈔,父親這回總算是比較誠實。500萬,正正好好,人民幣充滿了我的房間,我們滿眼都是四位偉人的頭像。現在我們的樣子就像是兩個坐地分贓的江洋大盜,我看著她,她突然顯得很緊張。

電視台的晚間新聞裏,播放了一個最新的通緝令。我和米蘭還有我弟弟的照片全都上了電視,其中有“犯罪嫌疑人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有暴力傾向,非常危險,可能隨身攜帶巨款”雲雲。我居然成了名人,這歸功於父親,他終於報警了。

第二天我出去給米蘭和我弟弟買早點,發現賣早點的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急匆匆地付了錢就回去了。後來我每次出門都感覺好像有許多雙眼睛在注視著我,他們仿佛在看一頭凶猛的動物一樣,從不敢用正眼對著我,但卻都忍耐不住,要用眼角的餘光斜視我。我一把視線掃過去,他們就立刻像觸電一樣把頭扭開,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起來。甚至開始有人在我所在的大樓下對我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真可笑,我還真希望他們都去報警呢,可那些注意起我的人看來都是些膽小鬼,我想他們一定先琢磨半天,仔細對照電視上我的照片,但又不敢確定,就算確定了,也沒有膽量去報警的。他們既是絕頂聰明,也是絕頂愚蠢。我突然決定就這樣等待下去,直到有哪個有膽量的報警。

我等著!

我一直把錢放在她房裏,我問她:“你恨我嗎?恨我就把錢全給撕了。”

“我為什麽要恨你?一切都是我的錯,與你爸爸無關,你不應該把你爸爸往絕路上逼,更加與你弟弟無關。要受懲罰的隻有我一個人,隨便你怎麽報複我,我願意承受。”

“我小看你了。”然後我走開了。

“不,請答應我,每天都進來跟我說說話,每天,我需要你和我說話,麵對麵的。我答應我不逃走。”

“我給你的書看完了?”

“非常感謝你給我看的書,所以我需要你和我說話。”

“你很寂寞?”

“是的,但並不隻是因為我被你關在這。”

“你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時候也寂寞嗎?”

“是的。”

“我答應你。”

從此,我每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她的麵前度過,她從不反抗,像頭溫順的綿羊。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把我痛苦的少年時代全都倒了出來,我真沒想到我的人質竟然是第一個聽我傾訴的人。作為交換,她花了一個月的時間細細地把她與我父親交往的全部過程都說了出來,包括最關鍵的細節。

米蘭的父母都在外地,她從小一個人在上海長大,很羨慕我與父母生活在一起。她沒有大學文憑,學曆不符合,本來不可能到我父親的辦公室裏工作。但事實上是我父親看中了她的姿色,在她為我父親工作的最初幾個月一切正常,但後來我父親向她發起了猛烈的進攻,可米蘭絕不同意。正當米蘭決定辭職離開我父親時,米蘭在外地的母親得了一場重病,危在旦夕,急需幾十萬的醫藥費,我父親卑鄙地趁人之危,向米蘭的母親匯去了30萬元,並向米蘭提出了要求。

米蘭說,那晚沒有月亮,就在我父親的辦公室裏,父親露出了結實的肩膀和寬闊的胸膛,還有發達的肌肉和他體內所散發出的成熟的氣味,據說這氣味能讓女人瘋狂。父親的動作很體貼,就像慈父對待女兒一樣溫柔,讓她回味無窮,聽到這裏我就想吐,可我必須克製住發抖的身體聽下去。但我父親在那天晚上的確很棒,至少米蘭是這麽認為的,這是她的第一次,她充分享受到了女人的快樂,盡管她並非絕對的自願。她說她有的時候真的有了一種深深愛上我父親,以至於一刻也不能離開他的感覺,但有的時候又陷於巨大的痛苦與自責中。父親永遠也不可能與母親離婚的,所以米蘭永遠隻能是父親的一種工具,一種發泄欲望的工具,還有就是為他留下一個繼承人的工具,於是就有了我弟弟。父親在西郊買了一棟房子給她住,她所謂的上班隻是掩人耳目,大多數時間躲在房間裏等待我父親的到來,就像一隻被囚禁的鳥,如同現在。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話真實程度有多高,但的確,我們每晚都說到深夜,她說著說著,就會哭出來,我也是,可能是因為精神病人脆弱的神經,直到再也撐不下去,我才出去,並鎖上門。就這樣,過了很久,我快遺忘了我所處的被通緝的危險,我甚至允許她除了上廁所之外,還能洗澡,於是我特意請人來裝了熱水器。

十一

那天,我走出她的房間以後的整個晚上,我睡不著,我偷偷地觀察米蘭。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也許是在數鐵欄杆。很久她才關燈睡下,她的影子在不斷地翻身,發抖,說明她一直都沒睡著,就這樣,我能肯定,在我一晚沒睡的同時,她也一晚沒睡。她是一個女人,一個享受過男人的滋味,生過孩子的成熟少婦,我明白她現在到底有什麽樣的需求,在心靈深處的,還有在肉體深處的。

當天空漸漸發亮的時候,我開門進去,悄悄地坐在她床邊,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依然閉著眼睛躺著,但我明白她在裝睡,她知道我在她身邊。

我輕輕地對她說,我從小就是在被囚禁中長大的,這間房間就是按照我在精神病院的病房布置的。每天機械地吃飯,睡覺,再加上治療,所謂的治療,不過是打打針吃吃藥聽聽音樂罷了。在病房裏,我所能做的兩件事,一是抓住窗戶的鐵欄杆,遙望天空,那是我從小就習慣做的事了,偶爾天空飛過一隻鳥,會讓我興奮一整天。我甚至對鐵欄杆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感情,光線照射進來,鐵欄杆的投影布滿整個房間,這長長的影子也投在我的臉上,投在我的瞳孔裏。隨著光線的消長,那些投影也在不斷移動,分割著天空,分割著我的世界。另一件就是熄燈之後的熬夜,我努力地睜著眼睛,盡管我什麽也看不見,但我似乎還是能看到什麽,從我內心的深處,你有沒有。其實我生來就被綁架了,被我的精神綁架,我們永遠也掙不脫這個枷鎖。

我說完這一切,米蘭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但我知道她全都聽見了。她現在的樣子很美,閉著眼睛,像是在等待什麽,她似乎已敞開了一切。她**著雙臂,光滑的皮膚閃著剛生完孩子的女人的豐滿。我伸手去摸,輕撫著她的手臂,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能力支配別人,盡管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她還是沒有反應,我的指尖沿著她的手臂溯流而上,也許父親就是這樣做的,他的手一定更溫柔,更老練,更能讓米蘭快活。我試著抓住了她的肩頭,她圓圓的肩頭像兩個成熟的蘋果,等著我來采摘。我加大了力量,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可能她感到了疼痛。我的手開始發抖了,緊接著這種顫抖傳播到了我全身,於是,我鬆開了手,離開了房間。

下午,天空裏飄起了雨絲,轉眼間,已變成了瓢潑大雨。這條幽靜的馬路上人們撐起了傘,汽車放慢了速度,一切都灰蒙蒙的。雨點打在了窗戶上,是天空叩響了我的耳朵,我把臉貼在窗上,我的皮膚一片冰涼。我來到米蘭門上的貓眼前,她的臉也貼在窗玻璃上,她究竟是渴望自由,還是和我一樣呢?

晚飯後,征得了我的同意,她洗了一個澡。她洗完了以後,對我說了聲謝謝,然後自動地進房間了,我跟了進去。

“對不起,今晚請你出去。”

“不。”我拒絕了。

她穿著我早已給她準備好的浴袍,渾身散發著熱氣,她的頭發披散著,發梢滾動著水珠。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紅潤,完完全全就是一個成熟的少婦。

我能想象出父親一定也是在這樣的**下才無法控製自己的:“我爸爸也是這樣把你金屋藏嬌的吧。”

“我是一個弱女子。”

我的心突然被她的這句話抓了一下,其實我是多麽脆弱啊,她是一個弱女子,這是鬱達夫的小說。我靠近了她:“躺下吧。”

“為什麽?”

“躺下,相信我,我不會傷害你的。”

她知道抗拒一個精神病人是徒勞的,她終於服從了,躺在了**。我坐在她身邊:“今天早上,你為什麽要裝睡。”

“我沒有裝睡。”

“你一晚上都沒睡著,是嗎?我觀察了你一晚上,我也整夜未眠。”

她吃了一驚,“你何必呢?”

我沒有回答,而是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躲避,我把頭靠近了她:“為什麽在早上,我抓住你手的時候不反抗。”

“我說過,我是一個弱女子。”

“是不是因為,我爸爸也是這樣抓住你的手?你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被男人撫摸過了,很久沒有快樂過了,是嗎?所以你想起了我爸爸的手,你現在是不是很有一種渴望?我想幫你解決這種渴望。告訴我,我爸爸是怎麽做的,教教我,我不會。請教教我。”

我說這話的時候就像個孩子,這聲音能打動每一個女人。我的手一下子變得滾燙,越抓越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父親的一種報複,抑或是對父親的一種模仿。

我曾說過,她的眼睛就像一千零一夜裏阿拉伯神秘的夜晚,現在,這夜晚突然燃燒了起來。她看了我好久,目光像電流一樣觸痛著我,她抿了抿嘴唇,仿佛要把我給一口吞下,她終於向我發出了命令:“抓住我的肩膀。”

抓住了她的肩膀,我好像打開了一扇門。是的,她教我了,她現在是我的老師,她把我父親對她所做的每一個細節都手把手地教給了我,好像我就是我父親,我在代替他行使某種職責。燈開著,這間房間裏發生的一切都暴露在上海的夜色中。

十二

“你本可以逃走的,為什麽不走?”現在天已經亮了,門卻大開著,我在她耳邊問她。

她不回答。

“告訴我,我跟我爸爸比,哪一個更讓你快活?回答啊,是不是他比我更強。”

她還是不回答,我離開她,重新把門鎖上了。

我又出去在出租車上給父親打了電話,就像特意要向他報告什麽好消息似的:“爸爸,真對不起,米蘭的滋味我已經嚐過了。”

電話那頭的父親又沉默了好久,我清楚現在他所想的,他說:“我答應再也不見米蘭了好不好,米蘭是你的了,兒子,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隻要你和你弟弟。”

“爸爸,這算是丟卒保車嗎?我會把這話向米蘭轉達的。”

“兒子,公安局已經開始全麵調查了,爸爸一定會找到你們的,回來吧,爸爸還能救你,晚了就來不及了。”

我突然有些傷感:“早就來不及了。爸爸。”

十三

這些天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被囚禁的生活,我想她可能愛上了這間房間,愛上了這張床,愛上這些鐵欄杆,愛上鐵門,愛上被人偷窺的貓眼。她沒有一絲反抗的跡象,每天安靜地看著窗戶,給我弟弟喂奶,換尿布,等我回家,就像是正常的家庭生活。有好幾次,我有意或是無意地沒有關門就出去了,她完全可以帶著孩子逃走,但她竟然沒有。

終於有一天,她對我說:“我們永遠住在這裏吧,我無法離開這間房間,這間房間就是我的生命,你和我,還有你弟弟。”

我緊盯著她,我的目光充滿了不知是敬佩還是蔑視。我突然失去了一種感覺,一種自我第一次見到她就纏繞在心頭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斷地促使我去行動,促使我真正地成長為一個大人。

“但我現在綁架了你,你和我弟弟都是我的人質。”

“這並不重要。”

我曾看過一本小說,寫不知是什麽朝代,有個劊子手抓住了一個女賊,在送她上刑場處斬她的時候,女賊愛上了劊子手,終於,劊子手沒有殺她,而是貪汙了她,也就是把她占有了。他把女賊帶到家裏的地牢裏,囚禁起來,女賊卻感到非常幸福,直到女賊心甘情願地在地牢裏與他終老一生。

“可我是個精神病人。”

“不,你是一個天才。”

第一次有人這麽說我,我突然有了一種感激:“你走吧,帶著我弟弟走吧。”

“不,我是你的人質,我不走,除非跟你走。”

“為什麽?難道精神病是會傳染的,我把你也給傳染上了?”

“不要問為什麽?”

我其實什麽都明白,我知道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落入了她的陷阱,我永遠都不能自拔。即使我綁架了她,占有了她,我仍然要毀在她手裏,也許從頭到尾並不是我綁架了她,而是她綁架了我。漂亮女人所具有的毀滅力是無窮的,盡管她依然是一個弱女子。

“如果我手裏沒有500萬呢?”我終於說出了我想說的。

她似乎不相信這是我說的,但雙眼立刻直射著我,像兩支利箭,然後她揚起手打了我一個耳光。

我的左腮馬上火辣辣地燒了起來,她的手掌不大,但摑起人來卻特別重。我能想象自己的臉上有了五道紅紅的手印子。她又伸出了手,我無法躲避,隻能接受她的第二擊,但她沒打,而是用手捂著我的左臉,輕輕地撫摸著,就像母親撫摸兒子。

“對不起。”她哭了,“疼嗎?”

她畢竟是個弱女子,我出去了,鎖上了門。

十四

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中我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在夢破的時候,天也亮了。我感到自己心跳得厲害,於是不由自主地趴到了窗邊,向下望去。我看到了警車,好幾輛,亮著警燈,向這棟大樓駛來。

然後我打開了米蘭的房門,他們母子都在熟睡著。我小心地抱起了弟弟,他長得倒真有幾分像我。他會長大成人的,他會成為一個偉男子,繼承我父親的全部家產,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也許他長大之後,根本就不知道有過一個哥哥,即便知道了,也隻會對我這個精神病兼綁架犯引以為恥的。弟弟,我愛你,我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額頭。

我把弟弟放回到搖籃中。現在警察們一定還在樓下物業處詢問我的情況及室數,也許他們已經坐上電梯了。我在米蘭身邊俯下身子,吻了她的額頭,然後,我拎起了500萬元的皮箱出了門,我上到了樓頂的天台。

我說過,一切從頂樓開始,一切也從頂樓結束。清晨的天台,出奇地涼爽,風很大,吹亂了我的頭發。空曠的天台上什麽都沒有,隻有我孤零零地大口地吃著風。我拎著皮箱走到了天台的邊上,向外一望,讓我頭暈了一陣,我慢慢地坐在了天台邊的欄杆上,如果出了欄杆就掉下去了。我定了定心神,又向下看了一眼,清晨的大上海在一層薄霧的籠罩下被露水打濕了,遠方更高的建築物,如東麵的東方明珠與金茂大廈都有幾分模糊,更有許多在我之下的高層建築連綿不斷如起伏的雄偉山巒,也如狂風中的層層波浪。在幾十層樓下的馬路邊,幾輛大大小小的警車正停著,而警察們現在一定在我下麵的房間裏仔細地搜索著,也許他們以為我已在昨晚攜款潛逃了,但他們發現了米蘭和我弟弟,他們正在尋找,他們中也許會有聰明人,上到天台上。

來吧,上來吧,朋友們。

警察們終於上來了,他們行動矯健,如臨大敵,包圍了我,他們正欲衝上來將我捉拿歸案,一個有經驗的老公安喝住了這些年輕人:“當心他跳下去。”

他們立刻與我保持了一段距離。他們向我喊話了,要我別跳。

“朋友們,辛苦你們了,你們的工作效率很高,你們是最棒的,但對不起,讓你們一大清早離開家人,趕出來抓我,真對不起,我向你們致敬。”我說罷跨了一條腿出去,等於是騎在了天台欄杆上。我與他們對峙了很久,直到我又看見了米蘭。

“等等!”她抱著我弟弟衝上了天台,“別跳,快回來吧。”

“米蘭,對不起,你現在自由了。從此以後,把我徹底忘記吧。”

“不。”她哭了,真的哭了,她哭得很美,我弟弟也哭了,這哭聲讓人揪心。她似乎要衝上來,但被警察攔住了。

她幾乎是在大喊著:“回來吧,就算你蹲了監獄或是進了精神病院關一輩子,我也會等你的,就在你囚禁我的房間裏,我永遠,永遠等你回來。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跳了下去。帶著500萬元的皮箱。

在我離開天台的瞬間,我打開了箱子,人民幣,滿世界的人民幣,舊版的藍綠色與新版的紅白色,它們自由了,它們在天空飛舞,跳著芭蕾、國標、拉丁、探戈、恰恰、迪斯科,還有民族舞。500萬人民幣,總共5萬張,它們也是五萬大軍,浩浩****,氣勢如虹,從數10層的樓頂上**,攻擊目標——地麵。

我也自由了,我在空中做著物理學的自由落體運動,由人民幣簇擁著,我是這支大軍的統帥。風灌滿了我的雙耳,我什麽都聽不見,我隻能睜大了眼睛,忽而仰望天空,忽而俯視地麵,但更多的是麵對著大樓的窗戶。對,現在我看見21樓的一個家庭主婦打開了窗戶,大概是想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但她看見的是我,還有成千上萬的人民幣。她大聲尖叫了起來,但隨後幾張飄進她家的鈔票卻令她歡天喜地地相信今年一定會交上好運。

我第一次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實現了偷窺,18樓的窗台上有一盆米蘭,正在開著花,那米蘭的細小花瓣們散發的香味卻極其濃烈地往我鼻孔裏鑽;16樓的四位還在打著麻將,他們白天睡覺,晚上通宵,像群夜行的動物;13樓的一個中學生正早早地起床背起了英語單詞;9樓的一個家夥正在翻箱倒櫃,屋子裏一片狼藉,而我知道這家的主人出差去外地了,我大聲地叫了起來:“抓小偷。”但願人民警察們能夠聽到。

我感到地心引力越來越強,大地正伸出一隻大手拚命地把我往下拽。我看到下麵的馬路上聚集了無數的人,行駛的汽車也停了下來,還有,那個奇怪的瞎子。他們匆匆忙忙地趕著上班,但又不得不停下來,欣賞欣賞一輩子所見過的最多的錢,還有我。他們看到的是一幅多麽奇特的景象啊。每個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摩拳擦掌地準備接收這筆飛來的橫財。

父親,我見到父親了,他向我奔來,向我喊些什麽,我聽不見。但我仿佛能看清他的臉,他的眼睛,就像是10年前的他,我也想要和他說些什麽,許許多多的話,永遠也說不完的話。不,我向大地衝去了,不,大地向我衝來了,我擁抱大地,大地也要來擁抱我了。大地,我來了。我,大地來了。

爸爸,我愛你。

一切都結束吧。

十五

我在一片漆黑中走了很久,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啊走,似乎沒完沒了。在我近乎絕望的時候,我見到了一束白光,我向那束光線奔過去,在光線的中央,有一個年輕人,他神情憂鬱,皮膚白皙,高高的個子。他穿著一身綠軍裝和解放鞋,手裏抓著一支槍。他向我走來,和我擁抱在一起。

十六

這還是一間由鐵欄杆組成的房間。鐵欄杆的影子,投射在我的額頭上。

我還活著。

在我落地前,我被幾十名警察們拉起的尼龍網袋和無數的泡沫塑料墊子接住了。我隻受了輕傷,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我重新過起了過去的生活,但我開始明白,我的病好了,我已不再是個精神病患者。

半年後,我被父母親接了出來。父親告訴我,米蘭在得救以後,就帶著我弟弟失蹤了,他們一直都找不到她。

我來到了半年前我綁架米蘭時的大樓,樓下的瞎子已經不見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竟然是這個瞎子報的警叫警察來的,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他是裝瞎的嗎?我找到了那時我在頂樓所租的那套房子的房東,我要求買下它,但房東告訴我已經有人買下了這套頂樓的房子。

我失望地走出了這棟大樓,當我走過樓下的馬路,抬頭仰望頂樓的窗戶時,我看到那排鐵欄杆居然還在。然後,另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把頭伸了出來。

是她。米蘭。

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懷揣著一顆劇烈跳動的心向頂樓的房間衝了上去。

寫於2000/4/13

2000年9月獲“貝塔斯曼?人民文學”新人獎

2000年12月發表於《當代》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