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貓記

我是看了電線杆上的廣告後,來找我要租的房子的。我走過一座橋,邊走邊看橋下一排排老式的瓦房。這些多是二三層的房子,看上去年代很久遠的樣子,幾乎每個屋頂都開著本地人稱為“老虎窗”的小閣樓。也許不久它們就會與我的舊居一樣被夷為平地。

現在我看見了一隻貓,一隻渾身雪白的貓,除了尾巴尖上有幾點火一樣跳動的紅色。它正行走在那片屋頂上,不斷地張望,陽光灑遍它漂亮閃光的皮毛。它行走的姿勢相當優雅,每條腿落地時都是那麽輕柔和小心。它很沉著,仿佛是在刻意向我表演一種氣質。

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這隻貓,我停下了,趴在橋欄上仔細打量它,就像欣賞一件藝術品。同時,我心底的一扇門被它打開了,在那裏還有一隻貓。

是的,我心底的那隻貓正在我舊居的地板上行走。它同樣是一身白色的皮毛,尾尖上有火一樣的紅色斑點。忽然又伏在一個小男孩的懷裏,這個男孩就是我。但現在已不是了。我心底的那隻貓在一天的清晨,死去了,那一年,我11歲。

屋頂上那隻貓突然消失了,陽光下,隻有數不清的瓦片和瓦楞上隨風擺動的青草。我的心頭突然被一種莫名的酸澀占據了。然後我找到了橋下的瓦房中那間待租的房子,第二天,我住了進來。

這是個二樓的小房間,十幾個平米,外加一個小閣樓,對於我來說也夠了。這裏散發著一種我熟悉的味道,從每一條樓板的縫隙間湧出來,把我心底的某些記憶又喚醒了。我決定睡在小閣樓裏。

小閣樓小得可憐,隻有老虎窗外的月光灑了進來,我站在**,趴著窗口向外望去,伸手可及的是一層層瓦片。忽然我好像看見了什麽,在月光與路燈的光影中,一團白色的東西從十幾米外的瓦片上一掠而過,在黑夜的背景下很顯眼,但那東西閃得很快,像個精靈。

我睡下了,但一直睡不著,我記起了童年的那隻貓,它美得出奇,並且與我非常親近,後來被我父親處死了。我為那隻貓的死憂鬱了整個童年時代,但後來漸漸淡忘了,我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又記起來了。這時,我突然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通過神秘的直覺,我能感到,盡管我正閉著眼睛。

必須看一看,我必須。

我張開了眼,月光透過窗玻璃傾瀉在我的瞳孔中。在窗外,緊貼著玻璃,一隻白色的貓正睜大著眼睛看著我。

我明白自己不是在做夢,感覺它就是昨天見到的那隻屋頂上的白貓,就是這一隻,我敢肯定。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清它的全部細節,但我能想象出它放大了的瞳孔,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就像隻黃棕色的核桃。我站了起來,把臉貼在窗玻璃上,它居然沒動,依然凝視著我,就像是在認人。我現在看清它了,隔著玻璃,也許我和它的眼睛隻有10厘米的距離。它的眼睛不僅像是兩隻漂亮的黃棕色核桃,不,更像是寶石,怪不得要以貓眼來為一種價值連城的寶石命名了,原來貓眼的美是那樣令人神往,尤其是在今天這樣的夜晚。

我要打開窗,我有一種衝動,撫摸它光滑皮毛的衝動。我打開了窗,正當我的手要觸到它的頭顱時,它猛地眨了眨眼睛,兩道淩厲的目光直刺向我,然後迅速扭轉身軀,一瞬間已在瓦壟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月光灑在我臉上,一陣河風襲來,我又縮了回去。我實在難以捉摸它,帶著許多疑惑,我終於睡著了。

天還沒亮的時候,我突然被什麽聲音驚醒了,那是臉盆被踹翻的刺耳聲音。難道有賊,我立刻穿著短褲汗衫走下閣樓,打開了門。

門外一片漆黑,在狹窄的樓梯口果然有一個人影,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誰?”

我開了我房裏的燈,燈光照亮了昏暗的走道。她的年齡與我相仿,手裏拿著鑰匙,正在開門的樣子。

我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她看了看,笑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我隻穿著短褲。接著她說:“你是新搬來的房客吧?我就住在你隔壁,也不知是誰在這放了一個破臉盆,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

此刻,我睡意全消,索性出門到河邊上轉了一圈。在清晨無人的河邊,我想起了“南泉斬貓”的故事。唐朝池州南泉山上有位叫普願禪師的高僧,世人稱他為南泉和尚。一天,寺廟裏的和尚抓住了一隻美麗的白貓,誰都想擁有它,引起了爭執。於是,南泉和尚把鐮刀架在貓的脖子上說:“眾生得道,它即得救。不得道,即把它斬掉。”

無人回答,於是南泉和尚一刀下去,把貓斬了。後來他的徒弟趙州知道後,立即脫下自己的草鞋,把鞋頂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和尚當即感歎說:“今天若是你在場,貓兒就得救了。”

據說對僧人來說,這是一個自古以來即難以理解的參禪課題,往往會有許多種不同解釋。我不知道為何要想起這個故事,它所象征的東西實在太難解了,也許就是個無解題。

我胡亂轉了一天,黃昏時分回來時,隔壁的女鄰居正在出門。奇怪,她怎麽晚上出門。

與昨天不同,我很快就睡著了。還是在小閣樓裏,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直到一種熱乎乎的感覺使我緩緩醒來。

那是什麽?窗外依舊明月高懸。我感到溫度不對,半邊身子像燒起來了,嚇了一跳。有種氣流湧到我臉上,並有另一種呼吸聲,當然我能分辨出哪些是我的,而哪些不是。我確定是有個什麽東西正在我身邊。我輕輕翻了身,身邊毛茸茸的,我伸手輕輕觸摸到了它光潔柔軟的皮毛。還是那隻貓,門窗都關得死死的,真不知道它是怎麽進來的。

我借著窗外射進來的月光和路燈光盯著它。它躺著,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的樣子。它睡覺的樣子很美,尤其是它那張臉,就像從某幅古代畫卷中美女的臉濃縮變形而來的。還有它那斜臥的身軀,為了想出合適的詞來形容,我足足思考了十分鍾,有了,這活脫脫就是貴妃罪酒後披了一襲白色貂裘的形象。

我又要動手了,盡管很怕它會從我身邊逃走,但我無法自控。我把手按在它背上,仿佛已感覺到了它的骨頭,貓骨頭是很輕的,又圓又滑,盡在我手掌之中。我另一隻手則抱住了它的腰,我能感覺到我的手指正穿過它的胯骨,緊緊摟住了它苗條的腰身。

這時,它睜開了眼睛。出乎意料,它沒有任何驚慌失措的表現,目光有力地注視著我。它幾乎一動不動,鼻子裏噴出的熱氣與我的呼吸混雜在了一起。它真熱,我有些出汗了,但我反而把它抓得更緊,擁入懷中。

它沒有反抗,溫順地躺在我懷裏,並順勢用兩隻前腳搭住了我肩頭。我知道它現在把利爪縮進腳掌裏去了,否則會傷人的,我隻感到它腳掌心的幾塊軟軟的肉墊。它仍然盯著我,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我敢發誓,它一定認識我,從它那黃棕色的眼睛,奇異的充滿魅力的眼神,對我那麽溫順而親切。

我已確定這並不是做夢。它是美的,它小小的身體內仿佛注入了生物界一切的美,包括人類。我大膽地撫摸起它的全身,從它兩隻薄薄的耳朵到透過長毛纖細可人的脖子,從兩排輕靈的貓肋到它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尾巴。我就像撫一把古桐琴一樣,撫遍了它身體的三匝,就差在它嘴唇上輕輕一吻了。

我忽然發現自己是在一幅古典風格的畫卷中了,就像《聊齋誌異》裏的插圖。我能想象這裏並不是狹小的閣樓,而是它(她)的閨閣。大膽地闖進來的人是我,與它(她)一同躺在這**,月光灑進來照著我們。它(她)全身沒有一絲衣服(這是事實),被我摟在懷裏,順從地被撫摸被擁抱,沒有一絲保留地向我敞開。並且含情脈脈地(這是想象)看著我,盡管沒有一句枕邊細語。

我相信我與它(她)是青梅竹馬的,在我們的童年,就曾這樣親密過了,盡管童年的它(她)早已死去了。但我忽然相信貓這樣的動物是會死而複生的,而現在,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漸漸,我睡著了,直到天明我醒來後,才發覺它(她)已經離去了,但我的身上仍殘留著它(她)的體溫和味道。請原諒我用了“它(她)”這樣的稱呼,這也許不合適。但我真的有這樣一種感覺,尤其是在擁它(她)入懷時。

吃過早飯,隔壁那女子請我到她家坐坐。她的房間也不大,但布置得很幹淨。我突然問她:“你知不知道,這一帶有隻白貓,不知是誰家的。”

“沒錯,那是我養的。”

“原來是你的,那它在哪兒?”我差點就把昨晚的事說了出來,但是我不敢。

“它出去了,我養貓,不喜歡把它關在家裏,就是要讓它在外麵自由自在的,也許,昨晚上出去談朋友了吧。”

“你說貓也會談朋友?”我突然有些緊張。

“春天到了嘛。”她說的時候,神色和語氣都有些怪,“你那樣關心它,難道昨晚它在你那兒?”

我沉默了半晌不敢說話,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她忙說:“你別走啊,我不問了。其實,你是一個有吸引力的人,別誤解,我是說對我的那隻貓而言。”

我盯著她,她的皮膚很白,就像是那隻貓身上雪白的皮毛。我甚至覺得她的臉也有些像貓,當然這並不是一種惡意的比喻,這說明她也很美。我還想說些什麽,但又縮了回去,迅速離開了這裏。

晚上我開著燈,貓又來了,又一次撲在我身邊。我承認我不可抗拒它(她)的魅力,我被它(她)征服了。像古人描述的那樣,它(她)輕扭小蠻腰,也許這是一種**,一種刻意的挑逗,在這方麵它(她)有很高的技巧。我深深地陷入了此中的樂趣,此後一連好幾夜都是如此。

這些天,不知什麽原因,我牙疼了,口腔左麵上排最裏一顆,雖然很輕微,但這小小的痛楚卻有綿綿不絕的味道,每時每刻都會突然來騷擾我。

但令我更憂心忡忡的是,“南泉斬貓”的情節在反複糾纏著我。貓是極富**力的東西,也正因為如此,貓也會成為人類煩惱與痛苦的根源,這與貓帶給人類的美是同時到來的,就像一對孿生兄弟。所以南泉和尚是從斬斷痛苦的角度出發的,他必須斬貓,其實也是一種對佛法的履行。但趙州又為何要頭頂草鞋呢?我實在難以回答,也許這個問題千百年來就沒有人真正解答過。

我真的陷於痛苦中了,說不清,隻感覺一種潮濕的味道從心底升起。當與它(她)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幻覺,把它(她)想象成一個人。雖然我明知這不是,可我陷進去了,仿佛晚上在我枕邊的真是一個從展子虔或是吳道子的古代畫卷中走出來的仕女。這種幻想是危險的,如果連人與畜牲都分不清,我豈不是要被劃入衣冠禽獸之列了。於是每當我睡著以後,都會夢到一把鐮刀,血淋淋的鐮刀,這把刀剛剛斬下了一隻美麗的白貓的頭顱。然後一個和尚對我雙手合十,我接著就被驚醒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我的女鄰居,我還從沒見到過她和她的貓在一起過。我希望她能看住她的貓,不要讓它到處亂跑。

“把貓囚禁起來是件很殘酷的事,你要知道,誰能得到它的青睞是一種幸運,它可是個傾城傾國的人間尤物。”她說這話的神情與晚上那隻貓像極了,我一分鍾也呆不下去了。

這天晚上,我故意要疏遠貓,不讓它(她)靠近我。它(她)盯著我,一副隨時準備衝鋒的樣子,全身皮毛隨著喘息一起一伏的。突然它(她)的目光軟了下來,哀求似的蜷縮在地上,那癡癡的眼神真讓人揪心。它(她)叫了起來,貓兒叫的聲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孩子發嗲,但這回的叫聲卻如此撕心裂肺,就像我幼年時養的那隻貓臨死前的叫聲。

我的脖子仿佛被什麽扼住了,我也想發出它(她)那樣的叫聲。眼眶裏開始有些濕潤了,我控製不住我自己,走上去摟住了它(她),把我們的臉貼得很近。它(她)的眼中射出幽幽的目光,然後伸出了小小的舌頭,舔在我臉上。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眼淚已掛上了臉頰,卻被它(她)的舌尖舔去了。這真是一隻善解人意的貓,我……我不敢說後麵的話了。天哪,我的牙疼突然加劇了,好像升了一級,就在這一瞬間。

第二天,我又清醒了,我明白自己不該如此衝動。我要擺脫它(她),搬家嗎?不,我不想離開這小閣樓與老虎窗,而且我也搬不起,但我又不可能把隔壁鄰居趕走。在外頭轉了一天,我的牙疼看來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傍晚回家,又碰上隔壁那女人出門,她看我的神色依然很怪。

這天的天氣很不好,非常悶熱,天氣預報說晚上可能要下雷雨。到了十點以後,貓果然來赴約了,它(她)猛地撲在我後背上,用縮進了爪子的腳掌撫著我的脖子。它(她)隻要把爪子放出來,就足以抓破我的頸動脈,送了我的命。我突然有些害怕,抱住了它(她),並把它(她)放在眼前盯著,我希望能從它(她)眼中尋找出什麽。

我見到了它(她)黃棕色的眼珠,以及那一條縫似的瞳孔。在瞳孔中,我依稀能見到我自己,再往裏,竟是一個和尚,他手裏拿著一把鐮刀凝視著我。猛然間,這一切又都消失了,隻剩下那雙眼珠和瞳孔。

南泉和尚,又是他,他一定在看著我。我立即把視線從貓的臉上挪開,在小閣樓裏尋找什麽,我在尋找一樣足以斬斷我的煩惱的東西。終於,我的目光落在了床頭上伸手可及的一把剃胡子的刮刀上。我心裏打了個哆嗦,不敢去碰,於是又把它(她)緊緊摟在懷中,就像熱戀中的人一樣,我的心中掠過這念頭就使我痛苦了起來。

我的手向刀伸了過去。

這一過程是極短的,但卻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除了那隻手以外,我全身一動不動的,我怕極了,害怕讓懷中的它(她)察覺。但它(她)仿佛已沉醉在這甜蜜中了。這柔軟的軀體在我懷中,暖暖的,像一團火,既是帶給人溫暖的,也是帶給人危險的。我多想這一瞬成為永恒,我們兩個永遠這樣直到一起慢慢變老。但我的那隻手似乎已不再安在我胳膊上了,那隻手似乎已屬於南泉和尚了,終於拿起了那把刀。

我不敢去看,閉上眼睛,把臉埋在它(她)毛茸茸的頭皮和薄薄的耳朵。雖然不敢看,但我的手上卻好像長了一隻眼睛,帶著那把鋒利的刮刀,逼近了它(她)的後背。我突然感到自己手裏握著的已不是刮胡子的刀,而變成了把割草的鐮刀,這把刀儼然是南泉和尚親手交給我的。

此刻,另一種痛苦從我的口腔深處的神經中抽搐著,在這不斷升級的牙疼中,我好像見到了南泉山上那隻身首異處了的貓,又好像見到了我幼時那隻被處死的血淋淋的貓,它們和我懷裏的這隻一樣都是美的。也許正因為如此,美才成了一種罪過,是的,美是會犯罪的,犯了**罪,對於這種罪,南泉和尚說,隻有處以死刑,立即執行。

現在,我的刀已開始觸到它(她)的白毛了。

忽然我閉著的眼睛裏閃過一道白光,我立刻睜開眼看著窗外,又是一道,從夜幕的烏雲裏掠過一大片令人目眩的白光,那是閃電。接著從蒼穹深處傳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炸開了一個響雷。這雷聲盡管隻有一瞬,但卻充斥了我的小閣樓、我的耳膜和大腦。我鬆了手,刮刀掉在了**。此刻差不多刀尖就要刺進它(她)柔嫩的肌膚了。

它(她)察覺了,是上天的驚雷提醒了它(她),立即扭動起靈活的軀體,從我的懷裏逃脫了出來,跳到床的另一頭盯著我。它(她)發現了那把刀,它(她)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巨大的痛苦,它(她)現在什麽都明白了。

它(她)發出了絕望的叫聲,這聲音伴隨著突如其來的雨點一同敲打我的玻璃窗。我理解的它(她)的意思,它(她)的呻吟就像幾千年來所有苦命的癡心女子。轉眼它(她)的眼神裏又充滿了無奈的哀怨與仇恨,我真怕它(她)會撲上來咬斷我的喉嚨,我哆嗦了,但我還是大著膽子要上去和它(她)重歸於好。

它(她)拒絕了。

它(她)不再像那似水柔情的美人的化身了,而更像是一個被遺棄了的苦命人。它(她)對我充滿了恐懼和敵意,弓起了身子,隨時都會逃得無影無蹤。

雨,越下越大,雷聲再一次響起。而纏綿的痛苦從心底和牙齦裏兩個方向升起遍步我全身。

它(她)走了,走得如此從容不迫,沒有回頭,保持了它(她)的尊嚴與風度,消失在燈光中。我沒有追,我還敢追嗎?

時間仿佛停滯了,隻有雨點不斷敲打著窗玻璃。

我牙疼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疼得似乎牙齒已不再屬於我了。我用了各種藥,也去看了牙醫,但毫無效果,始終查不出病因,是一種神秘的懲罰嗎?此後的三天,牙疼愈演愈烈,而那隻貓也再沒出現過,甚至連隔壁的女鄰居也無影無蹤了。我用力敲她的門,卻沒有反應。我隻能到樓下去打聽她的情況,樓下一位老太卻說從沒見到過我所說的這個女人,並且還說我隔壁那間房已經十幾年沒住過人了,根本就是空關著的。至於那隻貓,老太也從沒見過。

真不敢相信,可難道我親眼見到的都是假的。於是我又忍著劇烈的牙疼,問了這一帶其他十來戶鄰居,都得到了相同的回答。他們建議我到精神病醫院裏查查是不是有什麽病,還有人神秘兮兮地說我遇到鬼了。

不,它(她)和她都是的的確確存在的,到底是我瘋了,還是整個世界的人都瘋了。我有一種感覺,如果不弄清楚,可能我的牙疼一輩子也好不了了。我決定冒一次險,用力地撞開了隔壁的那一扇門。天哪,這房間與幾天前的景象完全不同了,地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房梁上結了密密麻麻的蛛網,家徒四壁,空空****的,布滿了淒慘陰冷的空氣。的確是許多年無人居住了,可前幾天,我明明在這房裏與那女人說過話。噢,我的牙疼又開始折磨我了。

我疼得渾身軟了下來,坐倒在地上,揚起了一地的灰塵。我回想起那隻貓,但劇烈的牙疼使我腦中天昏地暗,但我唯一清楚的是,我明白我已永遠失去它(她)了。

忽然我仿佛看見了什麽,那是南泉山上,南泉和尚的徒弟趙州正頭頂著草鞋,走出山門。他在向我微笑著,鐮刀與南泉和尚都消失了,隻剩下一座高大的禪院與一隻複活了的貓。

我現在終於能明白趙州為什麽要頭頂草鞋了。

寫於1999/6

附錄:

關於南泉斬貓

本人的《戀貓記》在榕樹下發表以後,眾多網友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有好的,也有歹的,但我從不介意,我甚至希望大家都能來批判我,最好開一個批鬥會,這樣才能使我保持清醒的頭腦。

南泉斬貓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我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兩年前又看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加深了我對這個故事的印象。這種印象一種糾纏著我,終於使我在1999年的六月完成了這部幼稚的小說《戀貓記》,壓到一年後的現在才放到網上發表,正是說明了我對它的疑惑和猶豫不決。

許多網友表示無法理解南泉斬貓中的趙州為什麽頭頂草鞋。這是很正常的,我說過沒有人能真正了解趙州的行為,所謂的解釋都是我們的一廂情願,也許永遠都不會有終級的答案。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能思考,相反,越是艱難的課題越能激發起人類探索未知的勇氣。

我欣慰地看到了許多網友發表了各有千秋的獨到見解,即便是表示不理解的,也想必是經過了一番思考的。也許我們並不需要什麽最終的解釋,爭論的過程就是我們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我指的是南泉斬貓,對於這樣的一個課題,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的。

其實這也正是這部小說的核心,在這部小說中有關“我”和貓的情節都是次要的,我自己認為甚至可說是我的敗筆之一。最重要的是南泉斬貓,與小說的明線相比,這是一個內在的線索,一個更逼近我所想要表達的思想的線索。這個故事不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是經過了上千年的思考的,它永遠也不會過時,因為我們永遠都不會放棄對美的追求。

我來談談我個人的見解。在本文中貓隻不過是一種象征,對美的象征,大多數人們都是追求美的,如果大家都想擁有有限的美,則必然與無限的物質世界和欲望相矛盾,於是爭執乃至災難就在所難免了。

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消滅這種美,於是南泉和尚就這麽做了。但接下來難以理解的是趙州頭頂草鞋走出門去的行為。絕大多數人都表示不可理喻,但上千年來也有許多人做出了他們的解釋,但互相之間出入都非常大,甚至於爭論不休。

我想,解決問題的關鍵必須要上溯到源頭,源頭就是美,什麽是美?唐朝以胖為美,今天以瘦為美,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勞動就是美,自古以來,對美的認識也沒有過標準答案。我認為在人類產生之前無所謂美,所謂的美是人類的一種感覺,是人類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的產物。動物是沒有美感與醜感的,蜜蜂要往花中采蜜是它們生存的手段,老虎生了漂亮的皮毛,一是為了偽裝,二是為了威懾。但許多我們人類認為是美的東西在人類存在之前就存在了千萬年,它們在被有審美感的人類發現之前是同樣是美的,但那時它們的美是毫無意義的,至少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是無疑的。而在人類眼中,同一樣事物,它有美的,也有不美的,並不是事物本身有什麽變化,而是欣賞的人發生了變化。所以,美不是一樣東西,美是一種關係,一種主體與客體的關係,我們通常認為美的對象是主體,而觀察它的人是客體。我認為應該是完全相反,主體是人,客體才是某一樣事物,這樣才能解釋許多審美觀中的矛盾。

所以,如果美是這樣一種關係的話,那麽美的根源就不在於美的對象,而在於主體,也就是人的心中——人心才是美的根源。這種美並不是我們以往所說的“心靈美”,所謂的“心靈美”並不是真正的美,隻不過是道德意義上求善的過程罷了,實際上是混淆了美與善的界限。事實上“真、善、美”是三個不同的概念,包含了三種不同的求知方向,這是題外話了。

正因為美的根源在人的心中,如果人心中沒有美的概念,那麽從這個人的眼中看到世界就全部都無所謂美醜了。所以,人心是各異的,作為客體的美以及追求美的過程也是各異的。當然,大多數人眼中,雪白可愛的貓自然也是美的化身,於是,產生了爭執。南泉和尚認為這種爭執的根源在於貓,貓是禍水,必須要除掉它,才能消滅爭執的根源,所以他斬了貓。但趙州不這麽認為,他把草鞋頂在頭上,以草鞋意喻因為癡迷於美而產生的痛苦。解決這種痛苦的辦法不是把草鞋扔掉,因為人是不能不穿鞋的,草鞋和貓一樣都隻是替罪羊,是人類欲望的替罪羊。貓是無辜的,它的存在自有它的理由,它的美是天賦的,一切都是人類的自尋煩惱。美的根源在內心,由此而來的痛苦其實也來自內心,就算消滅了美的對象,但能消滅美在你心中的根源嗎?

不能。

所以,我在《戀貓記》中特意安排了“我”牙疼的情節,也許是因為我在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牙疼的確在折磨著我。可更重要的是牙疼象征著一種根本性的東西,你永遠都無法擺脫它,隻要你心中還存在著對美的追求。貓也是一樣,南泉和尚即便把貓處死,就真的能消滅他弟子們心中對貓的妄念嗎?不能。以貓作為象征的美永遠存在於這些和尚們的心中,不管貓是否出現,也不管貓是否被殺。美是千變萬化的,但在你心中,美卻又是同一的,美的概念既可以抽象,也可以具象,抽象為美,它伴隨你一生,具象為貓,它同樣可以在你內心世界活一輩子。因為你是人,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有權利從你的內心出發對客觀世界做出自己的評價和理解。人類從來就是追求美的,亙古以來,就有一個夢想美,發現美,追求美,熱愛美,乃至於癡狂於美,痛苦於美,最終毀滅美的方程式,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許許多多大自然或是人類自身所創造的美,都因為這個方程而被毀滅,難道罪過在美的事物身上嗎?不,罪過在我們的內心,在於對美的欲望。解決它的辦法既不是毀滅美,也不是放棄美,而是寬容美,我們所要承受的恰恰是我們自己。美,永遠存在於我們的內心,饒恕它吧,也就是饒恕了我們人類自己。

我想到了當年禪宗五祖弘忍和尚要選繼承人,條件是做出一首好“偈”,大弟子神秀做了一首:“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弘忍表示不能接受,後來,一個叫慧能的砍柴燒水的和尚做了一首“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於是,弘忍和尚便把衣缽傳給了慧能。

慧能就是著名的禪宗六祖。後來,他流亡廣東,說出那句著名的關於風動幡動還是心動的話,結果被打入了主觀唯心主義的糟粕行列。但不管在哲學上如何爭論,我們能看出神秀的偈正代表了南泉斬貓的行為,而慧能的偈則正是趙州頭頂草鞋的美學基礎。

寫於2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