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青銅三部曲之三)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真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采詩官子素嚅動著他女子般的紅唇,把抑揚頓挫的語調像一陣風似的吹到了大殿的高處,在那巨大的橫梁與立柱,不計其數的窗格,還有魏國年輕的國君(注:此魏國非戰國七雄中的魏國,而是春秋時期位於今山西芮城縣東北的一個小國)。

國君盡管有些討厭子素固執的性格,但他不得不承認子素的聲音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能夠把聽者的心緊緊地抓住,徹底地俘虜,完全沉浸在一種想象中。子素一口氣念完了這首歌,在尊貴的國君麵前,他自然不敢用大河邊那些伐木工的粗野的口氣來高聲歌唱。這首歌被史官記載在了竹簡上,後來又被孔子編進了《詩經?國風?魏風》,後人稱之為《伐檀》。

采詩官子素向國君行了禮,然後退出了宮殿。坐上他的馬車,自己駕著車,再次向魏國的山野奔去了。在青銅時代,采詩官在民間采集民歌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供國君娛樂,而是扮演了另一種角色——便衣警察。因為,往往隻有民歌才能真正反映民心所向,反映地方實際的情況,甚至於是否有叛亂之類的情報。采詩官們把搜集到的各種民歌呈報給國君,國君就能據此而采取對策,乃至於幹掉所有對國君心存不滿的人。誠可謂是世界上最早的秘密警察組織了。

魏國很小,比不得晉、楚、齊、秦等千乘之國。幾乎魏國的每一片土地子素都跑過了,和窮困的魏國一樣,他的形象總是那樣寒酸,也隻有最低等的家臣子弟才會幹采詩官的行當。拉車的小母馬瘦弱不堪,居然奇跡般地伴著他走過三年的歲月。而他的那輛祖輩留下來的馬車更是如同一件古董,一旦快奔起來,就會像散了架子一般全身顫抖,吱吱呀呀發出可怕的聲音,在崎嶇的大路上留下兩道深淺不一的車轍。

在一片荒野中,總算見到了人煙,幾十個農夫在井字形的田裏勞作著,子素在田埂邊下了馬車,走到了農夫們中間,向一個大胡子中年人討一口水喝。但是沒有人理睬他,他感到這裏的人天生就有股敵意。最終,一個女孩子給了他一瓦罐的水,那水其實很肮髒,還漂浮著一層惡心的油膩,但子素已經過慣了這種生活,非常感激地一飲而盡。他打量著女孩,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沾滿了黑泥,看不清,隻有兩個眸子閃閃發光。

“請問你們這的領主在哪兒?”

女孩指著不遠處的山丘上一座華麗的建築。她始終不說話,似乎有些害怕像子素這樣坐著馬車來的人。子素向山丘走去,走了很遠,又回頭看了看女孩,發現女孩還在向他張望著,那麽遠的距離似乎一切都模糊了,隻有她的一雙眼眸異常清晰。

子素從沒有見過像此地的領主這樣外貌醜陋的人,大約50歲了吧,有一副魁梧的身板,自稱跟隨老國君征戰立過軍功,領主根本就沒有把寒酸的子素放在眼裏,隻把子素當做了一個破落貴族的子弟。子素提出想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領主當即拒絕了,直到子素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金子放在領主手中,領主渾濁貪婪的目光中才閃過一絲滿足。

領主把子素安排到一戶農奴家裏暫住。隻不過是一間大茅草屋罷了,一個大胡子冷淡地接待了他,給了他一個小房間。

夜裏,子素怎麽也睡不著,這間屋子裏有一股奇怪的氣味,仿佛不是屬於人間的,讓人有些毛骨悚然。子素突然聽到了水的聲音,有人在門外,他起身輕輕地推開了門,看見黑暗中有個模糊的人影在一口大水缸前彎著身子。子素躡手躡腳地靠近了幾步,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淡淡的月光灑了進來,一個美好婀娜的曲線隱約可見,是個女子,她在幹嗎?他又聽到了水聲,是在洗臉吧,為什麽要在半夜三更洗臉。

女子察覺到了身後有人,猛地回過頭來,以恐懼的目光注視著子素,那兩個大而亮的眸子在黑暗中分外奪目,如同夜空中兩顆明亮的星星。子素感到這雙眼睛有些熟悉,是她,白天在田裏見到的那個滿臉是泥的女孩。漸漸地,她恐懼的目光平和了下來,白眸裏的黑眼睛像精靈般跳動了幾下,似乎隱藏著什麽深邃的東西。

“對不起,打攪你休息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

“讓我看清你。”子素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能感到自己手掌下女孩那急速跳動的脈搏。女孩的手像竹籃裏的魚那樣使勁**著,皮膚也像魚鱗一樣冰涼,但是過了一會兒就停下來了,任由著子素把她拉到了門外。在月光下,子素終於看清了她的臉,他停頓了好久才慢慢地說:“你真漂亮。”

女孩一個耳光扇到了子素的臉上。子素卻一點都沒感覺到疼,繼續說:“為什麽在白天要把泥巴塗在臉上。”

女孩又揚起了手,她的手既有女子的纖細,又有農婦的力量,在半空中,光潔的手臂被月光擦得鋥亮,就像一麵青銅鏡子。但她終究又把手給放下了,輕輕地說:“對不起。”然後飛快地奔回屋子裏去了。

她真奇怪。

誰都不知道我們魏國國君的嗜好,他有著一張貴族白皙的臉,眉清目秀,溫文爾雅,尤其愛聽民歌,他把采詩官帶來的民歌既當做情報資料,也當做一種奇特的消遣。一到黑夜,他就下令深閉宮門,並且遠離他眾多的姬妾,潛入一個神秘的所在,沒人知道他在幹些什麽。

那夜他在一個巨大的地下室裏,四周的火把瘋狂地跳動著,映著他端正的五官。漸漸地,他的五官有了些變化,額頭沁出了汗珠,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一股腐爛的味道從地下的深處傳來,令人窒息。他走到盡頭,一個由木欄組成的巨大的囚室出現在眼前。在國君與囚室之間,還隔著一道堅不可摧的網,一道由竹篾編成的密密麻麻的網,隻露出一個個極其細小的孔,可以看清裏麵的人。一個大河邊的伐木工被關在囚室裏。他的周圍到處都是白骨,囚室非常巨大,大得能容納上百人,魏國的國君修築這個地下室已經好幾代了。

伐木工**著上身,露出了黑亮的肌肉,與白嫩的國君互相映襯著。伐木工的神色極其恐懼,他站在堆積如山的枯骨間,茫然地看著竹網外年輕的國君。

“你們的歌唱得很好,子素的喉嚨太細了,再唱一遍給我聽。”國君模仿著子素的嗓音對伐木工說。

伐木工唱了起來,他扯開那粗獷的嗓子,仿佛回到了大河邊給貴族伐木,製作船隻和車輪。他的歌聲在隔音的地下室裏來回震動著,回音使國君忽然覺得好像有千萬人在一齊高歌,那高亢嘹亮的歌聲洶湧澎湃就如同奔流不息的大河,反而讓國君有了一絲恐懼。他被這歌聲包圍了,他在巨大的地下室裏,盡管隻麵對一個被囚禁的伐木工,他變得不知所措,躲到了一個陰暗的角落。

忽然伐木工的歌聲停止了,他看見一群老鼠鑽了出來,在白骨間跳躍著,這些老鼠又大又肥,比普通的老鼠大了整整一倍。老鼠們成群結隊地向他撲來,一個個瞪大著黑亮的眼睛,如同一群可怕的精靈把伐木工團團圍住。它們跳到了伐木工的腿上,爬上他的胸膛,他的雙手亂舞著,恐懼地倒在了白骨中。從巨大的囚室中,傳來幾聲清脆的枯骨斷裂聲,總算是慰藉了年輕的國君。

這晚,也是老鼠們的節日。

是因為那個半夜洗臉的奇怪的女孩,還是因為這間房裏不祥的氣氛,總之,子素一夜都沉浸在一個古怪的念頭中。到了後半夜,從屋子的四麵八方,傳來一股吱吱呀呀的聲音,那是老鼠,它們在子素的席邊上躥下跳,甚至還大膽地爬到他身上,直到第一縷陽光射進屋子,老鼠們才又神秘地消失了。於是他走出房間,那父女倆已經走到田中勞作了起來。女孩的背影挺撩人的,子素就這麽站著,向田野裏遠遠地望去,女孩就像一棵在風裏跳舞的楊柳。女孩終於把臉扭向這邊了,但不是昨晚在月光下看到的那一張,而是一張塗滿了泥土黑黑的臉,隻有兩個眸子還依然與昨晚一樣。她是故意這樣的。

中午時分,太陽在頭頂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勢力,所有的人都來不及回家吃午飯,聚集在田頭吃些幹饃饃之類的。午飯後,子素走入了農夫們中間,在一束束充滿敵意的目光中,他開口了:“你們會唱歌嗎?”

所有的人都搖了搖頭,不和他說話,他又看了看唯一的那個女孩,臉上抹了泥巴之後,黑黑的,反而更有了些野性。女孩看著他,兩個明亮的眼眸眨了幾下,一種閃光的物質仿佛要流出來一樣,她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又立刻了平靜。

“你會唱嗎?”子素把頭靠近了她。

“滾開。”女孩的父親一把推開了子素,“秋兒過不了幾天就要嫁人了,你別纏她。”

子素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坐在田埂的另一頭看日頭的消長,心裏默默念著幾首民歌,不禁又向田間望了一眼,卻發現女孩也正扭頭看著他,一觸及他的目光,女孩立刻又把頭扭了回去。一滴晶瑩的**從她的頭上落下來滲入泥土中,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子素低下了頭,忽然看見兩隻眼睛在地下看著他,那兩隻眼睛大大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接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泥土裏露了出來,原來是隻大老鼠,典型的鄉間田鼠,吃著香噴噴的穀子長大的,體型特別肥碩,而且一點都不懼怕人類。它在子素麵前快樂地跳躍著,陽光灑在它灰色的皮毛上,仿佛給它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裝飾。它離開了子素,跑到了一個大房子邊上,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兒還有成百上千的老鼠,房子的牆根下有一個小洞,老鼠們就從那兒進進出出,把穀子搬入樹林裏的一個個地洞,宛如一支長途跋涉的大軍。那所大房子是穀倉,老鼠們正旁若無人地偷盜著農夫們一年的收獲,而看倉庫的老頭居然看著老鼠們的行為而視若無睹。

子素被這場麵深深地震驚了,他跑到了老頭麵前提醒老頭。老頭平靜地說:“人怎麽可以同老鼠鬥呢,我們在這裏居住了幾代人,用盡了各種方法,都無法消滅老鼠,一切都是徒勞的。其實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是由老鼠統治的,老鼠是我們農夫真正的統治者,盡管我們仇恨他們,但我們無力反抗。”

人類的世界是由老鼠統治的?真不可理喻,但子素又仔細地思量了一陣,才感覺到這裏的人們竟是那麽聰明,那麽有洞察力,他們才是真正的智者。

老鼠啊老鼠,子素望著它們出神。

年輕的國君再次進入了神秘的地下室,王室遺傳下來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著,他就像曆代先王那樣,重複著這古老而危險的遊戲。曆代魏國的國君都被認為有奇怪的嗜好,而最大的嗜好往往是個謎,永遠都被鎖在曆史的迷霧深處。國君繼承了這種遺傳基因,他在黑夜中狂熱地著迷於此,在地下室中飛奔著,直到看見那具伐木工的屍體。伐木工張大著嘴,渾身是血,眼睛睜大著充滿了恐懼的目光如同一種詛咒。他強壯的肌肉都萎縮了,漸漸地在腐爛,一股臭味彌漫了整個囚室。

這時國君的嘴角起了些微妙的變化,就如同貓見到了被殺死的老鼠,一種本能的滿足感充溢了他的臉。但轉瞬之間,他發現了什麽,他的臉立刻便扭曲了,仿佛一件小孩的布娃娃玩具,隨時隨地都能誇張地變形。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一種嘶啞的回聲,由一個永不見底的深淵中升起——這是絕望,一個國君的絕望。

他無力地把整個身體撲在牢固的竹網上,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個囚徒,是自己權力的俘虜。他怔怔地看著牢不可破的竹網,但現在,在竹網的右下角,一個碗口大的破洞赫然在目,猶如一張大嘴,竭盡全力地擴張著自己的血盆大口,要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吞噬下去。國君明白,這是致命的。

在魏國巨大的宮殿裏,一個黑暗的角落中,有兩隻明亮的眼睛在閃爍著,又是兩個,四、六、八,乃至上百。一片恐懼的寂靜中,衛兵們睡著了,他們沒有察覺到一群小東西爬過他們的身體快樂地旅行著。一扇大門攔住了小東西們的出路,於是它們便上躥下跳地從窗格裏鑽出,越過空曠的石階,爬過宮牆間的縫隙,走向自由的大門。

為首的一個是它們的國王,碩大無比,它指揮著它的軍隊在漆黑的深夜裏銜枚疾進,軍容整齊,軍紀嚴明,徹底地鴉雀無聲,一切都在人們的眼皮底下發生,一切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國王率領著部下逃出了戰俘營,它們向往著自由,向往著戰鬥,它們睜大眼睛注視著這個世界,對人的仇恨就全都在它們小小的心髒裏搏動著。國王要建立它的新王國,必須要徹底毀滅它的所有敵人,無情地把對立的種族從地球上消滅,這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的自然規律,盡管它們非常小,但它們是強者,永遠活在人類身邊的強者,它們永遠都不會滅絕,它們絕對要比人類還要天長地久。國王的大軍走出了城市,來到了廣闊的田野,滿天星鬥裏,它們雄心勃勃。國王一聲令下,兵分十路,化整為零,去報複,去戰鬥———在人類社會的廢墟上新建一個世界。

沒有人意識到一場災難正從黑夜的胎動中分娩而出,但它們無罪,一切的災難,都源自人類自身。

女孩在夜裏洗完了臉,子素牽著她的手,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月亮突然躲進了雲朵中,子素隻感到麵前女孩急促的呼吸吹到了自己的臉上。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孩的心裏所隱藏的那股野性。

“唱個歌吧。”子素輕輕地對秋兒說。

“我不會。”女孩躲開了他,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向外麵跑去,她像一隻受驚了的小鹿,一路跳躍著在黑暗中奔跑,前麵就像一團黑布,什麽都看不到,隻有一股暗夜的氣息指引著方向。突然她撞到了一堵牆,摔倒在地上,才意識到不是牆,而是一個人,一個男人的胸膛,子素的胸膛才沒這麽寬闊呢。她爬了起來,見到了一張臉湊近了她,直到靠得非常近,她才依稀辨認出了那張極其醜陋的臉———那是她的領主的臉。

領主的臉向後靠了靠,又變得一片模糊,他好像在仔細端詳著秋兒,很久才說:“你什麽時候嫁人?”

“明天。”她顫抖著回答。

“我要你的**。”領主一字一頓地說完,然後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子素在後麵目睹了這一切。他終於明白,女孩為什麽要在白天把泥巴塗在臉上,為的就是不讓醜陋的領主看清她的臉。她就快嫁人了,而每一個領主,都享有對其領地內女孩的**權,也就是說女孩在新婚的第一夜將與領主共同度過,而不是她的新郎。這種天賦的權力是作為法律銘刻在國君宮殿前的青銅大鼎上的。

“你見過你的未婚夫嗎?”子素在女孩的身後說。

“他是一個癱子。”

子素沉默了半晌,月亮依然躲在雲朵中,奇怪的是秋兒的臉卻似乎更加清晰了。子素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裏潮濕了一片,手腕裏的脈搏狂亂地跳著,於是那雙明亮的眸子充滿了他的整個的世界。

子素在田埂上醒來,他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睡在這兒,剛睜開眼,他就看到一個死老鼠躺在身邊。陽光下的老鼠一動不動的,就像件標本,四腳朝天身體硬邦邦的,兩個眼睛睜大著,似乎要跳出眼眶。整整一天,他都沒有見到秋兒,倒是老鼠見了不少,所有的老鼠仿佛都像疾病纏身似的,有氣無力地覓食。到了下午,他發現大片大片的死老鼠,沒有傷痕,看不出是什麽死因。難道是報應?

晚上,秋兒舉行婚禮了,她再也不用在臉上塗抹泥巴了,她穿著新娘的衣服,和那個癱瘓的新郎完成了婚禮。然後,新郎被領主的人架走了,新娘則被送入了領主的房間。

領主的大門砰然關閉,子素隻看到了秋兒的那個模糊的背影,有一種永別了的感覺。

女孩的父親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獨自回家了。子素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領主的房子燈火漸漸地熄滅,成為一個黑暗的輪廓。在這裏住了好幾天,卻一無所獲,子素帶著煩躁的心情走向了他的破馬車,小母馬更瘦了,能輕而易舉地摸出它好幾節骨頭,他拍了拍小母馬的背,也許往後就要娶小母馬為妻了吧,子素嘲弄著自己,爬上了馬車。忘了那個女孩吧,他對自己說,然後他輕輕揮了揮馬鞭。

小母馬沒有動,它也許太累了,子素又下來看了看它,卻發現小母馬的嘴角吐出了白沫,眼睛閉了起來,渾身抽搐。漸漸地,它的四條腿也軟了,跪倒了下來,子素看得出小母馬還在拚命地支撐,它竭盡全力地想要站起來,子素也在幫它,但它終究還是倒了下去。

子素鬆掉了它在脖子上套了許多年的繩索,傷心地撫摸著它,最後小母馬還是躺在地上睜開了眼睛,那雙大眼睛閃爍著盯著它的主人,那是含情脈脈的眼神,如果馬有人的感情,也許它早就愛上了子素,卻無從表達。子素跪在它麵前,像孩子一樣啜泣著,最後,他看見小母馬的眼睛裏流出了一團溫暖的**,流到了子素的手心裏,那是馬的眼淚。

小母馬在流完了它最後的一滴眼淚以後,死了。

它不可能是累死的,雖然它身體瘦小,但耐力一直都很驚人,而且這幾天它都在休息,子素按時給它喂食,它還年輕,沒有得病的征兆,一定是另有隱情。子素憤怒地回頭奔去。暗夜中一團火在子素的心裏燒了起來,前麵什麽都看不清,涼涼的風灌入他的瞳孔,於是隻有冷酷的風才能被看得清清楚楚。子素不知跑了多遠,終於停了下來,四周一片死寂。

在可怕的萬籟俱寂中,子素忽然聽到一種奇特的聲音從某個角落傳來———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這是秋兒的聲音,標準的女中音,從黑暗的空氣中傳來,仿佛是用一股神秘的力量撕破了黑夜的外衣,直逼聽者的靈魂。子素睜大了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雙手向前摸索著,卻是一片空白,就連雙腿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他感到自己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除了聽覺。當一個人看不見,摸不著時,他的全部生命就傾注在了耳朵上,現在子素感到他的肉體已消亡了,隻剩下靈魂和一對耳朵,隱藏在黑暗的深處傾聽著這首歌。歌聲向四麵八方傳去,到了天上變成了一隻隻受驚而起飛的鳥,撲打著翅膀向遠方旅行。到了地上變成了流水,滾動著流向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最後滲入土地,滲入黍和麥子的根裏,滲入古代的祖先播入地底的古老的種籽。

月亮又出來,子素相信月亮是被歌聲召喚出來的。他突然發現月光下的村莊裏,一扇扇本來緊閉著的門都打開了,神情肅穆的農夫們和他們的妻兒都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他們順著歌聲摸索著,一齊走到了田野的中央。沒有人指揮他們,他們卻仿佛全都約好了似的默不作聲,整齊地聚集在一塊兒,傾聽著秋兒的歌聲。子素看到領主的房間裏亮起了燈火。歌聲毫無疑問是從那兒傳來的。

秋兒繼續唱著,忽然,一個男低音加入了進來,渾厚有力,就像是一塊結實的黃土。又是一個男中音,漸漸,男高音、女高音、女低音都加入了歌唱。田野中聚集到一起的農夫們就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合唱隊,在秋兒的領唱下,仿佛在進行著一場多聲部的合唱表演。子素的眼睛終於派上用處了,他吃驚地看著每一個人,他們都以同樣的表情看著領主家秋兒所在的地方。他們沒有憤怒,也沒有哀傷,他們隻有自我陶醉般地唱歌,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自由表達情感的方式,在歌聲裏,才能找到一種叫做苦難的元素。

沒人能想象在黑夜裏這些農夫們的行為,他們似乎已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在領主所天賦享有的一個女孩的**。歌聲越來越響,像一團巨浪,擊打著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黑暗中,子素摸索著他的刻刀,艱難地依靠微弱的月光和手指的觸覺,把這首後來被命名為《碩鼠》的歌銘刻在了竹簡上。

第二天一早,子素發現人們居然又都跟往日一樣,沉默地在田野裏勞作著,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這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個領主的家奴跑到了田野中心,向大家大聲地宣布:“領主有令,所有的人到領主房前的空地上集合,違者將受重罰。”

等子素趕到那兒的時候,那片空地上已經裏裏外外被圍的水泄不通了,領主方圓幾十裏的領地內所有的居民幾乎全來了,有上千人吧。子素用盡了全力用他那文弱的肩膀抵開那些農夫,好不容易才擠到了最前排,發現在一根巨大的旗杆上,掛著一顆人頭,在陽光下特別耀眼,那是秋兒父親的人頭。

在旗杆下,有一塊豎直的大木板,秋兒被綁在木板上,雙手向左右張開,兩腿卻被綁在一起,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十字。

領主的管家以其夜行動物般的眼睛向四周的人群張望了一圈,然後大聲地說:“昨晚,我們尊敬的領主在行使他天賦的**權的時候,發現這個女人已經沒有**了,也就是說,昨晚,根本就不是她的**,她在出嫁前,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女孩了。她褻瀆了神聖的**,以肮髒的肉體玷汙了我們領主的尊貴之軀,她將受到最嚴厲的處罰。”

底下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讓管家的聲音傳遍了整個天空。管家靠近了秋兒,對她說:“如果你能說出那個奪走你**的男人是誰,領主就能讓你活下去。否則的話,你將被釘子釘死在木板上。”

子素差點就癱軟在地上,因為那個奪走秋兒**的男人,就是他自己。

說出來吧,子素在自己心裏對秋兒說。

他還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秋兒幹淨的臉,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與漂亮白皙的臉現在才顯出是那麽協調。她還是穿著那身新娘的衣服,嘴角帶著新婚的紅潤,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最後停留在了子素的臉上。子素低下了頭,他竭盡全力地躲避她的目光,但他仿佛被在光天化日之下剝光了衣服一般無處藏身。他逃不了,命中注定在劫難逃。終於他被女孩的目光抓住了,俘虜了,如同被套上了一副鎖鏈,永遠也解不開了。他盯著她,她也盯著他,好像是在玩著什麽秘密的遊戲,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彼此的目光,而其他所有的人都茫然無知,都在猜測著那個男人到底是誰,其實她的目光的方向就是答案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她決心要保守這個秘密,不惜任何代價。

說啊,為什麽不說出來。子素心亂如麻,你不說我說了,我自己說,可是,可是那首歌怎麽辦?那首昨晚聽到的秋兒領唱,農夫們合唱的歌怎麽辦?這首歌應該流傳給子孫後代。我是采詩官,我有這個責任。我如果死了,這首歌也就會隨著歌者的逝去而消亡,永遠墜入曆史的黑暗中。但,這是理由嗎?這是自己苟且偷生的理由嗎?子素與自己的靈魂搏鬥著,他最終隻能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與勇敢的女孩相比,自己是個標準的懦夫。

秋兒的臉上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她的沉默令管家惱羞成怒,他對家丁說了句:“動手吧。”

子素閉上了眼睛。

“不好了!領主出事了。”一個驚慌失措的聲音從領主的房間裏傳出。幾個人把領主抬了出來,放到管家的跟前,管家的手顫抖著摸了摸領主,然後哭喪著臉向大家宣布:“領主歸天了。”

領主的眼睛睜大著,那張原本就醜陋的臉因為扭曲而變得不像是人間所有的了,他的恐懼從那張大的嘴巴中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定是死於非命的,這也許是上天的懲罰,或是——子素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字,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管家和家丁們手忙腳亂地處理領主時,子素突然像一支離弦的箭似的衝了出來,跑到秋兒的跟前,解開了捆綁她的繩索,拉著她就往回跑。人們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通過,當管家發現要追趕時,人群又自動地合攏了起來,管家費了好大的勁穿過人群時,子素和秋兒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們像兩隻逃脫羊圈的羊羔一樣奔跑著,兩隻小綿羊,驚慌失措且痛苦無助地逃離牧羊人的鞭子。奔跑似乎永無休止,前頭是一片金色的麥浪,那是小麥和黍的大海,波光粼粼,無邊無際,海闊天空。在麥田邊,就像是站在大海邊,跳水吧,從海邊高高的懸崖上往下跳,閉上眼睛,跳吧。“撲通”,海水高高地濺起,兩隻小綿羊被大海淹沒。突然,兩隻小綿羊奇跡般地變成了兩條魚,終於從陸地回到了自由的大海。

在一片高高的麥子中央,他們被隨風擺動的麥穗覆蓋,如同鑽進了一間小小的新房。子素終於感到,她注定是他的新娘。

但子素的幸福,命中注定隻有一瞬。

“我快死了。”女孩眨著閃亮的眸子,在子素的懷裏說。

“不。”

子素感到自己的胸前有一片濕潤,那是血,從女孩口中吐出的血。女孩的臉色蒼白,卻麵帶著笑容,她已經滿足了。子素突然感到自己剛剛得到的一樣東西又要失去了,命運是多麽捉弄人啊,他緊緊地抱住了她。

“為什麽?”子素的眼淚終於滑落在女孩的臉頰上了。

“是老鼠,老鼠。所有的人都會死的,這是老鼠的詛咒。”女孩又吐出了好幾口血。

子素明白了什麽,他似乎已看到了那一幅鼠疫的畫麵。

“但你不會,你不會死的。”女孩繼續說,“所有的人都死了,但你不會。相信我的預言吧。”

她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她明亮的眸子將成為子素漫長的一生中永不磨滅的記憶——她永遠地睡著了。子素的眼淚敲打在她帶血的嘴唇上,漸漸地化了開來,就像一種奇特顏料的色彩。

子素埋葬了她。

子素步行著向國都走去。

國都已是死亡的世界。

子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處都是死人,死狀極慘,而且沒有外傷。就連牛馬等六畜也都死了,一股刺鼻的臭味彌漫於整個城市,如同一幅地獄畫卷。

他衝入了無人把守的宮殿,同樣是屍橫遍地。在國君的大殿上,他見到了一群老鼠,一群碩大無比的老鼠,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宮殿的兩側,就像文臣武將。在大殿的正中央,端坐著的不是我們年輕的國君,而是一隻差不多有貓這麽大的老鼠。它,才是真正的國王。

老鼠征服了人類。

它們化整為零到各個鄉村中傳播瘟疫,首先是消滅它們的同類,原先與人和平共處的老鼠被他們的瘟疫滅絕殆盡,然後是馬、牛、豬等畜類,最後是人類,這一過程隻有短短的幾個晝夜。

子素感到了一股窒息的感覺,從這老鼠的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傳出,他走到老鼠國王的跟前,像是一個臣子拜見君主似的。但他終於怒不可遏地向老鼠發動攻擊了,轉瞬之間,老鼠們被這個不怕死的家夥嚇得無影無蹤。

子素在空曠的宮殿中奔跑著,他必須要找到他的國君,終於他發現了那個早已暴露出來的地下室,在那兒,我們的國君居然還奇跡般地活著,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如同一個惡鬼。

“子素,你終於來了。”國君仿佛看見了什麽希望,“我的罪過是不容饒恕的,聽我說,在一百年前,魏國曾爆發過一場鼠疫,成千上萬的人死去,後來,人們花了巨大的代價,才消滅了它們,隻剩下最後幾十隻帶瘟疫的老鼠。原本是該徹底消滅他們的,但那時的國君,我的祖先,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於是,他在這裏修建了這個秘密的地下室,把這些致命的老鼠關在這兒,然後把他的政治敵人,或者是暗地裏說他壞話的人與老鼠關在一起,讓這些敵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就這樣,一百年過去了,這些帶瘟疫的老鼠在地下室裏繁殖後代,發展到了數百隻,而被它們消滅的人也已不計其數。必須承認,我有虐待狂,當我看到那些暗地裏詛咒我的家夥在老鼠們麵前驚慌失措,全身腐爛而死的時候,我是多麽快樂,這是一種本能,一種追求殘忍的本能。自古以來,我們家族就遺傳了這種嗜好,每一代國君都是如此,我們是魔鬼的家族,我們隱藏了巨大的災難,為的就是滿足我們的這種殘忍的樂趣。我知道,總有一天要出事的,這些恐怖的小東西會報複我們的,一切的罪過由我來承擔吧。”

“沒人能承擔得起。”子素自言自語地說。當他再看國君的時候,我們年輕的國君已經斷氣了。

子素離開了國都,整個魏國已經人跡渺茫。他回到了秋兒的墳前,結廬而居。女孩預言說他不會死的,女孩的預言準了,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一個人,隻有他一個活了下來。

又過了一百年,肆虐的鼠疫過去了,又有人踏上了魏國的土地耕種生活。人們發現了一個墳墓的邊上躺著一具枯骨,屍骨上放著一排竹簡,似乎是等著人來看的。竹簡上記錄了七首民歌———《葛屨》、《汾沮洳》、《園有桃》、《陟岵》、《十畝之間》、《伐檀》、《碩鼠》。

沒人知道這個死人是誰。

寫於20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