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青銅三部曲”之二)

血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蘊涵著力量,蘊涵著生命,蘊涵著靈魂。它居住在你的體內,像大江大河一樣奔流不息,使你的生命得以力量,使你的肉體和靈魂永遠保持活力。

所以,不論從科學還是宗教,甚至是哲學的角度來看,血都是神聖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曆史才布滿了鮮血。這些血來自一個個肉體,也來自一個個靈魂,這些靈魂正看著我們,我們其實也看著他們,血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橋梁。踏上這座血的橋梁,我們得以抵達曆史的彼岸,從那一片血紅中窺視我們的祖先和我們的民族。

國君總喜歡把他的宮殿布置得像迷宮一樣,巨大,神秘,深不可測,在這迷宮的中央,我們的國君正與他的兒子——公子文對坐著。

十八歲的公子文像是童子雞一樣,嘴唇上覆著一層淡淡的絨毛,他的目光在燈火下炯炯有神,他平靜地對國君說:“父王,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孩子,你不會死的,大司命說,上天會拯救你的。”國君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然後離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公子文輕輕地問自己。然後,他也離開了這裏,走進了迷宮般的長廊。

迷宮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雖然從小生活在這裏,但他還是常常迷路。據說國君這樣安排是為了使敵人無法找到他們,從而贏得逃生的時間。在永無休止的長廊與甬道間,公子文絕望地倒了下來。他看上去是那麽健康,生氣勃勃,他是國君唯一的兒子。

國君在四十歲前始終沒能讓他的眾多妻妾懷孕,直到在大司命,也就是掌管王室宗教祭祀的官員的提議下,舉行了一場巨大的祭天求子的儀式,將三百名童男子的鮮血塗滿國君的全身,於是第二年,公子文終於誕生了。他五歲就識字了,十歲就會寫祭文,十五歲給周天子寫頌詩,他是國君的驕傲,他被公認為是這個諸侯國最優秀的繼承人。但是現在,他自己都不相信了。

突然,從他的胸中又升起了一股熱血,在他的氣管裏,就像是一群渴望跳出水麵的魚,它們在公子文的胸口跳躍著,如此快樂,其實離死亡已很近了。終於,這些不安分的血跳出了他的氣管,吐在了地板上。長廊柱子上的一把火快活地燃燒著,照亮了這攤來自公子文的胸中的血,這攤血剛才還生龍活虎,現在卻失去了生命,靜靜地躺在地板上,像一具**的僵屍。剛開始,這些血還在火光下閃閃發光,如一塊紅色的絲綢,隻過了一會兒,就慢慢幹涸了,越來越淡,稀釋成一攤印記,暗紅色的,他突然覺得這血仿佛已離自己很遠很遠,就像是這座古老的宮殿在遙遠的古代某位先祖留下來的那樣。

在公子文絕望的目光中,血越來越模糊了。

“我究竟還能活多久?”一個青銅時代的人,在每天都吐一口血的情況下,總是會對自己這樣說的。

這座巨大的宮殿有上千間房間,每一間都蘊藏著一個秘密,這是罪惡,就像宮殿本身。公子文再一次穿過漫無邊際的長廊,一切顯得那樣空曠,從近屋頂狹小的窗格裏透進來的光亮照射著他的臉,而他的身體則處於昏暗之中。

他產生了一種欲望,於是依次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的房間,過去他從不敢打開那些沉重的門,他隻在國君給他劃定的空間裏生活,那些近在身邊的地方,卻依然是神秘的角落。

他來到了一個不見天日的甬道,幽暗的反光在他的麵前鋪出了一條路,在盡頭,他打開了一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公子文從沒想到過,在這座宮殿的深處,還有一座更隱匿的宮殿。他更沒有想到,宮殿中的宮殿裏有一個王子中的王子。

是的,當公子文發現那個坐在竹席上的年輕人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時,他的驚訝是毋須懷疑的。他們簡直就是從同一個模範裏澆鑄出來的兩件青銅器。那個人穿著和他一樣的長袍,戴著相同的冠,以同樣驚詫的目光盯著他。

“你是誰?”那個人先開口說話了。

“你是誰?”公子文以同樣的話回答。

“我是公子文。”那個人的回答讓公子文大驚失色。

公子文後退了一步,用雙手捂著疼痛的胸口,又是一口血,重重地吐在了幹淨的竹席上。

“你怎麽了?”那個人關切地向他跑來。

公子文的恐懼隨著他的靠近而越來越強烈,他忍著痛楚,轉身就跑,離開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他以為這隻是一個噩夢,但隻可惜不是,陽光透過窗格照著他殘留著血跡的嘴角。他是誰,究竟是誰,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公子文絕望了。

這天,是公子文的新婚之夜。

婚禮非常盛大,氣勢輝煌,大殿裏堆滿了無數的酒和肉,所有的人都醉倒了,憂心忡忡的國君和大司命也露出了笑容。最後,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新娘是世代與王室通婚的上大夫家的女兒,她和公子文同齡,她是這裏所能找到的最美的女子。在以紅色為基調的新房裏,她的臉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就像個果實,她已經熟透了,就等著男人來摘。她是第一次見到公子文,火光下公子文的臉上有了幾絲血色,他抵擋不住新娘的目光,他靠近了她。

“你叫什麽名字?”

“香香。”從香香的身體裏傳出了一股香味,刺激著公子文所有的感官。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她,當即將觸摸到她的臉時,他突然像遭到了電擊一般痛苦地把手縮了回來。

他輕輕地說:“睡吧。”

她輕輕地褪去了衣服,把全身都暴露在火光中,皮膚一片鮮紅,閃閃發光。她的身體完美無缺,像一塊沉睡了千年的寶藏,正等待著公子文來開啟她的秘密。顯然,香香在出嫁前早就接受過這方麵的教育了,她是那樣從容不迫地麵對一個女子總要麵對的這一天,對她來說,是那樣地順利成章,天經地義。她輕輕地躺在了錦緞鋪就的地上,向公子文敞開了一切。然後她又閉上了眼睛,準備忍受那快樂的痛苦。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新房裏寂靜得可怕,隻有象征生命的火在燃燒。香香在地上躺了很久,她所等待的那種痛苦卻一直都沒有降臨,她很奇怪,終於睜開了眼睛,發現房間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是的,新郎不見了。

公子文又去找那個宮殿中的宮殿了。

今晚在宮殿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掛著紅色的布匹和燈火,為了不打擾公子的新婚之夜,宮人們都退去了,現在空曠的長廊成了真正的迷宮。公子文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一切都在重複,長廊之後又是長廊,房間之後還是房間,一圈又一圈,直到他筋疲力盡。

也許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迷宮,是一種荒謬的重複,就如同公子文身體裏流動的血。血液在他的血管裏重複地流動了十八年,血管就是一個人類肉體內部的大迷宮,隻有不安分的血才會穿破迷宮,找到出口,比如公子文現在的吐血病。

他終於倒下了,在一個十字路口般的拐角上。

胸中有一團東西,滾燙火熱,充滿著力量,這是血的力量,血對自身肉體的反抗,血渴望著自由。在與血的搏鬥中,公子文終於醒來了。他看到了眼前的那張臉,還以為自己在照著鏡子,他笑了笑,“鏡子”裏的他也笑了笑。

好久他才明白,這不是鏡子,而是另一個人。

“你終於醒了,歡迎來到我的宮殿。”那個人是充滿善意的,他的目光關切地注視著公子文,公子文伸出了手,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現在他感覺到不同了,自己的手是那樣冰涼,而那個人的則充滿了溫暖。

公子文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探究他是誰了,既然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大迷宮,那麽,多一個迷也沒有關係。他爬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豪華的房間裏,所有的擺設和裝飾都與自己的寢宮相同。他們走出了房間,一個小小的天井式庭院安靜地坐落在清晨的陽光下,就和公子文的房前一樣。

“昨天,你吐血了。”

“是的,我快死了。”公子文平靜地說,他在陽光下的臉更顯蒼白,這使得他與那個人有了絲微小的差別。

一隻虎皮鸚鵡飛到了庭院裏,它停在一朵海棠花前,展示著美麗的羽毛。那個人向公子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悄悄地拿了一隻簸箕,然後用一根拴著繩子的小木棍把它撐起來,再撒了一把穀子在裏麵。不一會兒,漂亮的鸚鵡就進入了這個陷阱,那個人輕輕地一拉繩子,鸚鵡便被罩住了。那個人熟練地用繩子拴在了鳥的腿上,然後把鸚鵡交到了公子文手裏。

“這隻鳥送給你了,算是我們的見麵禮吧。”他對公子文笑著說。他的身手矯健,活力充沛,在這裏,公子文覺得自己是那麽相形見絀。

“謝謝。我該走了。”公子文帶著鸚鵡,走出了這座宮殿中的宮殿。這裏仿佛是一個同比例縮小的複製品,一切都那麽完美。

回到自己的寢宮,他在門外隱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他悄悄地走了進去,香香穿戴整齊,正在啜泣著。“你回來了。”香香回過了頭去,她手忙腳亂地抹去了淚水,恢複了正襟危坐的樣子,眼睛不敢平視公子文。

公子文把鸚鵡拴在了窗格上,對香香說:“對不起。”然後他的胸口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一口叛逆的血吐了出來。

香香驚叫了一聲,扶住了公子文,她一時手足無措,忙亂地抱著她的新郎。公子文擦擦嘴角的血,安寧地躺在香香的懷裏。從她的懷裏,他嗅到了那股濃烈的香味,天生的香味,就像是為他送葬,塗抹屍體的香料味。他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就能永遠都不要見到那個迷宮的現實。

於是他閉上了眼睛。在一片模糊中,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忽然一熱,那種溫暖讓他冰涼的臉頰回複了生氣。這熱氣在他臉上的毛細孔間滾動著,奔流著,一如他毛細孔下小血管裏那不安分的血。又是一滴,終於,他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正對著自己,那雙美麗的眼睛離他那樣近,充滿著一種古老的**,鹹澀地,現在已流到了他的嘴角。又是一滴,香香的眼淚其實也帶著那股香味,嘀嗒嘀嗒地濺落在公子文的臉頰。他的心頭終於熱了,他伸出手,撫摸著香香濕潤了的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也跟著濕潤了。但是,他終於離開了香香,掙脫了她的懷抱,像隻逃跑的野獸,衝入了永遠都沒有盡頭的迷宮——他要把自己的眼淚獻給長廊。

公子文跟隨著國君來到城外的祭壇。今天是祭天的日子。公子文坐在自己的馬車上,一年了,他第一次走出了深宮。獵獵的風卷過國君的大旗,家族的徽記在陽光下燦爛奪目,公子文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繼承人。

三百名俘虜被捆綁在高大的祭壇上,每個人後麵都站著一個手持大刀的劊子手。在大司命的指揮下,經過了一段複雜的儀式,接著國君向他點了點頭,劊子手們的大刀就在空中掠過了一道美麗的弧線。

陽光耀眼,刀光奪目。老天爺是嗜血的,這是獻給上天的禮物。

一瞬間,公子文滿眼都是飛起的人頭,這些人頭都那麽年輕,許多都是他的同齡人,如果他自己在裏麵,恐怕也不會有人分得清的。人頭們以各種各樣奇怪的姿勢旋轉到了天空,又以各種各樣的表情注視著公子文,有痛苦的,有憤怒的,有恐懼的,有憂傷的,有後悔的,有快樂的,也有平靜的。這些頭顱們最終又按照自由落體的規律回到了地麵,三百顆,在地麵上彈跳著,就像三百個皮球。然後,天空和大地都被鮮血覆蓋了,當然也包括公子文的眼睛。

於是,公子文心中那叛逆的**又蠢蠢欲動了,它顯然是受到了不遠處那些痛快奔流的同類的吸引,對它來說那太有吸引力了。公子文必須要打敗它,把它永遠囚禁在自己體內,但他又一次失敗了。鮮血再次從他嘴裏吐出,這回吐得非常遠,居然奇跡般地落到了祭壇上,與三百個俘虜的血混合在了一起。它們一起快樂地奔流著,它們向太陽奔去,它們是上天的午餐。

“我們生存的時代,就是一場大祭祀,人類,不過是祭品而已,在上天麵前,我們是那樣脆弱,那樣不堪一擊,我們生來就是要奉獻給命運的供品,以我們的鮮血來滿足自然的欲望。”公子文把他心中所想的全都傾訴給了他麵前的這個人,他感到那是另一個他,對這個人說話,有一種自言自語的快感,所以,公子文心中隱藏的一切都能對他傾倒出來。

月光灑在宮殿中的宮殿。宮殿的中央,像是有兩尊同樣批號的雕塑麵對著麵,也許他們真的是不死的陶俑。公子文對麵的那個他,眼睛裏清澈得如一潭井水,深深的井,在深宮之中,無人知曉的所在,清涼,誘人,倒映著淒美的月光,那同樣展示了一種絕境般的美,總之,每天晚上的這次相會,他都會給公子文留下這樣的印象,盡管他們幾乎毫無分別。

接著,公子文看見麵前的他從袖中取出了一個奇怪的小東西,橢圓形的,上麵有幾個小孔。既不像木頭,更不是石頭或金屬,仔細看,才發現是陶做的。那個人把小東西放在了唇上,他和他的唇永遠都是流血一樣的紅色,甚至勝過所有的女人。漸漸地,公子文看見那雙唇動了起來,那個人的嘴一抿一合,幽雅極了,同時,一陣奇特的音符,也從那個小東西裏傳了出來。原來那是件樂器,公子文想起來了,這件樂器是——塤。

塤的聲音有些像男中音,仿佛是從一個神秘的山洞裏發出來的,充滿著一種厚度,泥土的厚度,因為塤是用陶土做的。泥土是平凡的,但漸漸公子文又聽出了不平凡的火的氣勢,那旋律就像一團有節製地燃燒著的爐火,發出青色的光焰,給人以溫暖,又絕不傷害到人。沒錯,陶器畢竟是用火燒出來的。塤聲四散飄揚,整個宮殿中的宮殿都充滿了一種少見的泥土的芳香,在月光的撫摸下,每個角落都好像綻開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公子文完全沉浸於此,這令他似乎忘記了胸中那可怕的血液和那致命的吐血病帶給他精神上的痛苦,他在一個個起起伏伏的音階中放鬆著,聽覺的,視覺的,甚至還有嗅覺的美都匯集在了塤的音樂中。這種古典的淒美,如今已幾乎絕跡了。

公子文看著麵前的人,他微笑著吹著塤,仿佛是一幅永恒的壁畫。公子文踏著塤的音階,似乎越走越遠,走出了這個迷宮,音階越來越高,就像是踏著祭壇高高的台階,永無止境,在音階的最高處,也就是祭壇台階的最高處,那裏有一個十八歲的少年,蒼白淒涼的臉,血,不安分的血,布滿了整個巨大的祭壇。

公子文從致命的塤聲裏奪路而逃,在巨大的迷宮間絕望地奔跑著,鮮血從他的嘴角噴湧而出……

漂亮的鸚鵡被關在竹籠裏,但它卻日見憂傷,就和香香一樣。香香獨自一人在寢宮裏看著孤獨的鸚鵡,一個月了,公子文從不在這過夜,她依然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少女。現在她的眼淚又嘀嗒嘀嗒地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涼涼的,就像公子文那樣。突然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有力的手,來自一個年輕的男子,這隻手仿佛具有某種魔力,一股神奇的力量深入了她的肌膚和肉體。

“跟我來。”公子文在她的耳邊輕輕地說。香香是不可能拒絕的,她跟著公子文,穿過一條條無休無止的長廊,她不明白迷宮的意義,隻覺得一切都是相同的,簡單的重複。在令人壓抑的迷宮中,她隻有服從,隻有忍受。於是,他們來到了那個宮殿中的宮殿。

在一間空曠的房間裏,公子文又在她耳邊說:“我去去就來。”然後他走進了一扇屏風之後。不一會兒,香香看見公子文又走了出來,他有些拘謹不安,坐在香香的麵前,卻一句話都不說。

突然,燈滅了,除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月光,房間裏陷入了可怕的黑暗。她看不清麵前的公子文,一片寂靜無聲,仿佛自己麵對的已不再有生命。香香從小就怕黑,一直都要點著燈才能睡著的,她現在渾身顫抖著,撲到了麵前的男子懷中。他的胸膛是那樣溫暖,香香的頭貼著他,能聽到他體內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她聽得出他的心跳在加快,就像戰場上敲起的戰鼓,呼喚著男兒們勇敢地衝鋒陷陣。現在這鼓聲也呼喚了她麵前的這個男子衝刺的欲望,懷裏顫抖的女人的身體,就是他進軍的目標。

“為什麽不理我?為什麽?”香香在他懷裏輕輕地說著,她的眼淚又下來了,黑暗中,淚光卻是亮的,發著異樣奪目的光,宛如一串珍珠。她的手用力地敲打著男人,一個月來全部的委屈都發泄了出來,她非常非常渴望這一夜,她在心裏有些恨這個麵對她無動於衷的男人,但現在躺在他的懷裏又覺得一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於是,胸中突然燒起的那團火,促使她手忙腳亂地褪去了男人的衣衫……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宮殿之中的宮殿悄無聲息地看著眼前的這場誘人的遊戲。香香終於滿足了。

但是在另一個隱秘的角落,還有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和他,那就是真正的公子文,現在你們可以明白究竟是誰使香香滿足的了。月光漸漸地亮了,最終當公子文看見月光下的竹席中央那一攤來自香香的殷紅的血時,他胸中的那些東西再也忍受不住了,對於它們而言,那種紅色的**是不可抗拒的,公子文強忍著沒有發出聲音,悄悄地把血吐在了角落裏。

當香香滿意地睜開眼睛時,燈突然亮了,公子文穿戴整齊地站在她麵前,毫無表情地說:“回去吧。”

“帶我去上次的那個地方,我一個人找不到。”香香終於大著膽子對公子文說了。這是在兩個多月以後。

“不。”他看著鸚鵡,沒有理會香香。他的鸚鵡一直都很憂傷,也許是在回憶自由的時光,他輕輕地對鸚鵡說:“你為什麽不快樂?”

“為什麽不這樣問我?”香香忍不住了,自她新婚以來,隻享受過一次真正的快樂,在那個她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接下來的兩個月,她的公子文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照樣從不與她一起過夜。

“對不起。”他似乎永遠隻會對香香說這三個字。

“我——肚子裏有了。”香香終於說出口了。這是一個奇跡,僅僅一個夜晚,就使她的腹中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

公子文以一種憂傷的目光看著她,就像是在劫難逃地那樣長歎了一口氣。然後,他離開了香香,他現在必須要去那宮殿中的宮殿。

公子文再一次與那個他對坐著,仿佛在照著鏡子。也許眼前的人是他的影子而已,也有可能恰恰相反,他自己隻是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也許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公子文,而公子文,隻不過是他自己的一場夢而已,就像這無窮無盡的迷宮。到底誰是誰的影子,誰是誰的夢,這是個亙古不變的話題,人永遠也解決不了。

但是他必須承認,這個人是友善的,他們之間心有靈犀,他們共有一個身軀,共有一個宮殿,甚至——共有一個女人。

對麵的人終於說話了:“對不起,明天,你就見不到我了。我不是公子文,你才是這個國家的繼承人,我隻是個奴隸的兒子,因為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才被大司命選進了宮來。我的任務就是做你的替身,穿你的衣服,住和你一樣的宮殿,享用和你一樣的權利,總之一切都和你一樣。最後,我將在祭天的儀式中被處死,這樣,萬能的上天就會相信公子文已經死了,那麽也就沒有必要再來奪去你的生命了。所以,大司命說,在我死的那天,你的吐血病就會不治而愈,因為,已經有一個替身替你去死了,冥界的生死已經平衡了。你將活下來,你一定會活下來的。明天,就要舉行祭祀了,他們不會告訴你的。”

這算是答案嗎?公子文沉默了,他胸口那團鮮血再一次衝了出來,高高地飛上了天空,又重重地摔下來,濺滿了整個竹席。

“這對你不公平。”公子文說。

“這是命運。”這幾個字在空曠的房間裏回**著,產生了一種澎湃的共鳴,既在他們的耳邊,也在他們心裏,“我隻是你的影子,一個影子而已。還有,謝謝你的女人給我的那一夜,我對她做了不該做的事。”

“香香懷孕了,孩子是你的。”公子文必須要告訴他這個。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宮殿中的宮殿寂靜得可怕,像被死亡籠罩了一樣,他們的額頭發出一絲微弱的反光。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夜。

第二天。

正午。

陽光直射巨大的祭壇,公子文的替身躺在祭壇的最高處,他的雙手伸展開來,宛如一個十字。祭壇邊,大司命和他的手下在狂熱地跳著舞,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塗滿了狗血,臉上畫著獻給上天的奇特圖案。國君在祭壇下的馬車裏饒有興趣地觀看著。

頭頂的太陽像一隻巨大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替身。此刻就連太陽也是嗜血的,突然間仿佛世界萬物都變成以吸血為生的了,於是,血成了最寶貴的財富,價值連城,尤其是他這樣的男子。他卻異常地平靜,嘴角帶著微笑。

壇下的舞蹈結束了,一時鑼鼓喧天,旌旗飛揚,成千上萬的觀看者從四麵八方拖家帶口趕來,如同趕集一樣。今天是屬於他們的節日,殺人是最精彩的節目,人們歡呼雀躍,掌聲雷動。通常對於人類來說,觀看流血的場麵是最富於刺激性的,這種最古老最原始的場麵,人類見識了幾千年了,卻永遠都不會厭倦,直到今天依然對它情有獨鍾。這是一種宗教,不需要語言的宗教,對血的崇拜就是這種宗教的核心教義,於是在中國,就有了血的種種神秘的傳說,比如人血饅頭做藥引子,其實這是精神上的藥物,的確具有靈魂的力量。

終於,最精彩的一幕向人們敞開了,一個奴隸用刀割開了祭壇上替身的咽喉。萬眾矚目,瞬間鴉雀無聲,從平地,從四周的山丘上,人們靜靜地欣賞著,保持著噤聲的紀律,人們陶醉死亡之美。

犧牲是祭祀的核心。這是古老的真理。

今天的這個核心是人,是一個人的替身。

他的咽喉有一個手指長的口子,鮮血汨汨地湧了出來,像是涓涓細流,快樂地奔流在他的脖子、胸口、手臂、全身。最後這些又都匯聚成一條山間的小溪,像在莽莽山野中千回百轉,在祭壇上又變作了一條大河——“大河湯湯”,他突然想到了這一句。

正午的陽光也在快活地舔噬著血液,蒸發了許多,又流了許多,永遠都沒有盡頭。漸漸地,大河奔流到了大海裏,是的,祭壇成了血的海洋,紅色的大海,充滿著血腥味,有些像鹹水魚的腥味。這味道迅速被空氣攝取了去,傳播到千千萬萬觀眾的鼻子裏,讓他們也嚐到了人血的美味。血色的海水漲潮了,海水溢出了祭壇的堤防,從高高的台階上流了下去,就像千萬條紅色的絲巾,長長的,從最高層一直披散到地麵。血水在台階上快樂地翻滾著,跳躍著,如同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

千萬人目睹了這個奇跡。

我們必須要相信奇跡。因為在血的世界裏,什麽奇跡都有可能發生,他奇跡般地流出了那麽多血,如果把這些血都盛入一個巨大的容器稱一稱重量的話,也許血的重量早就超過他的體重幾百倍了。後世的史家都不相信這個故事,但是我相信,血是神奇的。

他居然還沒死,從他那小小的軀體內竟流出了那麽多血,他也不明白這血是從哪兒來的,他隻知道自己還活著,血還在不斷地從咽喉的那道小口子向外噴湧。

陽光奪目。

血繼續流。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像是一張巨大的紅地毯,血液肆意地延伸著它的每一個觸角,奔向那些圍觀的人群。終於,人們害怕了,他們恐慌不已,以為是遇到了大災大難,上天對人的報複和懲罰,血侵入了他們的鞋子,又滲入襪子,沾滿了他們的腳。接下來,是一場大逃難。那景象壯觀無比,無數地人快樂地來到此地,現在又痛苦地逃離,來時一陣潮,去時也是一陣潮,潮起潮落,都取決於祭壇上的人。

天地間到處都是人的痛苦聲,許多人妻離子散,許多人倒在地上被後麵的人踩死,許多人被維持秩序的士兵殺死。在混亂中,我們的國君也放棄了馬車,狼狽不堪地步行著奪路而逃。

這才是真正的災難,鮮血,淹沒了全國,宛如回到洪荒時代。

祭壇上的祭品卻還活著,他隻看到太陽,太陽突然變成了血的顏色。

“回家吧。”他對自己說。

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後,鮮血的洪水才退去。全國都充滿了那種血腥味,從泥土裏,從空氣裏。第二年從地裏收割的麥子和水稻,做成糧食後,依然從米粒裏發出血腥味。

人們後來找到了那個祭壇,已經毀壞了,祭壇上有一具屍體,完好無損,正是那個人。人們不敢埋他,害怕血水又會從屍體裏流出來,他們把屍體給燒了,骨灰撒在了江河裏。

這是貢獻給上天的祭品的歸宿。

大祭之後,公子文的吐血病奇跡般地好了。於是,大司命又受到了國君豐厚的賞賜。

兩年後,國君因病去世,公子文繼承了王位,成為了新的國君。他即位的第一天,就下令處死了大司命。

在新國君的寢宮裏,鸚鵡依舊在憂傷地生活著,它從不鳴叫,似乎是對主人的抗議。新國君看著它,把手指伸到了鳥籠裏撫摸著漂亮的羽毛。已成為王後的香香從後麵吻了他,身後是個一歲多的嬰兒,安靜地躺著。

新國君把燈滅了,宮殿裏傳來他的喘息聲……

“血!”一聲淒慘的叫聲把香香驚醒了,原來是新國君做了一個噩夢。他滿頭大汗,兩眼直盯著前方。他爬了起來,走在月光淒冷的大殿外,他不願在迷宮裏多待一秒。他跪在青石板上,喃喃自語:“我隻是個替身,一個複製品,一個影子,一麵鏡子,一個副本,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替公子文去死。我早就該死了。”

香香從背後抱住了他,她的手突然那麽有力,她終於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你不是公子文,我從那次大祭後的第一天起就察覺了。”

“為什麽不告訴別人?”

“可我需要你。”香香的手指嵌進了他的皮膚,以至於溢出了血絲。眼淚在香香的臉上盡情地奔流著,她狂烈地吻著這個男人,她已經成熟了,“我不要公子文,我不管你到底是誰,我隻要你,我不能,不能,不能沒有你。”

一口鮮血,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沾滿了整塊青石板。然後是香香的尖叫。

“公子文啊,你能聽到嗎?那天晚上,你說我不能死,為了香香,我要活著,替代你。而你則要冒充我,替我去死,公子文,感謝你做了一個替身的替身,影子的影子。這是我還給你的血,可我永遠都還不清。”他用力地掙脫了香香,突然大笑了起來。這笑聲陰森恐怖,整個宮殿都被笑聲籠罩著。

第二天,新國君失蹤了,連同他養的鸚鵡,沒有人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於是,他一歲多的兒子成為了國君。

祭壇早已成了廢墟,但是每天夜晚,如果你路過那兒,仔細地聽,你會聽到一種奇特的樂器奏出的音樂,淒慘而美麗,那是——塤。

寫於2000/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