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福氣的人》

最近挺不太平,鬧心的事兒一茬接一茬,好在師兄比我更麻煩,每次一不痛快了就回頭看看他,立馬舒坦了一截!

前陣子他值夜班時來了個急診病人,白白胖胖的一位大媽,急性闌尾炎,疼得話都說不出來,蜷著身子躺在女兒懷裏,問什麽都答不上來,隻剩下哼哼唧唧哭的力氣了。120拉來的時候,急診室的人隻伸頭看了一眼,就直接給師兄打了電話讓準備手術室,說起來整個過程都挺順利的,直到師兄出刀後才發現情報有誤。這位大媽不僅是闌尾炎,竟然還帶著黃體破裂,師兄不敢大意,一邊指揮護士出去通知家屬,一邊打起精神又來了一刀,誰曉得一出手術室,不但沒得著個謝字,還被告知已經被投訴,要趕緊去院部值班室匯報情況……

平日裏精得跟隻兔子似的師兄,這時也傻眼了,稀裏糊塗地挨了領導一陣教育後才明白過來——敢情人家屬不認同診斷,說自個兒明明是闌尾炎入院,憑什麽給做了黃體手術?!不僅鄙視他“救死扶傷”的職業本能,反而要狀告醫院強買強賣!

這下可囧大發了,看著人家上蹦下跳地引經據典,領導沒轍,師兄更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病人入院時隻繳了兩千塊錢,別說兩個手術費了,連基本的藥錢都不夠,可是人家心氣兒足、韌性兒大,死活不續費不出院,連衛生局的分管局長都給招來了,還是不鬆口!無論多少醫學證據表明師兄是有效判斷,人家就是一口咬定沒有提前告知,違背了病患知情權(真的很無奈,從前我以為隻有在美劇中才能見著這樣的人呢。)

“看見沒,救人就是能救犯法!”我們主任現在張嘴閉嘴就是這句話,整個科室被擠兌得跟孫子似的。

雖然法律顧問一直胸有成竹地說錯不在咱們,完全可以對簿公堂,可是即將退休的老院長為人實在太寬厚:“算了,現在這世道,沒人管你在不在理,這事兒無論鬧得再大也隻能供人茶餘飯後嚼嚼舌根!最近幾年國內醫療糾紛太多,孰是孰非已經辨不清了,與其自個兒往風口浪尖頂,還不如吃個悶虧息事寧人呢……”於是乎,整場鬧劇以醫院免費治療並將先前所交款項全額退回而終結了,唉!

師兄因為這件事一直不爽,每天拉長著臉,下巴都掛到腳麵上了,大家夥兒也跟著憋屈,往常其樂融融的氣氛全沒了。就這麽死氣沉沉地過了兩天,有天上午我剛去接班,師兄忽然又活過來了,離大老遠地就朝我張牙舞爪地撲了過來,我一驚——這小子不會是壓抑過度得了癔症了吧?

“你猜,誰來了?”他一臉興奮,完全不顧我的反應就自問自答起來,“徐老師已經到老幹部病房去了,剛跟我在食堂吃的早餐!”

“什麽?”我愣了愣。

“包子油茶唄,食堂的早點就這兩樣合我心意!”

“去你的!我是問他為什麽會來啊?”

“嗯——好像是有個挺了不起的離休幹部住進來了,上頭有指示,要盡全力治療,咱們這邊幾個科主任都去會診了,徐老師是院長特意請來的!”

“哪個幹部這麽牛啊?我先查房,弄好了也過去學習學習!”我匆匆與師兄告別,看著他一蹦一跳地往幹部病房去了。

看過以前的故事的朋友應該都知道,師兄和我是同門,徐老師則是我們學院一朵奇葩,不僅在腦外科領域是公認的天才,而且善於教學,帶出來的學生幾乎全是外科骨幹,我們從前在學校曾有幸聽過他的大課,實況教學時也幾乎看的都是他的手術現場錄像,說矯情點,他簡直就是我們這代人的偶像。

偶像來了自然情緒高昂,無奈主任被召去會診了,我一個蝦兵蟹將要守陣地,哪兒也去不了,一上午急得抓耳撓腮,蓋章時差點砸斷大拇指。好不容易熬到午飯時間,師兄終於帶著新情報回來了,沒想到,竟然是個噩耗!

“別幹著急了,徐老師走了!”他一臉壞笑。

“為什麽啊?”我噌一聲站了起來。

“老幹部那手術不做了,他留在這幫不了什麽忙,所以就走了唄!”

“什麽病啊?連徐老師也沒轍?!”

“嘿——病倒不稀奇,就是人太精貴了,不好亂動。”他又賣起了關子。

這回我偏爭了口氣,打死不問,看誰先繃不住!

果然,一根煙的工夫,他有些急了:“離休幹部咱們這邊也沒少接待,是吧?”

我故意不搭腔。

他臉皮厚,也沒覺得臊得慌,自顧自說起來了:“不過這回這位可是重量級的,趙爺——你聽說過嗎?!”

“趙子山?!”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上頭竟然把徐老師都請來了,原來是這位老爺子入院了!

我爺爺也是老革命,按理說打那個年代出來的老頭老太太們,基本上人人都襯得起一塊英雄碑。隻是最近這些年來人心不古,崇洋忘本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有回我坐在車裏聽廣播,竟然還有人打市長熱線要求降低老幹部待遇,美其名曰“把有效的資源投入到更有前景的青年身上”!且不論他的提議有沒有道理,單說這丫居然覺得老幹部待遇是市長能決定了的,也足以說明他二得有多深了。可即便如此,卻從來沒有人質疑過趙老爺子如今享受的一切,就連舊城拆遷時,工程隊走到他家老宅門口也不可思議地拐了一個彎,以至於現在緊靠著某國際連鎖超市的竟然是條灰頭土臉的矮胡同,嗬嗬,這幾乎已經成了我們這邊的標誌性建築了!

每當路過那裏的時候,我都會想象一下那個傳說中的老英雄究竟是何等英姿,從小就聽爺爺講過很多他的故事,從前市外護城河那邊還有個村子專門改名叫了“子山村”,就是因為鬼子來的時候趙爺帶了個民兵小隊足足鉗製了他們一個鍾頭,給全村的老弱婦孺爭取了安全轉移的時間!可惜後來那場文化大運動的時候又給人強行改了回去,隻不過改得了地圖改不過人心,就我所知,直到現在仍舊有那邊的村民每當逢年過節便拎著土雞蛋來看望老爺子。抗日勝利後,老爺子又跟著一位封將的大人物打起了國共戰爭,依舊戰功顯赫,一度在總軍區都出類拔萃,直到那場文化運動才退了下來(看,又是它!)。所幸的是後來總算平反了,而且過得也頗為滋潤——因為上麵的上麵有老爺子不少昔日的戰友甚至手下,所以上麵對老人家很是照顧。

作為一個職業粉絲,我真的覺得當天自己幸運極了,竟然有機會可以近距離接觸兩位偶像,雖然有一個已經漏網了,但是另一個說什麽也得抓住!

“趙爺住哪房?哪裏不舒服啊?嚴重不?”我拽著師兄一通連珠炮。

“老人家今年90了都,而且從前還受過傷,這回有些不好辦,本來說是腦梗塞的,剛才幾個行家一會診,發現還有小麵積腦出血現象——不能疏通也不好止血,手術就更危險了!所以徐老師才會那麽快走了……”師兄說到這也收起了嬉皮笑臉,“不過這老革命真是不一般,外表看起來還挺硬朗,隻是稍微有些半身麻痹,昨兒本來吃不下飯都開始掛白蛋白了,今天一大早看見重孫子來了心情好,居然也能坐起來喝點粥了!”

我顧不上和師兄囉嗦,急忙給爺爺打了個電話,他一聽趙爺來我們這住院了,立馬焦急起來,硬要來探望。我怕天太熱他身體熬不住長途跋涉,好說歹說給勸住了。

“你一定要替我去看看啊,就說是偵察連的小李祝他身體早日康複!知道了嗎?”爺爺一趕勁兒地叮囑。

“是是是,我記住了,您是偵察連的小李!”我樂嗬嗬掛了電話,便快步趕去了幹部病房。

剛走到樓下,就看見幾個衣著鮮亮的男女正在大包小包地往車上搬東西,正納悶呢,忽然瞅見護士小周正雙手抱懷地冷眼望著他們。

“怎麽了?這些人是幹嗎的?”我問道。

“切——趙老爺子的孝子賢孫唄!來探望的人多,送的慰問品也多,病房裏堆不下了,著急搬回家呢!”小周滿臉鄙夷,“兩手空空的就來了,還一個個地滿載而歸。要我說老爺子也真好脾氣,醫院裏配什麽餐就吃什麽,一點兒都不挑剔——你瞧這些人,醫藥費一毛也不用出,煮碗湯帶來能累死啊?!”她雖然是個南方姑娘,可說話裏的潑辣勁兒一點也不輸北方人。

我不知道原委,不好接話,便訕笑著離開了,隻是想著她的話心裏有些說不出的別扭。古話說“虎父無犬子”,這擱在趙爺家裏正合適,他的幾個兒孫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按理說不該在這個時候出什麽醜態,或許是小周多心了吧,我這麽想著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

病房門大開著,副院長正帶著一隊專家在查房,我不敢打擾,便靜靜站在外麵等候。透過玻璃望去,老爺子精神挺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倚在他床頭,任誰看了也是天倫之樂的祥和場麵,我略微放心了些。

爺爺交代的話到底沒有說出口,因為來探望老爺子的人實在太多,個個都派頭十足,我實在是擠不進去,在走廊裏磨嘰了一會兒便離開了,決定還是等晚上再來。

當天夜裏快九點,處方病曆全都整理好了,我跟責任護士知會了一聲,便輕手輕腳地來到了老爺子的病房外。

正待敲門,卻見隔壁屋的門外側著身子站了個人,定睛一下,竟然是老爺子,而且斜靠在牆上連助行器都沒有使!

隔壁是間空病房,醫院裏為了照顧前來陪護的趙家親屬,便借給他們休息用,難道老爺子有什麽事兒要找家人?我急忙走過去想要攙扶他,一邊回頭準備叫護士,可是一近身,卻看見他一臉死灰,衝著我輕輕搖了搖頭。

我把湧到嗓子眼的話咽了進去,滿腔疑惑著,這時,屋內的交談聲清晰地傳了出來。

“要我說那老宅子絕對不能賣,你們不知道現在這樣的房子多稀罕,等我回美國通知幾個朋友,讓老外來看看,他們就喜歡這種中國風,開價準比那些開發商高多了!”

“就你能耐!你美國人多牛啊——且別說這房子,去年你招那個洋鬼子記者來采訪不是出了本什麽二戰的書嗎?稿費版稅呢?那筆錢你可不能獨吞!”

“什麽錢不錢的,我那是為了咱們家宣傳!往大了說,是讚美咱祖國,你懂什麽啊?再說了,誰開發誰使用,是我想出的發財路,憑什麽分給你啊?”

“行了行了,別扯遠的,先說眼前這些怎麽分吧!反正老二家的那兩孩子堅決不能算上,誰讓他們離婚呢,那倆可是早就出了趙家門的!”

“你放屁!懂法律不?你說不算就不算啦……”

再往後,越來越不堪的話我已經不忍贅述了,說真的,那時候我完全沒有憤怒的情緒,忽然想起了淩叔華的那篇小說《有福氣的人》,隻是趙老爺子不是章老太,我不能對他同情,任何同情都是侮辱,我不敢也不配。

慢慢地,老爺子的身體竟然漸漸模糊起來,像是一幅被打濕了的水墨畫,一點一點地洇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了,看不清他的表情了,甚至看不清他的輪廓了,他就那樣逐漸逐漸地散開,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的眼前空空一片,隻剩下雪白的牆壁……

在當初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站在這裏的不是趙爺,或許是魂魄,或許是精神,或許隻是一絲臨別前的牽掛,但無論如何,現在是什麽也沒有了!

遇見日本鬼子沒有懼色的老爺子,碰上政治迫害沒有屈服的老爺子,在至親麵前卻是這樣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忽然覺得這世界顛倒得有些諷刺……

一陣騷亂的聲音越來越近,醫護人員們開始七手八腳地衝進病房搶救起來,我被開門出來的趙家的後人們擠到了牆角,看著他們一臉焦急又忍不住竊喜的表情,忽然有種很惡毒的想法——要是這些人能躺在我的手術台上該多好啊!

看見趙老爺子的事我跟誰也沒有說過,有幾次很想告訴師兄的,可是想了想又忍住了,因為講了也於事無補,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讓人知道我們鐵骨錚錚的英雄竟然是這樣被摧毀的,我開始討厭自己的“看見”,趙爺的落寞神情我真的很不想看見!

末了需要聲明的是,老爺子並沒有駕鶴西去,那天的搶救很奏效,人在第二天清晨便醒過來了,因為病情惡化較快,所以老人醒來後便口述了遺囑以防不測,內容很簡單——遺體捐獻、遺產捐贈。值得一提的是,他把老宅委托給了我們醫院拍賣,所得款項作為基金,任何來這裏治療的五保戶都可以領到一部分的醫療補助,直至用完為止……

遺囑出來後一片嘩然,聽小周說,還沒念完呢趙家幾個手腳麻利的便趕去老宅搶東西了,隻是這些醜態老爺子再也看不見了,張羅完遺囑後他就陷入了重度昏迷,至今仍然在幹部病房的3號床靜靜躺著,我很想再去一次將“小李”的祝福傳達給他,可是無論如何也鼓不起勇氣,我怕再次感受到那失望透頂時的冰冷,直到昨天才克服了鴕鳥心態,堂堂正正地站在病床前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見了老爺子——有些微胖,慈眉善目,很難想象就是這麽一個人曾經徒手扭斷過兩個小鬼子的脖子。

自從昏迷後,老爺子的病房徹底安靜了下來,往日裏的喧囂完全不見了,跟遺囑慪氣的子孫們也沒了蹤影,空****的屋裏隻有儀器的嘀嘀聲。

“老爺子,偵察連的小李祝您早日康複!”我站直了身子將這句話大聲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