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相隨》
大麥論起輩來應該叫我一聲表舅,可惜這小子一向目無尊長,結婚生了孩子以後更是不拿長輩當回事了,竟然堂而皇之地打電話來催我去給他們一家三口當司機!平常上班累得夠嗆,好不容易輪休了特想睡個安生覺,無奈架不住他拿孩子當武器,立刻繳械投降了。
說實話我真是很想見見大麥家的小子,打從出院以後就沒照麵過了,也不知道他們兩口子到底有沒有遵醫囑照看,雖說當父母的再怎麽也不至於疏忽了生病的孩子,可他們夫妻實在太二,讓人非常放心不下,尤其是那寶貝還和正常孩子不太一樣,所以……
大麥和他媳婦是青梅竹馬,感情好得要命,可由此也引出了不少麻煩,雖然我心裏也明白寶貝的病主要是染色體問題,可是,在一確診是21三體綜合征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將他們兩口子臭罵了一頓——無論如何,早先的頻繁流產總是會給準媽媽帶來無法預料的傷害,父母雙方不負責任的生活態度對將來的孩子來說可能就是滅頂之災!
對於寶貝,其實我是很自責的,雖然如果沒有我所謂的“專業堅持”,他可能就無法來到人間了,可是看到他以這種方式降臨,瞬間摧垮了我的心理防線,或許,當時在打算做羊水穿刺的時候,我就不應該阻攔……
大麥的媳婦叫小悅,挺漂亮活潑的姑娘,打從十幾年前我和大麥穿街走巷撒野的時候,她就在後頭像小尾巴一樣地跟著。正因為一直拿她當自個兒親妹妹樣疼著,所以她和大麥終於等夠歲數可以領證結婚的時候,我真是打心眼兒裏替他們高興。他們對我也沒有任何避諱,剛結婚整一年,小兩口就哭喪著臉來醫院找我訴苦了——原來小悅以前做過幾次人流,那時候年輕不懂事,也沒能力要孩子,便覺得自己的決定很正確,可是現在名正言順做了夫妻,等著享受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了,卻發現想要個孩子太難了。
說實話我那時並未太在意,畢竟人家結婚五六年才有孩子也不是少數,這麽點時間就泄氣了實在有些大驚小怪,可是帶著小悅去婦產科仔細檢查了一遍,我才發現事情真的有些難辦。這丫頭竟然有挺嚴重的子宮內膜異位症,抓緊時間治療了以後,婦科大夫提醒說最好是盡快生育,因為複發幾率挺高,而且等到年紀再大些自然著床可能就更困難了!
不管怎麽說,好歹是有驚無險,也不知道是醫生技術好還是小兩口夠努力,反正那年春節大麥來姥姥家拜年的時候,就一臉賊笑地告訴我小悅有喜了,我也跟著高興,就想湊到小悅跟前想跟她道個喜,可是還沒走近,就看見了奇怪的東西——當時小悅正站在院子裏看姥姥擺弄那些鹹魚臘肉,天已經黑透了,燈光下的她穿著一件長長的風衣亭亭玉立地站著,可地上的影子卻有些鼓鼓囊囊,細看起來,竟是大肚孕婦的模樣!
我吃了一驚,正想上前看個究竟,姥姥卻突然轉頭,瞪了我一眼。我訕訕收回已經邁出去的腿,心裏一虛——照姥姥的老說法,這應該是等著投胎的嬰靈了,若是擅自驚動了它,怕是會影響小悅肚子裏的孩子的……盡管覺得姥姥這些陳詞濫調很可笑,可是畢竟關係到大麥兩口子的大事,我也隻得當作隨俗,沒有聲張了。
大約過了幾個月,有次上班遇見玲子了,看過前麵故事的朋友應該知道,她是婦產科的,跟我算是熟識,經常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你那親戚也真夠坎坷的,現在穩定些了吧?別忘了提醒她要定期來檢查!”她突然來了這麽一句,我聽得一愣,還以為她在講小悅以前來治療的事,便說:“她現在挺好的,年初就懷孕了!”
“咦?你還不知道啊?!她上禮拜還來醫院呢,肌注黃體酮!”
“是嗎?沒告訴我啊!怎麽了?孕酮不足?!”我急忙問道,心裏不禁埋怨起他倆來,這麽大的事也不告訴我,難道又出什麽紕漏了?
玲子見我著急,便三言兩語跟我說了大概,就是小悅最近感覺胎動異常,來醫院一檢查發現孕酮偏低,幸好夠及時,醫生說了隻要按時注射,孩子不會有什麽大礙的。我這才放下心來,回頭便撥通了大麥的電話:“你小子又出什麽幺蛾子?!小悅來檢查怎麽不和我說一聲?”
我隻顧劈頭蓋臉責備他,絲毫沒聽出他語氣裏的掩飾,直到他支支吾吾地掛了電話,我才感覺有些不對勁。果然,沒過多久,小悅竟然來醫院找我了。
此時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臉龐也圓潤了不少,隻是麵色有些憔悴,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怎麽了?你身子不方便,有什麽事說一聲,讓大麥來就是了!”我把她讓到了值班室裏麵坐下。
“哥,你害我挨大麥罵了!”她撅著嘴埋怨道。雖說我長了她一輩,可這丫頭始終按著玩伴時的習慣管我叫哥哥,我也懶得糾正了。
她見我不做聲,又接著說道:“唉,我就知道來你們醫院肯定會露餡的,可是這裏的醫生好歹認識,換了其他地方我實在不放心……”
“你到底怎麽了?先把話說明白了!”我終於沉不住氣了。
“還不就是因為這孩子!哥你不明白,我真的很想給大麥生個孩子,可是——算了,都怪我以前太傻,也怨不得別人!”她說著,眼圈開始泛紅了,“大麥也特想要個孩子,可是自從我上次查出來生病後,他就有些放棄了,我知道他是疼我,怕我受罪,所以故意裝出不稀罕小孩的樣子,但是驗出懷孕的那天,他真的開心得都掉眼淚了——打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守著這個孩子,吃再大的苦我也願意,隻要他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來!可是,前幾天,我突然覺得肚子裏不對勁兒了,這種感覺你們男人肯定不明白,但我們做媽的不用教都懂!當時我嚇壞了,急急忙忙跑來了醫院,生怕孩子有什麽問題了,好在醫生說沒大毛病,我才稍稍安心。這事兒我壓根不想告訴大麥的,省得他又瞎想瞎擔心,我就想讓他安安穩穩地等著做爸爸……”
看著以前那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變成現在這樣,我也有些鼻酸,自責自己太大嘴巴了,這種事應該先問問小悅的,怎麽能那麽唐突地就直接去責怪大麥了呢?!
我正想勸慰小悅幾句,還沒找到合適的詞呢,她又開口了:“哥,醫生說以我現在的月份,可以做個羊水穿刺檢查一下了,能全麵地看看孩子到底什麽情況,隻是,你們做醫生的應該都懂,這個檢查對我的狀況來說,是有些風險的,所以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你說呢?”
見她提出了這麽個問題,我定了定神開始思考,其實說實話,婦科那方麵也不是我的專長,更何況這是牽涉到他們一個家庭的未來,我還真不好下重口。隻是,小悅的樣子讓我實在無法推諉……
想了片刻,我一字一頓地告訴她說:“如果你真的隻是想留住這個孩子的話,我建議你不要做!畢竟,以現在的醫學條件,羊水穿刺的結果並不是百分百準確的,而且,你的身體條件也承擔不了什麽風險了——退一步說,要是檢查的結果真是不理想,你能願意放棄這個孩子嗎?”
她似乎是頭一回見我這麽嚴肅,怔了怔,感覺像是在很努力地下著決心。我也沒有催促,任由她靜靜地做著選擇。
短短幾分鍾的時間,空氣像是凝固住了,終於,她猛然一抬頭堅定地告訴我:“我明白了,哥,什麽檢查也不做了,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我要定了!”
我舒了一口氣,送她到門口坐車離開,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小姑娘真的長大了,隻是不知道,這個決定她究竟能不能承擔起!
懸著的心終於在孩子落地的那瞬間放了下來,眼瞅著是個白幹白淨的小子,一家人都樂得合不攏嘴,姥姥更是阿彌陀佛地念了好久。可是,這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由於小悅留了一個心眼,特別囑咐我在寶寶血常規檢查時要不動聲色地多驗幾項,最好把能做的檢查全過濾一遍。所以,第一個見到那份21三體綜合征確診報告的人是我——時至今日我也無法忘記他們兩口子得知這個消息時的眼神,不過,意外的是他們並沒有我想象中的歇斯底裏,大麥蹲在陽台上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半晌,小悅輕輕地問了我一句:
“哥,要是好好帶,這孩子能活,是吧?”
“嗯……國內外都有不少存活到五十歲以上的例子!”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但就這麽一句殘忍的話,在這種時候竟成了無上的安慰!
而後便是無止境的康複治療,雖然明知道沒有治愈的方法,可是他們仍舊踏踏實實地配合著誰也說不出究竟有多大成效的臨床測試。看著他們雖然辛苦卻滿足的臉,我突然有些反感,若不是兩人的任性妄為,或許這個悲劇就可以避免;若不是兩人的自私,或許這個注定沒有正常人生的孩子,可以不必來到這個世界受苦受難……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偏激了,但是,如果這個孩子有自主思維的話,他願意這樣苟活於世嗎?
一直這樣想著,對大麥和小悅的不滿也越來越甚,到最後,我已經不再過問了——雖然,在心裏依舊惦記著那個可憐的孩子,不過,我自己已經把這理解為了抱歉!
直到這次大麥主動打來電話,我半推半就地見到他們一家三口後,忽然間有些改變看法了。那孩子的麵部病征已經很明顯了,啼哭也讓人很是不安,但是當小悅將奶瓶塞到他嘴裏的一瞬間,他突然就安靜了,我呆呆地看著他,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用力吸允的聲音——這是條鮮活的生命啊!讓我的醫學常識見鬼去吧,這個孩子,難道單憑幾個數據就能抹殺嗎?
“市裏空氣不好,聽說那邊開了個農家樂,我們想帶寶貝去玩玩!”大麥看著我說話倒顯得客氣了不少,可能是這麽長時間的疏離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說的地方就在姥姥家附近,我們趕到時正好是中午,便在姥姥那湊合了頓午飯,她老人家也想見見孩子。
吃完飯,正準備動身去農家樂,姥姥聽說他們要在那裏過夜,便嚷嚷著讓小悅從家裏帶條幹淨的小被子,“你們大人無所謂,拿著給孩子鋪蓋,萬一那邊有什麽不衛生的,讓孩子過敏就糟了!”
小悅連連答應,起身去院子裏收剛曬好的那條去了。
我站在屋內望著她的身影,忽然想起那年春節看見的影子來了,姥姥說的小人兒,真的變成了現在這個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向正在姥姥懷裏熟睡的寶貝。就是這麽一轉頭的工夫,眼角的餘光突然瞄見小悅的影子依舊不同尋常,竟然還是挺著肚子的模樣!!!
我不敢相信地又看了一眼,可是這回,整個影子都完全消失了,站在陽光下的小悅腳邊居然什麽都沒有!
我急忙回頭想指給姥姥看,卻發現她已經站在了我身邊:“就是那個娃娃,先前那麽多次沒留成,估摸著它也沒勁兒了,這次人是生出來了,可惜魂兒沒跟上……”
我聽得背後一涼,想要反駁她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了,我可以告訴她孩子是21三體綜合征,我可以告訴她染色體病變,我可以告訴她無數個科學論斷,可是,這又有什麽意義呢,老人家講得沒錯,孩子是來了,可惜魂兒沒在!
再去扯什麽因果報應已經是純粹湊字數了,很抱歉給了大家這麽一個既不驚悚也不離奇的破故事,隻是,很想多嘴再說一句——希望年輕的姑娘們都能明白,每一次的傷害,疼的都不止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