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
略微了解醫院人事的朋友應該都知道,平時忙忙碌碌的小護士其實分本專科兩種,在我們看來雖沒什麽太大區別,可到了轉正定級或者職稱評比的時候,學曆往往很關鍵,就連平時的薪水,專科生也少了一截。
開始我是不知道這些事的,因為和自己沒什麽關係,所以從來沒關心過,直到前些天醫院舉行賑災聯歡會時(就是職工表演些小節目,然後大家捐款,最後統計在一起以醫院的名義捐到地震災區,以領導的話說這既團結了我們又支援了別人,所以是雙贏。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這個規矩,反正我們這邊辦了好幾次了,大家也都很支持)。那時我才驚訝的發現,護士們表演的歌舞節目竟然涇渭分明地劃作了兩批——本科部與專科部。
“切,女人啊,就是能折騰!”師兄一邊吃著橘子一邊嘲笑。
我把那些小護士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真是神了,平常和我們相處愉快的都是專科MM,而那些莫名其妙趾高氣昂的全是本科小姐!可能是我有些憤青吧,老覺得這麽區分很不公平,至少在我的工作範疇裏,本科那些確實沒有幫過什麽了不起的忙,窩囊氣倒是給了不少……
“哎——就是她!”我指了站在最後一排第二位的那圓臉護士跟師兄告狀,“上回進手術室我都消毒好了,手裏捧著東西呢,結果帽子低了壓眼,讓她幫我往上扶一下,人全當沒聽見,扭扭地就走了……你跟她排過一班嗎?”
“嗨,你惹她幹嗎?我見她從來都是先躲為上的,以前剛分來的時候,跟她講了兩句客氣話,結果她特得瑟,直接去護士長那告我騷擾!想象力忒豐富啊——”師兄一臉苦大仇深的表情。
這麽說來我們倆還真是難兄難弟啊,我正想再補充幾句,忽然看見圓臉旁邊站的居然是小姚。看過《陪伴》的朋友應該還記得那個性格直率的護士,她就是小姚,自從那件事以後我們漸漸熟稔起來,有時還會湊在一起聊天,真沒想到她是本科批的,從來沒聽她說起。這下,我不敢再說什麽重話去諷刺本科群體了,畢竟小姚從工作能力到品行確實都是一等一的。
師兄也看見小姚了,卻絲毫沒有嘴下留情,劈裏啪啦說了一大堆後。末了加了一句“真是可惜了咱們小姚,跟那群妖孽擠在一起!”我暈,也就是看不順眼而已,至於到“妖孽”這麽嚴重嗎?
東扯葫蘆西扯瓢地胡侃了一大通,聯歡結束了,我們順著人群走出來,剛到門口,就看見小姚一個人在外麵站著呢。
“怎麽了,等人啊?”我過去搭腔。
“不是,有些累了,站著透透氣!”她回道,不知為何情緒顯得很低落。
“小姚同誌啊,以你這條件,怎麽也得弄個獨唱呀,紮在人堆裏忽悠我們可太不厚道了啊?”師兄油腔滑調地想逗她開心,我見勢也跟著一唱一和起來。
她是個特聰明的姑娘,見我們這樣也明白了,緊繃的臉終於露出了笑意。三人一起往住院部走去,路上,師兄被人招呼走了,就剩我倆,她四處看了一下,有些猶豫地問道:“說實話啊,你覺得我稱職嗎?”
“當然了,怎麽突然沒自信了啊?”我有些奇怪她會說這個。
“唉……今天遇見了個事,心裏很不舒服,能跟你說說嗎?”她語氣變得拘謹起來,我急忙連連點頭:“當然可以啦!要保密嗎?”
“討厭啊!別貧嘴了,跟你說正經呢!”她歎了口氣,輕聲講道:“我剛上大二的時候,進了學生會,當時特想評先進,就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義工活動,去照顧一些沒有住進養老院的孤寡老人。其實那會兒根本不懂事,就覺得這是個作業,完成了就行,壓根沒有什麽責任心,還急功近利得很。
我被分到了一個老街道,那裏全是平房,而且時間很久了,房子又矮又暗,牆角都是青苔,剛進巷子的時候我還差點滑了一跤。我要去的是最裏麵的張奶奶家,她那年將近八十歲了,兒子去世得早,媳婦改嫁了,唯一的孫子也不爭氣,高中都沒念完,淨在街上跟人胡混,有次在外麵與人發生口角被人失手打死了……
聽完街道辦事處的介紹後,我也覺得老太太很可憐,卻又擔心這樣的老人會不會脾氣很壞,不好相處,可進屋了才發現,張奶奶竟然和藹得很,家裏雖然破舊,但是收拾得很幹淨,更意外的是,她的眼睛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和她寒暄了幾句後,我提出要幫她做些家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接受陌生人的幫助,婉言拒絕了幾下,可是拗不過我強求,便說自己正準備洗頭,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替她衝水,因為年紀大了,彎腰久了容易頭暈。
現在想來,她那樣說應該隻是故意想給我台階下,可是我當時不明白,還以為自己撿著便宜了,落到這麽輕鬆的差事。
搬了一個小凳子在衛生間讓她坐下,我回頭拿了洗發水和梳子,隨口和她聊起天來。她口中的孫子和旁人描述的截然不同,在她說來,那孩子隻是調皮,心地不點兒也不壞,打小就知道孝敬她,有次她去澡堂洗澡時不小心崴了腳,孫子特心疼,指天頓地地說將來一定會給她買最好的熱水器,天天都能洗澡,再不用去外麵遭罪了……
她說得很動情,可我心裏卻有些不以為意,總覺得這是家長的共性——護短!自家孩子怎麽也瞧不見缺點。可她孫子畢竟已經不在了,能留下這些回憶也不容易,所以我就沒插嘴,任她說著,偶且還附和一下。其實她家裏有個熱水器,就放在屋頂上,我進來時就看見了。是特老式的那種,好像隻能單純地曬太陽製熱,看起來年頭很長了,而且,她住的房子又矮,估計現在已經沒有用處了。
東西都布置齊了,我提起水瓶想倒些熱水,可是手裏瓶子竟是空的,心裏頓時一涼,想著自己真是太粗心了,居然忘了先燒點熱水!正想跟她說呢,她卻笑著開口了,告訴我直接開熱水器就行,還說裏麵的水溫正好,這些日子一直在用呢!
我開始還不相信,走過去一看,水龍頭都已經鏽得快斷裂了,實在不像是還能用的樣子,試著擰了一下,沒想到出來的竟然直接就是熱水!這簡直不可思議嘛,就算是好好的東西,也會先淌出一陣涼水然後慢慢變熱的對吧?我忍不住咦了一聲,她以為我不會擺弄,摸索著起身走到了我跟前,我趕緊扶著她,還沒等說出自己的疑惑呢,她就自顧自地講了起來,說是自己家裏沒有啥值錢的玩意,就這熱水器用著特別順手,可能因為是老東西所以質量好,隻要天氣預報一說是晴天,這裏麵就準能出來熱水,要不是這個東西,冬天可就難過了……
聽她這麽一講,我倒是問不出口了,想著反正也就是幫她這麽一下而已,用不著較真,於是就擱下了這事,專心替她洗頭起來。
上了年紀的人頭發又少又軟,洗起來很方便,我三兩下便弄好了,拿幹毛巾給她包上後扶著她走到裏屋坐好,自己轉身回到衛生間想把地拖幹淨。彎下身子洗拖把時,我突然愣住了——隻見牆角歪歪地掛著一截斷了的橡皮管子,空****的那頭,正好是熱水龍頭!起先我以為是剛斷的,想要出去告訴張奶奶這個要維修了,可仔細一看又不像,那管子口已經烏黑變形了,一摸全是汙垢,無論如何也不是新斷的痕跡!
那時的我真是很愣頭,雖然感覺到不對了,可還是不願相信似的,又過去擰了一下熱水龍頭,隻聽嘩啦一聲,熱水像剛才一樣源源不斷地淌了出來,看著那個孤零零的龍頭,我一下子冷汗都下來了,隻覺得背後有陣陰颼颼的邪氣,嚇得趕緊就往外跑,再不敢去碰那水龍頭,說來也怪,就在我前腳邁出門的時候,流水聲忽然停了,仿佛有人就蹲在它跟前,控製著開關……
我從來沒經曆過這種事情,盡管一直很不屑那些鬼神之論,可還是怕得要命,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逃也似的跑出張奶奶家了!
回去後越想越荒謬,便跟誰也沒提起過,直到大三開學時,忽然接到通知說我得了先進幹部獎學金,一打聽才知道,是張奶奶特意托街道裏的人向學校道了謝,說是從來沒有人去看過她,所以很感激我,要求學校一定要給我獎勵……
當時真的很感動,也有些自責,覺得自己不辭而別太沒禮貌,想要再去看她的,可一想起那個莫名其妙的熱水龍頭就一陣懼意,直到畢業也沒能鼓起勇氣!
工作了以後,不知不覺地也見識了一些怪事,心態慢慢平靜了很多,可平常又實在太忙了,居然漸漸忘了張奶奶這茬兒,直到昨天看見新聞,說是老城區拆遷了,拍的正是張奶奶家那條小巷,我一下子想了起來,今天一大早就跑去那兒,但是那裏現在已經是一片廢墟了!一直找到轄區派出所才打聽到,原來張奶奶半年前就去世了……”
她說完側過臉去望向旁邊,似乎不想讓我看見眼角的淚水,我有些窘迫,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而且心裏也覺得熱水的事情很是怪異,要是師兄在這的話,一定能講出些門道來,可惜啊,聽眾偏偏是我這個笨嘴鴨子!
“那個,嗯——”我正絞盡腦汁想編些話出來,她突然又開口了:“其實我自己心裏清楚,就算是一直在她老人家身邊,也起不到什麽大用處,隻是最遺憾的是,都怪我太膽小,竟然沒有把熱水的秘密告訴她——如果她知道的話,一定會特別開心吧,她的孫子真的心腸很好,是個孝順孩子!”
聽到她擔心的竟是這個,我突然感到輕鬆起來,那位張奶奶應該早就知道吧,所以才會那麽平靜安寧地生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