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哥》

最近接收了位患者,是花鳥魚蟲市場的一個小老板,人很健談,手術後麻醉剛醒,便和周圍的病友護士們侃起來了。上午去查房時,他還笑嘻嘻地說等出院了要送我一隻小玩意,“八哥您喜歡嗎?再等一兩個月,頭窩八哥就出來了,到時候您去我店裏挑啊!”

說實話,我可從未養過寵物什麽的,聽他這麽一講很是心動,剛想開口,師兄卻過來搶過了話茬:“不好意思,我們醫院有規定,這樣是不行的!”說完便扯著我離開了。

我感到很奇怪,雖然醫院是有些條條款款的規定,可等一兩月後人家早出院了,我當個顧客去逛逛怎麽了?而且,以往這種事師兄摻合得最有勁了,今天幹嗎這麽冷淡啊?

“怎麽了?昨晚值班睡傻了,被主任罵啦?”我調笑著問道。

“切,你以為老子是你啊!”他不屑地反擊,可是並沒有鬆口講出實情。

我還想追問,卻猛然想到去年夏天的時候,和他一起出差去外地,那裏有個全國知名的鳥類繁殖基地,大家都興致勃勃地要去參觀,但一向愛湊熱鬧的他卻一反常態地拒絕了。當時我也問過,他隻是敷衍著講不喜歡,可表情生硬煩躁,和今天一模一樣!

難道,這家夥和鳥兒有什麽過節?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把這事兒挖出來。

認識師兄的人都知道,想從他嘴裏打探出事情來,那是再簡單不過了,隻要拎著一打啤酒往燒烤攤上一坐,半個小時內,他準能連自己家祖墳埋哪都告訴你!

草草擬定了戰略步驟,我趁著上廁所的間隙跟師兄說道:“今晚我值夜,您陪我在附近吃點東西再走,行嗎?”

“隻要你請客,保準沒問題!”他回答得倒是幹脆。

外麵還飄著小雨,天氣有些陰冷,我們倆找了個離醫院最近的大排檔坐定,看我還沒點菜便叫起了啤酒,他頓時有些戒備了:“你小子幹嗎?要值班呢,哪能喝酒!”

“一點小酒,您喝,我陪著就行!好歹也算請客呢,有肉沒酒成何體統啊!”我急忙打起哈哈。

他雖量淺,可嘴饞得很,也就沒再推辭。

三兩杯一下肚,他整個人放開了,看見馬路對麵走過個病患家屬,都扯著嗓子跟人打招呼。我看時機正好,便開始發問了:“您怎麽那麽不喜歡鳥啊?”

“沒有,我不是不喜歡鳥!我就是不能看八哥……”果然,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跟泥鰍一樣滑溜,攥都攥不住,“我也不是不喜歡八哥,就是不能看見它們,傷心哪!”

“怎麽了?”我一見大功告成,立馬又給他麵前的杯子倒滿了。

“我有一同學,關係特鐵,從前上學時,我們十幾人就跟一小部隊樣,幹嗎都在一起,論年紀他排第八,我就比他小了三天,可還是乖乖地叫他八哥!前幾年他死了,車禍,人當場就沒了,連句話都沒留下……”說著,他竟哽哽地拖起了哭腔。

我沒料到居然是這種往事,一時間手足無措,想安慰他一下,卻插不進話,他半眯著眼,像夢遊一樣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那時候剛入秋,可下葬那天不知怎麽回事,天冷得特別厲害。他閨女當時才五歲,壓根不知道我們這些大人到底在做什麽,就捧著骨灰盒傻傻地站著,一聲不吭的,讓她幹嗎就幹嗎。我在一旁看著別提多心酸了,我這哥們兒雖然混得不見得有多風光,可是女人緣特好,有了孩子時還沒到能辦結婚證的年紀呢,哼……也就一直拖著沒娶人家,平常覺得無所謂,反正都是湊在一起當一家子過的,可一旦出事,這孤兒寡母的連個正經名分都沒有,往後該怎麽過啊?

當時我就想,這混小子就算是入了土,怕是也安心不得吧!

正胡思亂想著,我忽然看見有隻黑色的鳥圍著小閨女在瞎撲騰,孩子嚇了一跳,直接哭出聲來,旁邊的人趕緊七手八腳地把那鳥兒趕走了。我沒瞧仔細,還以為是隻烏鴉,頓時覺得很晦氣,甚至一衝動都想上去直接弄死那鳥東西!可是周圍人多,我又不想添亂,隻得作罷。

回過頭來看著哭哭啼啼的大家,心裏說不上的憋屈,於是我就轉身找了個僻靜的地兒點了根煙。剛抽了兩口,就發現那隻鳥兒竟然落到了我跟前,這時我才看見,它並不是烏鴉,而是八哥!當下便覺得心口一緊,這才是真真的睹物思人啊……

稀裏糊塗地把那鳥捧在了手心上,它也不掙紮,特乖巧地站著,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其實我心裏也覺得有些奇怪的,咱們這又不算是南方,野地裏怎麽會有這種鳥呢?可它來得實在太應景了,我腦子想的完全都是我的那個八哥!

說來可笑,就那麽一霎那間,我真的覺得是他回來了……

於是我就對著那鳥兒喊了一聲——八哥嗎?沒想到,原本呆立著的它竟然抖著翅膀點起頭來!不瞞你說,我當下驚得差點沒尿出來,可冷靜一想,又感到自己實在是幼稚得夠嗆。便把鳥兒放在了地上,又揮了揮手,想讓它趕緊飛走,但它就是站在我麵前,死活不挪步!這下我倒是有點躊躇了,莫非它真的有什麽靈性?

猶豫了半天,我才開口說道——你是八哥的話就點一下腦袋!話音剛落,鳥兒便幹淨利落地點了下頭。也不怕你笑話,我頓時眼淚就下來了,一把捧起那鳥兒,再也撐不住了,嗷嗷地哭了起來……它真是我的八哥啊!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它好像有些受不了了,低頭啄起我地手腕。我這才緩過神來,人家變成鳥了也要回來,肯定不是為了聽我哭喪的,怕是有什麽要緊的心願!所以我趕緊抹幹淨臉,小心翼翼地問起它來,它不能說話,就點頭搖頭地來應對,忙乎了好一陣子,我才搞明白,原來他是放心不下小閨女,想再在孩子身邊陪伴一段時間……

我一下子茅塞頓開,敢情他借著鳥兒回來並不是單純地因為名字,八哥能學人語,若是把他擱在小丫頭跟前,沒準以後能開口說話呢!想到這,我頓時激動起來,也顧不上旁人詫異的眼神,直接衝到閨女旁邊把八哥給了她。

開始她還有些害怕,哆嗦著不敢接,她媽媽這時也認出這是隻八哥了,以為我是惦記著名字所以給她的,有些感動,便手把手地讓孩子把鳥抱在了懷裏。我本想告訴她們母女緣由的,可又覺得在這種場合說出來太荒誕了,不僅沒人信,還怕反而嚇到了她們。

臨別時,我仔細交代了她們要好好照看鳥兒,一定要記著教它說話。這個時候,小女孩已經喜歡上這隻乖巧的八哥了,聽著我的囑咐不停地點頭。她媽媽還在跟我道謝,可低頭望向八哥時,原本紅腫的眼眶又泛出了淚水……

我想,還是讓八哥自己跟她們說明一切吧,與其借助我這個外人的嘴講出一個荒誕的故事,倒不如等他能開口了,親自告訴她們自己的留戀!”

師兄說到這,我已經完全聽呆了,見他突然停頓,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後來呢?八哥說了嗎?”

師兄端起酒杯咕咚咕咚灌進了口中,重重歎了口氣,說道:

“喪事辦完後,我曾不止一次地想登門去看看八哥,但是又覺得太刻意了,怕會弄巧成拙。正猶豫著呢,忽然有天接到了小閨女的電話,我還沒來得及問八哥的情況呢,她倒開始嗚嗚大哭起來,越發說不清楚。我心裏一急,趕緊嚷著讓她媽媽聽電話,她媽媽一上來什麽也不說,光是使勁在道歉。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時的心情,你有過那種心都涼透了的體驗嗎?我那會兒就是,不僅涼透了結冰了,還像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咯嘣一聲摔成八瓣了!

小丫頭太想讓八哥說話了,她們母女又不懂怎麽養,便從花鳥市場找了個人給它撚舌,那人手笨沒弄好,做完以後鳥兒血流不止,水米不進,當天晚上就咽氣了……

八哥死了,不對,八哥又死了!

我當時真是連陪著他去的心都有了,你說,這事兒不怨我還能怨誰?都怪我自作聰明啊,要是我長點心,把八哥帶回來自己養著,照料好了再交給她們,哪會到這種地步?!

後來,我又拚命找了好久,從公墓到鳥市全跑遍了,再也沒遇到能對著我點頭的八哥,這次,他是真的走了……”

師兄說完頭一耷拉,身子還在微微抽著,像是在哽咽。我心裏也是百味雜陳,一方麵實在很難想象世上竟會發生這樣的事,另一方麵卻忍不住感歎,師兄這家夥,身後究竟還藏了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