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相機》

今天陰雨,天氣不好,醫院竟也難得清閑。

坐在辦公室裏無所事事,正巧,師兄夾著病曆查房回來了,便泡杯茶開始嘮嗑。

“昨天晚上跟幾個哥們聚會,黃湯灌了不少,現在還暈乎乎的呢……”他一坐下就開始叫苦連天。

“輕點聲,叫主任聽見了又是一頓!”我好心提醒他。

“沒事!我這是輕傷不下火線,又不耽誤幹活。”他捧著茶杯四處張望了一下,湊近我低聲說道,“不過啊,我昨兒聽了個故事,你肯定感興趣!”

“什麽故事?”他總是這副神神叨叨的樣子,被騙了幾次後我也就灰了心,並不指望他能掏出什麽有意思的東西來。

“我有一哥們在電視台的,跟你說過吧?”

“嗯……知道!”聽他提起這人,我倒是真來勁了。

“他原本是個自由攝影師,前幾年一直是跟幾家報社搭夥,靠賣照片過活的。以前那小日子過得別提多瀟灑了,現在憋在電視台當一新聞民工,也真難為他了,倒也待得住……”

“為什麽進電視台啊?”我知道他存心賣關子,便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

“唉——傷心事唄!他老婆前年去世了,車禍——”他說著,坐定了身子,“故事來了啊,耳朵趕緊擦幹淨!”

我這人一向愛聽新鮮事,每到這時候總是配合度極高,接到師兄指揮立刻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總算逗得他心滿意足地開口了:

“我這哥們兒歲數比我們大了不少,大家都管他叫江哥。他有次去風景區拍照,遇上了一位拿著傻瓜相機都折騰不好的姑娘,人家看他一身行頭特專業,便主動跟他請教了起來,這一來二回的,就看對眼了。

剛結婚那會兒,倆人整天治氣鬥嘴,沒片刻安生的!就因為江哥的工作流動性太大,老是東奔西走的,嫂子覺得沒安全感。可是緣分這玩意真的很妙,雖然一路上磕磕碰碰的,但他們卻一直沒分手,反而是越過越踏實了。

前年不是發生了不少大事嘛,江哥那段時間忙得都轉不開了,有天夜裏馬不停蹄地從外地趕回來,剛到城郊,車子爆胎了。用的本來就是備胎,這麽一來可是沒轍了,大半夜的不好找人也不好叫車,正杵在那幹著急呢,嫂子來電話了,說是要打車去接他,江哥一聽特感動,雖然也擔心老婆辛苦,可自己這情況實在為難,便也沒推脫地答應了。

可一直等到快天亮,嫂子沒來,警察的電話卻來了。說是XX大道上發生追尾事故,四車連環相撞,嫂子坐的那輛正夾在中間,一直到起重機來了把車頂掀開,才被拖出來的,人早沒了……

那時候我和江哥還不算熟,隻是身邊幾個朋友怕他傷心過度,經常找他喝酒解悶,我算是跟著的陪客。說實話,那陣子我挺怕跟他接觸的,主要也是因為我這人一向不會說什麽好聽話,怕一時管不住嘴巴又給人添堵。可是他知道我是醫生後,卻主動約了我一次,我聽他口氣似乎是有事相求,便趕緊答應了下來。見麵後才知道,原來自從老婆去世後,他一直心裏不痛快,不僅傷心,更多的是自責……漸漸地,精神越來越差,甚至到了離開酒精就無法入睡的地步了!心裏明白再這樣下去自己肯定撐不住了,於是就托我介紹個熟識的心理醫生給他,想借助治療擺脫困境。

你也知道,我這人愛多管閑事,一聽他這麽說,立馬給支招了。照我的看法,像他這樣主動求助的,一般隻是迫於壓力太大無法緩解,與其靠藥物倒不如痛快傾訴,於是便告訴他我願意當這個傾聽者。他開始顯得有些尷尬,可考慮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從那以後,我們有事沒事就會湊在一起。人一旦敞開心胸,親近起來就特別容易,沒過多久,我們就變成鐵哥們了,他也慢慢恢複了精神。

有天,他忽然跟我說想換個工作,已經去電視台應聘了。我當時真是特意外,趕忙問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苦笑著告訴我實在沒辦法再做自由攝影了,什麽靈感都沒有,甚至就連做夢的時候抓拍到了特棒的鏡頭,照片洗出來一看,竟然還是老婆的臉!醒來以後夢境依然曆曆在目,讓人既傷感又無奈……

人們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由於牽掛死去的老婆,又糾結著手頭的工作,所以才會不間斷地做著這種讓人心裏不是滋味的夢。便索性將所有照相的器材全打包賣了,幹幹淨淨地等著下一份工作。

他說得很灑脫,可我明白,他和老婆結識就是因為照相,如今這樣破釜沉舟地斬斷過去,也是為了逼自己早點振作。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可以看透卻沒必要說透,於是我也就開開心心地祝他早日上崗,其他並沒有多嘴。

他資曆深,人脈廣,手上的活又好,沒過幾天就被電視台正式聘用了,當天我們還專門聚會為他慶祝了一下。本以為他的生活就將這樣風平浪靜了,誰知道有天夜裏他卻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有急事讓我趕緊過去!

我急忙去了他家,剛進小區,就看見他站在路口等我,身邊還隱隱約約跟著一個人。我走近了一看,是個二十上下的姑娘,還以為他是惹了什麽風流債了呢,正想取笑,他卻猛地蹲在地上大哭了起來。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個成年男人能哭成那樣,借著昏暗的路燈,甚至可以看到豆大的淚滴劃過臉龐順著下巴一顆一顆砸落到地麵上……

我真被這場麵嚇傻了,手足無措地望著那姑娘,她仿佛也解釋不清原委,隻是指了指江哥的右手。我一看,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個黑色傻瓜相機,是很老的款式,現在這種用膠卷的機子已經是瀕臨淘汰了,可我卻心下一亮,輕聲問姑娘這照相機是不是嫂子的。她顯然也沒弄清楚狀況,呆呆地看了江哥片刻,才結結巴巴地告訴我機子是她從網上淘的,可買了之後就整天做惡夢,老是有個女人在莫名其妙地對著她哭。今天更是離譜,她明明在自己家裏睡得好好的,可一睜眼卻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還正伸著手要把相機遞給他!

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個聲稱自己夢遊的姑娘,她的確是穿著睡衣呢,身材還真是不錯(不好意思,這是師兄原話,他這人一向這樣),看表情也不像是撒謊,更何況實在想不出她有任何動機要撒這種謊,雖然覺得有些荒唐,可我心裏其實是已經相信她了。

再看江哥,他一邊將相機揣在懷裏,一邊用手背用力地抹掉了眼淚。這麽大強度地發泄完情緒後,他顯得特別平靜而輕鬆,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讓我過來是想請我送這姑娘回家,這麽晚找別人不放心。我知道他事後肯定是會和我說明情況的,當時也就很爽快地做了回護花使者(在這裏,他又花了十分鍾的時間誇那姑娘臉蛋五官皮膚等等等等,因為和故事實在無關,故省略)。

果然,第二天上午他便來找我了。我以前還覺得自個兒語言挺豐富的,可是那天江哥整個人的狀態,我卻是無論如何都形容不來,硬要找來一個詞的話,最接近的應該就是‘如沐春風’,可這詞太淺薄了,遠遠概括不了我眼前那個嶄新的江哥——這麽跟你說吧,就是一靠近就能聞見他身上每個毛孔都往外洋溢著一種讓人舒心的氣息,或許是溫暖,或許是滿足,或許是甜蜜……總而言之,就是瞎子都能看見,這家夥很幸福!

說實話,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壓根沒見他這麽精神過,雖然很替他高興,可怎麽也壓抑不住好奇,直覺應該是和去世的嫂子有關,但是這種事也不方便直接開口去問,隻能巴望著他大方點,主動告訴我。可是他還真賊,竟然死活不把話題往這上麵扯,就簡簡單單地問了那姑娘的地址說是要去當麵感謝人家。

這麽長時間,可把我憋屈壞了,直到昨天,我算是終於把這事兒給弄清楚了!”

我正聽得有滋有味呢,師兄突然停了,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師兄,做人要厚道啊!您這要是不講完,我可真是活不了了……”我趕緊扯著他衣袖催促道。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說了這麽久,我舌頭都起泡啦!”師兄喝了口水,又接著講了起來。

“昨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開心,可九點剛過,江哥就急著要回家,還有哥們兒打趣問他是不是談戀愛了,他竟隻是笑笑也沒否認!他家離酒吧不遠,步行二十分鍾的樣子,我看他有些微醺,便借著機會說要送他走回家,順便聊聊。

他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卻並未拒絕。

走了三五分鍾後,他就開口了,盡管一開始我便猜到江哥的變化是和嫂子有關,應該還是比較玄乎的關係,可真真切切地聽著他親自說出來,還是震驚得半天沒緩過神來。

江哥自從把以前的攝影器材全賣掉以後,便再也沒有做過那種照片洗出來變成嫂子的夢了。開始幾天,他還覺得終於解脫了,可沒過多久,便感到整個人空****得很,那時才明白,即使是回憶,能抓得住也是種福分啊!正失落著,忽然有天夜裏,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出現在他門口,手裏捧著台傻瓜相機一字一頓地對他說:‘請問,你用這個也能照出好看的相片嗎?’他一聽便愣住了,這是當年老婆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再定睛看那相機,分明是老婆的舊物……他找我去本來是想聽個清醒的意見,可是越想越覺得一定是老婆回來找自己了,等我到了便隻字未提,隻是讓我送那姑娘。

我和姑娘走後,他一個人捧著相機回了家,以前的記憶也漸漸清晰起來——每次在夢裏,自己拍照時,拿的分明都是老婆這個機子,怪不得,無論怎樣取景照到的都是她的臉!

從那以後,江哥一直將相機放在枕邊,每晚的夢中都會重複同樣的情節:老式的傻瓜相機,各式各樣的場景,哢嚓哢嚓的一陣快門,然後,不管多麽空曠荒涼的鏡頭裏,總會出現那張熟悉的笑顏……”

師兄說完一反常態地安靜,我也沉浸在故事裏久久不能自拔。

誰說生死注定離別?原來,兩個人竟然可以這樣永遠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