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健身房裏,許多客人在不同的器械上鍛煉身體,不時地還有教練在旁邊指點著什麽。陶李與歐陽並排在兩個自行車健身器上鍛煉。楊光正在一台跑步機上跑步,興奮地跑著。他不時地側過身去朝陶李與歐陽的方向看去,又不時地衝著陶李和歐陽擺一擺手。楊光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下跑步機,將放在健身器旁邊椅子上的手機拿起,接通了手機。手機裏傳來了成好的聲音,“楊光,你在哪呢?”

“是成好啊,”楊光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我在健身房健身呢。”

“經曆過一次生死考驗,知道健康重要了是吧?中午都在健身啊。”

“這和經曆不經曆沒有多大關係。以前我們中午也常常出來健身啊。反正離報社也不遠,健身卡都是報社幫助我們辦的,自己掏不了幾個錢,幹嘛不出來玩玩呢。”

“那好啊,我還不知道健身卡都是你們報社給辦的呢。幫我也辦一張唄,以後我也跟著你們去健身啊。”

“你就別跟著亂了。你是堅持不了的,就連我們都堅持不了,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

成好毫不客氣,“幫我辦一張唄,也費不了多少事。”

“我辦不了。”楊光頗感為難,“這是帶有半福利性質的,沒聽說報社以外的人員也辦理過。”

“我可以算你們的家屬嘛。”

“你是誰的家屬就找誰辦去。反正你不是我的家屬。”

“這男人啊,情緒真是變化無常。我怎麽還不得算是你的準家屬啊?”

“你不是準家屬,”楊光笑了,“應該是正式家屬。但肯定不是我的家屬。”

成好勉強地笑著,“不把我當家屬了,那我真是白牽掛你了。”

“謝謝你的牽掛。”楊光仿佛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卻還是抑製著自己的情緒,“不好意思了。過幾天我當麵謝謝你。”

“還等哪天幹什麽。我今天就請你吃飯。你當麵謝謝我唄,謝謝我的牽掛呀。說真的,那天寧隊去你們報社看你那天,我也準備再去醫院看看你,結果我從他那裏知道你已經出院了,也就放棄了。不用等寧隊請客,我今天晚上就給你壓驚。晚上下班我開車去接你,你就不用開車了。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楊光坐到了椅子上,繼續與成好在電話中聊著。陶李與歐陽並排走了過來,走到楊光麵前。

“何必這麽麻煩呢?”楊光仿佛根本沒有看到陶李與歐陽,繼續著與成好的對話,“不就是為我壓驚嘛,過幾天一起吧。到時候你一定去。寧隊做東,他點名道姓地讓你參加呢。”

“楊光,你這是和誰通電話呢,這麽黏糊啊。”歐陽打探道。

楊光口離麥克,趴到了歐陽的耳邊,將聲音壓到了極點,“成好。與成好通電話呢。”

歐陽同樣小聲地示意楊光,“掛了,掛了。和她那麽囉唆幹嘛。”

楊光還是拿著手機堅持到最後,“成好,就這樣了,過幾天我們見麵。我下午還有采訪任務,得洗一洗去吃飯了。”

楊光終於掛斷了手機。

“楊光,道不同,不相為謀呀。”歐陽善意地提示楊光。

“與別人相處,”楊光為自己開脫著,“不管對方是誰,我都不希望傷害到對方。”

“這樣想是對的。”歐陽頗為認真,“可是人有些缺點,是可以原諒的,有些缺點是不可以原諒的。可以原諒的東西,如果不原諒,那是你缺少男人氣概。不可以原諒的東西,一味地原諒,那是你懦弱的表現。”她把目光移向陶李,“陶李,我說得對嗎?”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呀?”陶李回答。

“看來智者千智,也有一愚啊。”歐陽感歎道。

楊光、歐陽還有陶李三個人一起向健身房的一側走去,邊走邊繼續聊著。

“歐陽,你這麽高抬我呀?”陶李似乎是在自嘲,“我哪止是一愚呀,我分明是愚不可及。”

歐陽故意向楊光努了一下嘴,“陶李也學會虛偽了。”

幾個人繼續向前走去。

2

歐陽又一次走進了醫院,走進了醫院大廳,穿過行人,準備朝一條走廊裏走去。此刻,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麵前。

閆明禮懷抱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出現在大廳裏。他看著出現在眼前的歐陽,慢慢地停下了腳步,用疑惑的目光不斷地打量著歐陽,歐陽也打量著閆明禮。歐陽用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閆明禮?”歐陽當即感歎道,“看來真是冤家路窄啊。”

“你是泰州晚報記者。”閆明禮顯然已經想起了歐陽的記者身份。

“沒錯,我是泰州晚報記者。你已經忘了是吧?我可沒忘啊,後來你還去我們報社把大門玻璃打了個粉碎呢。還用我提醒嗎?想起來了吧!”說到此處,歐陽仿佛依然還有些憤憤不平。

閆明禮尷尬極了,“沒忘,沒忘。那件事我做的是有些過分了。”

歐陽表情嚴肅,“不是那件事你做得過分了,你們一直做得就太過分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多麽有錢,或者是多麽有勢,總應該在意一點兒別人的感受,關注一點兒別人的關注。上次我們曾經在醫院裏見過麵。孩子怎麽樣了?好些了吧?”

閆明禮近乎哀怨,“好什麽呀?已經出院了,在這住著也沒有用。隻能等著上天睜開眼睛,什麽時候能找到血液配型,才可能有活下去的機會。不然,就隻能等死了。”

“那你今天來醫院幹什麽?”歐陽的情緒平靜了一些。

“來做做常規檢查。”閆明禮表示,“錢沒有問題,可是找不到血液配型,就讓你一點兒都看不到希望。”

歐陽依然沒有太客氣,“大人多積點兒德,也是為孩子造福。孩子還小,會有機會的。”

歐陽轉身快步向遠處走去。離開閆明禮之後,歐陽直奔滕超辦公室而去。

滕超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歐陽走進了辦公室,“滕主任。”

“歐陽,”滕超欠了欠身子,“你來了,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呀。坐吧。”

歐陽坐了下來。

滕超表情平靜,“歐陽,打電話找你來,除了想告訴你吳天來和他的家人已經同意捐獻器官之外,我還想讓你和上官主任都有一個思想準備,能夠做到隨叫隨到。”

“上官主任出差了。”

“啊?什麽時候能回來?”

“回不回來影響也不會太大。孩子在朱大可的媽媽家,隨時都可以把他接過來。”

滕超進一步提醒歐陽,“還有家屬簽字的問題。這個問題到時候再說吧。到時候一定得保證讓孩子按時來醫院啊。”

“我們這邊的工作問題不大。”歐陽幾乎大包大攬,“關鍵是你這邊需要操的心太多,全仰仗你了。”

“喝水嗎?”

“不喝。滕主任,剛才我走進醫院大廳時,看到了一個叫閆明禮的人,他的兒子也在你們這家醫院住過院。孩子隻有四五歲,好像得的是白血病,他怎麽會出院了?沒救了嗎?”

“哦,你說那個小孩兒呀?他也在我們這個科住過一段時間,後來轉到血液科了。你認識他爸爸?”

“算是認識,”歐陽極不情願細談此事,“是在一次采訪中認識的。我並不關心他本人怎麽樣,我剛才看到他的兒子,躺在他爸爸的懷裏,覺得挺可憐的。看到他的那種感覺,都不如看到上官主任孩子時的感覺好受。”

“那當然。他的那種病,隻能等待血液配型了。”滕超了解閆明禮這個人,“他爸爸倒是很有錢,常常都會表現出一種物質上很富有的感覺,可是錢有時候確實又不是萬能的。如果等不來血液配型,他爸爸就算是錢再多,也救不了他。”

“那在家裏怎麽等啊?不就是等死嗎?”

“方方麵麵都在為他努力。血液科有他的病情檔案,隨時都會為他尋找機會,我這裏也保留了一份材料,有機會我也會關注他。”

朱護士長推門走了進來,“滕主任,吳小勇那邊情況有些異常。”

滕超在住院部走廊的一頭快步向另一頭走去,歐陽跟在他的後邊快步行走著。

“孩子肯定是不行了。”滕超斷然表示,“歐陽,你馬上通知小虎來醫院,馬上!”他又對走在前邊的朱護士長近乎命令道,“朱護士長,你馬上打電話把譚紅醫生找來,馬上。你打電話提到吳小勇的事,她就什麽都明白了。許多事情她已經協調好了,但必須讓她馬上趕到現場。”

“明白。”朱護士長回過頭去,快步向前走去。

歐陽站在醫院大門外,不停地四處張望,又不時地看著自己的手表。一輛轎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場裏。朱大可走下車來,向站在醫院門口的歐陽揮了揮手,又走到轎車的另一側將小虎抱下車。他抱著小虎快步向醫院大門前走去,歐陽迎上前去,緊跟在朱大可的後邊,邊走邊告訴朱大可,“稍微放慢點速度,來得及,來得及。”

朱大可喘著粗氣,“但願這一次不僅僅是驚心動魄。”

“上帝保佑,一定會成功的。”

小虎趴在朱大可的懷裏,“叔叔,我很快就能看到你們了嗎?”

“是啊,小虎。你要好好配合呀。”歐陽邊走邊說。

“阿姨,我聽話。”

朱大可抱著小虎與歐陽走進了醫院大廳。

“大可,你猜我剛才在這裏見到誰了?”歐陽想起了見到閆明禮的那一幕。

“在哪裏啊?”朱大可繼續低頭向前走去。

“就在這裏,就在這醫院的大廳裏。”

“見到誰了?”

“見到閆明禮了。你還能記得他嗎?”

“當然記得。你不是此前也在醫院裏見到過他嗎,好像他的孩子也病了。你們剛才說話了?”

“說了。他的孩子看上去也挺可憐的。上次我見到他時,是他孩子在這裏住院。這次看到他,是帶著孩子來這裏做常規檢查的。”

“已經出院了?”

“不出院留在醫院裏也沒有太大作用。閆明禮好像也知道犯愁了。”

朱大可頓時感歎起來,“這就叫做‘在錢財成堆的人家裏,也存在著種種不幸。’這是托爾斯泰的名言。這種話,你說給他聽,他也聽不懂。像他這種人始終都覺得隻要物質上富有,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等到他能悟出一點兒什麽,就離入土不遠了。”

“大可,太深刻了。”歐陽邊走邊點頭,“他這種人就是這樣。”

朱大可和歐陽走出了醫院電梯。朱護士長走了過來,走到歐陽麵前,“歐陽,你們來了。吳小勇已經去了。這吳小勇的家長還真的讓人感動,他們同意了捐獻眼角膜,已經在同意書上簽字了。你們就到手術室門口等著吧,等候通知。譚紅醫生已經到了,你們聽她的指揮就行。事情都是由她協調的。”

此刻,手術門前不斷地有醫護人員來來往往。滕超站在那裏,譚紅醫生站在那裏,吳天來夫妻也站在那裏,他們夫妻身邊還站著前來撫慰他們的人們。

朱大可抱著小虎快步走了過來,歐陽依然跟在他的身後。滕超迎上去,將小虎從朱大可身上抱了下來,將他放在旁邊的椅子上。朱大可走上前去,一下子抱住了吳天來,“我替上官主任謝謝你,真誠地謝謝你們。我和歐陽,還有小虎的媽媽上官一樣,永遠都會牢記你們的恩情。”

吳天來輕輕地點了點頭,一言不發。吳天來的妻子哽咽著迎上前來。朱大可把手伸向吳天來的妻子,“謝謝你,謝謝你們的深明大義!”

吳天來的妻子哭著,不停地哭著。

手術室大門徐徐打開,一個醫生走了出來,滕超迎上前去,譚紅也迎上去。

醫生表情嚴肅,“一切都很順利,讓孩子進來吧。”

譚紅轉身向朱大可示意了一下,朱大可領著小虎走到男醫生麵前,又趴到了小虎的耳邊,“小虎聽話,一定要聽話呀。”

小虎不斷地點著頭。

歐陽也湊上前去,“小虎,記住啊。等媽媽出差回來,你就能看到媽媽了。”

“真的嗎?”

“真的。”

朱大可補充了一句,“真的。肯定是真的。”

男醫生領著小虎向手術室裏走去。

此刻,吳天來依然站在手術室門口,正在這時,吳天來的爸爸從遠處走來,快步走到了手術室門前。吳天來遠遠地發現了自己的爸爸,他緊張極了。他振作了一下精神,還是慢慢地迎上前去,“爸,你怎麽來了?”

“給你們打過幾遍電話,你們都不接,我就知道出問題了。孩子已經去了,為什麽不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吳天來的爸爸一臉的慍怒。

吳天來緊張地看著爸爸。

“為什麽?這是為什麽?”

吳天來的妻子在旁邊小聲提醒吳天來,“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就告訴他吧,就別讓他著急了。”

“爸,我們倆怕你難受,沒有告訴你,我們決定把小勇的眼角膜捐給需要的孩子了。”

吳天來的爸爸突然暈了一下,朱大可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吳天來的爸爸指著吳天來,憤怒至極,“你你你,渾蛋,你太渾蛋了!你們做出這樣的決定,怎麽也應該提前告訴我一聲啊。”

吳天來哭著當即跪到了地上,“爸……爸,兒子對不起你。兒子知道你心裏會多麽難受。可是我不能不這樣做啊。如果沒有大家的幫助,您的兒子是沒有能力讓小勇得到這樣的治療,沒有能力讓他活到今天啊!”

吳天來失聲痛哭。

吳天來的爸爸哽咽著向前邁進了一步,“起來吧,孩子。”

吳天來慢慢地站了起來。

吳天來的爸爸淚流滿麵,“無論如何你們也應該告訴我一聲啊。你爸爸沒讀過幾天書,又是一個農民,可是這點兒事理,還是知道的。”

歐陽轉過身去,眼含熱淚向走廊的窗前快步走去。

3

報社電腦室裏,編輯記者們正在電腦桌前工作,歐陽從電腦桌前站了起來,“柳男。”柳男抬頭看了一眼歐陽,歐陽示意柳男去她身邊,柳男起身走到了歐陽跟前。

歐陽右手擺弄著鼠標,左手指著電腦屏幕,“化工廠排汙的稿子,我已經寫好了,你看看吧,看看我寫的行不行。如果行的話,我就準備發稿了。”

柳男鄭重地看著歐陽,“我不是說過嘛,這篇稿子能不能考慮不發了?”

“就因為發現了監測站站長是你的高中同學,就不發了?你不覺得不大應該嗎?”歐陽態度嚴肅。

柳男笑了,“就算是一篇人情稿唄。又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既然對方答應了今後會加強監測,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歐陽提高了聲調,“問題解決不了。”

“你怎麽就知道解決不了?”

“坦白地講,我並不相信你同學的那一番表白。我懷疑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何以見得?”

“我最初就知道這個信息,那些養魚專業戶找到我時,就明確地表示過,他們已經將這家化工廠的這處隱蔽排汙口,向監測站的工作人員反映過。”

“當初他們是怎麽表示的?”

“他們表示,那個排汙口他們早就知道,但那都是廢棄的,早就不用了。那天我沒有當著你同學的麵指出來,是考慮你們剛剛見麵,需要給你一點兒麵子。”

柳男頑皮地笑著,“那你就再給我一點兒麵子,這件事也就這樣了。”

“柳男,”歐陽兩眼一瞪,“就這樣了不行,肯定不行。一個是養魚專業戶一直擔心的隱患沒有解決,二是給他們造成的損失,怎麽解決?”

“怎麽解決?眼下好像還不大應該提出這樣的問題吧?即使是發現了這家化工廠確實是偷偷地排過汙,汙水的指標也確實是超標,可是從法律的角度講,也得能證明排汙與死魚之間有因果關係呀?”

歐陽站了起來,“走走走,咱倆去小會議室,別在這裏爭吵,免得影響了別人工作。我得好好和你理論理論。”

兩個人走進了小會議室,柳男與歐陽麵對麵地站在那裏。

“既然說到法律,”歐陽表情依然嚴肅,“我也需要和你說說法律方麵的問題。按照法律規定,如果要證明死魚與排汙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的話,這必須是舉證倒置。必須由環境監測站拿出兩者之間不存在因果關係的證據。”

“我可以告訴他們,讓他們拿出這樣的證據啊。”

歐陽坐了下來,“你也坐下。”

柳男坐了下來。

歐陽更加嚴肅,“柳男啊,我現在也無法證明這兩者之間是不是存在因果關係。我如果斷然下結論,那也是引火燒身,可是我現在要報道的是這家化工廠在違法排汙。這樣不行嗎?我不提他的監測站,更不會提你的同學,行不?我隻提違法排汙!”

柳男將頭扭向一側,又扭回來,“這樣就等於告了我這個同學的狀。那與直接寫監測站又有多大的區別?他的上級部門馬上就會找到他,甚至……”

“那你說怎麽辦?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放棄了?這我做不到。”

“咱們報社平時也不是沒發過人情稿啊。”

“那要看什麽樣的人情稿了。如果這件事不用發稿,就能夠解決問題,而且幾方麵都能滿意,又能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問題,這同樣是輿論監督。如果這樣,我當然願意送這個人情。你以為我不是人哪,你以為我不食人間煙火。”

柳男站了起來,“誰知道你是不是人啊?”

“你才不是人呢!”歐陽大聲吼著。

4

歐陽坐在報社的電腦室裏,看到朱大可走了進來,便站起來朝朱大可走去,“大可,小虎下午拆線,你過不過去看看?”

“當然過去。”朱大可果斷表示,“幾點呀?”

“滕超主任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初步定在下午一點鍾,如果我們過去的人多,他可以等等我們。”

“都誰過去呀?不就我們倆嗎?”

“不知道。好多人都知道下午拆線,問題是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走得開。不管別人吧,我們倆過去就夠了。問題是上官主任什麽時候回來呀?”

“上午她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已經在返回的路上了。”

“她知道小虎的事吧?”

“當然知道,不過我是過後才告訴她的。我怕她太擔心,又回不來,那多難受啊。”

歐陽再次追問,“她知道今天拆線嗎?”

“不知道吧。”朱大可仔細分析起來,“就連我都不知道,她怎麽會知道呢,除非是滕超主任告訴過她。不過知不知道,她回到秦州之後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去醫院。這是肯定的。”

“那好吧,吃完飯我們兩個人就走,我坐你的車走吧。”

下午,醫院處置室裏,小虎正坐在中間的椅子上。幾位醫護人員站在他周圍。滕超也站在旁邊,譚紅醫生站在外圈,她同樣緊張地注視著小虎的方向。廖朋遠、李春陽、柳男、楊光和陶李分別站在周圍,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嚴肅的。

朱大可走了進去,歐陽跟在朱大可的後邊走進去。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朱大可和歐陽。朱大可與在場的人輕輕地擺手示意,他找了一個地方站下來,歐陽站在朱大可跟前。

一位男醫生的目光移向了滕超,“滕主任,可以開始了嗎?”

滕超又將目光移向朱大可與歐陽,“我看可以開始了。”

男醫生將包在小虎眼前的紗布慢慢地解開,處置室內,異常寂靜,幾乎能聽得到人們的心跳聲。歐陽將手捂在自己的胸前,顯然是在抑製著自己不平靜的心情,陶李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現場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男醫生繼續不斷向下繞著紗布。

此刻,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誰都沒有想到,上官突然走進了處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她,她不斷地向大家點頭示意。她緊張地看著眼前的情景,一步步走到小虎身邊。

處置室內依然寂靜無聲。

紗布一層層地在減少,片刻工夫,所有的紗布已經揭掉。所有人都集中到了小虎的正麵,目光全部移向了小虎。

小虎的眼睛慢慢地閃動,閃動的頻率慢慢地加快。

男醫生用手在他的眼前晃動了一下,“能看見嗎?”

小虎緩慢地表示,“能,能看見。”

那名男醫生指著上官,麵對著小虎,“還記得她是誰嗎?”

“媽媽,媽媽,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了。”

上官潸然淚下,哽咽著撲向小虎,“小虎小虎,小虎你終於能看到媽媽了。你終於能看到媽媽了。”

上官突然失聲痛哭。

歐陽與陶李走上前去,拉著上官,不斷地勸說著什麽。

滕超湊到跟前,“別太激動,別太激動了。別影響到孩子。”

上官振作了一下精神,轉向滕超,“謝謝你,滕主任,我會永遠記住你們的恩情。”

上官又緊緊地握住了譚紅的手,“譚醫生,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永遠!”

上官與那名男醫生握了握手,又與在場的其他醫護人員一一握手致謝。她又走近歐陽,“謝謝你,歐陽。謝謝你。我知道了,滕超主任給我打過電話。我什麽都知道了。”

上官又走到了朱大可麵前,又一次哽咽起來,“大可,謝謝你。謝謝你對小虎的關愛與照顧。我真誠地謝謝你。”

“不哭了,不哭了。”朱大可聲音有些沙啞,“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5

歐陽與陶李一前一後從報社電梯裏走出來,向大廳裏走去。此刻,楊光正從報社大樓外走進大廳,他看到了歐陽與陶李,便主動上前打招呼,“都中午了,你們要去哪呀?”

“想去健身房。”

“還沒吃飯吧?吃完飯在樓上玩一會兒算了,不是說下午一點半還要開會嗎,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陶李湊到楊光跟前,“走吧,一起去吧,鍛煉一會兒,直接在健身房那吃點兒。”她小聲說道,“今天中午餐廳的飯菜太差了,不想吃。走吧,我請客。”

楊光莞爾一笑,“你請客,挺慷慨。”

陶李反應得極快,“不願意,那你請也行。”

“好吧,你們就在這稍等我幾分鍾,我上樓一趟,馬上下來。”楊光向樓上走去。

歐陽回過頭來,“你太婆婆媽媽了。我們去健身房等你。”

“也行。”楊光回頭答道。

歐陽與陶李一起走進了健身房,她們看到柳男在跑步機上跑步,成好正腳蹬自行車,緩慢地鍛煉著。成好轉過身對不遠處的柳男大聲問道:“柳男,這速度是不是可以調整啊?怎麽調整啊?這也太吃力了。”

柳男發現了正朝自己走來的歐陽與陶李,並沒有回答成好的問話。成好又一次轉頭向柳男望去,恰巧也發現了歐陽與陶李,便主動與她倆打招呼,“你們也來了?”

“你也在這啊?離你公司這麽遠,你也能來這鍛煉?”歐陽做出了第一反應。

“我讓柳男幫我辦了一張健身卡,”成好坦率極了,“過來玩玩看唄,能來就來,不能來就不來唄。全當辦一張老年乘車卡了。”

歐陽笑了,“你把我們這當成民政局了?”

“這沒有民政局那麽複雜,也就是一張健身卡唄,我和柳男一說,他就幫我辦了。”

“那好,”歐陽仿佛頗為客氣,“經常過來玩呀。我去那邊了。”

歐陽與陶李向另一邊走去。

楊光走了過來,“你們倆準備去哪?自行車不是在那邊嗎?”

歐陽坦言,“換個地方。”

楊光不解,“怎麽了?不騎自行車了?”

“讓給你的老朋友了。”

楊光一臉疑惑,“我的老朋友?”

歐陽與陶李向別處走去。

楊光發現了成好,便走了過去,他不無譏諷,“成好,你終於變成我們的家屬了,正式的。”

成好邊蹬自行車邊得意地笑著,“準家屬。”

楊光也笑了,“下一步直接辦張綠卡唄。”

成好更是調侃起來,“移民是有條件的,得慢慢來。”

“要什麽條件啊?”楊光半真半假,“我們家屬都沒有享受到的待遇,你都享受到了,還要什麽條件啊?你隻要盯對人,隻要把一個人盯住了,什麽人間奇跡都可能發生。真的,不是我不幫你的忙,有些事情你還真得認準了人。”楊光說完便直奔歐陽和陶李遠去的方向而去,他突然回過頭來,麵帶笑容,“成好,一會兒茶餐廳裏見,我請客。請客這種事我能做到。”

6

朱大可與上官領著小虎走進滕超主任辦公室,辦公室裏的門是開著的,滕超卻不在辦公室裏。

上官想了想,“我們還是走吧,哪天我特意過來看看他。他可能是太忙了,會不會是又有什麽急診?”

朱大可與上官領著小虎走出了辦公室。

朱大可與上官領著小虎朝走廊的一頭走去,走到了護士台前,上官最先看到滕超正站在護士台前,她快步迎上前去。

滕超與上官握了握手,“複查過了?”

“剛才複查完了,”上官回答,“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我特意過來看看你。滕主任,說心裏話,我真的沒有想到小虎還會有今天呀。”

“生活中,”滕超感慨道,“總是會有奇跡發生的。所以什麽時候都不應該失去信心,這是奇跡發生的前提。”

“謝謝你,”上官連連點頭,“謝謝你滕醫生,我有時間再來看你。”

“就這樣吧。如果有需要,可以來找我。剛剛住進來一個孩子,情況不怎麽好,我需要馬上過去看看。”

滕超又與朱大可握手告別。

滕超摸了一下小虎的臉蛋,“小家夥,再見。”

“叔叔再見。”

上官和朱大可看著滕超向走廊一頭走去。

朱大可坐到了駕駛員的位置上,上官拉開轎車的後門,讓小虎坐了進去。

“媽媽, ”小虎提出了要求,“我想坐在前邊。”

朱大可回頭看了一眼上官,“要不就讓他到前邊來坐吧。”

“你開車,我怕他沒完沒了地糾纏你。”

“那你坐到前邊抱著他。”

上官抱著小虎坐到了朱大可身邊,朱大可發動了引擎,邊開車邊與上官聊著。

“直接去吳天來家吧。我已經和他聯係好了。”上官表示。

小虎抬起頭來看著上官,“媽媽,誰是吳天來呀?”

“就是那個給你捐獻眼角膜的吳小勇的爸爸。我們去他家看看吳小勇的爺爺,去感謝一下他老人家。”

沒過多久,轎車就停在了一處舊式住宅樓前。

上官看了看樓道口,“吳天來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們租住的房子就在這裏,我覺得應該就是這了。”

走進大樓,上官敲響一樓的一處房門。朱大可背著小虎站在旁邊。房門打開,吳天來出現在房門裏側,吳天來的妻子站在他的身後。

上官走進住宅,與吳天來握了握手,“謝謝你,謝謝你們。”

朱大可領著小虎走進了房間,他指了指眼前吳天來夫妻,告訴小虎,“小虎,這是吳叔叔,這是阿姨。”

“叔叔好,阿姨好。”

吳天來輕輕撫摸著小虎的頭,“你好,你好。”

吳天來的妻子突然哭著背過臉去。

上官摟住吳天來的妻子,聲音哽咽,“吳姐,吳姐,謝謝你,謝謝你。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你們。”

吳天來的妻子哽咽著,不停地晃動著腦袋。吳天來的爸爸從一個房間裏走了出來,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小虎。朱大可領著小虎向老人麵前走去。

小虎親切地叫了一聲,“爺爺。”

吳天來的爸爸蹲下身去抱住小虎,此刻,他已經是老淚縱橫……

7

一家酒店的包間裏,朱大可與陶李正坐在酒店包間裏的沙發上。

朱大可側過臉去,“除了何明強夫婦之外,沒有請高大強來嗎?”

“請了。”陶李坦言,“他是李春陽的朋友,請李春陽來,自然應該請高大強。他們也能聊到一起。再說在這件事上,他對你我來說,尤其是對你,也算是功臣,如果沒有高大強和李春陽,你很可能現在也洗刷不清自己。”

“你對於我來說,也是功臣。”朱大可笑了,“如果不是你把這件事發到網上,事情也不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

李春陽走了進來,高大強也跟在李春陽身後走進了包間。朱大可站起來迎上前去。李春陽主動向朱大可伸出右手,朱大可有意識地笑著回避,“誰和你握手,你就免了吧。”他的目光特意移向高大強,“高大強,非常高興見到你啊。”

高大強與朱大可握了握手,“哥們兒,見到你也很高興啊。”

李春陽笑著插上了話,“朱大可,你這是過河就拆橋啊。連手都不和我握了。”

“你是功臣,你是大功臣。”朱大可異常地頑皮,“大恩不言謝嘛,握一下手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所以就省略了。如果沒有你,也不能認識高大強啊。如果真是那樣,說不定我還會繼續在黑暗中摸索和苦鬥呢。”

李春陽笑了,開心地笑著。

何明強走了進來,朱大可迅速走上前去,與何明強握起手來,“夫人怎麽沒來呀?”

“一會兒就到。”何明強看著眼前的陣勢,“今天晚上還有別的客人嗎?”

“就缺你夫人了,她到了,我們就可以開宴了。”

“那我們先坐吧,不用等她了。我們邊吃邊聊。”

幾個人先後坐了下來。

何明強指了指酒桌上的陳設,“咱們說好了,今天晚上的這頓飯由我埋單。”

“這怎麽可能呢?”朱大可明確表示,“肯定得我埋單,所有人都是為我一個人忙碌,除了我之外,任何一個人埋單都不合適。這和有錢沒錢沒有關係。”

“那好吧,告訴服務員上菜吧。”

“還是等一下你夫人吧?”

“不用等了,不用等了。可能路上堵車,她很快就會到的,邊吃邊等。菜上齊了,她也差不多就到了。”

“那好,服務員,上菜吧。”朱大可言簡意賅。

女服務員走出了包間。

“何老板,”朱大可看了何明強一眼,“今天我得好好地謝謝你呀,高大強,還有你。”朱大可笑著,“李春陽,也不能落下你呀。我得好好地謝謝你們。如果那天你們不出現在法庭上的話,說心裏話,我還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麽應付那個場麵呢。坦白地說,自從這件事發生之後,盡管我是問心無愧,可真的是把我折騰得不輕啊。我曾經暗暗地下過決心,再遇到這種事,一定要躲得遠遠的,絕不沾一點兒邊。”

“大可哥,”陶李笑了,“別說那麽絕對了。這件事過去了,心底的那點兒痛,你很快也就會忘了。”

兩個服務員走了進來,將幾個菜擺到了餐桌上,又走出了包間。

李春陽很是開心,“朱大可,你看你早就讓人家陶李看透了。別說了,你先說說今天請我們喝什麽酒啊。”

“想喝什麽酒,”何明強的目光移向了李春陽,“隻要這裏有的,可以隨便點,剛才我說過了,今天我埋單。”

“不不不,喝什麽不要緊,看看這裏都有什麽酒,這個單還是由我來埋。”朱大可再次明確表態。

正在此刻,沈小青走進了包間,她麵帶笑容,“你們都到了?誰也不用爭了,看來今天這個客,還真得由我們兩口子請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沈小青。

“出來了就出來了唄,”何明強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出來了就讓你這麽興奮啊?”

沈小青更加興奮,“我和呂可秋真的有血緣關係。”

何明強驚訝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麽?不會搞錯吧?”

“不會搞錯。肯定不會搞錯。”

朱大可傻傻地與陶李對視著。

“大可,怎麽樣?”李春陽得意極了,“前幾天我就表示過懷疑,懷疑她們之間會不會有什麽故事。你說不可能,哪能有那麽巧的事呢?長得像也就是一種巧合而已,這回服氣了吧?”

朱大可低頭沉思著,還不時地晃動著腦袋。

何明強重新坐了下來,沈小青坐到了陶李與朱大可之間。

陶李高興地看著沈小青,“這種鑒定結果意味著什麽呢?是不是可以說明你們是一對雙胞胎啊?”

“鑒定中心的工作人員就是這樣回答我的。”沈小青依然興奮。

“沈小青,”何明強似乎依然不能完全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從我認識你的那天起,直到你父母離開這個世界,我也沒有聽他們說過你是雙胞胎啊?”

高大強趴在何明強耳邊小聲說著什麽。

何明強大聲猜測,“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她們兩個當中的一個一定是被她們的父母送人了,不然無法解釋這是怎麽回事。”

“那就是我的父母把呂可秋送走了。”沈小青說道。

何明強笑了,“你不希望你是被抱養的。可是現在又怎麽去證明呢?”

沈小青表情沉重。

“吃飯吧,邊吃邊聊。”何明強麵帶微笑,“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一件好事,是一件大好事。都活到半百了,這又多出了一個妹妹,總是好事啊。”

沈小青笑了,“怎麽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呢?”

“對了,”何明強突然想起了什麽,“你問沒問過她是哪天的生日啊?”

“我們倆是同一天的生日。生日都是一九六一年八月一日。”沈小青回答。

陶李推了朱大可一下,“想什麽呢?你應該高興才對呀。”

朱大可突然醒悟過來,“說得對。要酒要酒,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情。陶李,我剛才在想,這個故事可以寫一篇報道發在報紙上。這件事終於有了一個結局,而且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啊!”

所有人都舉起酒杯站了起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酒杯在空中交錯碰在一起,發出了陣陣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