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上官麵色凝重地站在報社小會議室的一側,手裏正拿著一份上級下發的通知全神貫注地看著。朱大可站在她的不遠處,向前走了幾步,十分鄭重地表示:“上官,我看還是我和陶李一起去吧。”
陶李推門走了進來,走到上官和朱大可跟前,“一起去哪呀?”
“正好你來了。”朱大可又轉過臉去,重新麵對著上官,“上官,我看就這麽定了。”
上官表情依然凝重,“問題是你們昨天晚上那麽晚才趕回來,又跟著我忙活到下半夜。今天要去的地方比昨天可遠多了。我怕你們受不了。”
“這是最後一張牌了。你再也沒有什麽人可以安排了。歐陽與柳男他們又去養魚塘了。眼下就剩下一個楊光了。”
“歐陽他們去養魚塘幹什麽?那家化工廠又偷偷地排汙了?”上官疑惑地問道。
“不是,大水把那附近的養魚塘都淹了,百姓們的損失大了。他們跟著保險公司去查看損失和險情了。”朱大可解釋道。
廖朋遠走了進來,他急匆匆地說道:“上官,我看還是我去吧。我家裏沒有什麽問題。再說也不是長期去那裏駐紮,不就是一兩天,或者兩三天的事情嘛。”
“廖朋遠,你就別跟著亂了。”上官看了看廖朋遠,“你肯定不在考慮的範圍內,剛才我已經明確過。”
“是因為廉頗老矣?”廖朋遠一臉的嚴肅,“我也不過才四十五六歲嘛。”
朱大可鄭重地說道:“你誤會了,不是因為這個,肯定不是。上官剛才說過,她覺得你家裏上有老,下有小的,家裏負擔太重了。”
“上次那家小煤礦出事,”廖朋遠不依不饒,“我沒能去采訪。如果我去了,我敢保證我肯定不會出現那樣的問題。所以一想起這件事來,我心裏就有些不舒服。”
“廖朋遠,那件事和你沒有關係,”上官再一次鄭重聲明,“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那種事情看起來偶然,實際上……你還是好好待在家裏吧。城裏也有險情,需要人手。”
楊光走了進來,走到上官跟前,“上官主任,我接到你的電話,緊趕慢趕才趕過來。什麽時候去江北縣?”
“正在這商量著呢。”
“上官姐,”陶李認真極了,“正好楊光來了,那我和楊光去吧。楊光可以開車,他今天的精力肯定比大可哥的精力旺盛。楊光,是這樣吧?”
楊光馬上表示,“沒錯。沒錯。”
“沒錯什麽呀?”廖朋遠馬上說道,“你隻說對了一半。你可以去,但陶李不行。咱們倆去吧!上官,就這樣定了。”
“不行,不行。要不我和楊光一起去。”朱大可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
“不要爭了。”廖朋遠大聲說道,“還是我和楊光一起吧。別整得像是上戰場似的,沒有那麽嚴重吧。”
上官還是猶豫了一下,“要不就這樣定吧。報社的車幾乎都派了出去,加上借在外邊的,眼下已經無車可派了。看來隻能開楊光自己的車去了。”
“沒問題。我的車況很不錯。”楊光表示。
“路上不能疲勞駕駛,”上官認真地叮囑道,“實在不行,與廖朋遠輪換著開。”
廖朋遠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上官,這還用你交代呀?放心吧。”
“你去,我當然放心。我隻是放心不下你家裏。”上官態度真誠。
“沒事沒事。我一會兒給我老媽打一個電話,讓她早一點兒去接孫子。”
陶李笑了,“那我去幫你接吧?”
廖朋遠也笑了,“算了吧,我怕這孩子再喜歡上你,還怪麻煩的,你能天天去接他嗎?”
陶李同樣笑著調侃,“我有那麽可愛嗎?如果他真的那麽快就能喜歡上我,我當然可以呀。”
2
報社電腦室裏,編輯記者正在電腦桌前工作。陶李與朱大可麵對麵地站在電腦桌前談著什麽。
“大可哥,剛才光顧忙別的去了,你還沒說小虎究竟是怎麽找到的呢?”陶李問道。
“送回來的,”朱大可回答,“是蘇童主動送回來的。”
“肯定是她幹的?”
“肯定是她幹的。”
“她什麽意思啊?既然不打招呼把孩子抱走了,那就直接抱走算了。幹嗎又送回來呢?”
“說不明白。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啊。”
“那小虎還在幼兒園裏待著,不會再出現什麽意外嗎?”
“估計不會。再說已經向幼兒園交代了,如果不是上官去接他,任何人去接,幼兒園都不會放行。她總不至於去搶吧?”
陶李的手機響了,她對朱大可說道:“我先接一個電話。”
朱大可坐到了電腦桌前。
陶李接通了手機,“哪位?”
電話是趙新打來的,“我是趙新。陶記者,我現在想馬上見到你。”
“你又有什麽事啊?我今天很忙啊。”
“你爸爸正和我在一起呢。”
“我爸爸和你在一起?你們現在在哪呀?”
“我們已經到你們報社門口了。是我逼著你爸爸來找你的。他說那個叫‘蟲子’的人去國外了,他不大可能再找到他了。我不相信這一點,所以逼著他和我一起來見見你。你勸他幫幫我好嗎?”
“你們等著,我馬上下樓。”
陶李來到了報社辦公樓外的台階上,四處張望。趙新站在綠化帶花園的不遠處,李蒙正站在趙新的身邊。陶李迅速走下台階,向他們走去,一直走到了他們麵前,“爸,你上哪去了?我和我媽好一頓找你。你給我媽打過電話嗎?”
李蒙搖了搖頭。
“她在家裏還不知道急成什麽樣呢。”陶李說道。
趙新疑惑地問道:“這真的是因為我嗎?”
“可不是因為你嘛,如果我知道你的出現會把我自己的家攪得這樣混亂,我根本就不會搭理你。”
趙新猶豫起來,“要不這樣行不行?你讓叔叔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蟲子’,給我一個聯係方式就行,我就不再打擾你們了。”
“我不是已經和你說過了嗎?他已經出國了,我都找不到他,你就能找到他?”李蒙說道。
“我不相信,我根本就不相信。”
“你總不能強人所難呀。”
“爸,都不要說了。”陶李明確表示,“我看這樣吧,趙新,你先走吧。我和我爸先聊一聊。我需要送他回家,我會主動和你聯係的。”
送走趙新,在陶李的建議下,父女倆來到了附近的中山公園。
公園裏不時地有行人走過,陶李與老爸並排在公園裏行走著,邊走邊聊。
“我得先給我媽打一個電話,報一下平安。”陶李拿出手機。
李蒙側身看著陶李。
陶李撥通了手機,“媽,我和我爸在一起呢。放心吧,不和你多說了,回家後再說。”
陶李掛斷了手機,繼續與老爸聊著,“爸,我真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我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竟然會引出了這麽大的麻煩。爸,你現在能不能坦白地告訴我,你那個叫‘蟲子’的同事,是不是你虛構的?”
李蒙沉默地走著。
“爸,我現在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你需要告訴我實情。這件事看起來是不能簡單地宣告結束了。不論從哪個角度講,都不可能就這樣草草地結束。”
“‘蟲子’已經出國了,他還能找到哪去。”李蒙不耐煩地說道。
“爸,你確實是個書呆子,”陶李異常坦率,“如今像你這樣的書呆子,就算是讀書人裏麵都不多了。你想想趙新他能算完嗎?好不容易有了這樣一個線索,他還不得整天糾纏著你。再說我媽媽那裏,你也沒有辦法交代呀。她平時幾乎把你當成了一個弟弟,甚至有時候都像是對待孩子一樣嗬護著你。那是一種愛,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愛。可是她不會容忍你的心裏除她之外,還有另外一方天地,她會受不了的。”
“所以我才告訴趙新,‘蟲子’出國了。”
“爸,你就別繞來繞去了,其實,‘蟲子’就是你吧?”
“你媽和你說過什麽?”李蒙吃驚地看著陶李。
“爸,”陶李態度認真,“你到底認不認識這個叫趙新的小夥子呀?”
“不認識,我肯定不認識他。”
“可是開始時,你對他卻是異常地熱情啊。”
“沒錯。那是因為‘蟲子’確實是我。”
陶李並不吃驚,“那你現在又猶豫了,像是要特意回避他?”
“沒錯,那是因為我確實感覺到了麻煩。”李蒙終於坦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爸,趙新確實是你的兒子?”陶李的兩眼瞪得大大的。
李蒙突然大聲地嚷道:“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
兩個人沉默良久,繼續向前緩慢地走去。
陶李問道,“爸,能告訴我當年事情是怎麽發生的嗎?”
李蒙的眼睛濕潤了。
陶李態度誠懇,“爸,告訴我吧。我想知道。”
“當年下鄉時,”李蒙的情緒慢慢地趨於平靜,“我和成千上萬的知青一樣,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就扔在農村了,再也沒有機會重返城市。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在農村除了有限的幾本課外書之外,我把學過的課本,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也許正是因為我願意讀書的原因,一個當地高中畢業之後回鄉的女青年,漸漸地走近了我。她做了大隊婦女主任之後,經常有事沒事地找理由來青年點找我。還時不時會給我從家裏帶點吃的東西。她雖然是一個農村姑娘,可是我們談得來。可是後來恢複了高考……”
“如果不恢複高考的話,你會和她走到一起嗎?”
“我不得不承認我後來已經漸漸地愛上了她。可是,可是高考對我的**是巨大的。”
“你們當時同居了?”
“怎麽可能呢?那個年代是絕對不可能的。”
“那趙新憑什麽來找他的爸爸?這件事與‘蟲子’會有什麽關係?”
李蒙繼續平靜地道來,“我被大學錄取之後,她才知道我們必須分手了。她是理智的,她知道,她不可能,也不應該把我留下來,那樣會耽誤了我個人的前程。可是她又是真心愛我的。就在我臨離開農村最後幾天的某一個晚上,我們在一條小河邊上,走了差不多一夜。天快亮時,我們去了她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婦女主任辦公室。那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身體接觸。所以趙新的出現,讓我無所適從,我真的不知道他與我究竟有沒有關係。他的出現還是讓我感覺到了意外,那天我答應帶他去見‘蟲子’,是想證明一下什麽。可是來自你媽媽的無形壓力,讓我想到了打退堂鼓。”
“那樣做,你心裏會安寧嗎?”
“可是你媽媽不可能原諒我。盡管那是她沒有出現之前發生的事。”
“那位婦女主任再沒有來找過你?”
“我們後來又見過一次麵。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來城裏治過病,去學校找過我。我不坐班,她在傳達室留下了一張字條。我發現字條後,曾經去醫院看過她。”
“她沒有提起過孩子的事?”
“沒有。她看到我時就哭了。我問她有什麽困難沒有,她說沒有。她從來就沒有提到過孩子。”
“爸,下一步你打算怎麽辦呀?”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你說我應該怎麽辦呢?”
“做DNA鑒定。”陶李提議。
李蒙一臉的疑惑,“做DNA鑒定?”
“爸,必須這樣做。隻有這樣做,才能給所有人一個真實的交代。”
“可是如果這件事是真的,我怎樣向你媽媽交代呀?”
“爸,”陶李嚴肅極了,“如果這件事是真的,你最不好交代的應該是我,因為按常理來說,將來這會多出了一個與我爭奪遺產的對象。”
“那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坦然去麵對。”陶李斷然答道,“不管你想不想這樣做,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它絕不會以你現在的意誌為轉移。爸,這是你應該告訴我的道理,而不應該由我提醒你。”
李蒙又一次沉默起來。
3
朱大可坐在報社電腦室的電腦桌前,打開了電腦,一封電子郵件出現在他的麵前,他注視著電腦屏幕,認真地看著電子郵件,眼睛裏漸漸地充滿淚水。
電子郵件是陸佳發來的,這是朱大可久違了的希冀。
大可:
那天晚上,你究竟是和誰在一起?
我想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那一刻,我明明知道已經是秦州的下半夜了,我還是撥通了你的手機。因為我再也抑製不住對你的思念,再也忍受不了一個人身居異國的孤獨。我明白,即便是你曾經真的恨過我怨過我,真的已經徹底放棄了我,你也會在那一刻傾聽我的述說,接受我的坦誠,也會在那一刻感覺到我這顆心是因為你而怦然跳動。
可是那天晚上,你除了讓我感覺到你在聽到我的聲音的那一刻的震驚之外,再也沒有讓我感覺到更多,再也沒有讓我感覺到曾經定格在我心底的那份自然與坦誠。
那一刻,你究竟是在做什麽?究竟是和誰纏綿在一起?
在我走出國門之前,有人告訴過我,即使我會重新返回秦州,他們也不相信我們的分離,我們那銘心刻骨的愛,能夠與兩性的廝守相抗衡,能夠與美麗的**相匹敵。我曾經斷然否定過他們的判斷,我更是蔑視過他們的斷言。
可是這一切有可能會在我們之間真實地發生了。
鮮花似錦,美女簇擁,成了成功者的廣告。鑽石加身,金錢萬貫,仿佛已是愛情的母乳。
我是不是可以說,我終於找到了我離開秦州時,你沒有前往機場為我送行的真正緣由?
你是因為她,因為她——一個我不知道姓名的女人,才遠離了我。
可是我至此卻依然心有不甘。
即便是我手裏已經有了金錢,已經有了不用我努力奔波和打拚足可以享用一生的財富,即便是在未來的時日裏,我再找到我的另一半,我醉生夢死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堅信我依然會天天想起你。對我來說,哪怕是不時地想起,都會是一次次痛苦的記憶,都會是一次次撕心裂肺的摧殘。那人生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大可,我愛過你,怨過你,尤其是在我離開你的那一刻,在心底滋生的那份怨,時常還會在我的心底翻騰。可是眼下,我不得不承認,你在我的心裏依然是那麽沉重。
我知道我對你的冷淡,已經動搖了你對我的愛。可是我卻無法想象你已經真的另有懷抱了。
我原本始終在骨子裏堅信,我們的愛一定是能夠經受住時間考驗的。可是……
朱大可的目光移開了電腦屏幕,兩手捂住了臉,仰麵朝天。他突然站了起來,向電腦室外快步走去。
他走出了報社辦公大樓,一個人坐進車裏發動了引擎。轎車在馬路上緩慢地行駛著,馬路兩邊的景物不時地向轎車的後邊退去。
他的淚水順著臉頰不停地流著,他不想讓自己哭出聲來,他將車上的音響打開。此刻,音箱裏傳來了一首震撼人心、震撼情感的歌曲。
愛有幾多,怨有幾多
都是因為生命中的那份承諾
當愛戀一次次綻放闌珊的星火
當抱怨一次次爬滿落日的婆娑
心底依然會泛起相遇時的感覺
愛是什麽?
愛是前世的承諾
愛是今生的枷鎖
愛是痛苦的快樂
愛是不悔的選擇
愛是你,愛是我
愛是你和我一生的糾結
痛苦幾多,麻木幾多
都是因為生命中的那份承諾
當痛苦一次次定格生活的縮寫
當麻木一次次枯萎心底的苦澀
肺腑依然會起伏相愛時的音色
愛是什麽?
愛是前世的承諾
愛是今生的枷鎖
愛是痛苦的快樂
愛是不悔的選擇
愛是你,愛是我
愛是你和我一生的糾結
4
江北縣的大雨依然嘩嘩地下著,似乎沒有一點兒要停下的跡象。
兩山夾著一塊相對平坦的開闊地上,一段不深的河流依然顯得平靜,河水不停地流淌。不時地有汽車從流淌著河水的地方穿過河流,還不時地有人趕著馬車,開著小型機動車從淺淺的河麵上經過。
廖朋遠正開著轎車在河床那似路非路的土道上行駛。
楊光坐在廖朋遠的身邊,慢條斯理地說道:“出來兩天了,雨還是這樣下。不知道下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我看雨還是不見小啊。”他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不好,左邊的河道裏有兩個孩子,像是被水困住了。”
楊光順著擋風玻璃向遠處望去,兩個七八歲大小的男孩兒正被河水圍在水中靠近另一邊的一塊高地上。兩個孩子大聲地呼叫著,“救救我們!快來救救我們呀!”
廖朋遠立刻將車停下,轎車停在了離流水不遠處的河**。廖朋遠迅速打開車門跳下車去,他邊跑邊大聲喊道:“楊光,快。越快越好,快過去看看。”
楊光跟在廖朋遠的後邊,沿著一條由石頭堆起的還沒有被水完全淹沒的道路,向那處小高地跑去。他們蹚過齊腰深的河水,快速向孩子們靠攏,慢慢地接近孩子。
廖朋遠大聲喊道:“別動,別動,千萬別動啊。”
楊光同樣大聲地叮囑著,“別害怕,別害怕。叔叔來了,叔叔來了。”
廖朋遠渾身雨水地跑到孩子身邊,抱起了其中的一個男孩兒,又側過臉去對楊光說道:“楊光,咱們倆一人一個,必須快一點兒離開這裏,水漲得很快。不然我們也出不去了。”
楊光抱起了另一個男孩兒向水裏走去,“廖老師,不好,水已經漲上來了。”
廖朋遠近乎命令道:“讓孩子騎到你的肩膀上,小心滑倒。楊光,你跟在我的後邊,腳一定要站穩了,再邁動另一隻腳。沒事,我們一定會出去的。”
楊光大聲回答,“好,廖老師,照顧好你自己。我沒事,一定會沒事的。”
廖朋遠泡在快要沒到胸口的河水中,慢慢地走到岸邊,將男孩兒放到了地上,又回頭注視楊光。楊光走到了廖朋遠跟前,將自己肩膀上的男孩兒放下,又麵對兩個孩子大聲叮囑,“你們快跑吧,快往高處跑,快,一會兒大水可能會更大。”
其中的一個男孩兒大聲說道:“謝謝叔叔。謝謝叔叔。”
另一個男孩兒也同樣說道:“謝謝叔叔,謝謝叔叔。”
兩個男孩兒一起向高處跑去。
廖朋遠急促地拉了一把楊光,“楊光,快走,不然我們就過不了河了。”
廖朋遠與楊光一前一後向河對岸跑去,廖朋遠慢慢地向河流中間靠近。
“廖老師,看來我們必須快點兒蹚過去,不然水勢會更大的。這水比我們剛才過河時確實大多了。”楊光感慨道。
“我也是這種感覺。抓緊時間過河吧。”
兩個人迅速蹚著水,向河對岸跑去。
“楊光,快跑!快跑!必須馬上過去。”廖朋遠不停地催促楊光。
一輛四輪農用車擱淺在水中,馬達不停地響著。司機繼續在操作農用車,還有幾個人正在後邊用力地推車,卻依然沒有結果。
廖朋遠看了一眼楊光,“楊光,搭一把手,不然,這農用車怕是出不去了。”
廖朋遠與楊光擠到了幾個人中間,動起手來。
大家一起喊著“一、二、三”,農用車衝出了涉水的河床。
廖朋遠與楊光迅速向轎車跑去,兩個人跑到了轎車前。廖朋遠將車門打開,準備坐進駕駛員的位置。
“廖老師,”楊光拉了廖朋遠一把,“還是我來開吧!”
廖朋遠並不同意,“說好了的,兩個人換著來,我並不比你的技術差。坦白地說,跑這樣的道,我對你還不太放心呢。”
廖朋遠坐進了車裏,楊光迅速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廖朋遠發動了轎車引擎,轎車向河流下遊的方向移動。車外突然響起了嘈雜聲,“不好了,大水下來了,快跑,快跑啊!”
廖朋遠轉過頭去,目光迅速移向窗外,他看到巨大的洪水,正向轎車的方向湧來。
楊光回頭看去,驚訝地叫了起來,“廖老師,不好!”
廖朋遠大聲喊道:“楊光,你快下車,快,快快!”
楊光同樣大聲哼著:“你下車,讓我來!”
“別囉唆,快下車,快。來不及了。”廖朋遠大叫著。
楊光伸出右手將車門打開,“廖老師,還是你……”
洪水從後邊車窗上洶湧地壓了過來,轎車晃動起來。廖朋遠伸出了右手,用力將楊光推出了車外。
楊光的身體卷入了洪水之中,他在洪水中掙紮著,邊掙紮邊大聲地喊道:“廖老師,廖老師……”
轎車頓時便失去了控製,側著立了起來,車體在水中向下遊漂去。轎車的玻璃窗內露出了廖朋遠的臉龐……
岸上的人們驚叫著,跟著轎車漂移的方向朝下遊跑去。
楊光在水中抱住了一塊樹幹,向岸邊掙紮……
5
上官坐在自己辦公室的辦公桌前,朱大可坐在辦公桌的外側。掛在上官辦公室牆上的鍾表,指針指向了下午五十二十分。
朱大可站了起來,“上官,你得去接孩子了。”
上官也站了起來,“是啊,不能去得太晚了。盡管小虎沒出什麽大問題,可總還是有些不放心。”
陶李突然哭著急匆匆地推門走了進來,“上官姐,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上官的心怦怦地跳著,“出什麽事了?”
朱大可著急地問道:“陶李,怎麽了?怎麽了?陶李!”
陶李繼續哭著,“廖朋遠,廖老師他出事了!出事了!他被洪水衝走了。”
上官震驚到了極點,“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剛剛不久的事,是楊光來電話告訴我的。”
朱大可焦急地問道,“楊光怎麽樣?”
“楊光說是廖老師救了他。他們采訪途中,發現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被困在河中央的一塊小高地上,他們將車停在河邊上過去救出了孩子,等他們回來上車時,正好洪水下來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廖朋遠在危險到來的那一刻,將楊光推出了車外。他自己沒有來得及跑出來。連車帶人一起被衝走了。”
“楊光呢?楊光受傷沒有?”朱大可再次追問。
“沒有。他被當地的百姓們救上了岸。”
上官立刻撥通了秦總編的電話,哽咽道:“秦總,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廖朋遠在江北縣采訪時,被洪水衝走了。”
上官放下電話失聲痛哭。
陶李繼續哭著。
朱大可雙手捂在臉上,淚水順著手指流了下來。
秦總編表情凝重地推門走了進來,步履沉重地向上官等人走來……
雨夜之中,一輛吉普車冒雨在夜色中行駛。秦總編神色凝重地坐在吉普車副駕駛的位置上,向前望去。
吉普車的雨刷器快速運轉著。麵包車上的上官朱大可等人表情凝重地看著前方。
吉普車的大照明燈照射著公路的正前方。另一輛麵包車跟在後邊向前行進。吉普車不斷地變換著行駛的方向,麵包車跟在後邊向前行駛著。
兩輛車一前一後地繼續行駛。
三四輛轎車緊跟其後向前開去,形成了一條長長的車隊,向江北縣駛去。
6
廖朋遠的遺體找到了,找到他時,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握著轎車的方向盤。
寬闊的殯儀館裏莊嚴肅穆,四周擺滿了花圈。正前方的橫幅上寫著:沉痛悼念廖朋遠同誌。
廖朋遠的遺體安放在鮮花叢中。
麵對著遺體,站滿了前來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們。陶李牽著廖朋遠的兒子廖沙站在最前排。
秦總編等報社領導站在最前排。
上官、朱大可、李春陽、柳男、歐陽、楊光等人也站在隊伍的前邊。
後邊站滿了前來吊唁的人們。
所有人的表情都莊嚴而肅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李叔同的《告別》響起,樂曲聲在現場彌漫,響徹了整個告別大廳。
人們哭泣著,哽咽著。
秦總編站在告別人群的最前方,心情沉重地宣讀悼詞:
我們常常說人總是要拿得起,也要放得下。拿得起是生存是擔當,放得下是生活是快樂;拿得起是能力是聰明,放得下是理智是智慧。有的人拿不起,也就無所謂放得下;有的人拿得起,卻放不下。拿不起,就會庸庸碌碌;放不下,就會疲憊不堪。
廖朋遠同誌,是有所擔當的。在這方麵為我們做出了最好的注解。他用他有限的生命,為我們詮釋了一個人的人生價值。他生前是有所擔當的——為了家庭、為了工作、為了社會和他所從事的崇高的新聞工作的職責。他用自己對工作的熱忱,對家人、對社會每一個生命的尊重,詮釋了他的人生價值。我們會記住他,人們會記住他!
廖朋遠同誌是放得下的。當人們需要他的時候,當兩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當自己和同事的生命同時受到威脅時,他毅然決然地將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將危險留給了自己。
他放下了,放下了對家庭、社會,還有他熱愛並從事的職業的牽掛,從容地離去了。在他的身後,留下了一座我們永生難忘的紀念碑。他的精神,將會在我們秦州晚報的每一位新聞工作者心中不朽。
讓我們祝願廖朋遠同誌一路走好。
會場內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哭聲。
會場內依然不斷地回響著李叔同的《告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人們繞場一周,向廖朋遠的遺體告別。
陶李抱著廖朋遠的兒子,向前慢慢地走去,孩子邊掙紮邊大聲哭喊著,“爸爸,爸爸……”
7
廖朋遠的家裏,住宅內明亮而整潔,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客廳裏,靠牆擺放著一對單人沙發,對麵櫃子上擺放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旁邊擺放著兩個老式青花花瓶。
電視機的上方掛著一幅書法作品,內容是蘇東坡的《赤壁懷古》。
廖朋遠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坐在客廳裏。
家裏響起了敲門聲,廖朋遠的母親起身開門。上官走進客廳,朱大可跟在身後走進了客廳。
“老人家,”上官表情嚴肅,“我們是廖朋遠的同事,之前已經來過您家了。今天又過來看看您。”
“記得,記得。都已經來過幾次了,都挺忙的,你們就不用牽掛了。”廖朋遠的母親說道。
上官站在廖朋遠的母親麵前。
“老人家,您還好吧?”朱大可問道。
“還好,還好啊。人這一輩子,什麽樣的人生,都得去麵對呀。你們都坐吧,都坐吧。”
上官走到客廳的一側,搬來了一個高凳,“你們坐沙發,我坐在這就行。”
三個人分別坐了下來。
“老人家,您的心情好一些了嗎?”上官問道。
廖朋遠的母親抑製著自己的情緒,“人已經不在了。我又不能跟著去。不好怎麽能行呢。他留下了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我總得讓自己的身體好一點兒,也好幫助他把孩子拉扯得大一點兒,再大一點兒才行啊。”
上官向陽台走去,麵朝窗外,兩手捂住了臉,不斷地哽咽著。
朱大可站起來走到上官跟前,小聲說道:“上官,你別這樣。你如果這樣,她老人家怎麽辦呀?”
上官繼續哽咽著,聲音越來越大。
廖朋遠的母親走了過來,走到上官身後,“姑娘,姑娘,你可別這樣啊,你這樣我就更沒法過了。你想,我這心裏能不難受嗎?天天哭,就算把身體哭壞了,他也活不過來了。朋遠如果知道我們誰為他病倒了,他在天上知道這一切,心裏也不會安寧的。”
“上官,老人家說得對呀。理智一點兒,我們總應該比老人家更理智一點兒吧。”朱大可再次說道。
上官轉過身來,“老人家,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廖朋遠,也對不起您老人家。都怪我,都怪我呀,如果我堅決不同意他去江北,他就不會出事了,他肯定就不會出事了。”
上官竟然失聲痛哭。
“姑娘,別哭了,快別哭了呀!你怎麽能這樣想呢?那也是工作呀。他本來就應該去采訪的嘛。朱記者,你勸勸她,勸勸她別哭了。我也不哭了。”
“上官,別哭了,別哭了。”朱大可再一次勸道。
三個人重新坐了下來。
上官終於平靜下來,“老人家,今後怎麽辦?今後您就跟著我一起生活吧。我是單身,帶著一個孩子,幾乎也沒有什麽親戚。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們的。我一定會把您當成我的親媽一樣對待的。”
“謝謝你了,姑娘。有你這一句話,我的心裏不用說有多溫暖了。真的,能有你這一句話,我的心裏就非常非常知足了。”廖朋遠的母親說道。
“我說的是真的。”
“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朱大可愣愣地注視著上官。
廖朋遠的母親再一次細細道來,“我這一生,隻有兩個孩子,一個姑娘已經移居澳大利亞了。回來一趟也不容易。她是朋遠的姐姐。再一個孩子就是朋遠。這兩個孩子從小都非常懂事。他們的爸爸是軍人,幾年前去世了。早年我沒有隨軍之前,就是我一個人帶著他們姐弟倆過來的,早就孤單慣了。所以啊,這心裏的適應能力還強一些。也許,是和生活在軍人的家庭裏有關係。你們就不用太操心了。朋遠這孩子一出事,你們報社對我的照顧已經很好了,還要求什麽呢?這些天,去幼兒園接孩子的事,都是一個叫陶李的記者幫忙去接的。早晨我送,晚上她接。她有時太忙,那個叫楊光的男記者也來幫忙。過些天,再不能讓他們這樣做了,那會影響他們工作的。”
上官用手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朱大可的眼睛濕潤了,淚水一直在眼圈裏移動著。
8
一輛轎車正在馬路上行駛,街邊行道樹漸漸地向後移動。
上官正在開車,朱大可坐在上官旁邊的副駕駛位置上,表情嚴肅地看著轎車行駛的方向。
江邊一條長長的堤岸出現在轎車行駛的前方。
“大可,咱們下去走一走吧。”上官建議。
朱大可輕輕地點了點頭。
人行道上不時地有行人走過,上官與朱大可慢慢地沿著江邊花崗岩欄杆旁的人行步道緩慢地前行走。
“大可,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讓你陪著我再次來看看廖朋遠的母親嗎?”上官主動問道。
“心裏放不下她。”朱大可回答,“廖朋遠這一離去,這一家人就剩下他們一老一小了。”
上官沉默著向前走去。
朱大可跟上了上官,“我說得不對?”
“你說得不全對。這些天來,還有一個我永遠都無法在別人麵前啟齒的心結,一直在折磨著我。”
“我聽不明白,還會有什麽其他原因?”
“如果不說出來,或許它會永遠壓在我的心底,讓我喘不過氣來。所以我必須把這一切倒出來,或許隻有這樣我心裏才會安寧一些。”
“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也隻能說給你聽了。還能說給誰聽呢?”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那天,”上官細細地道來,“當廖朋遠提出非要堅持去江北時,我的第一感覺是不應該派他去的。他是我們這些人當中歲數最大的一位,家裏又有一老一小需要人照顧。盡管他堅持要去,我也不應該讓他去呀。上一次小煤窯出事之後,我當時是準備讓你前去采訪,你去不了,是因為你爸爸當時正好在醫院裏搶救。我當時就想到了廖朋遠,他是最合適,又是最讓我放心的人選。他當時又沒有說出他愛人正在住院這樣的情況,那是因為他擔心我們知道他愛人病情加重,會給我們增加麻煩,所以才沒有說出不去的理由。雖然最後他也沒有去成。”
“其實,他原本是不應該有什麽內疚的。可是將吳永凡的除名處理,卻真的讓他感覺到了內疚。”
“其實,那件事與他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他不這樣看。所以他才堅決要求前往江北。”
“那廖朋遠的遇難,你也不應該過多地指責自己呀。”
“恰恰我是應該內疚的。”上官表情痛苦。
朱大可不置可否,“為什麽?”
“那一刻,是我的私心在作怪。如果不派他去,最好的人選就是你。”
朱大可停下了腳步。
上官也同樣停止了前行,“可是我卻在那一刻最先想到了我與蘇童的官司。我感覺到我是那樣地無助和茫然。所以我想到了你,想到了把你留在我的身邊,想讓你幫幫我。哪怕是幫我想想辦法,出出主意也好。你在我身邊,會讓我感覺到踏實。所以,所以我同意了他的請求。”
上官哭了,她沒有哭出聲來,隻是任憑淚水在臉上盡情地流淌。
“上官,不要這樣想,一定不要這樣想。不管當時決定讓誰前往,都不會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如果是我出了問題,你就不會內疚了嗎?”
上官繼續任憑淚水流淌著,“不不不,不要這樣說,千萬不要這樣說。我隻是覺得當時同意讓廖朋遠前去采訪的那一刻,我確實是想到了自己。這是我不能原諒自己的一個原因。我會內疚的,我甚至會永遠內疚下去。”
朱大可伸開雙臂抱住了上官,“不不不,一定不要這樣,你一定不要這樣想。即使是廖朋遠在天之靈知道這一切,我相信他也不會責怪你的,不會的,一定不會。”
兩個人竟然同時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