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聽風雨(一)

國民軍第11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米糧城東文殊路21號的梅園。

梅園曾是明代大學子劉子謙的居所,子謙一生專心治學,32歲時任臨海知縣,弘治九年中進士,改庶吉士,曆編修,後為禮部尚書,入閣輔政。多次主持鄉試、會試,68歲稱病乞休,皇上賜梅園一座,方圓百二十裏。子謙死後,子孫不肖,梅園敗落,後又遭戰亂襲擊,地震塌陷,梅園一敗塗地。清康熙年間,康熙爺私遊米糧山,發現梅園,視為寶地,遂下令重修,梅園重放異彩。

老司令屠翥誠帶兵來到米糧城,一眼發現梅園,心想哪兒養老也不如這兒好,於是一聲令下,將梅園改造為國民軍第11集團軍司令部。

老司令屠翥誠在梅園一住15年,住得是風生水起,梅園也因他有了另一個稱謂:屠府。

國民黨11集團軍新任總司令屠蘭龍在忙碌中度過了他住進屠府的第37個日子,這一天他一共處理了七項軍務,接見了四撥客人。這四撥客人,有南京方麵來的,有翼軍24軍的,還有兩撥客人他不便說,對方雖然是打著特派員的旗號,真實身份卻令他這個司令都驚訝。一個小時前他接到電話,說重慶方麵緊急派到米糧城的特派員馬上就到。

這些人總是這樣,行蹤詭秘,快到你的家門口了,才讓你知道。屠蘭龍搖了搖頭,他不想在今天再見什麽客人,累了,繁忙的軍務加上跟四撥人的談話,令他身心疲憊,需要找個地方放鬆。要麽安安靜靜聽一會音樂,沏一壺雁**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讓自己鬆懈下來。

要麽就拉上老唐去聽戲,一條腿的老唐已經叫過他幾次了,說西壩子的戲園子來了一個馬家班,戲唱得不錯,有兩個角特別招人愛,再不聽,日本人真的打過來,怕就沒了聽戲的機會。

他把接待特派員的重任交給了副官騰雲飛,讓他先把來人安頓下來,至於怎麽談,他還得細細琢磨一番。

大敵當前,各路諸侯你來我往,他這個上任不久的總司令,再次成了香餑餑。重慶、南京都想拉他,還有他的老上峰傅作義將軍,也派人帶來了密函。

看來日本人的槍炮,徹底打亂了天下格局,大亂之中,局勢到底怎麽走,怕是誰也難以預料。

越是這個時候,屠蘭龍反而越沉著。他才隻有32歲,但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32歲的人,從10多歲跟著義父屠翥誠浪跡天涯,到後來率兵征戰南北,戎馬生涯,風雨滄桑,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太多。但這些,並不影響目前他在國軍各派之間舉足輕重的地位。

屠蘭龍收拾好案頭幾份絕密文件,放進保險櫃,取出那把勃克寧手槍,仔細擺弄了一會,準備離開司令部。

屠蘭龍是戲迷,24師做師長時,就常常帶上副官騰雲飛或是自己最親近的幾個部下去戲園子聽戲。當然,24師駐防地在大同,那邊戲園子的設施還有條件是米糧城沒法比的。到了米糧城,屠蘭龍因為接管軍務,還有義父屠翥誠疑團重重的死因,暫時對戲疏遠了。不過今天晚上,屠蘭龍倒是很想聽戲。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給我叫西壩子老唐。”

不大工夫,電話裏傳來老唐戰戰兢兢的聲音:“是少司令麽?”

屠蘭龍嗯了一聲。老唐原來是義父屠翥誠的跟班,其實就是內勤,專門照顧義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愛戲,凡是到米糧城來的戲班子,都要經過他這一手,才能決定能不能在米糧城掙個糊口錢。義父屠翥誠念他忠誠,又粗通戲文,索性就在西壩子建了戲園子,交給他經營。

屠蘭龍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這次義父身遭不測,也是老唐在第一時間給了他消息。他奉閻長官之命,緊急從大同趕到米糧城,就任第11集團軍總司令,老唐是最最高興的一個人。剛來那幾天,老唐幾乎寸步不離跟著他,關於義父屠翥誠遇難的種種可能,也是老唐一個個分析給他的。乍聽起來,哪個都是凶手,細一琢磨,又都不像。為這事,屠蘭龍在一個月裏掉了一半頭發,再掉,那顆滿是智慧的腦袋怕就要真的禿頂了。禿頂倒也罷了,怕的是,這件事會困住他的手腳,讓他什麽也做不成。

這是很危險的一個跡象,屠蘭龍跟老唐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們決定,暫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邊,人死不能複生,對死人而言,無論是被人害死還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

而對活人來說,要做的事還很多。

老唐答應他,除了他問起,絕不再主動提及老司令。

老唐還答應他,要想法子讓他快樂起來。

是的,隻有老唐知道,他來米糧城,並不快樂。

“少司令,你要出來麽?”老唐問。

屠蘭龍又嗯了一聲。

“那好,你等著,我馬上開車過來。”老唐有車,他的車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糧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權。

屠蘭龍說了聲不,告訴老唐一個地方,讓他等在那兒。

這個傍晚,重慶方麵來的特派員被騰雲飛等人前呼後擁迎進梅園時,總司令屠蘭龍卻借著夜色,從側門坐車出去了。

從側門出去,就是米糧城著名的1號路。

米糧城有兩條路是老司令屠翥誠命名的,其實也不是命名。

老司令屠翥誠隻是個粗通文墨之人,一輩子帶兵打仗,習慣了那種單刀直入的方式,對人如此,對事也如此。

比如這兩條路,當時他就順口而說,就叫1號2號吧。結果,米糧城就多了兩條用數字命名的路。1號路和2號路。

2號路是從文殊路東口通向梅園的那條,算是正道。

一般外界有人要進入梅園,也就是屠府,必須走2號路。

這條路像一條神秘的甬道,幽長、寧靜,暗含著殺氣。

從老司令屠翥誠住進梅園,15年間,這條路上發生過不下20起刺殺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斃命告終。都說梅園保佑著屠翥誠,也保佑著米糧城的百姓,沒想屠翥誠最終還是沒能躲過暗算。

而1號路則是從屠府側門邊跟梅園緊挨著的紫騰花園進入米糧城西雲水間的一條便道。說是便道,其實一點也不便。

相比2號路,1號路的警戒就格外森嚴。

從老司令屠翥誠決定要鎮守米糧城時,這條通往雲水間的大道便被封鎖。等梅園改修成奢華的屠府,1號路就名副其實成了米糧城第一要道。

在這條長不過三裏的大道上,屠翥誠安排了一個團的兵力,真可謂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大道兩邊密密的樹林裏,你保不準他藏著什麽,帶電的鐵絲網從雲水間一直拉到了梅園,然後突然拐個彎,伸到更加隱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誠這樣做,一是考慮他的安全,縱橫疆場一輩子,屠翥誠殺人無數,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槍口上的,個個死得奇慘,就連委員長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讓他有來無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雖然從當年的一介草莽變為擁兵十萬的獨立軍團總司令,但畢竟是在野部隊,屬於占山為王的那種。

在國民黨這個體係裏,他遠不及那些軍閥有名。這且罷了,屠翥誠從跨上馬提起刀當草莽的那一天,就沒想過要什麽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誰知自由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你越是想擁有,它就對你越刁難。加上一生打打殺殺,結下仇家無數,單是國民黨內部,想取他腦袋的人就有不少。

他不能不防。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張揚,從不低調,他用一個團的兵力布防1號路,就是想做給別人看,他屠翥誠已今非昔比,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三條槍差點給人下跪的鄉野村夫了。

開車的是屠蘭龍的貼身警衛阮小六。屠蘭龍這次來米糧,除帶了自己的嫡係新5師(原24師特5旅,到米糧後,屠蘭龍直接將它升為11集團軍第5師)外,還帶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騰雲飛、廚師曹大滿等,這些人都身懷絕技,而且,多年來跟著他出生入死,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上下級。在屠蘭龍看來,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們比親兄弟還兄弟。”這是離開大同時,屠蘭龍跟妻子祖蔦蔦說的話。

屠蘭龍雖是帶著自己的嫡係師新5師和若幹心腹到了米糧城,妻子祖蔦蔦和女兒真真卻繼續留在大同。

這是屠蘭龍的一塊心病,但他把這塊心病壓在心的最底層,不讓任何人看到,包括開車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蔦蔦介紹給他的,他是祖蔦蔦的遠方親戚,最早在嶽父祖慈航那兒幹事,後來蔦蔦發現了他,執意要父親把小六讓給蘭龍。祖慈航禁不住女兒的軟纏硬磨,出嫁女兒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個決定,將阮小六當作嫁妝一樣送到了屠蘭龍身邊。事實證明,妻子祖蔦蔦的眼光是正確的,過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過屠蘭龍三次命,兩次都身負重傷,其中一次差點失去生命。

這麽想時,屠蘭龍抬起目光,衝前排專心開車的阮小六問了一句:“潔同有消息沒?”

袁潔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師範專科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省礦務局工作,是蔦蔦替他們做的媒。

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年,因為突然的戰事,還有義父屠翥誠的意外遇難,這對新婚夫婦被迫分開了。

阮小六雙手緊握方向盤,目光警惕地注視前方,聽見問話,他並沒馬上回答,車子小心翼翼拐過前麵一個彎,他才輕聲道:“還沒。”

屠蘭龍不再問下去,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就如他現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兒在哪裏,是在大同,還是在嶽父那兒?也不知道嶽父祖慈航那邊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沒有問題?這都是軍事機密,特別時期,軍中的特別規定突然多起來,有些是針對全體官兵的,有些,則針對極個別人。屠蘭龍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就是這極個別中的一個。

車子很快離開梅園,緊跟著,紫騰花園也被拋在了後麵,路上依舊是戒備森森,荷槍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誠留在這兒的,一半,是新5師師長化天明補充進來的。

新5師目前在米糧城擔任著重要的角色,除要負責梅園及屠蘭龍個人的安全外,還擔負著全城的警戒任務。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化天明還說,要在幾個重要的橋頭及三處彈藥庫把新5師的力量補充進去。屠蘭龍隻聽,不表態,一個多月來,麵對形形色色的消息或傳聞,屠蘭龍都是聽,而不輕易表什麽態。

態不是亂表的,這是屠蘭龍做事的一個原則,也是他帶兵的一個原則。以前他帶24師,麵對第二戰區錯綜複雜的形勢,還有閻長官瞬息多變難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穩,出言謹慎。現在他統率11集團軍,一言一行,更要謹慎中再謹慎。

車子到了雲水間,司機阮小六問:“司令,要開進去麽?”

屠蘭龍點點頭,目光順勢掃了一眼雲水間,茫茫蒼蒼的雲水間,這一天似乎也帶著濃濃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這層心事,讓人覺得雲水間不再是一處風景名勝,而是一個愁煞人的地方。事實上雲水間曾是一佛教聖地,清朝末年,米糧城發生戰亂,一場戰火焚燒了88座亭台樓閣,包括氣勢恢弘的大殿、藏經閣。後經多次修繕,仍然難顯當年風光。

屠老司令鎮守米糧城後,將這兒改為自己觀山望雲的地方,隻是在原來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塊,另修通道,興建廟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雲水間,卻自此改變了用途,成了政商軍三家議事的地方。

負責把守雲水間的,是當年跟著屠老司令起事的56團,那是屠翥誠的家底子。屠翥誠對這支隊伍,格外地好,也格外地看重。屠蘭龍徒步走進去時,老團長顧善義帶著十幾號人已恭迎在門道兩側。顧善義敬完禮,屠蘭龍問:“老唐來了吧?”

顧善義說來了,等在六號廳。

雲水間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編了號的,據說當初編號的時候,老司令跟顧善義他們著實費了一番腦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間房子加上36座廳子按照用途區分開,還要拿數字給它賦上另外的意思,的確是件傷腦筋的事。

關於數字裏麵的奧秘和妙趣,一條腿的老唐跟屠蘭龍講過一些,不論老唐講得多麽有趣,多麽神采飛揚,屠蘭龍聽了,都覺索然無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讓這些木頭和石塊堆砌起來的房舍具有靈魂,是一件癡人說夢的事,這是屠蘭龍的觀點。可據老唐說,老司令屠翥誠對此深信不疑,屠翥誠的觀點是,世間萬物都是有靈魂的,有了靈魂還不算,還得賦予它們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義的屋子裏,心才踏實。

老唐聞聲走出來,站在高處的老唐就像一隻鷹,更多的時候,這隻鷹需要你抬頭仰望,但一旦他笑嗬嗬地坐你身邊,你就覺得,老唐是你離不開的一個玩伴了。

老頑童。這是屠蘭龍曾經送給老唐的一個雅號。

老唐搗著鐵拐要下來,屠蘭龍趕忙擺手,示意自己上去。

老唐在風中嗬嗬一笑,不論是老司令還是少司令,他都較別人有一種先天性的優越感,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說,馬家班來自鞍山,這個戲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戲目是《白蛇傳》。

“你沒看過,這出戲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

老唐一談起戲,就變得興奮,神采也漸漸飛揚,“

尤其馬班主帶來的兩個新角,喲嘿,嫩哎,頂多也就十七八。”

屠蘭龍臉驀地一黑,老唐意識到了什麽,嗬嗬一笑:“你別往壞裏想嘛,我說的不是那意思,這兩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這的確是兩個非同一般的角,屠蘭龍坐在戲園子裏時,心思還沒敢往兩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亂著他的心,人雖是跟著老唐進了戲園子,心好像還留在梅園。

可等兩個妹子亮了那麽一段,特別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邊那出戲一唱,屠蘭龍的心一下就給攫住了。老唐見他入了戲,就在邊上使勁煽風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喲嘿,我老唐聽了一輩子戲,還沒哪個班子把我迷到這程度。”

屠蘭龍嫌他囉唆,順手拿起一個蘋果,遞給他,老唐知趣地閉了嘴。

這出戲屠蘭龍看得極投入,白娘子跟許仙如泣如訴表白愛情時,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樣的眼睛,竟然滾出幾滴濕來。

老唐裝作沒看見。

戲終於落了幕,觀戲者陸陸續續散去。能到西壩子看戲的,大多是米糧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有商戶,比如恒通米店的孫掌櫃,裁縫鋪劉裁縫還有他的三個姨太太,大和錢莊的錢掌櫃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師範學校的汪校長,教國學的曾夫子,寫字作畫的米糧山人。這些人一一走了後,屠蘭龍仍舊坐在二層包房裏不動,仿佛,這一出戲,重傷了他的神經。老唐自以為是,快快地跑去叫來了戲班馬班主。馬班主40出頭,人長得憨實,仔細一瞧,卻也有幾分書卷氣,隻是風裏雨裏,那幾分書卷氣禁不住日月摧打,有點斑駁得辨不清了。

馬班主並不認得屠蘭龍,更不知道眼前這位就是叱吒風雲、橫掃半個中國,如今又坐鎮米糧山區的少司令屠蘭龍。

在他眼裏,大凡老唐識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見麵他就弓腰施禮,向屠蘭龍問安。

屠蘭龍平日最煩這些,剛才他坐著不走,並不是心中惦著戲。

戲這東西,看過就看過了,不能當真,更不能讓它霸住你的心。屠蘭龍雖然好戲,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個沒邊,就差自個奔台上去演去唱。

屠蘭龍是被許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動,心裏忽然就想起了祖蔦蔦,還有寶貝女兒真真。

既然老唐把班主請來,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傳我的話,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糧城,明天起,挨戲園子唱,除西壩子外,別的戲園子不用收錢,敞開了門讓大夥看,錢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聽,才知道遇著了誰,當下感動得就要給屠蘭龍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將馬班主拽住。

如果馬班主真要給屠蘭龍跪下,怕是這馬家班,明兒就得走人。

屠蘭龍平生最痛恨的,就是這下跪禮,為此,他跟老司令之間,還鬧過不少別扭。

老唐還要跟馬班主叮囑什麽,屠蘭龍已起身,閃電一般消失了。

這次觀戲表麵上看起來沒什麽,但隨後發生的事卻證明,屠蘭龍的心還是被這場戲震動了,或者,馬家班的到來,突然讓他對眼下的局勢有了另一種判斷,以至於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當下局勢格格不入的決定,讓整個米糧城為之一驚。

會議是上午九時整召開的,屠蘭龍原打算將會議地點放在梅園,開會前一小時,他突然叫來副官騰雲飛:“通知大家,到雲水間開會。”

騰雲飛一陣忙活,才將大家通知到雲水間。這一天的雲水間,真可謂熱鬧至極。除11集團軍團以上的頭頭腦腦外,米糧城的頭麵人物也來了不少。

上任不久的縣長孟兵糧是第一個到達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沒敢耽擱,扔下手頭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趕來了。

車子駛上文殊路的時候,他接到命令,說會議改在了雲水間。

孟兵糧心裏嘀咕了一句,怎麽會改地方呢?嘀咕歸嘀咕,縣長孟兵糧還是很守時地出現在雲水間那重兵把守的朱紅色大門前。

進門要經過三道卡子的檢查,這是老司令屠翥誠活著時就立下的規矩,但凡雲水間有重大活動,老團長顧善義就要忙個不亦樂乎,除了要在周圍四街八巷警戒外,雲水間內部,也要布好多崗,特別是前來出席活動的要員和貴賓,那要裏三層外三層地檢查。可以這麽說,這一天的雲水間,除從正門進來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糧城的一隻蒼蠅,也休想飛進來。

縣長孟兵糧順利通過三道卡的檢查,正要往前走,米糧城最有學問的曾夫子弓著腰走過來:“縣長早啊。”

曾夫子抱拳施禮,臉上堆著恭順而又謙卑的笑。

孟兵糧趕忙作揖,還了禮,說了聲:“曾老師早。”

曾夫子嗬嗬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禮的,在米糧城,他仗著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時見了人,總是目光一斜,裝作很瞧不起的樣子搖頭晃腦而去了。

為此事老司令屠翥誠教訓過他不止一次,說他滿口之乎者也,做起事來卻一點也不講文明。

曾夫子仗著曾給老司令寫過幾篇祝壽文,還吟過一次詩,老司令的話他也不當回事。屠翥誠念他是讀書人,教書又教得好,就原諒了他這臭毛病。

誰知自從孟兵糧從大同來到米糧城,做了縣長,他是見麵就施禮,還是大禮,臉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

孟兵糧並不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還以為識書人都這樣,知書而達禮嘛。不過屠蘭龍邀曾夫子來開會,多少還是讓孟兵糧有點意外。按他的理解,這種規格的會,應該由軍政要員參加,沒必要把曾夫子這種隻通文不通武的人召來。心裏想著,嘴上依舊熱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喲,聽說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賓。”

“哪裏哪裏,縣長過獎了,曾某不過一凡夫俗子,頂多就是能判斷一下局勢而已。再者,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匹夫有責麽。”

孟兵糧哦了一聲,原本不想再搭理,畢竟這是在雲水間,但一聽“局勢”二字,心一動,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勢有何發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紅光滿麵地說:“這還用說,小鬼子這次是找死,區區彈丸之地,養了幾個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國。甭說屠司令不答應,就連我也不答應。”

孟兵糧心裏一熱,正要說句揚誌氣的話,就聽木橋那邊傳來劉裁縫的聲音:“哎喲齊掌櫃,昨兒晚那出戲,好得沒法提,我見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場,是不是又讓三妹子給纏住了?”

叫齊掌櫃的是廣仁藥店的老板齊濟天,50歲,跟孟兵糧有過一麵之交,孟兵糧對此人印象不錯,於是緊趕幾步,過了木橋,抱拳施禮:“齊掌櫃好。”

齊掌櫃見是知縣大人,忙施禮道:“縣長也來了,我說今天的雲水間怎麽飄著一層祥雲呢。”

幾個人說著話便往前去,話都是麵子上的,說得也中肯,不過礙於雲水間的森嚴,不敢說得張狂,倒是裁縫鋪的劉裁縫,大約還受著昨晚那出戲的感染,說著說著又把話頭引到了兩個新角上。孟兵糧有點不高興,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是不該提什麽戲子的。

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槍實彈前來引路,幾個人便閉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處去。

這邊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著齊掌櫃他們,他在心裏是對齊掌櫃等人抱有微詞的,對少司令屠蘭龍召集這些人開會,也頗有成見。“都什麽時候了,還跟這些人嘻嘻哈哈,國難當頭,最最不可靠的,就是這些見錢忘義者!”

屠蘭龍九點整準時來到會場,會場裏鴉雀無聲,孟縣長他們一進會場,就被維持會場秩序的顧善義手下分到了兩邊,掌櫃們坐一邊,縣、裏、巷三級長官坐一邊。米糧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除了軍隊管轄,縣上還有地方治理機構,縣長孟兵糧自然是最高行政長官,他下麵,又按街道或轄區分了十二個裏,每個裏公選一名裏長。

裏下麵是巷,巷長便是這條巷子裏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裏長提名,巷子裏的市民表決通過。

至於米糧城之外的村鎮,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樣的模式:

聯保製。保長和甲長是維護一方秩序的行政長官,也是跟縣府和司令部密切溝通的紐帶。今天這個會,屠蘭龍沒通知保甲長,來不及。

掌櫃和地方官中間,坐著11集團軍團以上將領,跟孟縣長和齊掌櫃們相比,將領們的坐姿就讓人敬佩。

孟兵糧盡管坐在最前排,但他還是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將領們這一天全都穿著美式製服,臉上是統一的肅穆的表情,他們雙手捧著軍帽,靜候最高司令官屠蘭龍的到來。

屠蘭龍剛一出現,顧善義的聲音就響了:“總司令到!”

隻聽得耳邊刷一聲,剛才還正襟危坐的將領們全都起立,用洪亮的聲音喊:“總司令好,歡迎總司令訓話!”

孟兵糧一陣緊張,這是他出任米糧縣縣長後第一次參加如此規格的會議,有關會議的禮節還有該注意的事項,他一點兒也不知。

昨天晚上,他沒去看戲,他估計最近軍部肯定有行動,於是專門叫來縣府裏負責政務的老王,想向他討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師範學校一名年輕的女教師搞得火熱,自己的家也顧不上,政務自然就更顧不上。

老王隻是簡單而潦草地告訴他一些常規性的禮節,就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師幽會了。這陣兒,孟兵糧就有些惶亂無措,好在他也是見過世麵的人,情急中便也學將領們那樣,附和著喊了一聲。

屠蘭龍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聲音,目光一側,瞟了他一眼。

不過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糧有點吃不準。直到屠蘭龍說了聲“請坐”,他才誠惶誠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應過來,身後的裏巷長包括另一邊的掌櫃們,剛才全都是發了聲的,他們看起來遠比他熟悉這一套。

屠蘭龍開始訓話:“各位弟兄,米糧城各位地方長官,商界朋友們,今天屠某將大家緊急召來,不為別的,就是想跟大家見個麵,順便跟大家商議一些事。”屠蘭龍說到這,臉上的表情動了動,比剛進門時溫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他掃了一眼會場,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糧這邊一瞥,接著道,“屠某到米糧城已一月有餘,按說早該跟大夥碰個麵。

隻是屠某初來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見麵雖說有些晚,但終還是見了,屠某在這裏向大家賠個不是。”

孟兵糧心裏一鬆,傳說中威嚴駭人的屠蘭龍,看來還是挺親切的嘛。

“今天請來的,有縣長、米糧城的裏巷長,還有各位掌櫃,當然,也有我11集團軍的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縣長外,諸位都是義父多年的朋友。米糧城在義父和諸位的共同努力下,堅持自治,實現了軍民同樂,在我泱泱中華國土上,也算是一個奇跡。如今義父突然故去,承蒙閻長官和戰區司令部的厚愛,蘭龍走馬上任,接過義父肩上的重擔,蘭龍定當發憤圖強,繼承義父遺誌,跟諸位一道,將米糧城包括整個米糧山區治理得更好、更繁榮。”

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帶頭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大家先別鼓掌,掌聲稀落後,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團軍跟山上的共軍72團發生了一些小摩擦,槍火驚動了父老,對此蘭龍深感內疚。米糧山在義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樂業。山區五縣,縣縣修路築橋,村村墾荒屯糧,百萬民眾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稱兩重天。義父生前曾有遺誌,要讓米糧山米糧城的百姓過上衣食無憂的太平日子,這個遺誌,蘭龍把它接過來了。蘭龍定當盡心竭力,為米糧山五縣百萬民眾服務,對外攔截賊寇,不讓一槍一炮驚擾米糧山。對內加強自治,實現軍民同樂。”

台下又響起一片掌聲,這次帶頭鼓掌的,是齊掌櫃。

屠蘭龍再次擺手,示意大家別打斷他,齊掌櫃不合時宜地喊了一聲:“少司令說得好!”

馬上就有人過去,半是警告半是勸阻地讓齊掌櫃噤了聲。

“蘭龍說這番話,並不是想表白什麽,米糧山是五縣百萬民眾的米糧山,米糧城是大夥的米糧城,蘭龍一介武夫,管理民眾治理鄉村怕是不行,但,蘭龍將會跟11集團軍的弟兄們一道,誓死捍衛米糧城的安寧,保證米糧城不受外敵侵犯!

“借這個機會,蘭龍鄭重宣布,從今日起,城內各商戶,要按時開店,照章經營,不論外麵發生什麽事,隻要炮彈沒落到米糧城,各商戶就得盡好商戶的職責,讓百姓能按時按需買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集團軍司令部將抽調專門力量,配合商會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給安全,望商會各會長、商界各朋友齊心協力,同舟共濟。學校、醫院、

公共服務部門要恪盡職守,不到軍部下達命令,不得無故停課停工,違者,一律軍法處置。”

屠蘭龍的臉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別人預感到什麽。

會場氣氛刷地變得沉重,大家臉上全都染了霜。

這些天的傳聞已讓米糧城變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縫鋪劉裁縫幾個,怕是沒有誰不把這些傳言當回事。

現在經少司令這麽一說,好像災難立刻就要來臨。

台下響起一片嗡嗡聲,掌櫃們交頭接耳起來。

屠蘭龍頓了片刻,他知道這番話講出去,台下一定會亂。

他就是想讓大夥心裏緊一緊,老司令治理米糧山區這些年,整個米糧山區簡直是太平盛世,人們心裏的那根神經早就鬆懈甚至麻木了。

他到米糧城一個多月,五峰嶺上炮聲震天,狼煙滾滾,米糧城內照舊鶯歌燕舞。這不行,這種日子必須改變,必須讓每一顆心都隨著炮聲緊起來。

但,緊得有緊的分寸,緊而不亂,緊而不慌,才是屠蘭龍想要的結果。他咳嗽了一聲,繼續道:“諸位,我屠某這樣說,並不意味著天下要大亂,這些天五峰嶺的炮聲已經停了,共軍72團在我43旅的猛烈攻擊下,已完全喪失戰鬥力,不日,他們將乖乖地退出米糧山,到他們該到的地方去。

至於其他方麵的傳言,相信諸位自會有判斷力。

蘭龍在此想說明的是,11集團軍有能力有信心對付一切外來之敵,米糧城的安寧與繁榮不可摧,米糧山區的太平日子不可摧。

對所有進犯之敵,蘭龍定叫他有來無回!”

說到這兒,他啪地收住話頭,目光冷峻地掃了一眼會場,聲音洪亮地道:“下麵我宣布,鑒於43旅在抵抗共軍72團進攻中的卓越表現,司令部決定,任命43旅旅長苟貴堂為11集團軍暫7師副師長,任命43旅副旅長程運升為43旅旅長!”

屠蘭龍一連宣布了幾項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麵幾個團都進行了人事變動。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連苟貴堂他們也沒想到,好運會在這一刻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要知道,在過去5年裏,11集團軍沒進行過一次人事變動,屠老司令隻知道讓他們安享太平,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個扛槍吃糧的人,心裏都是惦著前程的,特別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軍人一生的追求啊。

就這麽一會兒,原來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點到名的人,又有哪個不激動?就算那些沒點到名的,一聽這樣的好消息,也難以自禁地跟著激動起來,畢竟,這一刻起,他們心裏又有新的盼頭了啊!

於是,剛才還沉悶壓抑著的會場,立刻爆發出潮水般的掌聲,這一次,是由中間坐著的將領們發出的。掌聲中,那些被點名晉升了的,一個個刷地站起來,敬著標準的軍禮,然後邁開矯健的步伐,走上台去,從少司令屠蘭龍手中接過晉升狀。

屠蘭龍用這樣一種方式,掀起了會議的**,也讓剛才盤旋在諸位腦子裏的種種疑惑和恐懼,煙消雲散。

會後,屠蘭龍特意讓副官騰雲飛叫住了縣長孟兵糧。

孟兵糧心裏藏著一百個不解,屠蘭龍為什麽對駐守在劉集的12師隻字不提,為什麽對72團進入亂石崗子這麽重大的軍事行動保持緘默?

還有,日本人已確確實實占領了穀城,關於特遣隊的種種傳言,已讓他這個縣長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會議上,屠蘭龍卻視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絕對的把握,還是……

等他走進六號廳,看到一臉心事的屠蘭龍,心裏的疑惑豁然就解開了。原來剛才那出戲,是演給大家看的,屠蘭龍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見他這個縣長上。

這個上午,就在齊掌櫃們口若懸河地在家眷麵前誇讚少司令屠蘭龍時,雲水間六號廳,上任不到兩個月的縣長孟兵糧跟少司令屠蘭龍之間,卻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談話。說它艱苦,並不是兩人之間缺乏共同話題,更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麽信念或主義上的分歧。

作為老司令屠翥誠千裏迢迢從大同請來的縣長,孟兵糧跟屠蘭龍之間,有著一種先天性的相知相融,況且,孟兵糧在大同從政十餘年,屠蘭龍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對屠家這一對父子,他隻有敬重的份,從不敢心生雜念。

屠蘭龍呢,雖說到米糧城一個多月,沒有登孟兵糧的門,今天這會,也沒給孟兵糧足夠的尊重或臉麵,但,心裏,他是敬重這個縣長的。

義父活著時曾跟他說過一句話,是在請到孟兵糧之後的一個晚上,深夜電話裏,義父突然說:“知道麽,蘭龍,這次我為米糧城請來了一個寶貝,拿我的十萬大軍換都值!”

一介書生能值十萬大軍,可見這個書生的力量!

況且,早在傅將軍那裏,屠蘭龍就聽過孟兵糧的大名,他可是當今不可多得的治國之才啊。

談話所以艱難,是他們二人將要共同麵對的時局還有米糧城即將來臨的災難,這個話題豈止是沉重,它讓米糧城軍政二界兩位最高長官都有點發不出聲音了。

不過這場談話,最終卻改寫了米糧城的曆史!

意外並沒有止於那場會。

會後第二天,人們驚訝地發現,從1號路開出來一列整齊的車隊,繞過紫騰花園,穿過雲水間前麵那座石橋,往米糧師範學校那邊去了。位於米糧城上壩子的師範學校內部,一大早就開始了忙碌。早上七點鍾不到,縣長孟兵糧就差管政務的老王來到學校,跟剛剛鍛煉完身體的汪校長說,少司令今天要視察學校,要跟孩子們訓話。汪校長一聽,頓時慌了,昨天那個會,汪校長沒接到通知,倒是教國學的曾夫子很體麵地去了雲水間。曾夫子回來後,滔滔不絕講了三個小時,包括少司令每一個手勢,中間有幾聲咳嗽,目光朝誰身上掃了一眼,他都講得細致。曾夫子特別提到,他帶頭鼓的那次掌。

“掌聲如潮啊,像少司令這等英雄,就該得到我們的掌聲,普天下的掌聲。”

曾夫子說這話的時候,兩隻手很熱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卻很是同情地望著汪校長。汪校長老了,去冬他剛剛過完60歲生日,原本想退下來,但苦於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業業堅守在校長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裏就有了一種不好的想法。

為人師長麽,怎麽能這樣?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長就得硬著頭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絕講了三小時,他洗耳恭聽了三小時。聽完,他就覺得,少司令可能要讓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負責政務的老王卻沒這麽說,他要求汪校長立刻召集全校教職員工,一個小時內做好準備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來。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員商量一下?”

汪校長帶著恭敬的口氣問。

“跟他商量什麽,你是校長,今天這活動,由你全權負責。”

老王說。

“哦,我明白了。”汪校長這麽說了一聲,丟下老王,邁著穩健的步伐,號召他的教員和弟子們去了。

半小時後,縣長孟兵糧帶著縣府一班人來到學校,這時節,汪校長已把學生集中到操場上,開始訓話。

米糧師範學校分男女二部,中間隔一道牆,但牆上有門,平日是鎖著的,嚴禁男生到女子部那邊去。同樣,女生要想到男生部這邊來,也得經校務長批準。遇有重大活動,那道門就會敞開,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長操著一口地道的米糧話,人雖是老了,訓話底氣卻很足,當然,剛才老王那句話,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氣。

汪校長訓的是校規校紀,師道尊嚴。這對他來說,是拿手好戲,學子們聽起來,卻有點陳舊。說實話,今天這一操場學生,都是想聽聽有關日本人的話題。日本人占領穀城,激起了學子們心中巨大的憤慨,學子們關心的是,下一步,米糧城怎麽辦?駐紮在米糧城的11集團軍,會不會也學126師137師那樣,不放一槍就把城交出去?

但是汪校長沒談這些,他慷慨陳詞,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

大談米糧師範學校的辦學宗旨。汪校長有個良好習慣,訓話的時候,眼裏是看不到別的風景的,就連孟縣長來了,他也照樣看不見。倒是曾夫子極殷勤地跑過來,跟孟兵糧縣長施禮問好,順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點消息也沒有?”

孟兵糧擺擺手,示意曾夫子別幹擾會場。不大工夫,汪校長的話訓完了,回過首,發現了孟兵糧。

汪校長客氣地要請孟兵糧跟同學們訓上幾句,孟兵糧謙遜道:“還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資格跟師範學校的學生訓話?”

九點過一刻,車隊出現在校門口,車子還未停穩,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親自為少司令打開車門,被搶先一步趕到的手槍隊長攔住了。手槍隊長姓吳,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員戰將,如今留在少司令身邊的老人手,可能就一個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團各旅任職去了。

操場兩邊的樂隊在教務長的指揮下,奏起了歡暢的音樂。

有同學帶頭高呼:“歡迎少司令,歡迎屠將軍!”

眾師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蘭龍走上前去,同樣出乎意料,屠蘭龍先是脫了軍帽,極為端正地給操場裏的同學們躹了一躬。這一躬躹的,當下就有學生發出驚訝聲。

汪校長在邊上急著做手勢,想製止同學們的噪音,屠蘭龍衝汪校長這邊掃了一眼,表示沒關係。

等操場上的聲音靜下來,屠蘭龍雙腿啪地一合,站得筆挺,喊出的聲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師長,同學們:今天,是蘭龍第一次到貴校。貴校嚴謹的辦學方式和科學的教育理念,蘭龍早有耳聞,作為米糧山區五縣三川九十二溝唯一的一座師範學校,也是米糧山區的最高學府,師範學校有著光榮的傳統,也培養了一大批棟梁之才。眼下在11集團軍內部,就有貴校培養出來的精英。在米糧山區各個行業,甚至在中原,在全國,貴校走出來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這說明,米糧師範已成了中華民國教育行業的佼佼者。蘭龍今天來,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見個麵。二來,也是想給大家鼓鼓勁。

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帶領下,精誠團結,恪盡職守,教員以師德要求自己,教好書,育好人。

學子當以發奮讀書為己任,勤奮苦讀,早日成才,報效國家。”

會場一開始是平靜的,甚至有幾分莊嚴和肅穆,因為走進學子們眼裏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學子們心裏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聽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訓了十多分鍾,仍然不提眼下最緊要的形勢,學子們就有些不滿了。說不滿也許不妥,學子就是學子,他們現在最最關切的,就是前方局勢,還有米糧城即將麵臨的危機。

屠蘭龍還在台上聲若洪鍾地訓導著,台下就有學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帶頭呼口號的是一女生,個頭長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別的學生高出整整一個頭。身材顯得略有些單薄,不過她的聲音真可謂洪亮。經她一呼,操場上的同學們全都響應起來。

“我們要抗擊日寇,我們要保家衛國!”

“打倒日本軍國主義,誓死保衛米糧城!”

“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去,還我河山,還我中華!”

一時間,群情振奮,呼聲震天,反把孟兵糧跟站在旁邊的隨行軍官們驚住了。屠蘭龍驀地收聲,頗有意味地衝同學們掃了一眼,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訓話。

手槍隊隊長吳奇走上前,想平息這不期而至的囂亂場麵,屠蘭龍擺擺手,示意吳奇不要亂來。曾夫子見狀,以為屠蘭龍被同學們的呼聲感動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聲呼起來:“泱泱中華,不容侵犯!國難當頭,匹夫有責!”

汪校長見狀,駭得麵無血色,屠少司令話還沒訓完呢,學子們這樣做,等於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著腰,踉蹌著步伐,惶惶不安地來到屠蘭龍麵前:“你看這,你看這……”

屠蘭龍沒理他,目光熱烈地盯著那個帶頭呼口號的女生,臉上的表情一動一動。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著學子們,朝校外走去。這中間,就有同學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橫幅或標語,嘩啦啦地抖開,場麵不隻是熱鬧,甚至有點壯觀了。

手槍隊隊長吳奇大約從屠蘭龍臉上看出什麽,悄然地退到了一邊。曾夫子這一天算是風光了一次,他領著師範學校全體同學,走上街,沿著中心大街,一直把聲勢造到了廣清大街那邊。

若不是後來他老婆突然跑進人群中喚他,說家裏出了要事,他可能還要帶著同學們往響水街那邊去。

屠蘭龍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學們當麵質問他為何不積極抗日的尷尬。

等學生們全都走出校園,屠蘭龍掉轉目光,問汪校長:“那個女生叫什麽?”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蘭龍似乎覺得這名字耳熟,一時又記不起在哪兒聽過。不過,他在心裏牢牢記住了那個個頭奇高長相出眾的熱血女生。

學生遊行並沒打亂屠蘭龍的計劃,接下來,屠蘭龍到了許多地方,包括大和錢莊和恒通米店。在恒通米店,屠蘭龍仔細詢問了米店的存糧情況,得知包括恒通米店在內的大大小小的米店與糧店事實上並無多少存糧時,屠蘭龍的目光陰了,他把孫掌櫃叫到一邊,問:“你估計米糧城所有米店和糧店的存糧加起來,能保證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糧?”

孫掌櫃想了想,道:“這個嘛,算起來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證半個月沒啥問題。”

“半個月,扯什麽淡?”屠蘭龍火了,他沒想到,號稱米糧之山的金米糧,居然隻能保證市民半個月的口糧。

他掉頭瞪住孟兵糧,用嚴厲的口氣道,“傳我的話,今天起,五縣三川所有糧店緊急調糧,缺車給車,缺人給人,沒錢到軍部領,調不夠兩年的糧食,拿你這個縣長是問!”

孟兵糧打了一個哆嗦,屠蘭龍突然發火,是他沒有想到的,不過這火發得好,如果不是屠蘭龍親自到糧店,他這個縣長,也不知道米糧城內究竟有多少糧。

孟兵糧旋即將工作安排給管政務的老王,老王急吼吼地去了,沒走幾步,就聽屠蘭龍在後麵喊:“回來!”

老王隻好掉轉頭,目光不安地望住屠蘭龍。

“你一個人去有什麽用,老洪,帶他去軍部,你倆把這事做好。

縣長孟兵糧心裏,對少司令屠蘭龍就有了另一種看法,誰說他隻會帶兵打仗,他的心細著哪!

他這個縣長都沒考慮到的問題,屠少司令考慮到了,而且考慮得非常周全。備夠兩年的糧食,這說明,對未來這場戰爭,屠蘭龍考慮得比誰都複雜,也艱苦。

想到這一層,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穀城方向看了看。

屠蘭龍判斷得沒錯,鬼子一天兩天不會撲過來,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糧城不比穀城,11集團軍也絕不像126師、137師,崗本會在穀城做足夠的調養,直到他認為有能力對付屠蘭龍。

這是上天賜給他和屠蘭龍的絕好時間,這段時間如果抓不住,要想消滅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話。

孟兵糧忽然就覺得肩上擔子重了許多。

下午兩點,上街遊行的學生隊伍散去不久,屠蘭龍的車隊又來到大壩器具廠。

大壩器具廠位於米糧城最北端,邊上就是滔滔不絕的女兒河。

這個廠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駐紮到米糧城後,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樣東西:槍炮。

11集團軍素來獨來獨往,既不靠蔣委員長,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將軍和閻長官他們,也是一腳親一腳遠的,說打時打,說和時和,要想指望從他們手裏得到武器,笑話!

屠老司令以前還有個秘密渠道,可以搞來閻長官和傅將軍他們都搞不來的槍支彈藥,後來這個渠道被蔣委員長發現了,一怒之下槍斃了6個人,把這條路給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著,能不能自己造這玩意兒?等到了米糧城,看到米糧城有一家農具廠,屠老司令笑了。他帶著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後又輾轉去了趟上海,回來後笑眯眯地跟手下說:“我還以為造槍有多難,原來不難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糧城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糧城差不多嘛,他們憑啥能造出那麽好使的家夥,不就是手裏有錢麽?我守著女兒河,守著米糧山,還能被錢困住?姥姥的,傳我的話,從今兒起,凡是織布的,每天多織一尺獎一張棉票,多織一丈獎一斤大米。弄絲綢的,弄多少軍部收多少,價錢比市麵上抬高一倍。種煙土的,隻要敢種,我屠翥誠就敢收,保他們吃得好,穿得好。

但有一條,哪個敢自己吸煙土,統統給我吊城門樓子上,曬他狗日的一個月。隻種不吸,我要拿它換鋼管!”

這道命令下去,極大地調動了米糧山區百姓的生產積極性,一時,種煙土的開始四處墾荒,誰搶得了土地,誰就搶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兒女可以優先入學堂,出了學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職,到縣衙吃皇糧的可能都有。那些織布弄絲綢的,更不用說,一年下來,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賓。齊掌櫃孫掌櫃錢掌櫃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發跡的,發跡不隻是有錢,還有地位,逢年過節,可以像貴賓一樣到梅園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們打牌,這等好事,了得。

原來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鐵絲網,平地起樓似的,蓋起了一幢幢樣式別致的庫房。那些個日子,天天有車輛還有馬隊從米糧山四周湧來,天黑時分,人不知鬼不覺地開進器具廠。原來隻有一個煙囪的農具廠,一下子多了五個煙囪,那些煙囪修得跟炮樓子似的,又高又威風。站在遠處一看,就像六架鑽天炮,一下就讓米糧城神氣了。

這還不算,此後三年間,11集團軍不斷有弟兄被調進器具廠,隔段時間換一撥,幹幹淨淨進去,灰頭土臉出來,外人壓根不知道他們進去做什麽。

這些士兵出來後嘴巴格外地緊,就是親娘老子問,也不說他們執行了啥任務。秘密是在三年後被一獵人發現的,獵人到紅水溝那邊的奇女峰打獵,誤進了十八洞,兩天後從洞裏摸出來,嚇得掉頭就往回跑。人們問他跑啥,他說了不得呀,黑壓壓一洞,全是槍炮。

據此,米糧城的人猜測,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廠,是執行一項特殊任務。

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時興起還是從長遠考慮,竟然異想天開,派兵從器具廠挖出一條地道,直通河那邊的奇女峰。據說,三年時間,他已把半個奇女峰挖空了,裏麵除了彈藥庫,還有備戰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連戰時屠老司令的指揮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

這消息極大地震動了米糧城的百姓,也震動了五縣三川那些有正義感的人們,紛紛伸出大拇指,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糧人著想啊,想想,戰事真要打起來,我們不用跑,往山洞裏一鑽,吃有吃,喝有喝,過去就連皇帝老兒也沒做過這事啊。”

叫好聲中,老司令屠翥誠裝得穩穩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不過,通往奇女峰的那條道是徹底戒嚴了,沒有司令部簽發的通行證,誰也休想進去一步。

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劉米兒之間,還鬧過一場不愉快,劉米兒認定,奇女峰是她先占的,她上山稱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過她的米字旗,地盤是她的,管轄權自然也在她,11集團軍不該出爾反爾,置雙方達成的君子協定於不顧。屠老司令懶得聽她說這些,他到米糧城,對土匪劉米兒是極其寬容的,一沒滅她,二沒收編她,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糧山人,況且又是女流之輩,拉那麽一竿子人不容易,隻要劉米兒不跟11集團軍作對,不擾民,不搶劫,別的,都由著劉米兒。劉米兒卻不管這些,她認定屠老司令是仗勢欺人。

“欺負我人少是不,還是欺負我紅粉團沒男人?”

劉米兒望也不望,振振有詞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樂了:“我當你有多大胃口,原來是那十八個洞洞,好,你想占盡管占去好了,我腳步也不送,這總行了吧?”

見劉米兒還不開心,屠老司令納悶道,“丫頭,你一向也是講理的,怎麽今天非要跟我鬧別扭呢?”

劉米兒賭氣地往椅子上一坐:“我聽她們說,你從下麵打了洞,想把我紅粉團一鍋端掉。”

“混賬!”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裏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聽不得這種話。

“我說丫頭,你當我屠翥誠是什麽人?從下麵打個洞,我屠翥誠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話說在了這兒,如果說在別處,丫頭,我手裏這把左輪,沒準就要走火了。”

“你敢?!”劉米兒雙眉一挑,粉腮一鼓,裝作毫不畏懼地站起身,不過那雙眼睛,卻是水汪汪的。

屠老司令雖是氣惱,卻拿她沒辦法,自他到米糧城,沒少生這丫頭的氣,為紅粉團和劉米兒傷的腦筋,已經夠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這些消化掉,求同存異,這是他交友的原則,不欺弱怕強,這是他處世的原則。

從他改口叫劉米兒丫頭那天起,他心裏,其實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還有點,還有點什麽呢,屠老司令說不明白,也許,所有的氣惱和寬容都融在“丫頭”兩個字裏麵了。

屠老司令嗬嗬笑笑:“我說丫頭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頂嘴,頂得好,你不頂,我還悶得慌。不過頂歸頂,話我還要說,往後那些沒屁眼的話,少聽。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打仗靠的啥,靠的是手中的槍炮,靠的是弟兄們不怕死的那股拚勁。

那些偷偷摸摸亂七八糟的勾當,我屠某不幹,丫頭你也少幹。”

“那你真沒打洞?”劉米兒臉上綻出了笑,雙眸閃著晶瑩,語氣俏皮地問。

“又來了不是?不談這個,喝茶,喝茶,這可是上好的黃山毛峰,我平日舍不得喝的。”

劉米兒是聰明人,話到這份上,再也用不著問,詭譎地一笑,捧起茶盅,極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動作,忽然間就像是大家閨秀,讓屠老司令癡望了好久。

劉米兒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這方麵的能耐了。

其實從上海回來,屠老司令對大壩器具廠到底能造啥,精致到啥程度,心裏就有了底。憑啥?

他從上海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帶著一班人回來的。

打仗平天下,靠的不隻是前麵那兩樣,還有重要的一樣,屠老司令沒跟丫頭說。

這一樣就是他花重金從上海一家兵工廠請來的三位師傅,其中一位還是留過洋的!

有了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腦瓜子,小小的大壩器具廠,就讓所有操持槍炮的人驚得咋舌了。

送給劉米兒的那兩把左輪,還不是大壩器具廠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製的左輪拿出來,怕是嚇得丫頭要大叫。至於炮,那就更不用說了。按屠老司令的話說,炮是槍械裏麵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輪,造得跟美國佬的一模一樣,天下啥樣的炮,就都能造。事實上,那個時節,大壩器具廠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讓人驚歎。隻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鎖了這個消息,就連一直想窺探到機密的閻長官,也讓他一次次地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