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各懷心事

對手間的見麵往往是尷尬的。

盡管譚威銘早就吩咐下去,如果沈猛子真能赴約,12師一定要以禮相待。沈猛子也確實受到了禮遇。剛過馬頭橋,他就被恭迎在那裏的117團團長侯四請到了車上。“大當家的,又遇麵了啊。”侯四的嗓子依舊那麽尖細,這人打起仗來勇猛無比,調兵遣將不比白健江差,說起話來,卻總是改不了一副娘娘腔。而且年歲越大,他的娘娘腔越濃。

沈猛子還能依稀記得,當騎兵營長那會跟侯四的一些過節。

對帶兵吃糧的人來說,今天打明天親是常事,用不著驚奇。

他跟侯四交過手,真刀實槍地幹過。後來也合過,一同對付閻長官旗下的第六師。但這些都是過去,至少是十年前的事。這十年,侯四安安穩穩在譚威銘手下坐享太平,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沈猛子卻風裏雨裏,一天也沒清閑過,仿佛上蒼注定要他在風口浪尖上過日子。侯四將沈猛子請上車,自己也躬身鑽進了甲殼蟲一般的黑色小車內。

一排警衛兵啪地合起手中的槍,很像回事地為他們讓開了道。

沈猛子發現白健江並沒跟上來,疑惑地皺了皺眉,侯四馬上心領神會地說:“不好意思,師座就請你一個,先讓白老弟委屈委屈吧。”隔著車窗,沈猛子看見,白健江被117團的人請到了馬頭橋邊一排平房裏。

沈猛子倒是不怕,好歹他懷裏揣著譚威銘那封信,就算沒,侯四也不敢把他和白健江咋樣。這些年,單刀赴會的事還少麽?不過此時坐在車上,心裏卻是另番滋味。同樣吃糧當兵,同樣帶兵打仗,境遇竟是如此的不同。瞧瞧侯四,一身筆挺的美式軍裝,兩邊各掛一把20響,出入都坐上甲殼蟲了。再看自己,就有點叫花子的味道。

侯四大約是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

都說大當家的這些年混得不錯,我看也是嘛。”

沈猛子剛要說他嘴乖,侯四又多了句嘴,“跟著共產黨幹,味道如何?”

“少放屁!”沈猛子帶點霸道地斥了一聲侯四,其實在心裏,他是感激侯四的。一個跟自己為過敵為過友的人,時隔多年,還能記得他當年的雅號,並能自然地稱呼出來,證明侯四心裏,他沈猛子還是有些分量的。但願,譚威銘也能學侯四這樣,多少記點過去的事。

想到這兒,沈猛子微微閉上眼。其實閉眼是做個樣子,讓侯四看。這種時候睜大雙眼,左顧右盼是很讓人忌諱的,也會讓人小瞧,侯四怕也不希望他這樣。閉上眼就不一樣,至少能消除侯四心裏的警戒,給他安全感。

但那雙眼實際是閉不上的,就算真合上,眼縫間還是能射出一道光,車窗外的一切,該收進眼底的,照收不誤。沈猛子發現,劉集就是劉集,說它是世外桃源,一點不為過。馬頭橋那邊的五峰嶺剛剛才息了戰火,硝煙還未散盡,馬頭橋這邊,日本人的鐵蹄正踏血而來,戰火隨時都有可能將這座集鎮點燃。沈猛子看到的,卻是另番景致。街道兩旁的商鋪,一大早便全開了,夥計穿著大褂,手提白毛巾,笑嗬嗬站在門口,嘴裏不時吆喝上一兩聲。

賣早點的小攤主在熱氣騰騰的鍋前豪邁地叫著:“

豆漿油條大麻花,劉家豆腐燒鍋餅。”那聲音,那味兒,讓沈猛子升騰起一股欲望,真想跳下甲殼蟲,美美來上它三碗。山上這些日子,他可是沒吃過一頓飽的。

唐培森不但在槍把子上算計他,腸胃的算計也令他夠受。

軍餉扣得那個緊喲,都說不出口。但他得忍。

從被18集團軍收編那一天起,沈猛子就再三提醒自己: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沈猛子是有抱負的,不在乎一時的榮辱與得失,更不能小肚雞腸地跟唐培森斤斤計較。72團圖的是大業宏圖,沈猛子雖不善高談闊論,心裏,對自己和自己的弟兄,卻有一個清晰的目標。他相信,終有那麽一天,他和72團的弟兄會讓世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啊

車子拐過臨河大街,朝綠樹成蔭的廣清路駛去。

沈猛子已聞到了譚公館那股冷森森的味道。

12師師長譚威銘在公館第二道大門的石階上迎接了沈猛子,這天的譚威銘一身便裝,長袍短褂穿在身上,頗像個走江湖的。大約他是刻意要表現自己的親切與隨和,臉上也著意染了一層笑容。

“沈團長大駕光臨,兄弟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他一邊作揖一邊笑迎上來。

沈猛子抱拳道:“譚兄客氣了,我沈猛子不才,今日多有打擾。

“哪啊,沈兄,我譚某可是盼你好久了。”兩人一邊熱情地寒暄,一邊往裏走,仿佛他們是老朋友似的。其實,過去的歲月裏,72團跟12師也有不少摩擦,但那時是各為其主,沒辦法。

局勢發展到今天,他們已顧不上計較。必須得放下前嫌,一致對外。這是譚威銘在信裏寫的話。沈猛子相信,譚威銘不會跟他玩心眼,他跟自己一樣,現在都玩不起。

侯四和耿副官緊隨身後。也許他們同樣意識到了危機,臉色繃得一個比一個緊。戰爭就是這樣,它能忽然間讓太陽沉落,讓山河失色。

跟街上老板們逍遙自在的情景比,譚公館就是另一種氛圍。

戒備森嚴自不用說,這裏的每一絲空氣,都充斥著火藥的味道。沈猛子能嗅到,譚威銘惹上了麻煩,這麻煩怕不隻是日本人將要到來這麽簡單。

他努力裝出渾然無覺的樣子,怕自己的敏感引出譚威銘不必要的警惕。這個時候,稍稍的猜疑都會導致更大的麻煩。

穿過警衛兵把守的雕木長廊,繞過花園,譚威銘的作戰指揮部就到了。跟屠老司令一樣,11集團軍師以上的指揮官都是把指揮部設在自己家裏的,譚公館說到底就是12師師部。譚威銘停下腳步,做了個請的姿勢,沈猛子再次抱拳,爽朗地道:“

譚師長就是譚師長,你這院子,讓兄弟我開眼界了。”

譚威銘謙虛地一笑:“這都是老司令的恩愛,譚某哪有這能耐。

出乎意料,侯四跟耿副官並沒跟進去,沈猛子大步跨進譚威銘的書房時,侯四跟耿副官啪一個立正,分站在書房兩側,為他們擔起了警戒。

一進屋,譚威銘的臉色立馬陰下來,不像剛才院子裏那麽趾高氣揚,也決然不見一絲談笑風生的顏色。譚威銘帶著滿腹的心事道:“沈兄,小弟這次請你來,有要事相談。”

沈猛子從譚威銘臉上看到一種誠意,這股誠意忽然間打動了他,像譚威銘這樣的人,是很少給別人低頭的,也很少用如此懇切的態度跟別人說事。看來,他遇到的麻煩不小。

“譚兄,你就甭客氣了,有啥話,請講。”

“沈兄,按說你我兩軍正在交戰中,譚某是不該私自向你發出邀請的,但情況緊急,譚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周到處,還望沈兄能海涵。”

“譚兄千萬別這麽說,昨晚收到你的信,我和弟兄們非常感動。

眼下日寇的鐵蹄已踐踏了我中華半壁河山,強敵麵前,我們真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我們的槍,不應該老是對著自己人啊。”沈猛子由衷地說。

譚威銘長歎一聲:“都說沈兄不簡單,聽你此言,我譚某心裏高興,高興啊。”

沈猛子客氣道:“譚兄再客氣那就見外了,兄弟我是帶著一片誠心來的,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好!”譚威銘重重說了一聲,親手為沈猛子斟上茶。他沒想到,沈猛子能如此直接,讓他省了許多套話、虛話。

譚威銘原本也是一個不愛說虛話套話的人,敢在戰火中寫信請沈猛子來府上,一是顯出他的膽略與誠意,更重要的,是他對沈猛子的把握。譚威銘心裏,72團團長沈猛子是個英雄,對英雄,他譚某向來敬重。

“那我就直言了?”譚威銘又客套了一句。畢竟,兩人過去是敵人,現在也是對手,忽然間要掏心窩子,譚威銘還有點不適應。

沈猛子大度地笑笑,喝了一口茶,等待譚威銘把話講出來。

“沈兄,情況不妙啊。”譚威銘重騰騰地道。沈猛子心裏一驚,譚威銘的這聲不妙,一下就把他的心提高了。

“不瞞你講,穀城於兩天前已經失守,負責守衛穀城的126師和137師早在一個月前就跟日本人達成協議,不但一槍未放,走時,連工事都留給了日本人。”

“真有此事?!”沈猛子騰地起身,事情還真讓他給猜中了,“狗娘養的,敢做漢奸!”

譚威銘苦苦一笑:“如今國難當頭,作各種選擇的都有。

126師和137師采取自保,表麵看,是為兩個師的弟兄找了條活路,實則,是引狼入室。穀城一丟,等於是防線決了口,眼下日本人正在集結大部隊,秘密向我米糧山區進犯。小日本的野心,是想占領米糧山,進而在整個中原為所欲為。”

“小鬼子想得美。我沈猛子寧可戰死,也絕不讓腳下的土地丟掉半寸!”

“沈兄所言極是,國共之間是家事,日本人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譚威銘坐下身,目光殷切地望住沈猛子。

“譚兄說得對,小日本不除,國無寧日!”

“沈兄啊,譚某請你來,就是想共商抗日大計。”

“譚兄有何見教,請講。”兩個人三言兩語,就把彼此的隔閡消除了。沈猛子是明白人,大敵當前,首要的任務是把雙方之間的籬笆牆拆掉。這道籬笆橫在中間,心裏堵,特堵。

“沈兄啊,知道小日本為啥不急著攻打米糧城麽?”

譚威銘忽然問。

沈猛子搖頭,對於穀城那邊日本人的舉動,他知道得真不多,信息遠比譚威銘閉塞。

“譚兄,既然話攤開了,有啥疑惑盡管講出來,你我之間,不必藏著掖著。”

“沈兄果然是痛快人,譚某絕不是藏著掖著,隻是有些話,譚某真不好講啊。”

“譚兄--”沈猛子皺起了眉頭,他從譚威銘臉上,看到一股不祥,不知怎麽,他忽然就想到了屠蘭龍,莫非?

“沈兄,據我掌握的情報,已經占領穀城的日本13師團正在跟城內的屠司令秘密接觸。

我的人截獲了一份情報,是13師團崗本中將發給屠司令的。”

“你是說,”沈猛子的心猛地一黑,真是怕啥就有啥。他一咬牙,霍地站起身,“姓屠的敢做漢奸?”

“眼下還不能這麽說,不過崗本詭計多端,這個老狐狸,他知道怎麽挑起內訌。”

內訌?沈猛子忽然就不言聲了。

譚威銘擔心得有道理,米糧山區三股勢力並存,11集團軍內部又矛盾重重,對崗本來說,這就是機會,就是希望。如果能挑起這三股勢力的內鬥,日本人不費一槍一炮,就能拿下米糧山。

自相殘殺!沈猛子再次想到這個詞。這時候他才明白,譚威銘那封信,對化解眼下米糧山區的內部矛盾,多麽重要。

譚威銘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他能放下王牌師師長的架子,主動請沈猛子下山。

沈猛子感激地看了譚威銘一眼,對自己的這位對手加冤家,忽然多了一份敬重。

天黑時分,他們回到了華家嶺。一路上白健江罵個不停,先是罵姓譚的不是東西,居然敢把他拒在劉集外,接著又罵侯四:“狗日的娘娘腔,居然敢跟老子擺譜,哪一天我把他的娘娘腔給徹底打啞了!”沈猛子一言不發,一路上他都在想一個問題:屠蘭龍會不會真的跟日本人做交易?

白健江罵累了,罵得沒意思了,抬頭盯住沈猛子:“大當家的,你倒是說句話啊,姓譚的找你,到底為啥子?”

沈猛子望住白健江,望了好長一會,一甩頭,又往前走了。

白健江恨恨一跺腳:“是晴是陰你總得說一下啊,老繃著臉算什麽本事?!”

沈猛子還是沒說話。

回到臨時指揮部,石潤第一個迎上來:“怎麽樣,政委回來沒?

白健江一把撥拉過石潤:“他回來做什麽,譚師長那兒好吃好喝多的是!”

石潤不滿而又膽怯地瞥了一眼白健江,想說什麽,瞅瞅沈猛子的臉,沒說,咽回去了。

老亂抱著槍,半蹲半躺斜靠在窯洞邊,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

其他幾個營長乖乖地站在窯洞裏,也不敢問,也不敢走出去。

很明顯,沈猛子跟白健江到來之前,老亂正跟幾個營長商量什麽。

沈猛子掃了一眼,扭頭對石潤說:“去,把蘭營長叫來。”

石潤應聲而去。沈猛子又轉向二營長:“那個新來的偵察兵呢,回來沒?”

沈猛子走時,特意跟那個叫陸一川的偵察兵交代過事,他急著想知道結果。

二營長說陸一川還沒回來,沈猛子讓他立刻去找。

二營長望望老亂,老亂一扭頭,佯裝睡覺打起了呼嚕。

二營長不敢猶豫,低頭快步走了出去。窯洞裏剩下六個人時,沈猛子才說:“老亂,起來,有重要情況。”

老亂極不情願地起身,看得出,他對沈猛子跟白健江此行,不抱任何指望,剛才他還牛一般扯著嗓子衝幾個營長吼,怕死的跟著大當家的逃命去,不怕死的,今夜行動,夜赴米糧城,直搗屠蘭龍老窩。

這陣見大當家的頂著一頭烏雲回來,就知道,此行出事了。

沈猛子不理會老亂,沒心情理,也沒工夫理,簡單說了幾句,就宣布一個重要決定。

沈猛子做出的決定讓老亂等人大為驚愕,就連跟他一道去過劉集的白健江,聽完也結了舌。

沈猛子決定,除留三營六營繼續堅守華家嶺外,其他幾個營,搶在天黑以前下山,直接開赴亂石崗子。亂石崗子在劉集邊上,跟劉集隔著一條小河,那兒以前由12師53旅把守,眼下,譚威銘決定把它讓出來。

“行不得,這樣做太冒險了!”白健江第一個說。

白健江是土生土長的米糧人,他對米糧地形非常熟悉。

在他看來,譚威銘這一招,等於是把72團直接頂到了火線上。

“行不得也得行,這是命令!”沈猛子沒作解釋,這個時候,解釋是多餘的,他不想浪費時間。

“我不同意!”老亂騰地站起來,一臉惡相瞪住沈猛子。

沈猛子嗬嗬一笑:“我就沒指望你讚成,你跟三營六營留下,華家嶺交給你。”

“我還是不同意!”老亂固執地道。

“反了你了,想留就留,不想留,帶上你的三營走人!”

沈猛子忽地黑下臉。

這句話太重了,老亂頹然垂下頭,剛才還火星四濺的眸子裏,泛上幾股委屈,還有一層濕。這個大老爺們,受到傷害時居然也會露出可憐的樣子。

沈猛子沒理他,繼續跟大家說:“眼下是非常時期,我們不能坐等,弟兄們如果信得過我沈猛子,就照我說的做。

非常時期,就得采取非常措施。我知道大家都是為72團好,但72團不能做縮頭烏龜!”

白健江這次沒說什麽,他知道沈猛子主意已定,再反對,等於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就在白健江起身往窯洞外走的一瞬,石潤帶著六營長蘭校石回來了。

沈猛子簡單將剛才的決定跟蘭校石說了一番,特意叮囑道:“三營人少,又剛剛吃過虧,華家嶺,我就交給你了。”

蘭校石鄭重地點點頭,他知道,一場考驗他的惡戰要來了。

部隊是傍晚時分集結到亂石崗子的。

12師師長譚威銘沒有食言,他將亂石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給了沈猛子,不隻如此,他還留了一批武器彈藥給72團。

沈猛子他們來到12師53旅曾經用過的指揮部,除了電台電話外,其他一應物件都在。

沈猛子望著屋子裏整整齊齊的陳設衝白健江說:“你還懷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氣地搖了搖頭:“大當家的,我說過,你怎麽指揮我怎麽打,多餘的話,不說。”

沈猛子知道他心裏還係著疙瘩,剛才部隊下山的時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幾句,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白健江也是現在這態度,模棱兩可,命令他聽,心裏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現在沒時間跟他多講,進屋還沒十分鍾,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應聲去了,沈猛子又叫來兩位營長,一一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兩位營長邁著箭一樣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戰前準備中。

天黑時分,還不見偵察兵陸一川的麵,沈猛子心裏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難道他錯了?

這可是一步險棋啊,千萬錯不得,錯了,他沈猛子這輩子,就再也無臉見人,更無臉見72團的弟兄!

譚威銘跟他的談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譚威銘那天說:“沈兄,不是我懷疑誰,戰亂期間,什麽事也可能發生。日本人要想進入中原,不踏平米糧山,他怕是越不過去。我這顆頭,打算第一個獻給崗本,隻要小鬼子有能耐拿走。難的是,米糧城怎麽辦?

少司令接管米糧城也有幾個月,跟我一不通氣,二不走動,好像我12師不存在似的。我知道,他的心思還在老司令身上,老司令慘遭不測,令他過度悲哀,他懷疑有人從中做了手腳,指不定,我譚某也在他懷疑的範圍內。這些都是家事,說出來怕你沈兄笑話。不過,日本人這一攪和,很多不可能的事,就變得大有可能。你看看這份電報,就什麽也明白了。”

說著,譚威銘將截獲的電報遞給沈猛子,沈猛子隻看了兩行,體內就騰地著了火。

蘭龍老弟:

得悉你榮任11集團軍總司令,甚為高興,不日,你我兄弟即可見麵。126師和137師已按先前我等議定的策略,拱手讓出穀城,兩位師座已如願拿到我大日本皇軍的委任狀。

等你我米糧城會師,我會親自為你捧上天皇陛下授予你的勳章還有委任狀。另外,我還為你帶來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美枝子也跟我們在一起,她很想念你。

三日後,我13師團特遣隊將先行到達劉集,你隻管按兵不動,我會替你收拾掉12師,讓姓譚的到九泉之下給令尊大人謝罪去吧。大東亞共榮!

崗本一郎!崗本一郎!沈猛子恨恨地咬了咬牙,一腳踹開腳下的臉盆。按譚威銘他們偵察到的消息,日軍新組建的13師團是一支虎狼部隊,崗本旗下掌控著數萬兵力,人數上雖然不比屠蘭龍占優勢,但日軍裝備先進,除此之外,崗本還擁有日軍在中國戰場上戰績最為顯赫的坦克二團。

坦克二團暫時由13師團特遣隊指揮,特遣隊大隊長就是在石樓之戰中給沈猛子以重創,最後逼沈猛子改換門庭的佐佐木。

“佐佐木,有種你就來,老子定叫你有來無回!”

沈猛子一邊恨著,一邊走出臨時指揮部,他急著要看布防的情況,還有,他心裏放不下偵察兵陸一川,這小疙瘩到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是又遇上了麻煩?

夜幕下的亂石崗子,此時呈現出另一番景色。

亂石崗子是米糧山埋葬死人的地方,當地人又叫它亂墳灘,大大小小的墳堆一個挨一個,從沈猛子眼前一線兒排開,延伸到黑夜深處。平日這裏的空氣就陰森森駭人,隨著炮火的臨近,這股寒氣越發逼人。

沈猛子一連越過好幾片墳地,看到的盡是戰士們忙碌的影子。

12師53旅雖是將工事完好無損地留給了72團,但這些工事顯然太過簡單。

養尊處優的53旅隻是將一片片的墳塋當成了天然屏障,頂多也就在墳塋邊上挖幾條藏人的壕溝。

在白健江和沈猛子看來,這樣的壕溝等於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墓。佐佐木是帶著坦克團來的,要想把坦克團埋葬在亂石崗子,至少得挖出十條裝得下坦克的深壕。

72團的弟兄們正在虎勢虎勢地甩開膀子,在白健江的吆喝下往深裏挑溝。有人挖出了白骨,有人抬出了棺木板,二營幾個弟兄甚至挖出了一具完好的屍體,問白健江怎麽辦,白健江看也沒看便說:“把他埋掩體裏!”

這場景,簡直就像一群盜墓賊在瘋狂地掘墓。

沈猛子心裏有種不安,對住黑夜中的墳堆說:“對不住了,不管你是誰家的先人,今天我都得打擾你,驚動就驚動了吧,等這場惡仗打完,如果我沈猛子還活著,我再請道人來給你們安魂。”

天亮時分,五條壕溝挖好了,每條溝有五米寬,一人多深。

沈猛子看著氣喘籲籲的弟兄,跟白健江說:“讓大夥休息一會吧,吃完早飯睡一覺,接著再幹。”

“不行啊,大當家的,得一鼓作氣,小日本可不給你吃飯的時間。”白健江一邊指揮2營的戰士往寬裏挑溝,一邊衝沈猛子道。

一夜下來,白健江已土頭土臉,就像剛從墓中挖出來一樣,他的褲腿不知什麽時候被荊條劃破了,走路一甩一甩,露出被土染黃了的一腿濃毛。沈猛子看著他玩命的樣子,有點心疼,但沒辦法,不這樣玩命,自己的命就會被日本人玩掉。

離開壕溝,沈猛子打算去四營那邊看看,四營布在最前沿,四營長方錦文是一介書生,他老子辦過學堂,後來不知怎麽惹怒了地方上的官僚,學堂讓縣衙封了,方錦文一怒之下砸了縣太爺府上的門匾,離開老家投奔傅將軍去了,一路輾轉,最終跟沈猛子他們幹在了一起。在72團,方錦文就是諸葛亮,有軍師之稱,每次打仗,他都能玩出點新的,玩出點別人想不到的,這一次,沈猛子也期望他能再出奇招。

正走著,耳朵裏突然傳來老亂的聲音,沈猛子一驚,心想老亂不好好在山上待著,又跑來添什麽亂?抬眼望時,老亂已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身後跟著灰頭灰臉的石潤。

“大當家的,急電!”老亂抹了把汗道。

石潤瞪著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很有姿態地望著沈猛子。

“念!”看到老亂慌慌張張的臉色,沈猛子已經意識到電從何來。果然,電文是312旅旅長唐培森發來的,不長,但口氣很強硬。

72團並沈團長:驚悉你團將主力部隊調至亂石崗子,甚為震驚。此舉嚴重破壞我軍作戰計劃,並有投敵之嫌。接電後,速將部隊撤回華家嶺,等候旅部命令。312旅旅長唐培森“操蛋!”沈猛子聽完,氣衝衝罵了一句,就往前走。

老亂追上來,低聲道:“大當家的,理還是不理?”

“不理!”沈猛子又吼了一句,目光斜對住石潤,他相信,消息是石潤傳到唐培森耳朵裏的,還不知背著他們,石潤添油加醋說了些什麽。

一群狗尿苔!他在心裏恨恨咒了一句,拔腿朝方錦文的四營走去。

石潤大約沒看到自己想看的結果,不甘心地追上來:“團長,這是旅部的命令,我們應該服從。”

“服從個鳥!”沈猛子頭也沒回,甩給石潤一句髒話,自顧自往前走了。

石潤僵立了一會,又追上來,這次他的口氣不一樣了:“沈猛子同誌,大戰在前,你我當以全局為重,這種不顧我軍整體作戰計劃的魯莽行動,應該立即停下來!”

沈猛子回過身,像是受了什麽刺激,目光直直地逼住石潤:“你在跟誰說話,跟我說是不是?娘的,啥時輪到你小子教訓人了?啊?!”他突然大喝一聲,順勢拔下腰間的槍,對準石潤腦袋,“你信不信,我先一槍打爛你的舌頭,讓你這張烏鴉嘴再也張不開?”

“大當家的,別亂來!”老亂嚇壞了,往前跨了一大步,用身體擋開他倆,“大當家的,玩什麽也別玩這個,兄弟之間,走火沒法交代。”

“兄弟,他是誰兄弟?”沈猛子一雙眼睛依舊瞪著石潤,剛才石潤那句話,傷到了他痛處,他忍耐石潤已忍了很長時間,今天似乎忍不下去了。

老亂示意石潤,趕快離開。石潤好像有點不服氣,但又懼怕沈猛子手裏的槍,忿忿地走開了。

“娘的,讓我撤回華家嶺,做夢去吧!”

沈猛子衝石潤背影罵了一句,這才收回目光,認真地盯住老亂,“山上的弟兄們情緒咋樣?”

“放心,有我老亂在,亂不了。”

“蘭營長呢?”沈猛子刻意問。

“他還在挖工事,你知道的,老蘭對工事很講究。”

沈猛子會心地點點頭,老亂說得沒錯,蘭校石的理論是,打硬仗一半靠戰鬥力,另一半靠工事,誰疏忽了工事,就等於疏忽了自己的生命。

“你馬上回去,我估計,石潤這張臭嘴還會給咱添麻煩,山上就靠你跟老蘭了。”

老亂應了聲是,又磨磨蹭蹭地問:“這玩意,怎麽回答?”

沈猛子看了一眼老亂手裏揚起的電文紙,道:“什麽也不回答,他愛發多少就讓他發。”

“我明白了。”老亂真是個粗人,打仗行,處理這號事,缺少辦法。沈猛子這樣一說,他心裏有了底,跟沈猛子道了聲保重,腳步一甩走了。

沈猛子盯著他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唐培森逼他往後撤,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從大局出發,服從旅部統一作戰計劃,暗,是怕他跟譚威銘屠蘭龍攪和一起。沈猛子想不明白,口口聲聲要讓譚威銘受降起義的唐培森,怎麽一到關鍵處,又怕他跟譚威銘走在一起?

算了,這些問題留待以後去想,眼下要緊的,還是布防。

沈猛子加快腳步,往四營方向去。越過一大片草地,翻過兩個小山包,沈猛子看見,四營的弟兄們正在揮汗如雨。

四營所在的位置叫寡婦坡,據說明朝末年,米糧山曾出過一奇人,米糧真人。

真人發動過一場規模不大的起義,帶領米糧山區一千多號習武之人,想推翻朝廷。

真人的隊伍還沒走出米糧山,就讓地方軍給鎮壓了。

地方軍為了向朝廷表忠心,在亂石崗子大開殺戒。

一千多男人的血一夜間灑滿亂石崗,穀河的水半年都是紅色。

自那以後,亂石崗子天天都有女人哭墳,哀聲徹穀,悲聲震天,一千多號人葬身的地方,就變成了寡婦坡。

腳踩到寡婦坡酥軟的草地上,沈猛子似乎聽到了當年女人哭墳的悲聲,他不知道,這場惡仗結束後,寡婦坡又能多出幾堆墳塋,又有多少個女人會流下傷心絕望的淚?

沈猛子沿著陣地查看了一圈,發現這裏的工事修得比白健江他們的還好,遂滿意地跟四營的戰士們打著招呼。走了將近半個小時,還不見四營長方錦文的影子,他心裏納悶道,這家夥窩哪去了?正要張口問,忽然看見對麵草地上走來四個人,其中就有方錦文。

方錦文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沈猛子,腳下一陣快趕,來到沈猛子麵前:“報告團長,四營一切準備就緒,請團長指示。”

沈猛子擺擺手,他不習慣部下見他就行禮,就報告,他更習慣老亂他們的那種方式,自然,親切,不見外。

他嗬嗬衝方錦文笑笑:“行啊,錦文,都說你是最不會修工事的,這次可讓我開了眼。”

沈猛子一隨和,方錦文也就自然起來:“團長,別聽他們瞎說,我哪次工事輸給他們了?你看看,這寡婦坡,我讓它一夜間變了樣。”

的確如此,原來艾草萋萋、亂墳林立的寡婦坡,經方錦文一折騰,忽然間多了一股生氣,一股虎氣,特別是他別出心裁挖出的三角形戰壕,讓寡婦坡又多了一股豪氣、銳氣。

兩人站在山坡上說了一會話,方錦文悄悄捅捅他的胳膊,低聲道:“團長,借個地方說話。”

沈猛子會意地點點頭,跟著方錦文離開戰士們,來到一僻靜處。

“團長,情況不大對頭啊。”方錦文聲音低沉地道。

“你發現什麽了?”沈猛子心裏一暗,緊著聲音問。

“發現什麽倒好了,問題是昨天到現在,什麽也發現不了,這就讓人納悶。”

沈猛子哦了一聲,方錦文的疑惑他懂,同樣的疑惑其實也一直悶在他心裏,隻是他不說出來罷了。

“剛才那三個戰士,是我派去偵察的。昨晚他們借了老鄉的騾子,沿著穀河往東走了一宿,一路都靜悄悄的,聽不見日本人的馬蹄聲,也看不見小日本的影子。”方錦文又道。

沈猛子緊起眉頭:“你是說?”

“日本人的特遣隊並沒出發,或者,就是繞了方向。這亂石崗子,怕是姓譚的使的計。”

“不可能!”沈猛子堅決地搖搖頭,“錦文,現在不是亂猜疑的時候,猜疑會亂了軍心。”

“團長,不得不防啊。”方錦文顯得固執。也難怪,他本來就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眼下沈猛子突然把部隊帶進虎狼之地,就更令他憂心忡忡。

譚威銘一旦玩花招,72團連回頭的機會都沒。

“兄弟,啥也別說了,有狼沒狼,咱都得打。

姓譚的如果真敢無恥,老天爺不會放過他。”

沈猛子的話多少帶點沮喪,也可能,他打日本人的心情太過迫切,一聽到現在還嗅不到日本人進犯的氣息,心情無端地就灰暗。

至於譚威銘,沈猛子倒不認為他會卑鄙到利用日本人來引72團入穴。

姓譚的不是小人,這一點,沈猛子堅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前沿陣地還是一派死寂,派往穀城方向去的偵察兵來電報告,說日本人正在穀城休養生息,除了穀城以外,九龍山、麥河一帶,也被日本人占領,集結在穀城一帶的日本兵大約十五萬左右,另有一股日本兵正從馬兒山方向緊急向穀城集結。

至於傳說中的特遣隊,偵察兵沒有發現蹤跡。

這就奇怪了,難道日本人是虛晃一槍?

或者,崗本中將另有打算?

不管怎麽樣,72團不能抱幻想,戰事說來就來,眨眼的機會都不給。利用這段時間,沈猛子將各營長召集一起,重點強調了戰時紀律,同時對武器彈藥再次做了分配。

四營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對四營給予了照顧,惹得五營七營亂說話。沈猛子陰下臉,狠狠教訓了兩個鬧話的營長。

各營營長回陣地後,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談談你的看法。”沈猛子說。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這兩天。”白健江卷上煙,狠抽了幾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煙嗆著了,往邊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想用這種方式折騰掉我們的精力,等我們疲困得睜不開眼睛,他狗日的才養精蓄銳撲出來。”

沈猛子垂下頭,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來,戰士們的休養的確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要不,讓戰士們分頭睡?”沉吟了一會,沈猛子征求白健江的意見。

“這倒用不著,大當家的,咱這支隊伍,就算十天不睡覺,該玩命時照樣玩命,我擔心的倒是譚威銘他們。”

“譚威銘又怎麽了?”

“怎麽了?他把我們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營睡覺去了。

”白健江帶著挖苦的口氣說。

“有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關於譚威銘及12師的消息,這兩天他聽到的很少。譚威銘答應過他,雙方隨時保持聯係。

可自從72團開進亂石崗子,譚威銘那邊就沒啥動靜了。

“大當家的,說你仗義,你還真仗義。咱們跑這兒,等於是給姓譚的站崗放哨來了。”

“健江,別瞎說,你是副團長,別人瞎說咱理解,你瞎說我可要批評了。”沈猛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沒瞎說。”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煙卷,極其認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瞞你說,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劉集,看到的情景就是這樣,12師在睡放心覺,嗬嗬,大當家的,你還是被譚威銘算計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雙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當家的,你別生氣嘛,我睡不著,就想到劉集去轉悠轉悠,順便還給弟兄們搞了幾斤豬頭肉,你的我留著,等一會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他氣惱的並不是白健江發現了他跟譚威銘之間的秘密,72團替12師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應了譚威銘的,要不然,譚威銘不會白白把亂石崗子的工事讓給72團。

要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12師不比72團,這些年的安逸早讓他們成了一支老爺兵,如果不睡足覺,弄不好他會給你在戰場上打盹打擺子。譚威銘說,既然兩隻拳頭合在一起,就互相體諒一些,先讓72團辛苦一下,戰事一打響,他自會做補償。

這事所以沒敢跟白健江和老亂提,是怕他們瞎嚷嚷,這兩個人才不會學他一樣大度寬容。沈猛子氣惱的是,白健江私闖劉集,等於是不信任人家譚威銘,一旦讓譚威銘知道,傷了和氣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人命。

畢竟兩家不是親兄弟啊,譚威銘眼裏,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別拿你的命開玩笑,這種事咱兄弟以後不做!”

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關切地說。

白健江知道自己輸理,也不辯白,撿起剛才扔掉的半截煙卷,又點上,抽了沒兩口,一雙眼睛忽然暗下來,盯住藍藍的天,帶著憂傷的口氣說:“大當家的,我這命,怕是要留在亂石崗子上了。”

“胡說!”沈猛子最聽不得弟兄們說這樣的話,一把搶過白健江手裏的煙卷,恨恨甩在地上,“你這烏鴉嘴,給我挑點好的說!”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聲了。

沈猛子並不知道,白健江說這話,有他的傷心。

白健江夜赴劉集,不隻是想探明軍情,重要的,他是去見一個人。那天跟著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團侯四的部下請到馬頭橋下一座小院落裏,也是很無意的,白健江在院落裏看見一個人影,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遙遠。那個人影匆匆在院裏閃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閃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時,白健江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衛兵:“那個提著豬頭的女人是誰啊?”

衛兵並不懂他的心思,如實答:“夥夫的女人。”

“夥夫姓啥?”白健江緊著又問出一句。

衛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終還是告訴了他:“姓周,是咱團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斷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哎--自打回來到今天,這聲音,就一直響在白健江心裏,響在茫茫的米糧山,響在女兒河畔。

昨天晚上,白健江終是拗不過想見四姑娘的念頭,單槍匹馬,摸過馬頭橋,摸進劉集。他是見到了四姑娘,但也見到了夥夫周老實,令白健江傷心的是,夥夫周老實竟然變成了啞巴,咋啞的,他不知道,也沒時間問。有限的時間裏,他問了不過十句話,最最想問的,就是那句:“還記得那棵歪脖子棗樹上紅丟丟的棗兒麽?”

四姑娘搖頭,茫然無覺的樣子,白健江發現,四姑娘跟他說話的時候,眼是幹的,多年前那兩汪藍瑩瑩的水,早讓歲月榨幹了。或者,讓四姑娘流淚流幹了。

腦子裏反複閃動的,是一雙幹涸的眼睛。

啥都能幹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幹涸。女人的眼睛一旦幹涸,記著、念著女人的男人,眼裏就隻有恨了。

恨天,恨地,恨自己!

恨著恨著,白健江就衝沈猛子說了這麽一句。

又一天的太陽升起時,偵察兵陸一川跌跌撞撞跑到了沈猛子跟前。

沈猛子當時正跟四營長方錦文說話,方錦文將六門迫擊炮布在了寡婦坡後麵一片密密的林地裏,沈猛子覺得不妥,讓他往東側小山岡後麵布。

方錦文說日本人如果要進攻米糧山,必會從寡婦坡下直接穿過,他們的目標會首選馬頭橋,控製馬頭橋進而占領劉集,崗本和佐佐木不會傻到一來就攻山。炮布在密林,就是要對付攻打馬頭橋的鬼子。沈猛子神秘地笑了笑:“如果崗本直接攻打寡婦坡呢,你這炮不是白布了?”

方錦文搖頭道:“不可能,他攻下個寡婦坡能做啥?”

兩人正爭著,警衛兵蘇武子喊:“報告團長,偵察兵陸一川回來了。”沈猛子掉轉頭,就看到陸一川拖著一條跛腿站在他麵前。

沈猛子怔怔地盯住陸一川望半天,道:“怎麽回事?”

陸一川哆嗦著目光,不敢正視沈猛子,半天,吞吞吐吐道:“團長……”

“我問你怎麽回事?!”

“我……我……”陸一川像是有難言之隱,一邊支吾,一邊不時地拿眼偷窺方錦文。

“把他給我帶過來!”沈猛子甩下一句,騰騰騰往前走了。

幾分鍾後,蘇武子帶著陸一川追上來,三個人在一山包前停下。

“到底怎麽回事?”

“團長,崗本在玩離間計。”陸一川這次不結巴了,說著話他還抖了抖自己的傷腿。

“我問你為什麽現在才回來?”這些天沈猛子為陸一川急爛了心,他不容許一個偵察兵如此無視歸隊時間,要知道,偵察兵能否按時歸隊,關係到整個部隊的安全。

“團長,我出了點意外,這事容我慢慢向你講,現在要緊的是,得盡快調整戰略。”陸一川的表情很急,說話間他再次抖了抖負傷的右腿。

沈猛子裝作沒看見,抬頭掠了一眼山巒,對麵的山巒上,白健江正指揮戰士們布雷,雷區是為小日本的坦克團準備的。

“團長,紅粉團團長劉米兒讓我交給你一封信。”

見沈猛子不說話,陸一川趕忙遞上劉米兒交給他的信。

沈猛子撕開信封,掏出一看,原來是一紙電文。

發報者是日本軍新組建13師團崗本中將,內容竟跟譚威銘給他的那封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封是發給屠蘭龍屠司令的,手裏這封,是發給他沈猛子的!

“紅粉團截獲的。”

沈猛子心裏咯噔一聲,中計了,真是中計了。半天,他拿著電報不知說啥,看來,方錦文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小日本真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好啊崗本,敢拿我沈猛子開涮。”心裏這麽恨著,嘴上卻警惕地說,“這電報還有誰知道?”

陸一川搖頭。他從娘娘山那邊過來,先是去了華家嶺,老亂在睡覺,說是挖了一宿的工事,累躺下了。

六營長蘭校石倒是問他摸到什麽情況,他憨笑著說什麽也沒摸到。問清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下,就急著奔亂石崗子來了。

“娘娘山那邊情況咋樣?”

“報告團長,紅粉團的姐妹們正在全力布防,老虎營還有機槍隊隨時都可向我方支援。”

“她說的?”

陸一川點頭。陸一川這次真有福氣,他如願見到了土匪劉米兒,的確不是一般人啊,那做派,那豪氣,哪是一個女人該有的!到現在,陸一川還懷疑自己在做夢。不過令他更為慶幸的是,在娘娘山,他遇見了另一個人,一個做夢都想著念著的人,正是這個人,拖住了他的雙腳。真是想不到,她會到了劉米兒那裏。不過這些話,他不敢跟沈猛子講,備戰期間,擅離職守,要是讓沈猛子知道,不砍掉他的小腦袋才怪。

“她還說什麽了?”

“她……她說,娘娘山的姐妹們不相信沈團長會做漢奸。”

“扯鳥毛個淡!”沈猛子還沒罵完,撲哧一聲卻笑了。其實,他等的就是陸一川最後這句話,狗日的玩心眼,把最要緊的留最後說。他瞪了一眼陸一川,“

這些情況跟別人一個字都不能吐,知道不?”

“白……白副團長也不行?”陸一川又結巴了,他腦子裏的弦繃得遠沒沈猛子緊。

“爹娘老子也不行!”沈猛子吼完,又道,“回去抓緊睡覺,對了,甭上山了,就在墳灘裏找個地方睡,睡醒了找我。”

“是!”陸一川長出一口氣,他還擔心沈猛子要雷他呢。

正要喜滋滋地往回走,又聽沈猛子喊:“回來!”

陸一川僵住,嚇得身都不敢轉,就那麽怯怯地等著挨訓。

“睡醒了先把你的錯誤寫清楚,敢漏掉一個字,小心你腦袋瓜子!”

打發走陸一川,沈猛子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山坡上,屁股下是軟撲撲的草地,他卻一邊換了幾個地方,感覺坐哪兒也不穩當,後來是警衛兵蘇武子給他搬來塊石頭,他才把身子坐穩當了。

崗本這是玩的哪出戲啊,他坐在穀城,靠幾封假電文,就把整個米糧山給搞亂了。看來,他跟譚威銘都把屠蘭龍懷疑錯了,問題是,到現在屠蘭龍那邊一點動靜也沒。四隻眼來來去去幾趟,一點有價值的情報也摸不到。隻說是,屠蘭龍整天窩在自己的公館,外麵倒是進進出出,都是旅部以上的長官。屠蘭龍看似調兵遣將,但米糧城區的布防到現在也沒見啥變化。這個老狐狸,又在玩啥名堂?摸不清屠蘭龍的底,這仗就不好打,不好打啊。

頭痛,沈猛子越想越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