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樹果

呂烈從夢中驚醒,滿頭大汗。

此刻他身處離地兩千米的樹壁之上,維係著他不墜落的,隻有兩根麻繩。腳下是一片黑漆漆的深淵,一枚小石子落下,很快消失在虛無之中,連回響都沒有。

自己在這座聳入雲霄的巨樹之上,爬了多久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遠處的地平線每日出一次,他就用刀在手臂上劃一道口子。現在手臂上有六道傷疤,說明已經六天過去了。

呂烈望向天空,更高處被雲霧遮蔽,朦朦朧朧一片混沌,什麽都看不清。

看來自己離巨樹之頂,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要爬。

要問這個少年為什麽會出現在一座巨樹的樹腰,還得從他的過去說起。

在這人命如草芥的戰火亂世,東邊的城頭才豎起了大王旗,西邊的城頭又宣告獨立了,逃荒的難民四處都是。呂烈從小無父無母,獨身一人漂泊。他為了活下去,今天這裏偷點東西,明天那裏打點短工,一路坑蒙拐騙,來到了一個暫時未被戰火波及的小鎮,喚作江石鎮。

江石鎮上有一大奇觀,便是一口黑色深淵中間的通天巨樹。那巨樹粗百來丈寬,高入雲深不知處,凡人站在它麵前渺小如螻蟻。當地的愚民將其視為神跡,年年祭拜。沒有人知道那座聳入雲霄的巨樹通往哪裏,每年都有不信邪的冒險者往上爬,從未有人回來過。

也有人看到了商機,在小鎮和巨樹中間的深淵修上了木橋,向爬樹的冒險者收取過路費。又在附近開起了小店,專門販賣手斧之類的爬樹工具。

呂烈對巨樹、仙人之類的傳說不感興趣。七天前他經過深淵附近時,正發愁著到去哪裏弄東西吃呢。那時候呂烈身無分文,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一點口糧,餓的是兩眼發花,雙腿發軟。看見路過的行人啃著油膩膩的雞腿,饞得他差點將舌頭吞下去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呂烈也不敢動手明搶。他黑溜溜的眼睛一轉,正在動什麽壞腦筋,突然頭砰地一聲被什麽東西砸中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這脾氣怎麽忍得了,當場發作,對著天空指手畫腳破口大罵。可是目光所及之處藍天白雲,悠悠碧空,哪裏看得見什麽人影?

呂烈一低頭,看見了那砸中自己腦袋的罪魁禍首--那是一顆異常碩大的橢圓形果實,外殼紅彤彤的,鼓脹脹的,布滿疙瘩的果皮下流淌著暗黑色的果肉。

盡管這顆果實來曆不明,品種不明,連究竟是不是一顆果實都有待考察。但呂烈哪裏還管得了這麽多?當下三下兩除二,將這送上門來的美食給吃了個精光,連裏麵的核都不剩。

他吃完之後,覺得肚子漲漲的,一股暖流正不住從自己胃裏湧起,流向四肢。呂烈心滿意足地打了一個飽嗝,找到一處無人打擾的陰影處,大睡特睡起來。

到了晚上,那呂烈正在夢中娶媳婦、納小妾呢,忽然一股狂暴的熱氣在體內橫衝直撞,像是有人拿火架在他的肚子上烤一般。呂烈以前被狗咬過,被棍子打過,被人摁在水裏憋氣過,什麽痛楚沒有嚐試過,可是那體內的劇痛像是狂風暴雨般,一陣接著一陣,就是鐵打的人都受不了。呂烈初時還抱著肚子咬著牙齒死撐,到後來忍無可忍,**著上身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狂奔起來,一邊狂奔一邊痛苦嘶吼。

最後,他跑到力竭,體內的狂暴之氣也漸漸褪去了,也不管自己自己跑到哪裏了,倒地呼呼大睡起來。

第二天,他在暖洋洋的陽光下緩緩蘇醒,渾然將昨晚的事情當做一場大夢。此刻呂烈臥躺在一處鬧市的中心,周遭往來行人不斷。有人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也有好心人看他可憐,在他腳邊丟了半個饅頭。

呂烈毫不介意。正好他肚子又餓了,撿起地上的饅頭,張開嘴巴準備一口吞了。忽然,隻聽哄得一聲巨響,嘴中自動噴出一團巨大的火花。呂烈眼睜睜地看著手間的饅頭當場被燒成了灰炭。

“妖……妖怪!?”

周遭的路人哪裏見過這種架勢?紛紛哭爹喊娘,向著相反的方向逃去。也有兩個膽大的漢子小心翼翼上前了半步,大概以為這小子是在表演什麽西洋傳來的雜技。

呂烈也沒想到會自己引起這麽大轟動。他慌忙地抓住一個漢子:“兄弟,你聽我解釋,我不是……”

他一激動,隻聽又是轟轟兩聲巨響,耳朵向兩旁射出兩道火星。那火星落在木板堆起的屋子上,順風一吹,瞬間化作熊熊大花,燃遍了半個鬧市。

“怪怪怪怪……怪物!”

“不會錯的,這是一頭噴火的妖獸,他化作人形潛伏進人類的世界,就是想毀了我們這個小鎮!”

這下,唯一停下來肯聽他解釋的漢子也逃了。不一會兒遠處傳來馬蹄聲,看來就連當地的駐軍都出動了。呂烈見勢不妙,也立刻拔腿開溜。

他被迫離開了江石鎮,一路上到處是懸賞令,畫像上歪歪扭扭畫著一個少年,依稀是呂烈的樣子。呂烈知道自己被當做怪物通緝了。他隻好偷來戴上鬥笠,一路上隻撿荒僻無人的小道走,風餐露宿,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流離到江石鎮得到的安穩日子,又被打亂了。

呂烈也不是傻子,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自己身上的古怪變化和那個果實有關。從天空中掉下來的果實……那種高度的話,就隻有那座通天巨樹了。

一想到這裏,呂烈就腦仁疼:那巨樹也會結果子?自己來江石鎮半年,可沒聽說過啊。要是巨樹真的向下掉過果子的話,早被信奉樹的愚民當做神跡供奉了。

如果說現在還不算最糟的話,那還要糟糕的是,從那天之後,呂烈經常會感到異常強烈的幹渴。無論他喝再多水都沒用,這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口渴,而是有一團看不見、卻感得到的邪火在呂烈的體內燃燒。他能感受到,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火越燒越旺,同時他的幹渴也再與日增加,幾乎到了無法忍耐的程度。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個大熔爐,遲早有一天他會被體內的火焰給融化。

呂烈又想起了那天入口的巨樹之果的爽滑口感。他終於明白了他饑渴的來源,這世界上唯一能緩解他的口渴的,大概隻有那個奇怪的碩大果實了吧。他仿佛吸了毒、著了魔的失心者一般,想要再吃一次那巨樹上的果子,盡管他知道,就算讓他吃了第二次,遲早他還會想吃第三次、第四次、甚至更多。

但是他也明白,如果他再得不到那個果實,他會死。

猶如飲鴆止渴。

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呂烈偷偷潛回了江石鎮。

他靠著自己唯一的財產--腰間一把明晃晃的長砍刀,到深淵邊的“專賣店”打劫了一套爬樹者必備的工具。呂烈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回不來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在當地地主李家的宅子門口順走了一個大簍子,去西街的糧莊如法炮製,“借”來了大約五天的口糧和淡水,放入其中。這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他背著簍子,最後一次站在寬厚的大地上,衷心向心中的神祈禱道:

“死老天爺,你去死吧!從天上丟下來個果子,就是不打算給老子好日子!你等著,老子一定會爬到樹頂,吃光你種的所有果子!”

轟--他正叫罵著,嘴中又噴出一團洶湧烈焰,化作萬千繁星散落深淵。

呂烈走向了聯結巨樹和小鎮的木橋。

那時候,他以為頂多隻要四五天,就能爬到樹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