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將在外

三秋山脈,和往常一般,今天也沒有枝丫生長出來,方圓多少地方都是空****的一片,如果是白晝,這裏會呈現赤黃和陰紅兩種顏色,好似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

但它的地貌和氣候並不是關鍵,更為惹人傾慕的是此地總是最早進入黑夜。

不遠處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年時不時發出幾聲歎息,增添了生氣,卻也加劇了荒涼。

少年一身麻衣,稚嫩的臉上充滿了倔強,雖然年紀小,身手卻是相當了得,翻越崇山間如履平地。

直到黃昏最後一縷夕陽完全消失,少年這才停下腳步,癱坐在一處沙礫地上,宛如星空般的眸子盯著逐漸逐漸黑了的天空,充滿了不解和不甘。

大約又是經過了大半個時辰,整座山穀開始傳出兵戈之聲,呐喊聲,哭叫聲,就如同這山脈般連綿不絕。

少年聽得卻是驟然興起,馬不停蹄地向著聲源地跑去。

“孩子他爹,你看他又跑去峽穀裏麵了,你也不去管管。”

“唉,男孩子嘛,調皮些也正常,何況那地方我們也去過,就是一些風穿過石洞的聲音,不會有什麽危險,況且你這身體也不能離開人。”

望著少年離去的身影,已是中年的父母還是忍不住拌上一句,中年男子雖然嘴上強硬,可這些年來他們總是雙雙前來等上一個時辰,時間一過就會找他回來。

雖然這裏鮮有他人足跡,但萬事小心在哪裏也不為過,不過這種小心也有鬧過烏龍的時候,一年前少年長時間沒有回家,當兩人小心翼翼地摸過去的時候,發現那臭小子正躺在那裏呼呼大睡,好不舒服。

也正因為如此,少年的父親給了他一個學會按時回家的機會,所以每當少年要耽誤時間時,就會想起曾經的齜牙咧嘴。

中年男子名拂漫塵,已近四十,婦人叫薑柯,也已三十五六,用這個世界的話來說,他們是凡人,是沒有修煉基礎要去經曆生老病死的平常人。

“如果我們村裏的人還在,他就不會孤獨到去找那些山草玩了。”薑柯心中輕輕哀歎。

二十年來,這裏的人是隻出不入,到了麻衣少年這一代已經隻剩下他們一家三人。

再說那位身著麻衣的少年,此時的他已經抵達山穀最深處,看著眼前的金戈鐵馬,他的心再一次被震撼。

兩軍統帥分立兩旁,在這偌大的山穀內,兩隊人馬已經站得滿滿當當,他們是兩頭猛虎,勢要奪掉對方的地盤。

“衝,給老子殺!”

……

“老鬼,看你年邁體殘不如歸順了我們,到時給你一個傾腳頭的官當當,哈哈哈。”

……

“爾等放肆,拿命來。”

……

“辱我將軍者,定斬不饒!”

……

“殺!殺!殺……”

……

封寧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血腥,雖然他年紀小而且反對戰爭,不過每當兩軍撤退後,他總是會發自內心地笑上幾聲,為他們叫好。

倒不是他多麽殘酷無情,想想看他一個不經世事的毛頭小子,怎會如此冷血,三年前他第一次目睹時,還差點尿了褲子。

事實上,這裏的將士不會死不會滅,少年認為他們是利用玄氣不斷修複著身體,方才可以如此。不禁在心中多了份崇拜之情,這種治療能力可是聞所未聞。

時間在激烈的廝殺中不自覺的流過,兩軍士兵的體力是一個很大的硬傷,不過半個時辰就雙雙鳴金收兵。

少年有些意猶未盡,雖然他們自愈手段很不平常,可也太過浪費心力。麻衣少年總會這樣告訴自己。

“怎麽樣,今天也沒有任何東西生長出來吧。”

在少年麵前一名老將抱著頭盔緩緩走來,看他低頭沒說話,便又說道:“怎麽了,小子?不會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吧?”

聽到這,少年滿臉不情願地從懷中拿出了一壺酒和一隻黑色陶瓷碗。

還不等少年放在地上,隻聽一聲“滿上!”

無奈地瞥了一眼,少年開始慢慢地倒起酒來。

三年前的今天,麻衣少年前麵第一次看到兩軍廝殺時引起那位年輕將領的不滿,以敵軍臥底的一個莫須有罪名強加於身,就要用其血祭旗。

關鍵時刻還是這位已過中年的老將孤身殺入敵營,猶如拎起一隻小雞般掠起被捆綁的少年,然後給了他一個狗吃屎的姿勢扔回了原地。

雖然不光彩,不過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從那以後少年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帶上一壺酒給他解乏,他家境貧寒隻有最為便宜的燒酒,還是從父親那裏偷的,不過老將卻說,隻有這種酒才喝得出味道。

同樣的,老將有一個條件就是收少年為徒,按理說有這麽個強大的師傅,何樂而不為呢,可少年偏不,他說自己不想做一個人屠。

這話自然是引得老將破口大罵,少年雖想說些大道理來反擊,可他怎是一個活了這麽多年的老妖怪的對手,最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有一些髒話他都沒有連聽過。

無奈之下,少年許了個承諾,如果三秋山脈林蔭遍地就拜他為師。

老將深知此地環境之惡劣,別說林蔭遍地,就算是一棵草也絕不會出現,為了不打草驚蛇,老將以自身年邁為由,說是怕自己等不到那個時間,就以三年為限,而條件也相應地降到整座山脈長出一顆綠色枝丫,便算少年贏。

老將老謀深算,不動聲色間成功激起了當年那個十歲孩子的同情心,並以名節擔保不會幹擾這次賭局。

三年以來,少年每天都會上山,一方麵尋找植物,另一方麵也給老將帶一些燒酒,就這樣平平淡淡地度過短暫的時間。

三年裏,少年沒問老將的名字,老將也隻叫他小子,講的故事嘛,自然是老將曾經輝煌的戰績,哪場戰爭殺了多少人諸如此類。

對他來說,老將就是個將軍,在外守衛邊界,守衛不毛之地。

期間少年也曾問過這峽穀裏無止無休的征戰,不過老將說三年後才能告訴他,按他的話來講,沒拜師之前就是外人,有些事不足為外人道也。弄得少年總是嘀咕一句:一個人屠還文縐上了。

“拜了師也不一定是一條心。”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老將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大喊一聲“再來一碗。”

看著麵前粗獷又不失灑脫的老將,少年覺得他的精神明顯好了很多。

酒喝到第三碗才算停下,老將和他人不同,沒有讓少年給他磕頭,反而一臉堆笑道:“小子,帶沒帶自己的那隻啊?”

“帶了。”

“帶了就拿出來嘛,扭扭捏捏的像個姑娘家!”

少年不情願地拿出懷中的陶瓷碗,雖然模樣相同可在他手中明顯大了一號。

兩手捧碗放於老將胸前,這規矩是老將以前便定下來的,說等他以後拜師的時候,隻需敬酒三碗自飲一碗就行,一碗一年權當是紀念我們認識的時間,至於磕頭什麽的,老將是個將軍不在乎,他呢願意磕就磕,不願意也不強求。那時少年第一次覺得老將良心未泯。

隻抿了抿手中的烈酒,就嗆得他直咳,接著就是胃中傳來灼燒感,紅著臉吐舌頭的窘相搞得老將哈哈大笑。

笑歸笑,這規矩可不能改,所以在老將的鄙夷和威逼利誘下,少年硬是一口氣幹了剩下的燒刀子,引得老將不斷地說:“有血性,有血性。”

誇歸誇,可少年畢竟才十二三歲,這碗酒足以要了他小半條命了,他這燒酒雖算不得上等卻烈的很,一般的成年人喝上一碗也得緩上半天,更別說他了。

咧了咧嘴,然後就一頭栽倒了地上。

“你小子,還真禁不住誇獎。”老將嘴上說著,將愛不釋手的燒酒倒在前者的身邊。

少年醒來的時候已是三個時辰之後,抬起還在昏沉的頭,發現老將正在一旁揮舞著他那把玉製的寶劍。

刺、劈、撩、掛、點、抹、托、架、掃、截、紮、推、化。一個個基本招式在老將手中行如流水,雖然招式普通,但那股其勢卻是無法模仿。

這是老將第一次在他麵前練劍。

少年正看得起勁,老將卻停了下來,踩著滿地的碎石走到少年麵前問道:“小子,叫什麽名字?”

“啊?”少年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老家夥怎麽問起自己的名字了。

“啊什麽啊,酒還沒醒?我是問你姓甚名誰!”老將嘀咕道:“還是自己的話說起來舒服。”

“拂衣。”少年早已習慣了老將的脾氣,也不計較,慢慢說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老將背詩一句,說道:“名字不錯,就是少了點鋒芒。”

“鋒芒,我要那東西幹嘛?現在這樣挺好,枯藤老樹,落日黃昏。”拂衣一臉滿足。

“男兒當誌在四方,現在不需要,以後就不一定了。要不要我給你個名字?”老將沒有去看拂衣,盯著遠處的星空,那是紫薇星所處之地。

拂衣沒去理他,突然想到了什麽,走上前問道:“老將,之前的戰爭到底是怎麽回事?”

老將瞥了一眼早已心急如焚的拂衣,沒有在乎稱呼,接著對他講起那段曆史。

據老將所說,這裏曾經是一處古戰場,朝代更迭、文明和曆史的興衰,大多以此為殺戮之地,直至十萬年前的變動,這裏才與世隔絕,從此除去與老將對戰的年輕將領外,別無他人。

而且,因為那位將領是押運糧草而誤入此地,戰鬥的力量和技巧自然是不能和老將相提並論。

不過老將也說了,都是一群可憐之人就滿足他個為國效忠的願望吧。

年輕將領是被活活困死在這的,懊悔之氣嚴重,老將他們是戰死的,以殺戮為主,生前邁不出此地,死後也在此飄**輪回。

說到這裏,拂衣也懂了,怪不得他的父母不相信他,卻讓自己孤身前往,原來這裏本來就沒有人。但他也沒有後怕什麽,除了老將外,他的將士也挺和善的,殺戮僅僅是對敵軍而言。

拂衣問他是怎麽死的,雖然話有些直,不過老將也沒有生氣,他說如果一個將軍遠離朝堂,那麽他去違反軍令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更何況是一些逼不得已的情況。

隻是沒想到三年來一直和自己談天論地的老將,竟然也早已是靈魂,拂衣突然心中很不是滋味,感覺酸酸的,再仔細又說不出來。

至於自己為什麽能夠看到魂魄,老將給出的理由是,能看到靈體說明本身並不是一個普通人,或許是異變或許是其他,擁有了尋常玄士都不具備的體質,似乎和老將差不多,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說的。

關於他自己,老將說一個亡國將領沒有什麽值得談論的,一言帶過拂衣沒有看出他的遺憾和沮喪。

關於拂衣問他的名字,老將說他姓陳,在家排行老三,將士們都叫他陳三將軍。

“怎麽樣,既然拜了師就要繼承我的衣缽,有沒有興趣?”老將轉過身笑眯眯地道。

“隻要不是殺人的手段,隨便你教。”拂衣這會兒也好的差不多,不過喝了酒的他忘了時間。

“殺人!殺人!”老將不滿道:“我殺之人都是將死之人,有什麽值得可憐的,我不是文官遠沒你想的那麽殘忍,老龜烹不爛,移禍於枯桑。某些事想不到也不會去想。”

拂衣想問他怎麽區分無辜和該殺之人,老將隻說了一句話:欲犯我蠻者,必死將死已死。

容不得拂衣去辯論,老將接著說道:“明天,明天我會在這裏等你。”

“帶著你的酒壺,練了三個時辰了,你不累我還累呢。”說罷邁步而去。

這下輪到拂衣懵了,三個時辰?

“老將,看到我爹了嗎?”話音剛落,拂衣聽到了老將大笑聲。

心中喊了句“糟了”之後,來不及收拾的拂衣向著老將的反方向飛奔而去。

不多時,拂衣已經回到了他父母的視線內,在遠處衝著她們傻笑著。

看著這麽早回來的拂衣,兩人心中卻是奇怪的很,這還剛過半個時辰就回來了,這孩子什麽時候轉性了?不過她們也沒去問什麽,能早些回來再好不過了。

當天晚上,以為會被教訓的拂衣第一次吃上了熱菜,在薑柯嘴中得知真相後,拂衣感歎道:“原來自己是被老將給忽悠了。”

躺在**拂衣看著窗外的滿天星鬥,平常沾到枕頭就睡著的他今天卻失眠了。雖然他不喜歡殺人,但想來學些自衛的招數也是可以的。

拂衣反複問著自己,老將會一反常態對自己苛刻嗎?明天爹娘會不會又偷偷跟過去?自己會習慣以後的生活嗎?

總之一切的問題最終都匯集到了一點上:天亮之後,幾個時辰後會是什麽光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