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十一月二十,終年大吉日。

在狸子墓,除了傳統的新年,便要數終年大吉日最為重要。這一日,家家戶戶要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這一天,除了傳統慶祝方式,還要兩項重要內容,一是吃福卷,一種類似於花卷的食物,隻不過在卷子裏麵塞上不同的餡兒罷了;二是祈福,尤其是家中剛有嬰兒降生的,要擺上幾桌酒席,宴請鄰裏。

蒲家是鎮上的大戶人家,加上老太太的重孫子剛剛出生,自是滿堂喜慶。老太太吩咐說,連續擺上三天流水席,讓全鎮百姓同蒲家一同喜慶。

當她再次見了蒲二叔時,佯裝什麽事也未發生過,偶爾的對視,也在目光交匯的瞬間匆匆撤回。

蒲須桐一直站在角落裏,靜靜看著這喧囂的一切,他在等待,等待第三天晚上,眾人集會的時候,他將有一個重要的事件宣布。

沒錯,一件重要的事情。

石破天驚!

他的腦海裏忽的竄出了這個詞,嘴角掠過一個潮濕的笑,不過這笑卻顯得有些疲倦,仿佛在一條路上走了好久,卻始終看不到盡頭。

筵席的第三天晚上,眾人團團圍坐。老太太坐在正位上,旁邊則是蒲須瀚和唐婉,他們一臉喜悅,不過蒲須瀚臉上的喜悅是強加上去的,他焦黃的臉色是最有利的說明。

依著兩人排開便是蒲二叔和二太太,然後是蒲須桐和許久沒有露麵的柳清淺。顯然,她蒼老了很多,二十幾歲的年紀竟然有了幾根白絲,一臉頹然。蒲須桐知道,她一直未從喪女的陰影中走出來。

有些漩渦,你陷進去了,便要用一生的時間去掙脫。或許,她將一輩子都要沉淪在裏麵了。

這個瞬間,有一根針,別進了他心裏。

除了蒲須桐,在座的還有不少鎮上名流。

多麽鮮明的對比嗬。

柳清淺隨蒲須桐進入蒲家的當晚,老太太設宴,那是她和眾人的第一次見麵,這其中便有唐婉。她坐在不起眼的位子上,臉上雖然掛著淡淡的笑,但柳清淺知道,那笑容是佯裝的,她心裏裝滿了說不出的話,哽在喉嚨裏,不上不下,橫亙著。

當時柳清淺雖不知其中的原因,卻一臉新奇。

現在,坐在不起眼位置的人成了她,她由老太太眼前的紅人變成了如今這個不死不活的狀態。相反,一直未為無身孕傷神的唐婉誕下了一名男嬰,一夜間由默默無聞成了新寵。

命運還真是充滿了叵測和不可知啊。

在蒲家,似乎沒有永久的安定,有的隻有不斷的浮沉,掙紮或者甘心死亡。

牟叔見筵席進行到了一半,便將嘴巴湊到老太太耳邊,道:“老太太,是時候烙生了。”

蒲家的規矩,男丁要在終年大吉日這一天進行烙生,這意味著這個孩子正是成為蒲家的一員。這是一朵象征地位的蓮花,它即將附著在這個小生命身上。

不知道應該興奮,還是悲傷。興奮的是,他終於成了蒲家的子嗣,悲傷的是這一世他都要背負著這朵詭秘的蓮花。

老太太點點頭,牟叔便下去準備了。蒲須桐感覺機會來了,突兀地問道:“弟妹,你怎麽沒有戴著老太太送你的戒指?”

蒲須桐所說的戒指是老太太在得知柳唐二人懷有身孕時,將珍藏的一對戒指送與了她們,象征福祉和恩澤。

蒲須桐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先落到了他身上,然後又將挪到唐婉手上,她的手指上空空,確實沒有蒲須桐所說的戒指。

老太太關切地問道:“唐婉,我送你的紅藍戒指呢,你怎麽沒有戴上,那戒指能夠保佑你們母子平安的。”

唐婉臉上閃過一綹尷尬,連連應聲:“回老太太,我覺得紅藍戒指太過貴重,便將它收在了首飾盒內了,鑰匙在我手中,老太太不必擔心。”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

唐婉瞄了蒲須桐一眼,好像剛才的事情將她推入了某種莫名的境地。

蒲須桐回以詭秘的笑,這笑容溫溫軟軟的,在唐婉看來,卻藏著濃濃殺意。這時,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手帕,放在了桌上,道:“我想,弟妹是根本是找不到那枚戒指了吧!”

這話像一枚炸彈,瞬間在眾人間引爆了,大家都困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此話的用意。

老太太率先開了口,說:“須桐,你這話什麽意思?”

蒲須桐笑笑,道:“回老太太,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見到弟妹沒有戴著您送的紅藍戒指,有些好奇罷了。弟妹剛才說,她的紅藍戒指藏在收在了首飾盒內,那麽我手上的這枚戒指又該如何解釋呢?”話落,蒲須桐輕輕掀開了手絹,一枚鑲著精致寶石的紅藍戒指顯露了出來。

紅藍戒指?!

眾人不敢相信,這條手絹中包裹的竟是一枚紅藍戒指。

“這是怎麽回事?”老太太一驚,開口問道。

蒲須桐沒有回答,他話鋒一轉,將戒指遞了過去,說:“請老太太過目,確定這枚戒指是否是您送出的那枚。”

老太太滿腹狐疑,接過戒指仔細檢查了一遍,回道:“這確實是我送給唐婉的那一枚。”

眾人均不做聲了,一股無聲的壓迫正在慢慢四散開來,像一隻隻小蟲,附著在人們的衣衫上,悄悄鑽了進去。

唐婉一臉慘白,她不知道,這枚紅藍戒指為何會在蒲須桐手上?

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了口,問道:“唐婉,你不是說這戒指被你好好保存在首飾盒中嗎,為什麽會在須桐手上?”

唐婉正欲說話,金蟬便搶在唐婉前麵,說道:“回老太太,其實二少奶奶是把戒指弄丟了,不敢向老太太稟明,才謊稱將戒指收了起來。”唐婉這才回過神來。話至此,她急忙離開桌子,跪到了老太太麵前,悲悲戚戚地說:“唐婉欺瞞了老太太,甘受懲罰。”

雖然這枚戒指非常珍貴,唐婉弄丟了它也確實該略施懲處,不過今天畢竟是終年大吉日,在座的還有一些賓客,老太太便低聲道:“起來吧,既然戒指被須桐撿到了,去謝過便罷。”

唐婉擦掉了眼角的淚,湊到蒲須桐麵前,道:“多謝大哥。”說著,便向蒲須桐伸出了雙手,不過蒲須桐並沒有歸還戒指的意思。

他淡淡地問道“弟妹,你就不問問我這戒指是從何處撿到的?”

這句話好似無數根細小的針,瞬間沿著她全身的毛孔紮進了體腔,她沒有說話,老太太卻順勢問道:“須桐,你倒是說說,是在何處撿到的?”

蒲須桐笑笑,扭頭道:“回老太太,我是在一個男人手中得到這枚紅藍戒指的!”

唐婉仿佛成了一個局外人,被晾曬在了一邊,她茫然地看了看金蟬,視線又依次挪到了蒲須瀚,蒲二叔和二太太的臉上,他們也在困惑地看著她。

喉嚨裏咕嘟咕嘟的分泌著酸楚的水兒。

“一個男人手中?”老太太顯然來了興致。

蒲須桐點點頭,他扭頭,曖昧地看著唐婉,說:“弟妹一定沒有想到,這枚戒指是在一個男人說中得來的吧。”

“你在胡說什麽?”唐婉辯解道。

蒲須桐站起身,繼續說道,“弟妹,你聽我說完了再解釋也不遲的。說起這個男人,在座各位恐怕有人認識,為此,我特意把他帶來了。”他看了看老太太,等待著一種允許。

眾人這才發現這一切是蒲須桐預先準備好的,紅藍戒指隻不過是一個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引出這個藏在後麵的神秘男人。

他是誰,為何會擁有老太太送給唐婉的紅藍戒指?

蒲二叔急忙說道:“老太太,今天是給宣兒烙生的日子,吉時已到,我們不如幫宣兒烙生之後再說其他吧。”

蒲須桐笑笑,道:“二叔,你且等一會兒,我不會誤了為宣兒烙生吉時的。”

老太太點點頭:“你讓須桐先把事情說完,其他的再做不遲。”

蒲二叔冷冷地盯著蒲須桐,四目相交的瞬間,他竟然融掉了所有陰冷,目光中透出一種胸有成竹的自信。

人的一生中會經曆形形色色的傷害,有些傷留下了疤,每每看到它們,便會想起曾經受傷的一幕,不曾消失,不曾走遠,橫亙在那裏,提醒著你發生過的一切。

現在,蒲須桐背上還有近百個黑色小疤痕。他剛剛進入蒲家不久,便被施以了釘刺之刑,他清楚記得當時蒲二叔的表情:笑,發自內心快意的笑!

他做夢都想著如何報複他,現在他的機會來了!

蒲須桐拍了拍手,一個男人由暗處走了進來。他長得高大魁梧,也算儀表堂堂。眾人的表情並無變化,唯獨唐婉和金蟬,表情瞬間,掉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倪姓男子!

唐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清楚的記得當時金蟬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回鄉下了,他也保證再也不會回來了。

蒲須桐指著他說:“老太太,這枚紅藍戒指是我從這個男人手中得來的,他叫做大倪,曾在蒲家大院做過一段時間的雜工,後來由於某些原因離開了。”

老太太點點頭,問道:“大倪,這麽紅藍戒指是你撿到的?”

大倪憨憨地笑笑,搖搖頭道:“這是別人送我的。”

“別人送你的?”這個五個字像一道驚雷將唐婉狠狠釘在了原地,她知道,危險正在朝她湧來。幾乎是同一瞬間,大倪將手指直直地指向了唐婉,道:“是二少奶奶送我的!”

眾人隨著大倪的指向紛紛將目光投向了唐婉,好似有無數隻手,登時將她身上的衣服剝個幹淨。

“你,你說什麽,我什麽時候送你紅藍戒指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唐婉慌了,極力撇清關係。

蒲須桐向大倪使了一個顏色,大倪繼續道:“二少奶奶,你現在有了孩子就裝作不認識我了,當時我們在你花****時,你可是對我說了很多情話的……”

“住嘴!”唐婉本想還擊的,不過卻被蒲須瀚搶在了前麵,“你是哪裏來的無賴,在這裏信口雌黃!牟叔,把他趕出去!”

對於這個陌生男人的話,在座各位也十分驚詫,尤其是老太太,當她聽到這句話時,驀然一驚。

蒲須桐則笑笑,道:“二弟,你何必這麽激動啊,聽他把話說完,他究竟是不是信口雌黃,自見分曉。”

唐婉急忙湊到蒲須瀚身邊,委屈地說:“須瀚,我不認識這個人,他不知道他為何說這種話中傷我!”

老太太顫抖著,問:“你剛才說什麽,二少奶奶和你**?”她在最後兩個字上加了著重的音調。

大倪認真地點點頭,說:“我確實是和二少奶奶偷過情,坦白說,他就是她的情夫。”

老太太隻感覺一陣眩暈,身子一斜,蓮音順勢扶住了她。她低聲喘息著:“你說你是她的情夫,你們是如何認識的,又是怎麽避過眾人視線**的?”

大倪突然有些擔心。

蒲須桐安慰道:“大倪,你不用擔心,今天有老太太為你做主,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老太太連連應聲,說:“隻要你說出真相,我免了你的責罰。”

大倪像得到了某種鼓勵,道:“實不相瞞,我是金蟬的同鄉,我本來在臨鎮做工,有一天金蟬找到了我,問我想不想要賺大錢,我說想,她便同我簡單地說,蒲家二少爺由於身體原因不能使二少奶奶懷孕,便想要找個人幫忙受孕。”

這一刻,整個外廳一片死寂。

許久,老太太才再次問道:“你說你同唐婉**,是想要幫她受孕,讓她懷上孩子?”

大倪點點頭:“我隔七天便會由金蟬引路去春風閣,直到二少奶奶有了身孕,這樣,我便能夠拿上一筆錢離開了。”

老太太陰鷙地看著唐婉,此刻的她已經泣不成聲,她隻是顧自地搖著頭,說:“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

說實話,老太太也有些心疼唐婉,雖然眼前這個男人說的頭頭是道,好像他真的和唐婉有奸情,不過僅憑一個紅藍戒指是無法說明這一切的。

“除了這枚戒指和你所說的話,你還有什麽證據?”蒲二叔突然開口道,他聽到這個消息後也異常震驚。

他知道,一旦這個事件被證實,不僅唐婉難逃死罪,整個二房都會遭受重挫,他自己也將無顏麵對祖宗,這是對祖宗莫大的不孝!

蒲須桐詭秘地笑笑,說:“二叔,我看你是聽到這個消息亂了方寸了吧,你想要證據,最好的證據便是宣兒呐。現在蒲須瀚和大倪都在這,不如滴血驗親吧!”

唐婉搖晃著腦袋,辯解道:“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是清白的,清白的!”

清白,多麽幹淨的兩個字,隻是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吧。

老太太心中已經有了分曉,這是蒲須桐事先安排好的詭局,他一定是算好了所有環節,不過事已至此,她必須同意他的請求:滴血認親!

牟叔急忙命人抱來了宣兒,割破了他的手指,蒲須瀚和大倪上前,又有兩滴血同時掉進了碗中,清澈的水裏,三滴血顯得晶瑩剔透。

好似三顆晶瑩的紅珍珠,刺眼而誘人,也好似三人的命運,看上去平穩,實則暗波洶湧。

眾人湊了過來,唐婉也停止了哭泣,驚恐地盯著碗中的三滴血。宣兒的血滴在碗中間,它們各自晃動了一會兒,宣兒的血竟然向大倪靠近了,最後融在了一起。

沒錯。

眾人看得清清楚楚。

宣兒的血和這個倪姓男子的血融在了一起,蒲須瀚的血滴好像一個看客,孤零零的沉了下去。

一切,被證實了!

宣兒真的是唐婉和這個男人的野種!

老太太由於無法接受這個噩耗,一瞬間便蒼老了,她質問著唐婉:“你這個賤女人,還有什麽可說的!”

唐婉見事情被抖了出去,再這麽死撐下去也是無益,她爬到了老太太麵前,哭訴道:“老太太饒命,我也是一時糊塗,我太想為蒲家延續香火了,才會聽了金蟬這個丫頭主意。”

金蟬“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再不敢說什麽了。

蒲須瀚無法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是真的,原來他一直摯愛的孩子竟是唐婉和其他男人的野種!

不!

不是!

不是的!

不,這一切不是真的!

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覆蓋了下來,胸腔裏積滿了痛苦,來回拉扯著五髒六腑,有個力量向上湧著,然後衝出了嘴巴,他的身子向前一探,重重吐出了一口濃血,血液生生地噴下了桌上,濺到其他人身上,綻放出一朵朵小紅花。

他隻感覺眼前一黑,身體瞬間鬆垮了下來,好似有一隻大手將他拋向了深淵,他急速地墜落,當他聽到“撲哧”一聲時,整個身體便被摔爛了。

蒲二叔和二太太見兒子毫無預兆地吐血倒下,瞬身湊了過來,牟叔急忙吩咐下人去請大夫。蒲須瀚模糊聽到了父母的呼喊聲,聲音逐漸變弱,直至什麽也聽不到了,他的意識終於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呼吸也一瞬間收斂了。

原來,死亡前見到的是綿延不絕的黑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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