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纏綿

柳清淺總是在想,是否所有曲折的軌跡最終都會被時光拉成直直的一條伏線。你在想,世間千萬男女也在想。

想想,也沒有窮盡。

算了,罷了,放棄了。

這段日子,蒲須桐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雖然她依舊對他極其冷淡,不過他並不在意,隻是默默做著一切。

蒲須桐特意請了一位專治跌打損傷的老大夫,在他的精心醫治下,她的雙腳正在迅速恢複。不出三個月,她已經能夠架著拐子下床了。

有一次,丫頭綠珠攙著她經過蒲家佛堂時,她一眼便看到了跪在裏麵的蒲須桐。他背著身,前麵是一張供桌。

目光隨之而去。

偌大的供桌上密密匝匝的豎滿了黑色的靈牌,每一塊靈牌前麵都燃著一隻白蠟燭,抖擻的火苗互相映照。

靈牌的最後麵是一幅男人畫像,他坐在太師椅上,一張陰沉的臉隱沒在了黑暗裏,光亮中,隻有他脖頸以下的身體,幹幹瘦瘦的,被鬆垮垮的袍子遮住了,袍子是藍色的,上麵隱約透出一朵詭秘的蓮。

他和東院外堂畫像上的男人是同一個人,即是蒲家的先祖,蒲庶。不同的衣著,同樣的表情。

寒意,從那藏在黑暗中的目光中射了出來,射穿了胸膛,射進了心裏。

蒲須桐久久的跪在蒲團上,像一個虔誠的教徒,顧自地膜拜著神明。她看不見他的臉,卻能夠猜到那一張灰土土的臉上掛滿了落寞。

他,該是在懺悔些什麽吧。

心被揪了一下,鼻子驀然一酸,神經拉扯著眼底的淚腺,明明有想哭的衝動,眼眶裏卻幹幹的,空空的。或許,從她砸斷她的雙腳,繼而強暴她的一刻起,就再沒了多餘了淚水了吧。

有很多時候,有很多事情,一旦烙下了痕跡,便再也無法忘卻。即使是死亡,它們也會一並,跟往那個世界。

雖然蒲須桐誠心懺悔,她卻始終無法跨越心中那道屏障。

她忘不了那時蒲須桐冷漠決絕的眼神,以及他幹脆利落的動作,還有她雖未見到,卻無法磨滅的一夜。

每每深夜擁抱冰冷的棉被時,總有一股莫名的氣味從棉花深處透出來,她知道,那是男人的體味,隱隱的,讓人作嘔,卻包裹著情欲的味道。

再次被帶到蒲家後,她總是嗅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腥味兒,不論她噴灑多少香料,抑或是換多少件幹淨衣服,那股味道始終在。

好像,是從她的身體裏散發出來似的。她不知道,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腥味,或輕或重,或多或少,可以試圖掩蓋,卻一生無法逃離。

多想也自是無益。

柳清淺輕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回紅藍闕的路上,她剛剛穿過一條廊子,忽的見到一雙人影一閃而過,她細細一看,走在前麵的人正是唐婉的丫頭,金蟬。她的身後跟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不過一襲黑衣,看不清樣貌。

他是誰?

為何如此遮掩地跟在金蟬身後。

猜想如同雨後的春筍,迅速破土而出,眨眼間便擠滿了腦海。她來不及多想,那二人便匆匆消失在了廊子盡頭。

雖然腿腳不方便,不過她還是忍著劇痛,讓綠珠攙著她跟了上去。拐子敲擊地麵的頻率愈來愈快,她們隻能遠遠跟著,直至見著金蟬引著那名陌生的男人進了春風閣,然後她將頭探了出來,環視了一圈,才輕輕掩上了門。

柳清淺心想,他們如此神秘,必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綠珠也是一個聰明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秘密不斷挑弄她們,她們卻隻能幹巴巴地守在外門。心中的好奇像是充氣的氣球,咻咻幾下便灌滿了體腔。

柳清淺思忖了一會兒,將嘴巴湊到綠珠耳邊,輕聲囑咐了幾句。綠珠連連點頭,然後便湊上前去,輕叩了幾下門。

咚咚咚。

敲在門上。

咚咚咚。

又好似敲打在心。

過了一會兒,門板才緩緩拉開,開門的正是金蟬。

綠珠一臉焦急,低聲向金蟬說了些什麽,二人便匆匆離開了。

其實,剛才柳清淺是讓綠珠謊稱二太太有急事喚金蟬前去,不然,恐怕金蟬不會輕易離開春風閣。

趁著這一個空當,足夠她進去一探究竟的了。

待綠珠同金蟬走開了,她才架著拐子從暗處走了出來。少了綠珠的攙扶,她行動起來極為困難,不過她還是忍著劇痛抬腳進了春風閣。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裏,不由得環視了一圈,然後悄悄踱到了廊子前。一步一拐,她盡量放輕了力度。

這時,廊子盡頭隱隱傳來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帶著某種無法遏製的快感。那聲音好似一個向導,引她去陌生的世界。

女人的聲音確實是從廊子盡頭的廂房裏傳出來的。

柳清淺輕輕吐了口氣,伸出手指在唇邊抿了抿,繼而捅破了窗上的薄紙。仿佛那薄薄的紙片連接的不僅僅是屋內與屋外,還有裏麵的世界和外麵的世界。

小指頭探進一截,右眼悄悄湊了上去,瞳孔對上了小洞,房內的一切通過這個狹窄的洞口而顯露出來。

目光仿佛長了小腿,徑直竄到了那張精致的花**。簾子鬆散著,沒有束起來,她清楚的看清了**的一切。

花**有兩個人,他們赤身**,互相糾纏著,像兩塊磁鐵,緊緊黏貼著。

柳清淺的臉倏地滲出一片潮紅,心噗通噗得厲害,一股躁意由著喉嚨向上翻湧起來,剛才還濕潤的唇此刻像抽去了水,幹成了一片紅紙。

男人背著身,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躺在下麵的女人,她卻看得清清楚楚。

她正是唐婉!

她臉色緋紅,體腔內好像藏著波浪,身體正隨著某種節奏顫動著,起伏著,高挺的胸脯像兩座山峰,眼前的這個男人正在努力攀爬著。

雖然柳清淺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她看到眼前一幕時,仍舊無法相信。唐婉竟和陌生男人**,就在她和蒲須瀚的臥房裏,平日裏的溫婉可人和此刻的**不羈簡直判若兩人。

人的這身皮囊果然是件奇妙的東西,它能幫你變換不同的形態,你可以是一個淑女,也可以是一個**。

她癡癡地愣在那裏,眼睛仍舊直勾勾盯著那纏綿的男女,思緒卻早已飄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靜靜站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

她沒有想到自己撞破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若不是她今天無意中遇見金蟬和那男子,她還是一切不知。想到這裏,她急忙拖著病怏怏的身子出了春風閣。

才走進廊子沒進步,便見金蟬慌慌張張趕了回來。

她突然意識到,那陌生的男子是金蟬引來的,看來,唐婉**的事情和金蟬也有莫大的關聯?

她隨蒲須桐初入蒲家的一晚,老太太安排了一場盛宴,除了蒲家大爺和四太太,其他人悉數參加了。晚宴上,有一個小小的插曲讓她記憶猶新。

在這個深宅大院裏,除了丫頭們,隻有唐婉同她年齡相似。唐婉話不多,偶爾應和一兩聲,便低頭吃飯,給人一種莫名的好感。

當時,她坐在柳清淺對麵,身後站著金蟬。當她準備喝湯時,金蟬趕在了前麵,不過一不小心,將滾燙的湯汁撒到了她身上,好在她閃避及時,隻是弄髒了衣服。

金蟬連聲認錯,唐婉並未在意。老太太也隻是簡單責備了兩句,她便默默地退到了後麵。晚宴照常。

柳清淺抬眼看了看她,四目交接的間隙,驀然發現她那孱弱的眼神忽然變得鋒利無比,像一柄刀子,目光相遇的一瞬便將柳清淺的眼睛割傷了,無形的鮮血從眼球裏汩汩流出。

她並非無意中打翻湯匙的。她為唐婉舀湯的瞬間,柳清淺注意到了她細微的動作變化,她故意將湯碗稍稍傾斜,順勢摔到了唐婉身上。

雖隻是一個小插曲,眾人也並未在意。不過金蟬眼神中隱隱的殺意卻在柳清淺心裏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進入蒲家後,她們也隻是幾個公共場合上見過幾麵,示意性地打個招呼,甚至閑話上幾句家常也成了多餘。立春也曾提醒過她,凡事要小心提防金蟬,她在蒲家算是資曆較深的丫頭了,心思自然比其他丫頭更加細密。

蒲家好似一口井,愈走愈深,而身在蒲家的人,時間久了,心思也深似井了,愈琢磨愈琢磨不透。

而現在,柳清淺親眼目睹了唐婉和一個陌生男人**,金蟬竟是他進入春風閣的人,她著實想不透這其中的玄機。

傍晚時分,柳清淺回到了紅藍闕。綠珠見她回來了,急忙迎了上去。她心裏亂極了,雖然不知道唐婉為何這麽做,不過她知道唐婉現在很危險,一旦事情敗露,她必死無疑。

她要在一切被發現之前,提醒她。

這時候,綠珠低聲道:“大少奶奶,聽說牟叔的遠房親戚送來了一塊深海魚肉,廚房做了特別的菜樣,老太太邀請您和二少奶奶過去嚐嚐鮮。”

本來柳清淺並不這份心思,不過當她聽到唐婉也將會過去的時候,竟鬼使神差地應了聲。她過去的時候,眾人皆已入座。

她環視了一圈,便坐了下來。蒲須桐坐在她身邊,她對他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蒲須瀚和唐婉則坐在他們對麵。

蒲須瀚的身體狀況似乎很差,不斷咳嗽,好似有一把小刀在喉嚨裏來回刮磨著,喉嚨壁一點一點變薄,直到磨透。

唐婉坐在蒲須瀚身邊,殷勤地幫他夾菜,舀湯。在旁人看來,這一幕真是溫暖,隻有柳清淺的表情是尷尬的。她無法想象,白天還在一個陌生男人**的**女人,此刻卻變得如此賢淑。

老太太特意問了問蒲須瀚的病情,他低聲回道:“讓老太太擔心了,我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是老樣子。”

老太太有些心疼地說:“我聽說這深海裏來的魚肉最滋補身體了,你多吃些吧。”

蒲須瀚他點點頭,回謝了一句。

柳清淺靜靜看著唐婉,蒲須桐感覺有些不對勁,他用胳膊輕輕碰了碰她,她甚至並未察覺,直至唐婉也發現了異樣,她好奇地看了看柳清淺,問道:“大嫂,你為何這麽看著我?”

柳清淺這才如夢初醒,有些不好意思說了一句“沒什麽”就低下了頭,一直到晚飯結束,她都沒有再次抬頭。

心中仿佛有無數條線,纏成了一個疙瘩,不上不下的橫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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