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真相大白

心頭懸浮著一團厚重的雲,不管怎樣都揮之不去。

四太太自盡後的幾日,柳清淺一直提不起精神,身體也愈發虛弱了,她留下的那塊白帕子掛在腦海裏,不肯散去。

她知道,那是對這個大家族的深沉控訴,她死前留下了白手帕,示意自己這一生的清白,她終於將心底最錐心的痛呼喊了出來,她獨守空房二十年,死前還是一個處子之身。她和蒲四叔隻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想到這兒,柳清淺不禁一陣心酸。

渾渾噩噩的,吃吃睡睡,了無生氣。這日下午,她一覺醒來後覺得心中憋悶,便獨自一人出了紅藍闕。

由著腳下的小徑直走了一會兒,路過了一處庭院。院中有一口井,井旁有幾隻大桶,一旁的竹竿架子上一片紅紅綠綠,這裏住著幾個洗衣服的丫頭,她路過時,忍不住進去了。

院中似乎沒有人,她轉了一圈,也覺得無趣。行將離開時,卻聽到外麵傳來了腳步聲,便本能地藏到了層疊的被單之中。

一雙紅鞋子邁了進來,緊接著是一雙粉鞋子。

一前一後,是兩個丫頭吧。

其中一個人語帶輕蔑地說:“這個四太太可真是厲害,竟然選在老太太七十壽辰的這一天上吊自盡。”

另一個則冷笑了一聲:“她守寡這麽多年,整個人都變得不正常了,我去過素心齋一兩次,她真是一個十足的怪人,竟然和花講話。”

“同花講話,還真是怪人。讓我說啊,她一定是長期獨守空房,耐不住寂寞,又沒有辦法紅杏出牆,隻能上吊自殺了。她死前不是留下一塊白手帕嗎,我聽王婆子說,那是暗示她死前仍是處子之身呢。”

“真的嗎?我才不相信,蒲家上下這麽多男人,她指不定和誰有染呢!”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們突然降低了聲音,咯咯笑了起來。

柳清淺知道她們在說四太太的壞話,她已經死了,她們卻仍舊不住嘴,詆毀她,玷汙她。她隻感覺腦袋一熱,倏地一下衝了出去。

對於突然出現的柳清淺,兩個丫頭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她臉憋得通紅,顫抖著問道:“你們剛才說些什麽?”

她們倒還算機靈,一個丫頭不慌不忙地說道:“回柳小姐,我們隻是在閑聊一些家常罷了。”

“閑聊家常,你們撒謊都不會覺得臉紅嗎。你們明明在詆毀四太太,我全都聽到了!”柳清淺第一次如此失態,她想要維護一個親如姐妹的女子,卻用了最笨拙的方式。

二人緘默不語了。

“她已經去世了,你們卻在這裏說三道四的,回頭我一定老太太說明一切!”她氣憤地唬道,也隻是一個虛張的架勢。

那二人氣不過,便有人道:“柳小姐,您隻是大少爺的未婚妻,還沒有過門成為蒲家大少奶奶呢,等你過了門再來訓斥我們吧。”

柳清淺一時語塞,這個丫頭說得沒錯,現在她身份特殊,在蒲家,她還隻是一個客人。她暗暗自責剛才不該這麽衝動,聽到他們誹謗四太太便衝昏了頭腦,衝了出來,現在還真是騎虎難下了。

另一個丫頭也附和道:“柳小姐也真是有情趣啊,不聲不響鑽進這裏,偷聽我們說話。”

三言兩句,便將她逼到了不利的位置。她也自覺理虧,咬了咬嘴唇,轉身便要離開,其中一個丫頭說:“柳小姐慢走,我想下次你再進黑窖,就沒有這麽好運氣了,不是哪個丫頭都會替人去死的。”同一瞬間,她的同伴用手捅了捅她。

顯然,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柳清淺倏地扭過頭,質問道:“你說什麽,什麽好運氣,什麽丫頭替我去死?”

她們二人不再說話了,匆匆進了洗衣房。

柳清淺雖說不上聰明伶俐,也不會癡愚到這種程度。

猜想仿佛生根發了芽,瞬間便蔓延成了一片。她驀然想到,為何當時忽然從黑窖中被放了出來,蒲須桐說找到了殺害樊氏的凶手,當她問及凶手時,他隻是搪塞過去了,她猜測是老太太心疼她,便找了這麽一個借口將她救了出來,細細想想,也算是合理。隨後,她又從蒲須桐的口中得知立春被哥哥帶走了。

雖然有過疑慮,她從未懷疑過蒲須桐的一字一句,畢竟,他是她深愛的男人,他不會哄騙她的。

現在想想,她還真是愚蠢到了極點。事情似乎已經明了了,立春為了救出她,違心承認了自己是殺害樊氏的凶手,代她去死,以此洗清她了的嫌疑!

一命換一命。

是這樣的嗎。

是這樣的吧。

一定是這樣的吧!

胸口驀然一緊,喉嚨裏溢滿了濕濕黏黏的**,她用手捂住了嘴巴,攤開手心,掌心裏暈染開一團紅色。

一陣暈眩,心裏亦亂極了,她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那段被關在黑窖中的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麽,卻又害怕真相的來臨。

她不顧一切地跑了回去。中途,她撞到了幾個丫頭,甚至都忘了疼痛,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找到蒲須桐,問清這一切。

跌跌撞撞地跑回了紅藍闕,腦袋裏卻是渾渾噩噩的。

她一進門便大叫著:“須桐,須桐,蒲須桐……”平日裏那個溫婉的柳清淺不見了,眼前的她好像是一個被魘住了的潑婦,身體裏積蓄了無窮的力量,又好似什麽都沒有,隻是一副虛張聲勢的空殼子罷了。

院子裏空****的,沒有任何回應。

柳清淺像一隻沒頭蒼蠅,四處亂撞著,直到喜鵲從房間裏跑了出來,見她瘋狂喊叫,慌張地問道:“清淺小姐,您這是怎麽了?”

“須桐呢?”

“大少爺去老太太那裏了。”

她一把抓住了喜鵲的雙臂,冷冷問道:“喜鵲,你告訴我,立春真的被她的哥哥帶走了嗎?”

喜鵲一顫,那一臉的錯愕完全暴露了內心的想法。

柳清淺隻感覺身體瞬間鬆懈了下來,仿佛所有的氣力全部由著毛孔散盡了,喜鵲一把攙住了她:“清淺小姐……您是怎麽了?”

她強忍著淚水,酸楚順著神經由眼底竄到了鼻腔,牽拉著情緒,然後她緩緩地癱坐在了地上。

喜鵲被眼前的一切嚇壞了,慌忙的出了紅藍闕。過了一會兒,蒲須桐便隨她匆匆趕了回來,他一眼便看到了癱坐在地上的柳清淺,麵如土色,眼神呆滯。

他跪到地上,心疼地問:“清淺,你這是怎麽了?”

柳清淺見他回來了,如夢初醒,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質問道:“須桐,你對我說實話,立春真的被她哥哥帶走了嗎?”

蒲須桐欲言又止。

嗬,真是可笑啊。

唯一的殘念也在這一瞬間被扯斷了,他的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此刻,眼淚終於突破了眼眶了束縛,肆無忌憚地湧了出來,滾燙滾燙的,順著兩頰滑進了嘴裏,她不停地搖頭:“你騙了我,她沒有被哥哥帶走,更沒有找婆家嫁人,她是替我……”話到這裏時,她突然哽住了,顫抖地說了這七個字,“她是……替我去死了。”

蒲須桐心一沉,他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曉了這一切的。他看了喜鵲一眼,她眼中掛滿無辜。他知道,她是一個謹慎的丫頭,不會泄露這個秘密。

那個被他藏掖地嚴嚴實實的秘密,此刻卻不知被誰捅破了,捅破了,一場情緒的災難呼嘯而至。

他握著柳清淺的手,傷心地說:“清淺,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這個樣子……”

柳清淺一把擋開了他的手,大吼道:“不要碰我,你這個騙子,大騙子!若不是我無意中得知這些,你打算騙我到何時,我現在的生命是立春的,我應該死去,她應該活著的。為何你不阻止,為何你不去阻止她啊!”

蒲須桐無話可說,當時他曾經想要阻止立春,但為了救出柳清淺,他違心的停了手,眼睜睜看著她一步步的投入了死亡的深海。

柳清淺突然感覺眼前這個男人是如此陌生,在她心中,他是一個心存正義感的男人,雖然偶爾敏感和脆弱,但卻有一副值得依靠的肩膀,但此刻她驀然發現,他變了!

不管他有什麽解釋,不管他有什麽苦衷,最終的結果是,他眼睜睜地看著立春走向了死亡。

她吞掉了揉滿痛楚的淚,顫抖地問道:“立春是怎麽死的……”

許久,蒲須桐才從牙縫中擠出了五個字:“她……被活埋了。”

活埋?!

這兩個字如同一擊重拳,將站在懸崖邊緣的她徹底推了下去,她沒有呼救,沒有遺憾,好像心甘情願地掉了下去。

下去。

會是怎樣一個世界啊?

她不知道,眼前驀然浮現出讓人心痛的一幕:立春佯裝鎮定地躺在土坑裏,看著厚重的濕土砸到身上,身體一點一點變得沉重,一點一點變得冰冷,一點一點沉入偌大的絕望。

最終,她被活埋了,甚至來不及叫喊一聲,便將所有恐懼埋進了喉嚨裏。

她死去的時候的感覺應該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吧,呼吸被漸漸擠壓出去,身體的知覺逐漸消散了。

她知道,這是死前的感覺。

耳邊再次響起了那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濕濕黏黏的,讓人厭惡:“來吧,來吧,來這個世界。”

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時,她曾掙紮過,她不想死,她還有心愛的人,她還有未展開的生活。而這一次,她卻順從了,她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殘忍,用立春的死換回了自己的生,她想要將生命還給她。

還給她。

僅此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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