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側寫師2·第一案

提線木偶

1

正是午後,長長的樓道裏沒有燈,僅有的幾扇窗也被木板封堵著。

持著話筒的女主持人隻能放緩腳步,小心地越過一個個障礙,不時抬手掩住口鼻,阻擋那令人作嘔的氣味。跟在她身後的攝像師走得也並不平穩,鏡頭裏的畫麵不受控製地晃動著。

“這裏住著的都是什麽人啊。”穿過了最難走的一段,女主持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然而混雜著腐朽與惡臭的空氣讓她不得不再次屏住了呼吸。

“酒鬼、拾荒者、流浪漢……還有其他的什麽人吧,反正不像是導播說的會有我們要找的那種人的地方。”攝像師悶聲說道,用力在地麵上蹭著鞋底,沙沙聲在空**的樓道裏格外的刺耳,“我剛剛踩到了一堆嘔吐物,還有一堆屎。這些人,太沒公德了,把樓道當廁所。”

“別惡心我了。”女主持人幹嘔了幾下,說,“是這裏了吧?”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提詞卡,又看了一眼門牌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目光迅速地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黑暗。

“怎麽了?”攝像師問。

“沒,沒什麽。”女主持人猶豫了一下,說,“剛才,那邊好像有人,你看到了嗎?”

“有人?”鏡頭迅速對準了走廊的盡頭,黑暗中,一雙冰冷的眼睛一閃即逝。

“哪個釘子戶吧,看來是把我們當成拆遷隊了。”攝像師笑了一下,“敲門吧,趕緊錄完這家。我可不喜歡這個地方。”

“好吧。”女主持人調整了一下表情,抬手敲響了房門,等了片刻,卻沒有任何回應。她再次抬起手,還沒等手落到門上,那扇門就打開了,門內,是一個女人。

看到這個女人,攝像師和女主持人忍不住驚叫出聲。那女人有著一頭綠色的頭發,慘白的皮膚,塗著紫色的眼影和鮮豔的口紅,口紅塗抹得極為怪異,兩側已經延伸到了耳後,就像整張嘴都被人撕開,裂到了耳邊。

誇張的笑容讓人無法分辨此刻的她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這副形象,和《蝙蝠俠》中的小醜一模一樣。

女主持人像是想起了什麽,不停地撫著前胸。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要等我們到了才開始準備呢,原來你們早就準備好了。”女主持人說著,示意攝像師給這個女人一個特寫。

那女人的臉上布滿了魚線,四肢也被魚線纏繞著,順著那些魚線向上,是被切割出了密密麻麻複雜軌道的天花板。盡管看不到天花板裏麵的情形,但從輕微的嗡嗡聲中,還是可以判斷出,那裏藏著一台機器,那台機器讓女人身上的魚線隨著她的動作相應地伸縮。

“這是什麽玩意兒?”攝像師忍不住問道。

“各位觀眾。”女主持人沒有回答他的話,清了清喉嚨,開始了主持詞,“這裏是夢想真人秀欄目組。幾天前,我們收到一份觀眾自薦,稱會帶給大家一場與眾不同的人偶表演。我們現在就在這位觀眾的家中。”

“說實話,我確實被震驚了。”女主持人停頓了一下,“我萬萬沒想到,這位熱心的觀眾是把自己當成了人偶。請問,我們可以進去嗎?”

女主持人向那個女人問道。

女人沒有回答,隻是側過身,讓開了門邊,做出了“請進”的手勢。

女主持人和攝像師走入了房間,房間內的景象再次讓他們大吃一驚。

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和開門的女人一樣,他們也是一副小醜的打扮,渾身上下同樣吊滿了魚線。

隨著女主持人的進入,頭頂的天花板裏再次發出了嗡嗡聲,伴隨著這個聲音,沙發上的兩個男人抬起手揮了揮,嘴角扯出了一抹極不自然的微笑。

“現在我們看到的就是黃先生一家,看得出來,黃先生在這件事情上準備得非常充分。我就在現場,卻沒有看出任何破綻,似乎他們一家三口就是在提線的操縱下為我們表演的。”女主持人說道,“黃先生,能給我們講講你是從哪裏得到的靈感嗎?”

女主持人將話筒遞到了年長男人的麵前,讓她意外的是,被稱為“黃先生”的人竟沒有任何反應。

“你有沒有覺得不太對勁?”攝像師突然有些顫抖地說道。

“怎麽了?”女主持人不解地問道。

“他們,好像都沒有呼吸。”

為了驗證真假,女主持人試探著伸出手放到了黃先生的鼻邊,臉上瞬間蒼白。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伸手撫上了黃先生的臉,隨即就像觸電一般彈開。

他的臉,冰冷,僵硬。

“他們,死了!”女主持人呆滯地說道。

2014年11月15日,一場小雪突襲了A市,潔白的雪花飄揚,衝散了籠罩城市幾天的霧霾,空氣格外得清新,卻又凜冽。

然而這場雪卻並未能**滌世間的罪惡,一起駭人聽聞的凶殺案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了。凶手殘忍地殺害了待拆遷筒子樓裏的一家三口後,將三名被害人製作成了人偶,邀請了A市電視台夢想真人秀欄目組進行錄製。兩名記者發現異常後第一時間報警。警方迅速封鎖了現場,製止了信息的外泄。

初步屍檢顯示,被害人死亡時間在15天以上。死亡原因是動脈破裂造成的失血過多。

三天後,該案上報至公安部刑事偵查局,局長指派唐賀功率杜麗和秦玲前往偵破此案。

2014年11月18日,首都國際機場。

一架國際航班在跑道上緩緩停穩,艙門打開,率先走出來的是一個瘦削的男子。他身材不高,隻有1米75左右,卻骨瘦如柴,目測不會超過50千克。他棱角分明的臉帶著些不正常的蒼白,但嘴角那抹微笑卻在告訴認識他的人,我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他借著玻璃的反光理了理有些淩亂的頭發,站在艙門邊四下看了看,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了。抬手摘掉了臉上的墨鏡,快步走下了舷梯,向不遠處的唐賀功、杜麗和秦玲走去。遠遠的,他就伸出了手,做出擁抱的姿勢。

他身後,一個穿著運動服紮著馬尾辮,皮膚白皙,看上去隻有二十四五歲的女孩兒看到這一幕愣了一下,隨即拎著行李不聲不響地跟在他的身後。

“嗨,頭兒,別衝動。”看到唐賀功帶著獰笑脫下了風衣,活動著手腕,男子舉起了雙手,喊道,“如果你希望我因為工傷退出這次行動的話,那你盡管來吧。”

唐賀功已經揮起的拳頭不甘心地收了回去,重重地哼了一聲。

杜麗和秦玲帶著笑意走到男子的麵前,“歡迎回家,鄭岩!”她們說道。然而下一刻,秦玲就看到鄭岩的臉扭曲了起來,嘶嘶地倒吸著冷氣,全身僵硬,一動不動。

她好奇地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杜麗,驚訝地發現,杜麗的一隻手正掐在鄭岩的腰間,不動聲色地扭動著。

“歡迎回家,鄭岩!”杜麗重複著這句話,可每一個字卻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鄭岩,這個Z小組曾經最優秀的犯罪側寫師,一年前成功擊斃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連環殺手“廚師長”後,卻並沒有歸隊,而是就此消失在了人們的視線裏。

整個刑偵局為他擔驚受怕了整整一個月,Z小組也因此再次解散。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他們擔心鄭岩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連環殺手。可一個月後,他們卻接到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鄭岩竟然跑到了美國,聲稱要接受教授為期一年的治療。這期間禁止任何人探望,身為鄭岩主治醫生的杜麗也不行。這讓杜麗始終憋著一股火。

杜麗更覺得,他是借口去陪正在教授身邊進修的小女朋友慕雪了。

也許是出於對杜麗的愧疚,鄭岩沒有反抗,然而跟在他身後的慕雪卻不這麽認為。

“她是誰?”慕雪上前一步,向鄭岩問道,看向杜麗的目光中充斥著敵意。

“介紹一下,杜麗,公安部犯罪心理研究中心研究員,也是我的主治大夫,曾經,她做過你的老師。”鄭岩毫不在意地將杜麗攬進懷裏,向慕雪說道。這個動作讓杜麗瞬間滿麵通紅。

“啊——”慕雪先是驚叫了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麽,隨即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老師,您好,我是慕雪,鄭岩的愛人。我也是犯罪側寫師,和鄭岩一樣,教授的學生。這一年,我和教授一起實施了對鄭岩的治療。這次回來,希望加入Z小組,和鄭岩並肩作戰。”

“你好!”杜麗掙開了鄭岩的手,從慕雪的目光中,她讀出了戒備和戰火。

“秦玲,法醫。”秦玲上前,向慕雪伸出了手,“那是我的老師,唐賀功,前Z小組的組長。”秦玲指了指唐賀功,說,“不過要加入Z小組恐怕有些麻煩,現在,Z小組的編製已經不在了。”

“我回來了,Z小組就回來了。”鄭岩鄭重地說道,又換上了一副滑稽的笑臉,“頭兒也叫唐老鴉,烏鴉的鴉。”

“行了,不是熱情的時候。”唐賀功嚴肅地說道。

“當然不是。”鄭岩笑了一下,“要不是急著出任務,你這個懶到家的老家夥才不會跑到停機坪來接我。說吧,什麽案子?”

唐賀功從包裏掏出一張光盤,扔給鄭岩,“三天前,A市,到飛機上看。”說完,他轉身走向另一條通道。

2

“你覺得他怎麽樣?”貴賓候機廳,唐賀功看了一眼不遠處和慕雪一起看著電腦的鄭岩,向杜麗問道。

“狀態不錯,話多了,會開玩笑了。我覺得,我沒必要再跟著你們了。”杜麗看著鄭岩,露出一抹意味不明,卻明顯帶著苦澀的笑意。

“你真這麽覺得?”唐賀功訝然地看著杜麗,“這不像你,你從不會這麽武斷地做出判斷。”

“那你還想要我怎麽樣?”杜麗依然還在笑,可語氣卻不由自主地帶著冰冷,“有教授給他治療,有慕雪陪著他,我在這裏純屬多餘,警力不是這麽浪費的。”

“杜醫生,話不是這麽說的。”唐賀功捏了捏鼻子,“我總覺得他不太正常,前後判若兩人。”

“麗麗姐,我也覺得,鄭大哥不太對勁。”秦玲瞄了一眼鄭岩,說,“他怎麽會和慕雪在一起呢?就算要找對象,也應該是你這樣的啊。”

“別胡說。”杜麗板起了臉,“我跟他不可能。”

“你們兩個,跑偏了吧?”唐賀功無奈地搖了搖頭,“杜醫生,就算鄭岩沒事了你也不能走。”

“為什麽?”杜麗不解。

“局長有任務交給你。”唐賀功說,“6號那邊有四眼盯著,局長決定借調你過來,對我們所經手的所有案子進行係統整理,詳細分析案件成因,編寫宣教材料。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內容。”

“好吧。”杜麗愣了一下,露出了一抹苦笑。沒人知道,接受這個任務,對於她來說,意味著怎樣的煎熬。

“嘿,頭兒,這案子挺麻煩。”那一邊,鄭岩已經合上了電腦,微閉著眼睛,右手輕輕揉按著鼻翼,“目前我可以肯定的是,凶手用人做提線木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想要的是讓全國人民都看到他的木偶。所以凶手和被害人之間可能並沒有關係,他隻是恰好選中了他們。還有其他的線索嗎?”

“暫時沒有。”唐賀功搖了搖頭,“那兩個記者報警之後,當地警方就封鎖了現場,在全樓範圍內進行了排查,毫無發現。他們目前控製了拆遷隊的負責人,從人際關係角度來看,他是最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不過,對方拒不承認。”

“而且當地警方麵臨的輿論壓力不小,網上現在鋪天蓋地在炒作這件事,認為警方有意包庇凶手,協助拆遷隊對付手無寸鐵的群眾,甚至有可能是警方到達現場後擊斃了被害人,強烈要求公開視頻資料。可你看看,這視頻資料怎麽敢公布?當地警方希望我們能從這兩個記者當時的錄像材料中找到嫌疑人的犯罪證據,不過局長覺得我們應該過去看看。”唐賀功歎了口氣,說。

“就算公布了也沒什麽用吧。”杜麗苦笑了一下,“但凡我們公布的結論和他們期望的結論不同,就會有各種理由找上門來,剪切、偽造、擺拍,故意製造駭人聽聞的消息轉移公眾視線,這種事現在可不少。”

“我倒覺得,無論到什麽時候,這份視頻都不能公布。”慕雪突然說道,“鄭岩剛才說到凶手的目的並不在殺人,而是讓全國人民看到。如果我們公布了這份視頻,那可就是幫了他大忙了。”

唐賀功看著慕雪,點了點頭,“我也這樣覺得。那對這個案子,你有什麽看法?”

慕雪沒有說話,她知道唐賀功是在有意考查她的能力。她看了一眼鄭岩,見他點了點頭,才說道:“警方現在控製的嫌疑人肯定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拆遷而已,沒必要搞得這麽複雜。我覺得,隻要我們解決了幾個問題,這個案子就破了。”

“哦?”唐賀功饒有興趣地問道,“說說看,是哪幾個問題?”

“第一,凶手想要給全國觀眾看的究竟是什麽?我認為,絕不隻是人偶這麽簡單,那樣的話上網就可以了。這個問題能幫助我們鎖定犯罪嫌疑人的範圍。”慕雪微微一笑,肯定地說道,“第二,拍攝這段錄像時,凶手就在現場。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錄像裏出現的那雙眼睛,雖然冷漠,但是,卻包含著某種狂熱,那是目的即將達到時無法控製的興奮,那雙眼睛的主人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可惜,因為光線原因,錄像並不清晰。至於其他的,沒到過現場,我也不好說什麽。”

“她說得對嗎?”唐賀功看了一眼鄭岩,又看了看杜麗和秦玲,問道。

杜麗和秦玲都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隻有鄭岩微笑著點了點頭,“除了這些,我再給你補充點兒,天花板上的軌道,工程量不小,沒有十天半個月無法完成,半個月前發生了什麽?”

“唐組長,你們可算來了。”一下飛機,當地警方的負責人就迎了上來,握住唐賀功的手不停地晃動著。

看著這個麵容憔悴,滿臉淩亂胡楂兒的人,慕雪驚訝地發現,他竟是當地警方的最高負責人。這個案子給當地警方造成的壓力可想而知。

“接下來這個案子怎麽辦,我可就全拜托你們了。不瞞你們說,我現在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一上車,此人就神情嚴肅地說道。

“先去看看屍體,然後,去現場看看。大體的思路,我們這邊已經有了。”唐賀功也沉聲說道。

“全聽你們的,我們會全力配合你們破案。”負責人很爽快,“接待的事,我看就先算了吧!現在這風口浪尖的,我什麽也不敢幹,晚上去我家,叫我愛人親自下廚,給你們炒幾個菜。”

“你這可是高規格接待了,我還沒吃過你這個級別的家宴呢。”唐賀功哈哈大笑著說道。

A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

秦玲挑出一把解剖刀,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按照常規的解剖術式進行解剖。A市警方初步的屍檢顯示,死者的體表並沒有發現致命外傷,麵部表情安詳,看上去更像是正常死亡。死者手臂處有一金文的“陳”字文身,但推測與本案並無聯係。

因此,按照鄭岩的意思,她重點要檢查的是死者被魚線吊起的部位,那裏很有可能隱藏著凶手的真正目的。

解剖刀劃破了死者手腕的肌膚,出乎秦玲的意料,裏麵並沒有血液流出。這是極不正常的,被害人死亡的時間雖然長達半個月,但因為天氣原因,腐爛現象還沒有發生,即便人死亡後血液停止流動,但解剖過程中也不可能不見血跡。

“三名被害人的血都被放幹了。”A市公安局陪同屍檢的法醫說道,“我幹了三十幾年法醫,沒見過這麽殘忍的凶手。我們初步的屍檢認為,凶手並沒有對被害人進行虐待和暴力侵害,但卻絕對是虐殺。他在被害人身上開了幾個口子,放幹了被害人的血。這樣的殺人手法,整個過程中,被害人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

“毒理檢測做過嗎?”秦玲問,“被害人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死亡的吧?”

“秦法醫說得沒錯。”A市公安局的法醫點了點頭,“凶手放幹了被害人的血後,並沒有進行處理,而是留在了現場,這可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方便。毒理檢測顯示,三名被害人體內都有大劑量的安眠藥和檸檬酸鈉成分。”

“檸檬酸鈉?”秦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是臨床常用的抗凝血製劑,凶手為什麽這麽做?”

“不想對被害人造成更多傷害吧。”鄭岩雙手撐在解剖台上,和死者對視,“你們仔細看,被害人臉上的魚線並不是隨意吊上去的,都是在表情肌群的重要部位。所以,如非必要,凶手沒想過過多傷害被害人。”

“有道理!”秦玲點了點頭,解剖刀對準了被害人的肘關節,她注意到,那裏的傷口似乎偏大。

“奇怪。”她突然皺了皺眉,“劃痕不止一道,但真正造成流血的創口卻隻有一道,這是怎麽回事?”

“試切創?”鄭岩抬起頭,“據我所知,自殺的人通常都會有試切創。他殺,不應該有吧?”

“也不一定。”秦玲想了想,“凶手為了切口的準確,也有可能進行試切,但不劃破肌膚的試切,有點兒不太尋常。”

“抓大放小,這個問題,之後我們再研究,繼續解剖。”唐賀功一錘定音。

秦玲點了點頭,解剖刀繞著肘關節小心翼翼地劃了一周,然後她發出了一聲驚呼。她察覺到解剖刀上並沒有傳來割開肌肉的感覺,反而像切開一塊豆腐一樣輕鬆。她拿過一把止血鉗,掀開了那層皮膚,這才發現,被害人肘部的肌肉組織早就已經被切斷,而關節部位則放置著一枚金屬環。大臂小臂的臂骨就是通過這個金屬環連接在一起的。

秦玲看了一眼鄭岩,見他點了點頭,解剖刀飛速地舞動著,將所有魚線附近的關節打開,無一例外的,所有關節部位的肌腱都被切斷,原本的骨關節則被金屬環取代。

“你怎麽看?”鄭岩看了看慕雪,問道。

“凶手在製作人偶上有著非常高深的技巧和虔誠。”慕雪想了想,說道,“同時,他對人體結構非常了解。”

“你說他有非常高深的技巧我能理解,但是虔誠,我怎麽一點兒都沒看出來?”唐賀功忍不住問道。

“有一個細節你沒有注意到。”杜麗搖了搖頭,忍不住說道,“這人偶做得太精細了,在適當的操作下,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人,別忘了當時那兩個記者一開始都沒注意到。這就涉及異常龐大和煩瑣的工程,不虔誠的話,就不會做到這麽精細了。我想我們大概能知道凶手的身份了吧?”

“還差一點點,我還需要去現場看一看。”鄭岩說。

因為這宗突如其來又無比凶殘的凶殺案,拆遷辦成為了這場慘案中唯一的受益者,筒子樓內的“釘子戶”幾乎在一夜間搬離。盡管他們並不知曉案子的細節。但也正因為如此,拆遷辦一時間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各式各樣的標語貼滿了筒子樓。甚至就連留守現場的警方也難逃被咒罵的命運。

在一名黃姓警官的帶領下,Z小組穿過昏暗的樓道,越過了遍布地麵的“糞便地雷”,來到了案發現場。

鄭岩並沒有直接進屋,而是在門前停了下來,門邊的一口水缸引起了他的注意。

“慕雪,別去看,你說說這口水缸裏是什麽?”他問。

“樓道裏放水缸,估計是居民自己醃的鹹菜或者酸菜吧。”不等慕雪說話,杜麗就說道。

“你也這麽覺得?”鄭岩看向慕雪。

“不。”慕雪卻搖了搖頭,“水缸看起來比較新,應該是最近才買的。結合這棟樓正在拆遷,水電應該是被截斷的,所以應該是存水用的,凶手應該就是通過在水缸裏投放藥物製造作案條件的。”

“這位警官說得沒錯。”黃警官訝然地看了一眼年紀輕輕的慕雪,說道,“案發後我們搜索了被害人家中的所有物品,起初認為是酒的原因,這一家三口都酗酒。”他指了指水缸旁邊淩亂地堆放著的劣質白酒的瓶子,說,“但沒有任何發現,後來我們擴大了搜索範圍,最終在這口水缸中發現了問題。缸沿上還有一些沒有清理的藥粉。”

“而且,凶手應該沒有采取暴力劫持的模式闖入被害人家中,他是在被害人飲用了混有藥物的水陷入深度睡眠後才撬鎖進入的。”慕雪走到門邊,看了看陳舊的門鎖,那上麵,新鮮的劃痕赫然在目。

這一番推理毫無漏洞,就連唐賀功和秦玲都點了點頭,隻有杜麗臉色有些難看地沒有說話。

“玲子,放幹那三個被害人的血,製造人偶,大概需要多長時間?”鄭岩問。

“一周,如果熟練的話,可能五天就能完成,但是再短肯定不行。”秦玲默默計算了一下,說道。

“那麽長的時間,這口留有重要物證的水缸卻沒有清理,有意思。”鄭岩笑了一下,“再加上天花板的處理,凶手至少應該在被害人家中潛伏了半個月。半個月不見這家的人,就沒有人提出任何疑問嗎?”

“你還真說對了。”黃警官苦笑了一下,“我們對被害人的家庭背景進行了詳細的調查,這家人都沒有工作,靠政府補助生活,沒有親人,平時也不怎麽出現在大家麵前。又因為酗酒,脾氣暴躁,跟附近的人關係都不太好。”

“哦!”鄭岩恍然大悟,這才舉步走進了案發現場。

和在錄像裏看到的情景差不多,隻是親臨現場之後,凶手所做的工作讓鄭岩感到更加震撼。

整個天花板被切割得如同一張蜘蛛網,軌道間最近的距離甚至不足一厘米。如此精密的切割和龐大的網絡,假如不是那兩名記者發現得及時,他們所看到的恐怕不僅僅是開門、點頭、招手這樣簡單的動作。

鄭岩心中一動,問:“天花板裏的機器,你們取下來了嗎?”

“在局裏。”黃警官回答道,“別說,還真是特別精密的機器。一共有三台,我們拆解了其中的一台,裏麵有芯片和一個信號接收端,我們判斷應該是通過電腦遠程控製的。”

“可惜了,要是能破解操作程序的話,我們就能更清楚地了解凶手的心理了。”鄭岩歎息道。

黃警官卻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容,“鄭警官,不瞞你說,那台電腦我們已經找到了,雖然找到的時候電腦已經損毀,但好在硬盤沒有損傷,我們的技術人員已經複原了部分內容,其中就有這個操作程序。”

鄭岩的眼睛一亮,“太好了。麻煩你安排個人,去把程序拿過來,杜醫生,能麻煩你跑一趟嗎?”

“哦,幹什麽?”心不在焉的杜麗驀然驚醒,問道。

“麻煩你回局裏一趟,把那個程序拿過來。”

“哦,好。”杜麗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杜麗明顯有些虛浮的腳步和恍惚的背影,唐賀功忍不住在鄭岩的耳邊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想給你帶回來的那個小姑娘表現的空間,可是你不覺得這麽對待杜醫生有點不太合適嗎?畢竟,她和你的關係可不僅僅是患者和醫生的關係。”

“她是個合格的大夫,可這不代表她也是個合格的探員。她的推理是錯誤的,我當然要糾正她。”鄭岩滿不在乎地說道。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唐賀功的語氣中帶上了些許的憤怒,“杜醫生喜歡你,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鄭岩愣了一下,說,“這是什麽?”

他突然俯下身,伸手在地上蹭了一下,放到鼻下聞了聞,“好像是香灰,有人在這裏點過香,被害人的親屬來過?”

“沒有。”黃警官說,“應該是凶手留下的,我們化驗過,的確是香灰。”

“有意思。”鄭岩點了點頭,“我們去另一個地方,我沒猜錯的話,電腦是在另一個房間裏找到的,走廊那頭的那間屋子,對吧?”他問黃警官。

“是的。”黃警官點了點頭,“當時我們已經封鎖了現場,對整棟樓進行了搜查,就在這層最盡頭的那間屋子裏,我們發現了電腦,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我們推測,當我們趕到時凶手剛剛離開,可惜,就差了一步。”

“其他的東西?”鄭岩注意到,在說到這個詞的時候,黃警官的臉上閃過了一抹不適的神色,下意識地問道。

“這個,我不好說,您還是自己看一下吧。”他說著,從隨身的檔案袋中抽出了幾張照片,遞到了鄭岩的麵前。

3

“變態!”

“畜生!”

“他為什麽這麽做?”

“有點意思。”

看著那些照片,秦玲、唐賀功、慕雪和鄭岩分別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照片上是一張方桌,方桌的上麵放著三個塑料桶,每個塑料桶上都貼著一張照片,對應的正是三名被害人。透明的塑料桶裏是暗紅色的**,警方提供的照片上特別標注出,這三個塑料桶裏盛放的是被害人的血。

就在這三個塑料桶的前麵,是三個香爐,裏麵堆滿了香灰,警方拍攝這組照片的時候,香爐裏還燃著香。

在方桌的前麵,是一個蒲團。

鄭岩信步走進了房間,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房間裏到處都布滿了灰塵,看上去就像很久沒有人生活過一樣。可在有限的區域內,卻清晰地殘留著一些生活痕跡。

“你們找過指紋了嗎?”鄭岩向黃警官的人問道。

“搜查過,但是結果並不理想。”黃警官說道,“凶手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來得那麽快,匆忙間逃走,隻來得及砸壞了電腦。但是他應該已經做好了逃跑的前期準備,所以對指紋進行過清理。”

“對了,關於這裏的調查,我們也進行了。”黃警官快速地翻動著檔案,“據查,這家的原住戶在最開始動遷的時候就已經搬走了,後來是什麽人住在這裏,他們也不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大約在案發前半個月,有路人注意到這間屋子有人居住。可惜當時是晚上,光線不好,目擊者沒能看清這個人的長相,隻記得那人當時好像是穿著西裝。”

“穿西裝?”鄭岩想了想,再次露出了一抹笑容,“越來越有意思了。對了,拆遷開始,這棟樓的水電就是停掉的,是吧?”

“是啊。”黃警官不解地看著鄭岩,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小雪,交給你了,務必找到凶手的指紋。”鄭岩向慕雪說道。

慕雪隻是點了點頭,就徑自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目光落在了窗外淩亂的電線上。黃警官看到這一幕,頓時恍然大悟。凶手要對被害人家中的天花板進行切割加工,要使用電腦,操縱被害人行動的機器也需要電力的驅動,在全樓已經斷電的情況下,他如何獲取電力?

答案很簡單,偷電。

凶手帶來了足夠多的電線,然後將一端連接到電網的供電線路上,一端連接在自己藏身的這間屋子和被害人的家裏。那些電線上就可能有凶手殘留的指紋。

就算沒有,通過那些電線,警方也完全可能找到凶手的蛛絲馬跡。

“找到了。”慕雪突然回頭說道。

“黃警官,接下來的活兒不用我們了吧?”鄭岩對黃警官說道。

“當然,你就瞧好吧。”黃警官哈哈笑道,但隻是片刻,臉上就又被一抹苦澀取代,“可是光靠這個想要找到凶手,還是有些不太現實。”

“當然。還有另外一項工作要做,那項工作隻有我才能做,但我們還得等一會兒。”鄭岩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這次竟然沒共情?”在等待杜麗回來的時間裏,唐賀功丟給鄭岩一支煙,問道。

“還沒到時候,有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我還沒能確認。”鄭岩接過煙,卻並沒有點燃,放在鼻下聞了聞,就又丟給了唐賀功,“我戒煙了,教授說,煙草在摧毀我身體的同時也會讓我的思維變慢。”

唐賀功看著鄭岩,笑了笑:“有時候我覺得,你的思維稍微慢一點兒不是什麽壞事,至少能留給你多一些緩衝時間。”

“可是凶手不會留給我緩衝時間。”鄭岩聳了聳肩。

二十分鍾後,杜麗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回來了,臉上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興奮:“猜猜我還發現了什麽?”

“一些能為我共情提供重要幫助的東西,甚至可以說,沒有這個東西,我的共情會失敗。”鄭岩肯定地說道。

杜麗的小嘴卻張成了“O”型,無奈地搖了搖頭:“你早就猜到了,對吧?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回去拿這個了。”

“說了等於沒說。”看到這一幕,秦玲卻忍不住嘟囔道,“怎麽一到這時候,麗麗姐好像就變成了笨蛋呢?”

“你說什麽?”唐賀功問。

“沒,你聽錯了,我什麽都沒說。”秦玲連忙搖頭說道。

“猜到是一回事,確認就是另一回事了。”另一邊,鄭岩接過電腦,打開,他想要的東西就在桌麵上。唐賀功和秦玲驚訝地發現,那是一份視頻,全3D建模後製作的可操作人物動作的交互式視頻。

說得直白一些,這更像是一個小遊戲,玩家可以通過鼠標和鍵盤來控製遊戲角色的動作。在這場凶殺遊戲裏,三名被害人就是凶手要操作的角色。

畫麵的左側是一個操作界麵,通過這個操作界麵,可以控製三名被害人在何時進行下一個動作。

鄭岩隨手選取了一個角色,開始觀察這名被害人的行動軌跡。讓Z小組的人感到意外的是,被害人的所有舉動都是日常瑣碎的生活細節,迎接客人、打掃衛生、吃飯、休息,沒有過於複雜的動作。

看著這一幕,鄭岩慢慢地皺起了眉。

“不太尋常,對嗎?”他看了一眼杜麗,問道。

“確實不太正常。”杜麗點了點頭,“他花費了那麽長的時間和精力,最後就是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根本不能稱之為舞台劇的表演,不太合乎邏輯。”

“嗯。”鄭岩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繼續操作著那個角色接下來的動作。

“你們兩個,會不會是想太多了,我覺得並沒有什麽不正常的。”唐賀功插話道,“這畢竟不是用木頭做成的人偶,重量在那裏擺著,又是通過機器和魚線來操縱,沒法做特別複雜的動作。”

鄭岩隻是搖了搖頭,對唐賀功的話不置可否。

不一會兒,畫麵中的角色表演就到了最後一步,唐賀功、鄭岩、秦玲和杜麗看著畫麵中的表演卻一臉的不敢置信,人偶從茶幾下掏出了一把砍刀,對著自己的前胸猛地刺了進去。

“好了。”鄭岩長出了一口氣,“現在我要開始了,就從這裏開始。”

他指了指嫌疑人曾藏身的房間,說。

他是經過了周密的考察之後才選擇的這個地方,選擇的那幾個人。這個地方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那幾個人的消失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他花了一段時間觀察被害人的行為習慣,最終確認,每天晚上他們都會酗酒,因為拆遷的事情吵架,會用那口水缸裏的水沏茶。

那天晚上,他確認被害人的行為沒有任何異常後,借著黑暗,將事先準備好的安眠藥和檸檬酸鈉投放到了水缸中。因為恐懼和緊張,他沒有注意到,一些藥粉沾在了缸沿,沒有溶入水中。

但藥劑的分量足夠,半個小時後,藥效就發作了。他帶著所需的全套工具,用螺絲刀撬開了被害人的家,被害人已經在沙發上陷入沉睡。

他把三名被害人抬到桌子上,手中的刀對準了被害人的關節,嚐試了幾次之後,卻並沒有動手。他的身體有些不受控製的戰栗,刀鋒每每接觸到那三人的肌膚,他都會像觸電一般迅即彈開。

這時的他,內心有些猶豫和不忍。

殺人並不是他的目的。

最終,他還是狠下了心,猛地刺了進去。這一刀造成的傷口並不大,但卻準確地切斷了被害人的動脈,熱血一下子噴湧而出,濺落到早就放好的水桶裏。幾滴熱血濺到了他的身上,可他卻不為所動。

在等待被害人血液流盡的時間裏,他什麽都沒有做,甚至有些焦躁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被害人臉色逐漸蒼白,呼吸減弱,軀體無意識的**刺激了凶手。他跑回房間,拿回了幾炷香在他們身前點燃。他用這種方式減少自己的恐懼和愧疚。

被害人血液流盡,他把裝滿被害人鮮血的桶拿回了藏身的房間,做好了標記,同樣在那幾桶血前點燃了香。他把這間屋子當成了靈堂,他要不時祭拜,以表達自己的愧疚。

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製作人偶和切割天花板。這是非常複雜的工作,但對於他來說,卻樂在其中,這是他最擅長的工作,他全身心投入,完全置身於自己的世界裏,外界的一切變化對他都不會產生任何影響。

這是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作品,會哭會笑會發怒的人偶,他做得前所未有的認真。

這才是他做下這起案子的真正目的。

但這也是他最不想要的作品,他們是他製造的惡魔,所以,他讓他們在最後選擇自我毀滅。

他們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但為了一個特別的目的,他們必須來。

所有的準備工作大概花費了半個月的時間,然後他撥打了電視台的電話,這是整個計劃的最後一步。

但是警察來得要比他預想的快得多。他感到惶恐,不知所措,他砸壞了電腦,從窗子跳了出去,很多痕跡來不及抹去。

“這就是凶手所做的一切。”鄭岩站在凶手藏身的那間屋子的窗邊,慢慢睜開了眼睛。

“鄭警官沒事吧?”看著鄭岩從一個屋子走到另一個屋子,臉上的神情不斷地變幻,甚至如同親臨現場一般繪聲繪色地描繪出了凶手的行動軌跡,連凶手的情緒和身體的戰栗都沒有放過,黃警官漸漸從不屑轉變為震驚。

“他沒事。”唐賀功搖了搖頭,“這叫共情,一種特殊的犯罪側寫,能描繪出凶手案發時的全部過程,甚至包括心理狀態。”

“那也太神奇了吧?”黃警官有些疑惑地說道,“犯罪現場還原我懂,我們在辦案的時候也經常用到。可鄭警官這種,連嫌疑人的情緒,有些事情根本沒有證據都能還原出來,這個……”

他有些為難地看著唐賀功,這種事情,實在讓人無法相信。

“心理學上有句話,叫人無法超越他的本性去做某件事。”鄭岩接過慕雪遞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說道,“他在這裏做的事情可能沒有留下痕跡,但他在另一個地方卻留下過痕跡,而這兩個地方又是有關聯的,所以,聯係到一起,不難推斷出他當時的舉動和心理活動。這是很簡單的演繹推理。”他笑了一下,說,“我分析出來的都告訴你們了,現在我們來猜猜凶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誰先來?”

“拋磚引玉這種事情,當然是我來了,反正我老臉一張,不怕丟人。”唐賀功哈哈笑道,“我認為凶手作案是有預謀的。首先他選擇這個地方就不是心血**,而是經過周密考慮的,利於潛伏,不易被人發現。其次,在作案前,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包括準備了全套的作案工具,寫好了控製程序。再次,在目標的選擇上也不是隨意的,而是長期觀察的結果。你說過,他幾乎每天都在觀察這家人,充分掌握了目標的生活習慣,包括什麽時候會喝酒,什麽時候會喝茶,用哪裏的水。”

“我覺得他歲數不大,但有一定的社會經驗。”唐賀功說,“我們看他選擇的目標,懶散,酗酒,靠政府救助為生,這種人與‘蛀蟲’無異。你剛才說他有愧疚的舉動,選擇這樣的人也應該是為了減輕愧疚心理。但同時也說明,他有一點兒疾惡如仇,但是棱角又有點被磨平,我推測,嫌疑人的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平時很老實,像個老好人。”

“頭兒剛剛說到愧疚,那我就分析一下凶手的心理吧。”杜麗微微一笑,說,“鄭岩剛剛說過,凶手對被害人有祭拜的舉動,這一點代表著愧疚,大家應該沒有異議了。同時,鄭岩也提到了,凶手在作案途中難以掩飾恐懼,中途多次試圖中止,這說明什麽?我認為這說明他殺人是迫不得已,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這種迫不得已又是從何而來?我覺得,這和他做下這個案子有直接的關係,很有可能是出於某種使命感而非他的本意。”

這句話一說出口,眾人的臉色就變了,仇殺,**殺人,這些案子都有跡可循,但出於使命而殺人,卻很有可能意味著凶手會再次作案,而選擇的目標卻具有很大的隨意性,往往是最困擾警方的。

“別擔心,凶手可能不會再次作案。”見到眾人的反應,杜麗連忙說道,“整個作案過程的謀劃、製作人偶的精細,都說明一件事,凶手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按理說,他會把善後工作做得非常完善。但我們也看到,凶手留下了很多線索,比如未清理的水缸,帶有指紋的電線,沒有帶走的電腦,這些線索可能會讓我們直接抓住他。而他留下這些,有很大的可能是因為愧疚而無意識留下的,他可能在等著我們找上門。”

“愧疚?無意識?”秦玲重複著這兩個詞,緩慢地搖了搖頭,“我倒更傾向於是因為凶手是第一次作案,心理素質不過硬才留下的。凶手作案途中有試切的舉動,你們認為是凶手出於愧疚,我認為是出於恐懼。鄭岩推理提過,凶手犯了很多不應該犯的小錯誤,警察來的時候就慌了,電腦不是帶走而是砸毀,這更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內心恐懼造成的。所以我的意見是凶手是第一次作案,至於會不會有下一次,我這個法醫就不好判斷了。”

“慕雪,你呢,怎麽看這個嫌疑人?”鄭岩看向慕雪,問道。

“鄭岩在共情的時候特別提到,凶手在製作人偶的時候非常反常,完全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獨屬於他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推敲的點。”慕雪沉吟了一下,說,“從你描述的狀態來看,在那個世界裏,他是絕對的王者,沒有恐懼沒有緊張,全情投入,所以我想,凶手的信仰會不會就是提線木偶,他的目的是不是也和提線木偶有關?”

“不是。”慕雪搖了搖頭,“那樣沒必要上電視,凶手顯然是要展示什麽東西。”

“使命,人偶。”杜麗皺著眉,突然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凶手作案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有關!”

“什麽傳承?”唐賀功不解地問。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杜麗肯定地說道,“提線木偶是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這種傳統文化正在沒落,麵臨消失,凶手可能就是想喚起大眾對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新重視。也隻有這種使命感才會讓他甘願承擔殺人的罪名!凶手是個提線木偶師!”

“精彩!”鄭岩率先鼓起了掌,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黃警官,說道,“杜醫生說得沒錯,水缸裏的痕跡是在犯罪初期就留下的,之後凶手有足夠的時間清理,但是出於愧疚,他一直不敢麵對,所以一直沒有清理;電腦他完全可以帶走,但卻采用砸毀的方式留給警方,我也覺得,凶手是第一次作案,心理素質不好同時也是下意識留給我們的破案線索。這更說明,凶手殺人並不是他的本意,隻是為了某個更重要的目的不得已殺人,這個目的就是杜醫生說的那個使命。”

“至於凶手的身份。”鄭岩深吸了一口氣,說,“凶手的年齡大概在30到40歲之間,熱衷於提線木偶這項傳統文化,可能拜過師鑽研過提線木偶的製作技巧,但是他並不以此為生,有極大的可能是家族傳承,一個落魄家族的傳承。他有本職工作,可能和程序開發有關。平時沉默寡言,工作一絲不苟,沒出過什麽岔子,沒有業餘愛好,他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放在了鑽研提線木偶技藝上。他有個夢想,讓提線木偶重現輝煌,但出於對這種傳統文化的尊重,他沒有選擇網絡,而是電視台的夢想秀,在他看來,網絡的受眾都是膚淺的,並不能真正理解提線木偶,更不能給予這種文化應有的敬重。但他的人緣應該不錯,樂於助人,確切地說,是不善於拒絕別人的請求。因為一旦拒絕,他會覺得對不起別人。黃警官,”他轉身看向黃警官,說,“去找我市知名的但卻家境不太富裕的提線木偶師,那裏一定有線索。那些電線的來源,盡快查清,我想,也會給我們提供幫助。”

4

提線木偶,古稱“懸絲傀儡”,又名“吊線子戲”,是我國漢民族一種古老的珍稀戲種。據傳,提線木偶戲起源於公元前180年,當時漢高祖劉邦被圍困在白登城,軍師陳平出謀劃策,用木頭製作成人的模樣,在東、西、南城門唱木偶戲。敵方全部集中在東、西、南城門看戲,隻有北門空虛。漢高祖劉邦趁勢從北門逃脫,俗有“陳平先師做傀儡,漢旨天下保萬民”之說。

為了做好提線木偶戲的保護傳承工作,近年來,相關單位組織人力、物力、財力對提線木偶戲進行研究、搜集與整理,並出版相關書籍,拍攝電視專題片以及相關音像資料,深入調研論證,從選題、表演技巧、傳承發展等環節,分別製定有關標準。

參與這項工作的一名提線木偶藝人就在A市。

當Z小組找到這名被鄰居尊稱為陳叔的人時,他正坐在輪椅上,在樓邊曬著太陽。他穿著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羽絨服,臉上溝壑縱橫,一雙布滿老繭的手上拿著一把刻刀和一塊木頭。

陳叔的眼睛甚至沒有看著手,雙手靈巧地活動著,片刻後,一個精美的人偶就呈現在了大家的麵前。他微笑著把人偶遞給了一個孩子,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目光看向了小區的大門,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低矮的四層樓房起碼有50年以上的房齡,他身下的輪椅也已經破敗不堪。鄭岩很難相信,這個多次獲獎、屢次受到省市領導接見的老手藝人,生活竟會如此貧困。

“陳叔,您有個兒子,叫陳仁,對嗎?”黃警官問,“他現在在哪兒?”

老人用混濁的眼眸看了下麵前的警察:“他還是那麽幹了,對嗎?”

“你知道?”鄭岩驚訝地看著陳叔。

陳叔點了點頭:“他是我兒子,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陳叔突然長歎了一口氣,說,“我從小教他製作提線木偶,那孩子很有天賦。可惜,現在已經沒人願意花錢來看這種東西了。他雖然愛這行,最後也得找點別的工作養家糊口。大概一個月前,他突然跟我說,要送我一份大禮,那份大禮絕對會讓我們這些老手藝人煥發第二春。”

“我就知道,那孩子一定會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惜,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陳叔搖著頭。

“陳叔,你兒子在什麽地方上班?”黃警官問。

“在前麵的小學教書。”陳叔說,“聽說前段日子突然辭職了。”

Z小組的人和黃警官麵麵相覷,這和鄭岩的推斷完全不符。

“也可能,他是自學編程的。”唐賀功說。

“爸,我回來了。”就在這時,一個帶著些興奮的聲音傳來。老人的身後出現了一個40歲左右的中年人,穿著一身西裝,臉上風塵仆仆,卻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興奮。

“幹什麽?”中年人奮力掙紮著。

“幹什麽,你自己最清楚。”黃警官努力壓製著他,“陳仁,跟我們回局裏再說。”

“我什麽都沒幹。”

陳仁不甘地怒吼著,黃警官絲毫不予理會,將他推進了警車。

“他不交代。”第二天一早,黃警官出現在了Z小組的麵前,他雙眼布滿了血絲,顯然一夜沒睡,“不過你們放心,在我手裏還沒有最後不交代的人。”他獰笑著說道。

“禁止刑訊逼供!”唐賀功嚴肅地說。

黃警官立時也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情:“唐組長,這你放心,我從來都是憑證據說話,刑訊逼供那套,我比任何人都反對。該采集的指紋都采集了,現在就等技術部那邊核對出來。”

黃警官期待的結果並沒有出現,經慕雪和秦玲鑒定,陳仁的指紋與現場疑似凶手的指紋並不吻合。

然而讓警方難以理解的是,對過去一個月期間的行蹤,陳仁卻拒絕透露。

他向警方提出了一個特殊的條件,他要見到自己的父親,然後,他可以協助警方破案。

“我看過你們拍攝的照片,我大概知道凶手是誰。”他說。

唐賀功想了想,在A市警方的反對聲中同意了他的要求。

警方不得不安排車輛送他和Z小組回家。陳叔依舊和往常一樣在樓下曬著太陽,隻是不時地長籲短歎。

“爸,我回來了。”陳仁走上前,輕聲說道。

“老人家,怪我們,沒說清楚,隻是請他回去配合調查,你兒子沒事。”唐賀功說。

“哦。”陳叔淡淡地應道,眼睛裏卻閃過了一抹如釋重負的神情。

“爸,看我給你帶什麽回來了?”陳仁突然脫下外套,一把撕開,衣服的夾層裏掉落出一遝文件。

那遝文件中有一張獲獎證書和一份合同。這個以小學教師為職業的中年人,卻從未放棄過父親灌輸給他的夢想,窮盡畢生精力,也要讓“提線木偶”這項傳統文化的精粹發揚光大。

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他獨自出國,參加世界非物質性文化遺產大會。在會上,他成功拿到了獎項,獲得了財團的支持,用不了多久,這項文化遺產就會走向全世界。

這是他承諾給他父親的禮物,他本可以在局裏的時候就告訴警方,但是他沒有。這個消息,他隻想第一個告訴自己的父親,告訴這個一生清貧卻從未放棄過夢想的老人。

“你說過,你會幫我們破案。怎麽破?”A市公安局,唐賀功問仔細地看著照片的陳仁。

“秘密就藏在這些木偶裏。”陳仁說,“每一個提線木偶師在製作木偶後都會留下獨特的標記,那是從師父那裏傳承下來的。你看這裏。”他將一張照片遞給唐賀功,“看胳膊。”

“這是我們這一派係的傳承,但是我爸爸一生沒有收過徒弟,除了我。”陳仁說。麵對這個可能會加重自己嫌疑的推斷,他卻並沒有任何的驚慌,這讓Z小組的人感到意外。

“但你說你知道凶手是誰。”黃警官麵色不善地說道。

“因為我爸有一個沒有正式拜師的徒弟。”

大概在10年前,老手藝人陳叔的家裏來了一個年輕人,他看上去隻有20多歲。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來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調研的,這是他大學社會實踐的課題。陳叔熱情地接待了這個年輕人。主動學習提線木偶製作的年輕人越來越少,這個年輕人卻熱情滿滿,這讓陳叔非常滿意。但他卻拒絕了年輕人拜師學藝的請求。

這一行,他這一派係有一個特殊的規矩,拜入此門,從此隻能靠手藝吃飯,中途放棄,會被人所不齒。

“其實,父親是出不起養他的錢。三年學藝,兩年效力,這是最傳統的說法,但是在這一行,三年其實什麽也學不到。”陳仁苦笑。

“那個人,現在在做什麽?”唐賀功問。

“就在我們市,一家IT公司做程序員。”陳仁說。

“頭兒,我們查到了。”負責外圍調查的警員也終於回話,針對那些電線的調查也有了進展,“廠商說,這批電線是我市一家IT公司訂購的。”

“開始那個課題之前,我並不知道,這項非物質文化遺產已經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審訊室裏,本案嫌疑人臉色平靜地向杜麗說道。

他今年35歲,身材瘦削。因長期在室內伏案工作,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被捕的時候,他正在加班,為了幫助同事完成一個程序的開發。那個同事當晚有一個約會,請求他幫忙,在單位一向是個老好人的他沒有拒絕。

當警方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沒有反抗,反而長出了一口氣:“你們終於找到我了,這樣我也就能解脫了。”他說。然後,帶著警察從他辦公室的櫃子裏取出了全套的作案工具,那上麵還殘留著血跡,“我一直在等這一天。”

“從事這項手藝的老師傅們生活清貧到連個徒弟都不敢收的程度,你不覺得,這是社會的悲哀嗎?”嫌疑人看著杜麗,滿麵悲戚。

“但那不應該成為你殺人的理由。”杜麗說。

“我沒想過殺人,至少起初沒想過。”嫌疑人自嘲地笑了一下,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怎麽才能讓人重新關注這項手藝?我是從事程序開發的,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要是能用程序控製人偶的表演,會不會好一點兒?所以我開發了那套程序,但是,投資商們還是覺得,這東西沒什麽利益。”

“其實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鄭岩說,“為什麽不拍一個微電影或者紀錄片呢?這比你殺人要好得多。”

“本來是一件挺勵誌的事,可就因為你的一念之差,現在,你隻能成為一個反麵教材了。”唐賀功歎了口氣,說,“心理變態的人,想事情的時候總是從變態的角度考慮,內心光明的人,想事情的時候就會從光明的一麵出發。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陳仁那孩子。”

“你們看到他的腿了嗎?”當嫌疑人被帶出審訊室的時候,秦玲突然問道。

“腿?腿怎麽了?”唐賀功不解地問道。

“我猜,他在自己的身上做過實驗。”慕雪看著遠去的嫌疑人,說,“至少,在正式作案之前,他先把自己的一條腿改造成了木偶的結構。”

Z小組的其他人看過去,才發現,嫌疑人的右腿很奇怪,似乎無法自主移動,而在他的右手裏,握著一根透明的線,線的另一頭穿過他的褲子,大概拴在了膝蓋上。

他用右手中的提線牽拉著右腿的動作。

“到底該怎麽評價他呢?”杜麗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要有多變態,才會如此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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