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到天明

從東華殿離開,一路行去,卓桑並未招雲禦行,而是搖著扇子左右看風景。平時待在千凝山辰月也沒什麽事,眼下在外麵走走看看,辰月也不急,就和卓桑一道慢慢走下山。

“反正今日無事,不如去凡人轉轉。”走了一陣,卓桑突然嘩地一收扇麵,側頭看向辰月。

辰月本是散閑地走著神,忽然聽他一說,沒怎麽細想就點了頭,後來細想一下,人間多有濁氣,與修行不利,她其實不當去的,不過既然已經就下也不好再反悔。

從東華山下來,卓桑和辰月各自變換了打扮,將自己身上衣物的仙瑞之氣隱去,隻變幻成普通衣物。行了一陣,就看到了些小村莊,又行了一陣,進了城,眼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因為夜色將近,街上兩側的樓閣上紅燈掛起,街上也都一排一排地掛著紅燈籠,多有青年男女行走其中,映得個個紅光滿麵,一派明媚豔麗。聽身邊眾人一說,才知道原來今日正好是凡間的燈節,青年男女都興放河燈,或是點花燈。

“公子,買個花燈送這位姐姐吧。”一個糯糯的聲音響起,辰月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布衣小女孩手上提著一隻荷花燈,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卓桑。

卓桑微思一瞬,低頭笑著蹲身,捏了捏小女孩子胖胖的小臉,道:“為何要我買著送給她呢?”

“因為姐姐好漂亮。”小女孩子帶著點奶氣地回答。

“真乖,你告訴我,姐姐有多漂亮?”卓桑笑眼看了看辰月,又對著小女孩繼續問。

“是我見過最漂亮,最漂亮的姐姐。”

“好,你還有多少花燈,我全買下了。”卓桑起身,一撒扇子,連搖邊衝辰月笑起來。

辰月是被誇過長相好的,不過如此被一個可愛的奶孩子這樣誇,倒還是頭一遭,都說童言無忌,最不會嬌柔做作,辰月不禁犯了凡間女子都會犯的毛病,心裏美滋滋地起來。

見辰月眼露喜色,卓桑甚地滿意地笑了,接過小女娃手上的花燈,順手又取過旁邊攤子上的筆沾墨寫下一行字。然後,卓桑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小女娃,拉著辰月一路離去。

“你若真生在個凡間,不知道會是個多麽敗家的公子。”辰月見卓桑的出手,邊走邊搖著歎息。

卓桑心情似是甚好,揚著一臉笑意,伸手將辰月的手指打開,將手中的花燈遞與辰月手中握住,道:“可我不是凡子,敗家也無妨。”

辰月動了下嘴,不接話,提著手中的花燈到麵前,提燈到麵前,仔細打量上麵的兩行小字,瘦勁而飄逸,甚是好看,‘辰燈月火九華傾,誰許花容到天明’!

辰月將臉靠近花燈,火光隔著粉紅的花燈紙壁照映在辰月臉上,讓她的五官顯出一種異樣的美麗,卓桑看著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胸口撞了一記,想起一些事情後,有一股異樣心思湧上,為了不讓辰月看出,他轉身朝旁邊的攤子上走去,隨口道:“你且在此等等,我再去買隻河燈與你放。”

辰月並沒有留意卓桑的表情,隻嗯了一聲,繼續看著燈上的小字,旋轉著花燈,看上麵的小小紋路花樣。

就在辰月轉過一瓣燈葉時,穿越兩葉之間的間隙,前麵街上一個熟悉的背影讓辰月立刻咿了一聲。

辰月迅速放花燈放下,再仔細一看,卻隻見那個背影已經溶入了前麵的人流之中。辰月好奇著那背影的方向小跑著追過去,扒開人群,見一個身著月白儒袍的俊秀男子正徐步而行,雖然他隱了仙氣,也換了凡人的普通衣物,可辰月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舒淵。

辰月驚奇於舒淵意也會來人間行走,正想著是否應當上前去打聲招呼,卻見舒淵竟在一處攤子前停下,伸手取下一盞青色蓮花燈,又取了旁邊一隻竹箋,付完銀子後拿著繼續朝前行去。

舒淵是上古潛龍,本身根基極好,加上這數千年來的修行,雖未登得上仙之列,不過卻絲毫不差於上仙的氣度,本應對諸事都看淡,一切皆超然的。可此時卻竟像個凡人一般買花燈去許願,太不附他平時間作風。

思到此處,辰月不由就向著舒淵的方向一路跟了上去,卻不料因為眼睛隻顧盯著前麵的舒淵,未看旁邊的行人,辰月被一兩迎麵走來的男女一撞,她手中花燈裏的鬆油蠟燭翻倒,紙做的花燈立刻燒了起來。

兩個撞到辰月的男女連向辰月賠道不是,辰月自然不會同凡人計較,揮著手示意無事,目光去還一直看著舒淵離去的方向,眼看舒淵就要隱沒在前麵的人流中,辰月顧不得還在說著歉意之話的二人,抬步就小跑著朝前跟去。

而辰月手上擔著的花燈因被燭火點燃,此時已有兩片花葉燒掉,提在小杆上的絲線也被燒斷一根,看到這花火已然被毀,辰月雖心上有些可惜,但也顧不得多思,割愛地將這花燈棄於地上。

卓桑避開辰月,臉上神色一陣變幻,閉目吐納了一遍,才又恢複常態,在就近的攤位上選了隻紅色河燈,取了寫字的竹箋,付完銀子後轉身去看辰月,卻發現原本辰月立著的地方已空無一人。

卓桑執著花火走回原地,隔著人群看到前麵的地上有一團小火焰,走近一看卻是那隻他題了字的花燈,兩行小字漸漸被燒到,紙頁一點點被燒成枯黃,然後隨著上麵的字跡一起變成黑色的灰影。

那廂,辰月一路跟著舒淵,起初因為是在街上,路擠人雜,辰月跟著甚是不便,幾次差點被前麵的人流給擋了視線,不知道舒淵去向。後來,舒淵離了街上,走過兩條小巷,竟未去放燈的河邊,而是直朝荒林而去。

沒有人流的阻隔,辰月跟起來倒是方便許多,可因為四周一片寂靜,她又不得不小心地提著裙帶,不敢跟得太近,生怕一個響動就驚到了舒淵。

舒淵入了荒林,行了大概凡人頓飯的工夫,最後在一處亮著些微光的山洞前停下,他衝洞裏喚了一聲,洞裏的光亮立刻大盛,隨著洞口處垂下的花藤枝葉被一隻白軟柔荑撥開,一個身著白色對襟羽紗衣裳的嬌豔女子便走了出來。

鬢發如霧,蛾眉如黛,麵如敷粉,嬌小的臉上最引人心魄的便是那雙眼,一眼看去,那是雙清澈如溪的眸子,可卻又帶著一種無法言清的隱隱媚態,教見者不自覺陷入其中。

辰月見過不少妖類,其中最負美貌和媚豔的當數狐妖一類,心下看到這女子容貌姿態,便也不難看出這是隻修行成形的狐女。

“舒淵,還以為今年你不來了。”

“寵兒,我約好陪你,豈能爽約。花燈我已經備好了。”

叫寵兒的狐女提裙走同洞來,笑著含首應了一聲,舒淵的臉上顯出欣然笑意,伸手將她提在裙衫上的手握住,帶著她朝更深的林間行去。

辰月是見過舒淵笑的,可是每次見到,都是那種禮貌性的,又或是即便是笑,眼中卻總像是隱晦著些東西,現在見到舒淵竟對這個狐女笑得眼中清明一片,她便猜明了這其中的一些事情。

想來舒淵竟是對這個狐女有意,所以對自己從來不曾入心,那麽自己當年對其一見傾心,等待千年,而今又為他上千凝山修行,算得什麽?

思到此處,辰月感覺到胸口一陣悶脹難受,扶在旁邊一棵鬆樹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握下,那碗口粗的鬆樹竟生生被她握得搖晃不止。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想不到那鬆樹也是個有些修行的,被握得生疼後,竟開口說話求饒。

辰月有些詫然地鬆開手,卻見那原本高大的鬆樹發出紅光來,然後樹幹間飄出一縷紅色塵霧,塵霧在空地上匯集後竟變成了一個齊流海的小姑娘。

“是你。”辰月認出她便是今日在東華山上見到的姬華。

“大人饒命,我不是有心要跟著大人,實乃是想報答大人們的救命之恩。”小姑娘一邊揉著自己被捏疼的肩膀,一邊淚眼汪汪地看向辰月。

辰月打量了她一眼,揮手搖頭,道:“我並未救你什麽,你不必報答我,且行離去吧。”

聞言,紅衣小姑娘突然鼻頭一顫,竟哭了起來,嘴裏含含糊糊地說著些自己真可憐的話。

辰月本未細想這小姑娘,現在她這番一鬧,辰月便想到了她的大意,看她現下的修為,雖能凝成人形,卻法力極淺,那糾纏她的雉精定然是比她強悍,她追著自己不離去,不過是為了尋個可安身立命的保護。而她卻又不能直言要讓辰月收留保護,便擺著報恩的名,想蒙混過關,同時以報恩之名,即顯得她本性重義,又能讓辰月一時被虛榮迷心應了她,當真好法子。

想到此處,辰月邊歎於這小家夥的算盤之精,邊思著即是她一路跟隨自己而來,那麽她所見之事,她也是見著的,若此事傳出去,指不準要惹來許多麻煩。

“好,我可以收你在身邊,不過你得立誓,今晚之事不說出去,那就是報答了。”辰月看著還在裝佯抹眼淚的姬華開口。

姬華一聽辰月答應收留她,立刻收住哭聲,絲毫沒了前一刻的悲苦,一臉明媚笑道:“多謝姐姐收留。今晚我什麽都未聽到,什麽都未見到。”

辰月被她這一聲姐姐叫得微震了下心肝,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額。看來自己是太不了解現在的世道行情,現在的妖呀仙呀,竟都這麽精明變通自來熟麽,真是不負精怪之名,又精明,又古怪。

從荒林出來,辰月一直心事繞心,姬華一路向辰月說著話,說自己在東華山上的事,又問以後她要隨著辰月回哪。

辰月起初還應她兩句,後來所性不再開口,姬華知曉辰月是心中有事,便不再多言,隻靜靜跟在她後麵,偶爾又跳著伸手去撲一下林間的流螢。

回到荒林外的巷道上,看到外麵依舊是燈火通明一片,各色男女正端著放有竹箋的河燈放進水中順流而下,辰月這才恍然初醒般記起自己是和卓桑一道來的,自己並未吱聲就追舒淵而去,那卓桑豈不是要一陣好找?

想到此處,辰月顧不得再糾結方才的心事,趕緊上街去找卓桑,可尋了兩條街,問了幾處攤子上的老板,皆言未見此人,最後還是一個長相平庸的年輕女子問辰月是不是在找一個身著紫色衣服,長相十分俊美,臉色卻不甚好看的公子?

辰月思想,按著衣服顏色和長相,應該是卓桑無異,他臉色不好,想必是因為自己會獨自走掉,便點頭稱是,道:“就是那位公子。”

“那公子也是在街上接連問人有沒有見著一個美貌女子,後來未曾尋著,便獨自拿著花燈去河邊放了,再後來他在河邊立了一陣,像是過到橋那邊去了,又像是去了東街,總之就是再未見著了。”那女子細細說著,眼裏流露出傾慕之色,同時眼神在辰月身上打量,似是在考量她配不配得上卓桑。

辰月聽她說到卓桑不見,就再無心思去找了,暗中散了些法力閉眼去看,眼前看到了當時的景影,卓桑是直接用了仙法離去的,看身形用法,應該是回了千凝山。

知道了卓桑去向,辰月睜眼,邊衝那女子道了聲謝,邊朝著人少的地方行去,走到街後的無人之處,辰月恢複了本身,擬訣招雲也打算回千凝山。

姬華看到辰月腳下升雲,生怕辰月會丟下她,趕扯著辰月的裙擺爬上雲團在辰月腳邊坐下。

“哇,我飛了,飛了。”姬華是第一次禦雲而飛,雖然是在夜裏什麽都看不見,卻還是異常興奮,坐在那裏手舞足蹈。

“你不是說你是鳳凰麽?為何像是從來未飛過一般。”辰月低頭笑姬華。

姬華原本揮舞著的手立刻停了下來,沒了笑聲,拉攏下腦袋,默不作聲了。

“好了,你說是鳳凰便是鳳凰,以後我不提便是了。”辰月本是無心要笑話姬華,見她臉上顯色難過,便又回聲安慰她。

“還是姐姐最好,以後我一定好好跟著姐姐,保護姐姐。”姬華抱住辰月的腿嘟囔著聲音說,嗓音打顫,似是動情泣咽。

辰月暗笑,這小妖當真是個好戲子料,哭起來收放自如,若非之前已領教她的變臉功夫,這下肯定也要被感動一番。

不過辰月倒也不點破姬華,隨著她將自己的腿抱了一陣兒,然後拉著她在雲上站穩,告訴她自己將去之地。

回到千凝山,一進洞府,迎麵就撲來了羽毛四炸的非衣,她落到辰月肩上,伸著小嘴在個勁兒的啄辰月,嘴裏還含乎地報怨,道:“你獨自跑掉,把我丟在街上,都不帶上我,我要生氣,我要生氣。”

辰月自然是不拿非衣的啄咬當回事,任她在自己肩上炸毛,指著隨她一道進來的姬華,道:“這是姬華,以後也留在洞府,你們好生相處。”

非衣啄著辰月肩頭的嘴一下停住,轉睛看向姬華,立刻目露凶光,然後撲著翅膀在洞裏四下亂飛,叫道:“不活了,不活了,你竟然又帶隻雉雞回來,以後她要吃我的飯,睡我的床,還要爭我的寵,我不活了,不活了。”

辰月歎息著在桌邊坐下,倒了杯茶水在手,看著非衣炸毛,似看戲一般。

“姐姐放心,我會好好對你的寵物,好好照顧她的。”姬華笑眯眯地眨了眨大眼睛,異常乖巧地說話,然後端著一臉無邪笑容去看非衣。

見此,辰月忍不住一口茶水嗆到喉間,連咳兩正才感覺順了氣,姬華趕忙跑過來伸手在辰月背後輕拍,那模樣別提多親昵貼心。

而這一切的一切,已經讓非衣感覺到恨不得馬上化成一團火出來將姬華燒死,她根根兒羽毛全都直豎起來,在牆上一通亂啄,道:“我不是寵物,不是寵物,我是羽鸞,我不要辰月你有妹妹,我不要。”

“非衣寶寶,你放心,我會好生對你的哦。”姬華見非衣已經抓狂,便又笑嘻嘻地再走過去加上一句。

非衣回頭,一瞪姬華,然後又馬上淚汪汪地用無限淒婉的眼神兒看了一眼辰月,最後撲著翅膀就朝洞外飛去,邊飛邊道:“我不理你們了,我要離家出走,我要離家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