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酒醉泄天機

“大軍城外紮營,生火造飯!沒有軍令,不得擅自入城!”

被孫孝哲搶了命令,安慶緒大為不滿,斥責他自以為是。孫孝哲隻能繼續諄諄善誘,“難道殿下忘了硤石之辱?”

這句話直如響鼓重捶,振聾發聵,安慶緒登時就警醒起來,自己麵對的這股唐軍善使狡詐之術,鬼蜮伎倆。大軍趁夜進城,如果城中真有什麽貓膩,萬一被唐軍偷襲埋伏,那就不得了了。

明白其中因由後,安慶緒又盛讚孫孝哲心思細膩,堪為為將者的楷模,若不是得他提醒,今夜又中了唐軍詭計也未可知。

孫孝哲苦笑連連,心道這個安慶緒究竟是蠢是精,如何總是前後差距如此之大?

天色已經擦黑,兩萬大軍在陝州城以西三裏外安營紮寨,埋鍋造飯。同時,孫孝哲並沒有對空城一般的陝州縣城置之不理,而是派出了兩千步卒進入城中,分守四門,搜索城中可疑之人。

煙塵味越來越濃,仿佛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一股不詳的味道。整整一夜,安慶緒都神情緊張,和衣而臥,難以入眠。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有陣陣睡意襲來,沉沉的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安慶緒隻覺得有人在用力推他,立時便嚇出一身冷汗,一骨碌從軍榻上彈了起來。

“敵襲!敵襲!”

胡亂喊了一陣,麵前的景物和人才逐漸清晰。孫孝哲盔甲整齊,精神飽滿的站在麵前,身側則是兩名鎮將。根本沒有敵襲,安慶緒尷尬的咽了一口唾液,為自己剛剛的過激反應而有些難堪。

“將軍何事?”

安慶緒剛鼓**起來的精神氣頓時泄了下去,整個人又萎靡的坐回了榻上,一夜未睡,讓他渾身酸累疲乏。

“殿下如何忘了?今日要入城的。城中郡守府已經命人燒好了熱水,隻等殿下入府解乏!”

聽到可以洗熱水浴,安慶緒頓時又來了精神頭,從榻上起身。

“走!入城!”

孫孝哲經過整整一夜的搜索,幾乎將陝州城內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可以住人。隻能說他過於神經緊張,但小心無大錯,這麽做也是出於安全第一考慮。

安慶緒這幾年錦衣玉食慣了,受不得軍營中的辛苦,聽到可以進城休息,自然比誰都積極。

待洗漱休息完畢,又有隨軍仆役端上來剛剛煮好的羊肉,騰騰熱氣熏得人流涎三尺,旁邊還放著一壇子烈酒。

“好,喝酒吃肉!”

行軍之中隨意喝酒吃肉,也隻有安慶緒這等不受軍法約束的人敢如此。孫孝哲不再學漢人那般跪坐於榻上,而是盤腿於案前,以銅叉叉起一大塊帶骨羊肉,放入盤中在用一柄銀質小刀隻三兩下便分解完畢,但見肉中還帶著絲絲血色,撒上芫荽胡椒,塞入口中大嚼起來,卻獨獨不碰旁邊那一壇子酒。

安慶緒哈哈大笑,“孫將軍好嫻熟的刀法,吃這等上好羊肉卻不配烈酒,豈非暴殄天物?”

安祿山軍中軍法嚴苛,孫孝哲習慣於軍中律條,行軍打仗滴酒不沾早就養成了習慣,是以任憑口中羊肉嚼的滿是肥油汁水,對那一壇子醇香濃鬱的烈酒卻是半眼都不瞧一下。

對此,安慶緒也不勉強,拍開酒壇封泥,自顧自的塞滿一碗酒,端起來咕咚咕咚一飲而下,然後又將酒碗重重的頓在條案之上,大呼痛快。絡腮胡須上沾著滴滴晶瑩的酒珠,隨著笑聲顫動,又劈裏啪啦的掉落在榻席上、條案上。

養足了精神,安慶緒又恢複如初,但談起太原倉被燒還是不免恨恨然。

“聽說陝州城中的唐軍主將叫秦晉,高仙芝早就腳底抹油溜了,隻這名字聽著好生熟悉!”

孫孝哲將手盤中羊骨撥拉到條案上,又從銅盆中叉起一整塊羊肩,放在盤內。

“此人正是新安縣尉秦晉!”他停頓了一下才又繼續道:“據說此人升官了,天子親自擢升他為弘農郡長史!”

侍立的仆役拿起通條,在屋子中間的銅爐內輕輕撥了一陣,火炭頓時由暗轉亮。外麵風雪呼號,郡守府的後堂卻滿室生春。安慶緒的鼻間額頭都已經滲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層汗珠。吃了兩大口蘸滿芫荽胡椒的半生羊肉後,才語氣頗為奇怪的說道:

“說不定崤山的大火正是此人所放,那崔乾佑一連旬日間杳無音訊,沒準也栽在此人手下!”

孫孝哲點頭道:“下走也曾想過,隻是想不通透,一介書生,如何能打得過久曆沙場的老將老卒?”

安慶緒嘿嘿笑了起來,孫孝哲這話半似為崔乾佑解釋開脫,半是為自己說話。這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縱使智計過人如此者,也難逃此關。

“秦晉那豎子曾打敗了將軍,現在又打敗了崔乾佑,甚至可能將其一把火燒死,豈非足證崔乾佑不如將軍多矣?何必再耿耿於懷?今日咱們將這廝攆的如喪家之犬,大仇便算報了一半,待明日探清行蹤,再提兵殺過去,生擒活捉!倒得那時,我倒要代將軍問他一問,究竟孰勝孰負啊?哈哈……”

安慶緒兩碗酒下肚,便已經醺醺然,口中言語更似開了閘的洪水。孫孝哲也不和他一般見識,若是旁人如此勸慰人,怕是隻能換來一頓老拳相向。

說了一陣秦晉,安慶緒忽然眨眨眼露出了一副故作神秘的樣子,繼而又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份帛書軍報。

“孫將軍看看,這份捷報寫的可還中意?”

孫孝哲擦了擦手上的汁水肥油,接過帛書,才看了幾眼就眉頭大皺,指著那帛書問道:

“這,這軍報,殿下可是斟酌好了的?”

安慶緒不滿的揮手道:

“莫要以為此乃酒後之作,琢磨這封軍報時,可是滴酒未蘸呢!將軍隻說,行與不行,功勞可還滿意?”

孫孝哲胸口起伏,他們這一路不過是拾人牙慧,甚至連拾人牙慧都算不上,可在軍報中安慶緒誇大其詞,顛倒黑白,將硤石與陝州兩戰寫的驚天動地,逼得高仙芝火燒太原倉,斬首三萬餘。

“若要大夫知道了實情,又,又如何能,能放過你我?”

這等明晃晃的欺騙,若等到元日之後安祿山登基,那就是欺君冒功,是要殺頭的,就算皇子一樣要受到嚴厲的懲罰。孫孝哲真想掰開安慶緒的腦瓜看看,裏麵塞得都是些什麽東西,竟能想出這等自蹈死地的法子來。

誰知安慶緒竟絲毫不覺害怕,反而故作神秘的壓低了聲音。

“孫將軍還不知道吧?”隨即又拍著腦袋自語了一句,“嗯,這事多半人都不知道,父皇,父皇要對外保密的……”

從安慶緒的半酣之語中,孫孝哲敏銳的覺察出一絲異樣,不由得脫口問道:“知道甚?”

“甚?”

安慶緒得意的哼了一聲。

“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萬萬不能再讓第三者知曉,可明白了?”

孫孝哲鄭重點頭,他的心頭突而生出一絲滑稽之感,自己如何與一個酣醉的蠢豬信誓旦旦了?然而接下來安慶緒的一句話,卻讓他驚得手中銀刀失手跌落。

“父皇自打到了洛陽以後,眼疾嚴重,已經到了難以視物的程度!”

見到孫孝哲神情驚駭木然,久久沒有反應,安慶緒更是得意的問道:

“將軍說說,他如何分辨這軍報是真是假?外人,總不如兒子親近可信吧!”

孫孝哲胸中的驚駭之意難以言說,但看安慶緒說此話時,神情輕鬆,語態放肆,好像說的並非自己父親,而是一個不相幹的人。這讓他又疑慮重重,揣度著眼前醉漢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莫說玩笑話,這種事,這種事……”

頭一次,孫孝哲竟也語塞了,不知從何問起,來確認出自安慶緒之口的重要消息是真是假。然而咣當一聲傳來,安慶緒已然一頭撲倒在條案上鼾聲大起,杯盤碗碟被推了個稀裏嘩啦,落得到處都是。

“殿下?殿下?”

孫孝哲起身推安慶緒,又一邊連聲呼喚,奈何這廝睡的竟像頭豬一般死,無論如何都喚不醒。

好半晌之後,孫孝哲向後一倒,癱坐在榻席之上,不過是聽聞了一樁宮闈隱秘,卻讓他有種如臨深淵的錯覺,仿佛隻要一步不慎,就有失足摔落粉身碎骨的危險。

一場酒肉直吃到天色見黑,回到臥房之中,孫孝哲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腦中所想全是安慶緒席間所言,安祿山雙眼已不能視物,究竟是真是假?

至少在起兵南下時,安祿山還沒有這種征兆。隻聽個別內侍說過,大夫腰間常年生瘡癤,似乎腳趾也率見糜爛,均遷延不愈,但卻從未有過眼疾之說,真是奇哉怪也。

若安祿山果真如安慶緒所言,元日後的登基大典又如何舉行?豈非一經露麵就要天下盡人皆知?也許隻是年老眼花,視力有所下降也未可知。安慶緒草包一個,拿來誇大其詞也是極有可能的……

但有一點,安祿山自打到了洛陽以後,的確一反常態,一頭紮進紫微宮中,深居簡出,甚少露麵,隻有極少數親信如李豬兒、嚴莊等人才能得見……

睡意不知不覺襲來,孫孝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