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皆是狐鼠輩

秦晉以弘農郡長史的身份發號司令,先允諾可以免去這些人的逃軍之罪,但從此刻起必須服從他的一切調度指揮。現場雖有五六千人,但應者聲音寥寥。

烏護懷忠怒喝一聲:“都聾了嗎?哪個沒聽見割了腦袋!”

那些旅率、校尉屍身上的血還未凝固,淌的滿地暗紅,觸目驚心。再加上這壯碩的胡兒一聲暴喝,逃卒們一個個隻恐人後,紛紛表示,“俺們願聽長史君號令!”

很快,稀稀拉拉的喊聲逐漸演變為五六千人的齊呼。

秦晉冷著臉,完全沒把這些人言不由衷的話當真。若是這等刀架在脖子上所發出的承諾可靠,天下事也就簡單的多了。

“回去,回陝郡去,本長史帶你們回去!”稍一停頓,秦晉還是鼓舞了一下人心,“天子已經拜哥舒翰為宰相,老相公現在提兵出了潼關,本長史剛剛燒了崔乾佑的糧草,弘農叛軍就快山窮水盡了!”

“唐軍威武!”

“長史君威武!”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眾人便也跟著齊齊大喊,落在秦晉的耳朵裏直覺滑稽可笑。他不再繼續廢話,該說的都已經說透了,現在該盡快往陝州去,如果能追上高仙芝,說不定還能說服他回防陝州。

崔乾佑部失了糧草,必然急於離開四麵都是唐朝屬地的弘農,返回澠池去。自然,最近的一條路就是經由陝郡的驛道。如果高仙芝能夠趁機將他擋在陝郡與潼關之間,唐廷再派兵與之兩麵夾擊,就算用的都是市井之兵,也未必不能一戰。

隻是時間還來得及嗎?

這一日,秦晉的心總是在希望與失望間反複搖擺。在剛剛得知高仙芝已經如曆史上 一般燒掉了太原倉的所有物資後,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曾在瞬間攏上了他的心頭,但轉念間又重新振作,即便燒掉了太原倉,事情也未必一定會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麵發展。

不經意間,秦晉的眼光掃過了西南邊,卻倏地發現,遠山天際間竟彌漫著滾滾煙塵,正在以一種肉眼能看得見的速度吞噬者灰白色的天空。

秦晉的動作萬眾矚目,在場的數千人也隨之一同忘了過去,逃卒中有人駭然喊了一聲:“山,山火!”

山火常在春夏之際爆發,山林間雪水化盡,**在密林地麵上的幹燥枯葉,一星半點火星都能引燃,再借著春天的大風,半日功夫就可以點燃整片林地。不過,這等規模的山火在冬季卻極為罕見。

河南府不少百姓還記得數年前熊耳山的那場大山火,燒的慘烈至極,熊熊大火著了整整七天七夜,最終是一場姍姍來遲的大雨才澆滅了漫山遍野的烈焰。

提及熊耳山的那場大山火,親曆者至今仍心有餘悸,多少百姓來不及逃出林間鄉裏被大火瞬間吞噬,房屋和畢生的繼續也隨之付諸一炬,最後剩下的除了整片整片焦黑光禿的土地,就什麽都沒剩下。

此時此刻,西南方天際的那滾滾黑色煙團,正與那熊耳山大火初起時的勢頭一般無二。

這些逃卒們絕大多數都是在河南府所征發,對熊耳山大火有著此生難以磨滅的記憶,知道大火一旦蔓延過來,人的兩條腿是絕對逃不過烈火魔爪的。

“山火來了,山神火神發怒,要燒死崔乾佑……”

“快跑,山火燒過來,誰都跑不掉……”

被聚在一處的逃卒們開始蠢蠢欲動,若這些人失去了理智而崩潰,幾百個騎兵未必能控製住局麵。秦晉也暗暗心驚,他心驚的不是山火之恐怖,而是昨夜燒糧引發的山火竟然已經蔓延到如此規模,在數十裏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隱隱間,秦晉忽然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麽,但一時又想不通透。看著蠢蠢欲動的數千逃卒,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必須立即趕往陝州城。

一聲令下之後,擋在驛道上同羅部的胡兵閃開了開來,逃卒們不約而同向陝州城方向發足狂奔。這種情形遠遠超出了秦晉的預料,他沒見過山火,也不知道山火的可怕,但從這些逃卒們空洞而麻木的目光中,他卻敏銳的發現了其中流露出的恐懼和心悸。

如此正好,也省了他們的力氣,數百騎兵們就像驅趕羊群的牧民,幾十成群的在逃卒外圍遊弋,遇到有脫離人群者便強力驅趕回去。

一路走,又一路收攏著陸續由陝州方向逃出來的唐軍士卒。當這些人聽說峴山方向起了大山火,也都不約而同的轉向,隨之往東北方的陝州城狂奔而去。也顧不得是剛剛從那裏逃出來的。

大約日暮時分,陝州城的城頭已經遙遙在望,至此,秦晉所部聚集驅趕的逃卒已超過萬人。鄭顯禮驅馬來到秦晉身側,疑惑道:“若高大夫放棄陝州,因何沒有焚城?”

秦晉也是心下疑惑,這的確有些不符合常理,既然連太原倉都燒了,陝州城還有留著的必要嗎?難不成還完好無損的留給叛軍?但不論如何,陝州城還未及燒掉是件好事,一座大城建起來不知要經過多少年,就這麽白白燒掉豈不可惜?

“走!到了城下便知因由!”

烏護懷忠領著同羅部還在驅趕逃卒,疏導他們往城西曠闊的空地方向而去,那裏是一大片農田,正好可以暫且安頓這些人。

不過,想法是好的,僅以數百人引導這上萬逃卒前進的方向已經很不容易,若想讓他們停下來,卻是休想。烏護懷忠隻能率部繼續遊弋在逃卒外圍,一路又轉向陝州城北的黃河。

逃卒們顯然是想北上渡江,斷後的秦晉很快發現了這個苗頭,便立即命人揮旗示意烏護懷忠不必理會逃卒去向,隻要他們不投叛軍,到哪裏去已經無所謂,想過黃河就讓他們過。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每每出人意料,就在秦晉打算放棄控製這些逃卒的時候,這支毫無秩序的逃卒大軍竟然堪堪停在了陝州城北的黃河岸邊。

直到秦晉也來到黃河邊時,才頓時恍然。原來,封凍的黃河早已被鑿開,渾濁的湯湯水麵上漂浮著一塊塊巨大的浮冰,很是駭人。最前麵的逃卒因為後麵的人還在向前擁擠,便如下餃子一般紛紛落入水中。

寬闊的黃河河麵上隻有一條窄窄的浮橋橫跨南北,極少數幸運的逃卒擠上了浮橋,沒命的向黃河北岸奔逃,仿佛過了黃河就會逃出生天一樣。秦晉鄙夷的一歎,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當了逃卒往西南而去?

陝州城外到處都是秋收後空出來的農田,既沒了密林也沒有成片的蒿草,就算大山火再凶狠也燒不過來,真不知這些人究竟在害怕些什麽!

忽然間,烏護懷忠縱馬而來,手中還提著一個青袍官員,到了近前後又將他一把仍在地上。

“爾自說去!”

那青袍官從雪地上爬了起來,已是狼狽至極,頭頂的官帽丟了,身上的袍子也被扯出了口子,但他的臉上卻擠滿了僵硬而又諂媚的笑意。

“下官奉杜將軍之命,特來迎候天兵使者!”

秦晉愕然,不知這青袍官員是何意,但見烏護懷忠眼裏露出了揶揄的笑意,便又定住了心神,等著青袍官員道明來意。

“杜將軍仰慕安大夫多年,而今燕兵解民倒懸,棄暗投明,正當其時……”

聞言,秦晉一陣苦笑,怪不得烏護懷忠會有那種揶揄的笑容,原來竟又被當成了崔乾佑的叛軍。

……

明威將軍杜乾運被高仙芝留下來斷後,隻等一切完畢之後,放火焚城,然後北上渡河,燒掉浮橋以斷掉崔乾佑叛軍的北上通路。

然而,杜乾運卻另有打算,眼看著東都陷落,名將紛紛敗北,這不正是敗亡前兆嗎?反觀安祿山的北地蕃胡大軍,勢如破竹,一月取東都,就算兩月下長安,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諺雲大難臨頭各自飛,如果這時還死死抱著唐朝的大腿,早晚有一天連命都得搭進去。

由此種種,留下來斷後這個倒黴差事,在杜乾運前來卻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正苦於沒有因由投效,而今不正可以獻城,獻橋了嗎?

杜乾運沒想到弘農郡的叛軍竟來的如此之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召集部下摸一摸底,對方便已經兵臨城下了。站在城頭上,杜乾運僅僅向新安方向看了一眼,便險些被嚇得腿肚子抽筋,上萬人的大軍山呼海嘯一樣席卷而來。很快,這些“逆胡叛軍”又直奔黃河上的浮橋而去。身在城頭上的杜乾運看的真真切切,暗道領兵的胡將果真不一般,竟直奔要害處而去,他現在被斷了後路,就算想跑也來不及了。

杜乾運不敢耽擱,趕忙安排了隨軍的親信書吏出城,去尋領兵的叛軍主將商談投降事宜。就算投降也得先談好了價碼,否則稀裏糊塗的便獻了城,萬一對方反悔又找誰說理去?

親信書吏奉令之後,出城便遇見了凶神惡煞一般的烏護懷忠,剛表明了自家主將有意投效安祿山,誰知對方竟不由分說將他提了便走。

從雪地上起身之後,那親信書吏才明白,戰馬上這個有幾分書卷氣的年輕人才是領兵主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