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借問誰家子

是孫孝哲!

有資格使用纛旗的,在城外蕃軍中除了他以外,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

“所有石砲,打那麵纛旗!”

天氣冷的可以滴水成冰,石砲手們卻一個個精赤著上身,汗流浹背,在一名團結兵的指揮下,拉動繩索彎曲弓臂。早有人將捆紮好麻布的石彈放入圓鬥,澆上火油,再用火把引燃。

“放!”

十餘個火球彈射而出,十餘道明亮的弧線劃破漆黑一片的天空,直延伸往蕃軍軍陣之中。

秦晉試圖以石彈打擊孫孝哲的纛旗,雖然打中的幾率十分低,但打擊浮橋的命中率也沒高多少,反正都是碰運氣,不如用來轟擊纛旗。

果然,一輪齊射僅僅落在了距離蕃軍軍陣前百餘步的距離上,而這幾乎已經是石砲射程的極限。石砲的射程接近四裏地,孫孝哲很明顯是算準了這一點,才豎起了纛旗大搖大擺的觀戰。

石砲齊射一開始的確給蕃軍帶來了一陣騷亂,被這種數十斤重的石彈砸中,隻怕連全屍都留不下。可兩輪齊射過後,番兵們又發現,石砲的射程有限,根本就打不著他們。

越過浮橋的蕃兵已經攀上第二道冰牆,再向前將沒有任何阻攔,此戰最關鍵的時刻即將到來。

一直竭力控製情緒的秦晉也由不得焦躁起來。

“石砲的射程還有沒有提升空間?那麵大纛旗,打中了賞千金!”

一名石砲手抹了一把滿是汗水的臉,“俺不要千金,少府君能授予俺們一個乙等勳章就成!”

到現在這個時刻,莫說是乙等,就算甲等,隻要有人能夠把那麵大纛旗擊中,他也毫不會吝嗇!

……

關城以東,皂河河穀穀口,城牆上火油弩箭齊下,守禦斷後於此地的蕃兵早就亂作一團。鄭顯禮率五百團結兵將穀口堵住,堆滿如山的柴草一把火點燃,使穀中蕃兵後路斷絕,徹底難以逃出來。

就這樣,鄭顯禮還不放心,又帶著人去鑿皂河河麵堅冰,不過戰事一起,秦晉立即下令他與所部五百團結兵立即撤回冰牆之內。皂河以南到九阪林地間有一整片開闊區域呈扇形往新安方向收縮,皂河穿流其間,僅僅鑿開冰麵並不足以遮擋整個開闊區域,所以秦晉下令鑿冰時並沒有將這一段規劃在內。

就在鄭顯禮準備撤回冰牆之內時,瞧見一群蕃軍遊騎直奔此而來,便立即拉開了陣勢準備迎戰!

“結槍陣禦敵!”

他對團結兵的長槍陣很不適應,但也明白此時用此陣,是最合適不過的!

戰事推進按部就班,新安城的抵抗黔驢技窮,纛旗下端坐的孫孝哲眉宇間頗有得色,此前有新安方向殺聲火起,想來用於偷襲的一萬步卒已經與守軍接戰,唐軍現在一定已經疲於應付。

派出去聯絡領兵蕃將李存忠的遊騎還沒回來,孫孝哲卻也不擔心,唐軍在發覺後路被偷襲後,一定會遮斷皂河穀口。然而已經無濟於事,隻要新安陷落,從洛陽到潼關將就此一路坦途。

“將軍,唐軍阻斷皂河穀口,我遊騎被擊退了!”

聽到部下的稟報,孫孝哲眉頭微皺,一絲陰影蒙上心頭,但看著節節向前推進的大軍,沒有半分異樣,又放下心來。

“派兵,將唐軍打回城去!”

此時讓一股唐軍在林地邊緣遊**,說不定會給他們帶來不小的麻煩。

眼看著第一波攻城步卒踩著浮橋渡過澗河,翻越過了一人多高的冰牆,又斷然下令再次壓上五千步卒。到現在為止於新安東關城前已經投入了將近兩萬人的攻城步卒,在相對狹窄的關城前誠然無法展開如此多的士兵,但他就是要讓守城的唐軍見識見識燕軍的強大,讓他們明白,在絕對的優勢麵前,任何奸狡巧記的賣弄和抵抗都將是徒勞無功的,是螳臂當車。

帶著濃煙與火苗的巨石陡然從天而落,附近戰馬車蓋四裂粉碎!

“快護住將軍,護住將軍……”

帶著怒火的石彈再次砸落……

……

“打中了!”

負責觀望的團結兵驚呼一聲,遙遙隻見蕃將的大纛旗已經倒了下去。石炮手們激動的跳腳歡呼,將石砲弓臂彎曲到了極限,不想竟又將射程提升了一大截。

此前他們進行了不下幾十輪齊射轟擊澗河麵上的浮橋,才僅僅中了一彈。現在齊射了四輪便有四五發石彈準確命中目標,砸毀叛軍纛旗,甚至連蕃軍主帥孫孝哲也沒準一命嗚呼了!

這難道不是老天護佑嗎!

秦晉頭一次激動了,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孫孝哲纛旗砸毀,正是新安的大好機會。

“眾軍齊呼,孫孝哲已亡!”

新安城頭的團結兵依令開始同聲疾呼,“孫孝哲已亡!孫孝哲已亡!”

越過了冰牆的蕃兵並不相信,明明將軍的纛旗仍舊高高聳立於中軍,這等伎倆也太卑劣了。可直到有人回頭望向中軍方向時,心頭都涼了半截。

明明一直高聳的主帥纛旗,此刻已經不見了影子,遠遠的隱約能夠看見,其下也早就亂作一團。

“唐軍石砲擊中了帥車!”

不知誰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原本還氣勢如虹的蕃軍兵鋒頓時重挫,鳴金之聲沒有響起,便不能撤兵,隻能繼續新安城牆衝擊。如雨弩箭嗖嗖砸落,立時就有一片蕃兵倒地,瞬息之間,士氣已經天差地別!

過了不久,大纛旗又重新於叛軍中軍豎起,激發進擊的戰鼓隆隆加劇,號角嗚嗚,竟又有五千人壓了上來!

秦晉口中發幹,他知道至關重要的一刻來了!

“少府君,難道,難道叛軍主將未死?”一名佐吏緊張的問道。

“休要胡說,箭在弦上,豈有不發的道理,頂住叛軍攻擊,天明太陽初升之時,就是叛軍退兵之際!”

秦晉大聲斥責著,現在他也不敢確定孫孝哲究竟有沒有死!在臨戰的關鍵時刻,隻能宣講對方主帥已亡,死拚到底!

“報!”一陣急促的粗重聲音自城牆內側傳來,傳令團結兵狂奔上城,“報少府君,西關城大勝,斬殺同羅部首領……”

半個時辰後契苾賀也派人報捷,穀中萬餘蕃兵俱被焚燒困死,一戰殲滅逆胡叛軍上萬人,即便敗了也對得住城頭獵獵飄揚的唐軍戰旗。

蕃兵雲梯搭上新安城頭,開始攀上城牆。團結兵歡呼過後,再一次陷入苦戰之中。

東方天際隱隱泛白,金鐵交擊回**於戰場上空,蕃兵海水退潮回卷而去。城上的石砲手卻並不打算放過他們,石彈接二連三的砸落群兵之中。

“少府君果真神算,蕃兵天明撤兵!”

此時,秦晉已經基本確定,孫孝哲定然在石砲的襲擊中有了變故,即便沒被砸死也應是身受重傷難以視事。

蕃軍停止了進攻新安城牆,綿延數裏的叛軍連營已經飄起了嫋嫋的炊煙。

放眼城下,遍地屍骸,兩道冰牆也被破壞的殘破不堪。一個細節吸引了秦晉的目光,澗河上的浮橋已經被流水衝的橫七豎八,胡亂浮在水麵上。

至於城南皂水穀地中的大火,則燃燒了整整一天,烤肉焦糊的氣息彌漫著整個新安上空。同羅部蕃兵被俘者上千,餘者四散潰逃,再對新安西關城構不成威脅。

熬過這一天一夜,團結兵們陡然發現,東關城外綿延數裏的叛軍連營消失不見了。

良久之後,才有人反應過來,大聲歡呼:“胡狗撤了,胡狗逃了!”

……

長安興慶宮,這一日是月中常例的朔望朝會。等候上殿的大臣們聚集在大同門外,一個個麵色凝重,戰戰兢兢。安史叛軍初起之時,朝野上下都抱定十分樂觀的傾向,認為安史之輩不過是跳梁小醜,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平定。

可時間進入臘月以後,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先是河北道相繼失陷,緊接著就連名震西域的封常清都連戰連敗,東都洛陽陷於賊手。直到此時,大臣們才慌了神,大有末日降臨的感覺,煌煌盛世的大唐竟在頃刻間有了大廈將傾之勢。

內侍宦官尖細的嗓音自大同門內唱起:“聖人不豫,今日停朝!”

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會,大唐天子即便已經年逾古稀,也甚少缺席。現在說停朝就停朝,究竟是皇帝果真身體不豫,還是這風雨飄搖的帝國中樞又起了宮掖之變?

自天寶以來,大臣們早就習慣了聖明天子的威權,今日頹勢如此,讓人更是惶惶然,不知所措。原本希冀於朝會一探朝廷舉措前景,卻連皇帝的麵都沒見到。

隱在百官中一同退出興慶宮的大臣,有一位卻是例外。

韋見素的宅邸位於興慶宮西麵的勝業坊,剛剛進門便見長子韋倜已經先一步回來,候在門廊下。

“阿爺!”

自幼女從新安回來以後,便整日尋了她這位兄長在自己耳邊聒噪。

但今日韋見素卻鄭重其事的將韋倜喚進了書房。

“娢娘終日與你嘮叨的那個縣廷小吏叫甚名字了?”

韋倜官至給事中,為門下要職,有審議封駁詔敕的重權,但在父親麵前仍謹慎小心的像個孩子。

“兒子也覺得娢娘所言多有不妥,已經不見她了!”

韋見素本來麵無表情的臉上,微微舒展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揚。韋倜明顯在言不由衷,他一向親近這個妹妹,又豈會拒而不見?但也不說破。

今日陛見聖人,皇帝拿出一封奏捷書讓楊國忠和他觀看,說的居然就是這個縣尉。李隆基還別有深意的說了一句漢詩:“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