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城東數重圍
叛軍終於再次抵達了新安城下,規模遠勝此前的同羅部蕃兵,站在城牆上竟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架勢。縣廷內,各曹的佐吏們雖然十分緊張,可在秦晉每日近乎於警告的提醒下,都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白天裏的一戰,在澗河上設置的陷阱起到了作用,叛軍猝不及防吃了敗陣,一時間使得人們情緒亢奮,覺得叛軍也不過於此,他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大敗來犯叛軍,心中的恐蕃情緒已經與初聞洛陽陷落時,不可同日而語!
於是,一些性子粗放,膽子大的人甚至叫囂要趁夜出城偷營,讓叛軍不得安生。
列席縣廷大堂的鄭顯禮眉頭緊鎖,很顯然並不似有些佐吏那麽樂觀。校尉契苾賀是這種盲目樂觀的典型代表。
“以前都說那叛軍有三頭六臂,現在看看也不過如此,都是肉體凡胎,爹生娘養,沒甚可怕的!”
秦晉被他們一派盲目樂觀弄得有些不悅,現在是要切切實實的想辦法禦敵,而不是在這裏胡吹。他決定站出來,為縣廷內高漲的樂觀情緒滅滅火。
“澗河鑿冰的陷阱隻能用一次,對方就算再愚蠢也不會兩次上同一個當。諸君群策群力,都好好籌算籌算,可還有良策退敵?”
商議了小半個時辰,大夥說來說去都是那些偷營,堅守之類的法子,乏善可陳。秦晉無奈之下,隻好將人都打發走了。
佐吏們魚貫退出了縣廷大堂,鄭顯禮則留了下來,看他樣子似乎滿腹心事,都已經寫在了臉上。
“少府君明明已經有了對策,火燒皂河穀,絕佳的妙計,為何還要瞞著縣廷各曹的佐吏?”
火燒皂河穀的對策隻有那日穿穀而過的十幾個人心腹知曉,秦晉曾有言在先,要求他們嚴格保守消息的秘密性,就算砍伐柴草,搬運火油,也決口不提火燒皂河穀的隻言片語。
鄭顯禮是何等樣人,一眼就看透了秦晉是在提防著什麽。
當所有佐吏都不在麵前時,秦晉才難得的放鬆一刻,整個人都鬆垮了下來,長長吸了一口氣,半晌才緩緩反問了一句:“足下認為,新安還能守上幾日?”
鄭顯禮下意識的準備作答,可是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麵色陡然一變。
“少府君難道不是要堅守新安嗎?”
在他的印象裏,秦晉是力主死守新安的,而從剛才的問話中,分明已經流露出了他的真實情緒,難道秦少府已經有了退走的心思?
“敢問少府君,想聽實話還是假話!”
“自然是實話!”
鄭顯禮毫無保留一五一十講訴了自己的想法。
“鄭某最初的確認為新安不可守,主動放棄,戰略轉移才是最佳的法子。但現在看來,這個法子似乎並不是很好……”
否定自己並不容易,但他並非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各地的形勢都在好轉,河北道一共才二十四個郡,現在就有十幾個郡起事反對安祿山。而且又有傳聞,安祿山患了極為嚴重的眼疾,雖然消息未必確實,但總非是空穴來風,叛軍內部的壓力與麻煩,可能遠超你我想象!若果真能堅守新安,副元帥提兵支援,再有封大夫能渡河北上,以範陽節度使之名節製各郡,天下指日可定……”
鄭顯禮侃侃而談,對局勢充滿了樂觀情緒,秦晉盯著他看了半晌,胸中生出一絲不忍,將一個人好不容易生出的希望無情打碎,這是一件多麽殘忍的事情。
最終,秦晉還是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遞給鄭顯禮。
這是一封沒有抬頭署名的信件,鄭顯禮接過後微顯詫異,但攤開來後,才看了幾眼就勃然色變。繼而,他粗大的雙手緊握成拳,右拳狠狠的砸在了座下榻上。
“一定是朝中奸佞小人作梗,否則大夫怎麽會遭受如此不公待遇!”
大唐皇帝最終還是下敕書,褫奪了封常清的一切官職使職,令他以一介白衣,效力於高仙芝軍前。
秦晉自以為能夠改變他所熟知的曆史進程,也曾試圖努力過,但該發生的似乎果如滾滾車輪一樣,難以抵擋。封常清的被貶,對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打擊。
相信此時此刻大唐皇帝已經對封、高二人動了殺心。秦晉才不相信,大唐皇帝冤殺了封常清和高仙芝是受到宦官邊令誠的挑撥。要知道,大唐皇帝也是一手發動政變殺死了親姑姑,逼迫親生父親交權,從腥風血雨裏殺出來的強勢皇帝,就算年老體衰精力不濟,可也絕不至於昏聵到這個地步。
鄭顯禮突然發現,封常清被貶,對秦晉的打擊好像遠遠超出了自己的認知。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恩主的個人遭遇,可從秦少府的表情來看,怎麽似乎連新安的防守都大受影響呢?
“少府君不必過於憂慮,以封大夫的能力,就算白衣效力軍前,再憑借戰功封侯拜將也未必是難事。”鄭顯禮反而寬慰起了秦晉,在他潛意識裏,誠然氣憤封常清遭遇到不公正的對待,也的確是如此認為的。
秦晉內心的憤怒要多過失望,但他很快從不理智中恢複了過來,何必受唐廷的影響,隻要認準了自己的計劃,堅持下去就是。大唐皇帝已經年逾古稀,很難再有所作為,他的所作所為的不過是想有個安穩的晚年餘生,世間事他已經顧及不上,哪怕是到了現在,他仍舊在做著這個愚蠢不可及的怪夢。
他摒棄了內心的各種雜念,重新審視著未來,如果曆史的進程不可避免,那麽天下大亂,藩鎮割據的日子即將不遠,自己為什麽還要死守著如此愚蠢腐敗的唐廷?這個唐廷與他印象中恢弘大氣,包容萬象的大唐相差甚遠,甚至可以說這是個讓人感到陌生又齒冷的時代,上位者自私冷血,人命賤如草芥……
“少府君?”
秦晉想的入神,直到鄭顯禮連聲呼喚才徹底驚醒了過來。當他再次看向麵前的壯漢時,目光裏已經充滿了堅定與火一樣的熾烈。
“新安的確有堅守的條件,隻要咱們同心同力,未必不能創造奇跡!”秦晉又將話題從封常清身上拉回了眼下的新安防守之戰上。
對此,鄭顯禮深以為然,事實上秦晉已經創造了奇跡。他能以八百戰鬥力孱弱的團結兵在野戰中一舉擊敗優勢蕃胡叛軍,又在西南城下擊退了與曳落河齊名的同羅部,僅僅這些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所以,到了此時此刻,鄭顯禮對堅守新安是充滿了樂觀情緒的,這與他初次見到秦晉時的判斷已經大相徑庭。
“難道少府君是在懷疑縣廷裏有奸細?”
火燒皂河穀的計劃被秦晉嚴格保密,似乎隱隱印證了鄭顯禮的猜想。
秦晉不置可否,隻說人多口雜,說不定哪一層有了疏漏就會將消息走漏出去,更何況這些決策也沒必要搞的盡人皆知。倘若果真有奸細,就算不對眾人明言,縣廷如此大張旗鼓的搬運火油,屯集柴草,叛軍也能猜出個一二!所以,不能講所有的希望寄托於一條奇計上,至少要有兩手準備,才能以策萬全。
這時,陳千裏又去而複返,他手中捧著一份名單,是補充團結兵的員額。
“鄉民們情緒很高漲,布告張貼出去,自願加入團結兵的足有上千人。”
到此時,秦晉才又露出了笑容,這說明授勳與授予相應待遇的辦法奏效了。不過他一直都篤信兵貴精而不貴多,計劃補充滿一千人,就僅止於一千人。
三個人又商議了一陣,幾樁事都有了定計,陳千裏才鬆了一口氣,不禁歎道:“現在萬事齊備,隻等魚兒入網了!”
……
中軍帳內牛油大蠟撲撲亂跳,咄莫很憤怒,孫孝哲這個“駢婦子”居然讓那老嗇夫坐在了他的上手邊。氣血上湧之下,右眼處的傷口,又突突的疼了起來,這更使得他如坐針氈。
範長明眉飛色舞的講訴著自己的計劃,“皂河穀是一道貫通新安東西的捷徑,唐軍在新安東關城外把守嚴密,但西關城就要差了很多,如果將軍派出一支奇兵潛進去,神不知鬼不覺的抵達西關城下,到時東西兩麵同時夾攻,新安一鼓可下!”
聽了老嗇夫範長明的計劃,孫孝哲默然不語,似在盤算著此計的得失利弊。咄莫則連連冷笑,“老嗇夫獻的好計,你當守城的唐軍都是傻子嗎?大隊人馬從皂河穀進去,南城牆上的唐軍就看不到,聽不見?”
範長明耐心的解釋著:“咄莫將軍好忘性,怎麽忘了那日在新安城外,天降鵝毛大雪,目不視物?”
這句話正戳中了咄莫的痛處,新安城下的慘敗被他視為奇恥大辱,這老嗇夫表麵上笑嗬嗬的,實則是在嘲諷他戰敗無能。咄莫忍無可忍,極力克製才忍住了抽刀的衝動,最終隻以突厥語罵了幾句,起身不顧而去。
孫孝哲這才站起來打圓場,“咄莫是西域來的胡人,脾氣乖戾,嗇夫不要見怪,皂河穀的主意的確不錯,問題要等到難以視物的鵝毛大雪,隻怕不太容易,難道一個月不下,大軍還要等上一個月嗎?”
範長明拍著胸脯保證:“將軍放心,老朽在新安多年,對天氣變化了熟於胸,不出三日準保有鵝毛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