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木苒怔住,愣愣地轉頭看向蘷。
那是一隻被蒼老的歲月在身體上刻下了無數印記的老牛,它的皮膚暗沉鬆弛,就連腦袋上的毛發也稀鬆到不堪,老邁的雙眼靜靜地看著木苒的時候,那些本該沉澱於曆史長河的悲傷便漸漸彌漫上來,恍恍惚惚地渾濁了它的全部視野。
這便是世間僅有三隻的,與天地同生的蘷,在它們身上,你能看到一切隻屬於曆史的答案,於是你便明白了,什麽是悲天憫人。
“你來這兒做什麽?”徐福臉上帶笑,漫不經心地詢問蘷,“你難道不害怕?”
“我必須來。”蘷站立在平靜無波的水麵上,微微抬著頭,看向樹冠上的三個人,“我們犯下的錯,必該由我們來承當,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真正逃過命數。”
木苒不解,“什麽錯誤?”
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它隻是深深地低下頭,像喝水一般,將自己的臉貼近水麵,“那孩子把自己沉到這裏麵了嗎?”
木苒摸不準蘷的心思,與趙鈺麵麵相覷,沒有回答。
蘷的內心似乎已有了答案,它依然埋著頭,下巴上稀疏的灰色毛發垂到水中,很快便被浸濕了,“孩子,你還願意和我這罪孽深重的老家夥說會兒話嗎?”
它的聲音極低,聽上去似喃喃自語般。
海麵依舊平靜,甚至連風都靜止下來。
“世間萬物因果循環,”蘷沉沉歎氣,“我就要死啦,在我死前,我想把這一切的因緣都告訴你,孩子,你想知道兆族這千年的人禍起於何故嗎?”
蘷說完這句話便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後,原先平靜的海麵漸漸起了波瀾,先是一圈接著一圈的漣漪無風**漾開,接著是汩汩的水泡從海底慢慢漂浮上來,在接近海麵的地方,倏然化作氣泡,無聲無息飄向遠方。
那些透明的氣泡漂浮在空中,折射出七彩熒光,晃得人眼前一片晶瑩。
“木潸……”木苒緊靠在趙鈺身邊,來到f市後發生的一切似電影片段般閃過她的腦子,最後定格在海水漫延,她倉皇回頭,瞥見那孩子孤獨絕望的神情。
她是由她親手撫育大的孩子,她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那樣的表情,好似世界末日一般。
蘷麵前的海麵飄散出的氣泡越來越多,那處的海也似長出泉眼般,汩汩潺潺地往外湧出海水。
四濺的水花中,一個黑發如海藻般的女孩伸展開四肢,慢慢漂浮在海麵下。
“木潸!”木苒急呼。
木潸的臉正對著彎腰下看的蘷,她原就素白的一張臉在蔚藍海水的映襯下,恍如水鬼般懾人。
蘷低頭看了一會兒,忽而歎氣道:“果然是你。”
木潸並未睜開眼,她與世隔絕般安詳長眠著,渾然不受外界影響,就連木苒聲嘶力竭的呼喚也聽不見。
“我這次來,隻是想趁著自己還有一口氣,告訴你一件事。”蘷低著頭,認真地看著水麵下長發漂浮的木潸,“你們族人的災難,都是我們一手造成的,對不起。”
此話一出,不僅木苒,連趙鈺都大吃一驚,卻唯獨徐福依然自在安詳,無刹那動**。
“我們蘷類僅有三隻,第一隻蘷用自己的皮做鼓,擊出的鼓聲聲震寰宇,它用血肉之軀助黃帝威霸天下,已經合並了七雄的秦始皇聽說了這件事,威霸天下的欲望不減反增,他驅天下百姓,傾全國財力,終於讓他找到了第二隻蘷。”蘷疲憊地眨了下眼,長長的睫毛抖動,兩粒塵埃在白光中翩躚落下,“秦始皇雖有大功業,卻始終不及黃帝,他以強權脅迫蘷為他爭奪天下,這是逆天之舉,蘷不能答應,在一次次被生生剝皮拆骨的折磨中,它沒能忍受住煎熬,便企圖以另外一種逆天力量換取秦始皇的哀憫。”
木苒隱隱猜測出蘷接下來將要道出的驚天秘密,她的頭皮因緊張而繃緊,緊攥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打著顫。
海麵下的木潸依舊平靜地閉著眼。
“受傷的蘷以兆族人的存在為交換條件,試圖換取自保,它將這時間絕無僅有的長生不老秘訣供給了貪婪的秦始皇,隻此一念之差,卻換來了兆族人兩千年前幾乎滅族的災難,以及千年來,他們本不該承受的流離失所和苦痛災難,”蘷的聲音並不低沉沙啞,言語間卻流露著被歲月染透的滄桑,“秦始皇的鐵騎和徐福的劫掠都是我們犯下的滔天大罪,我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代價?”木苒喃喃低問,“兩千年來我們所受的苦難,你們要用什麽代價來償還?”
因為蘷的出賣,一直隱蔽於深山的兆族人這才蒙受了生命的踐踏之苦,老人被殺害,幼子被搶走,被拘禁在異國的孩子們不僅被剝奪了作為人類的尊嚴,在成為他人延年益壽的食物後,甚至成為他們聚斂財富攀登權貴的工具。
兩千年後,當年的孩子已經失去功用,徐福便重回中原開啟新一輪的屠殺,即使毀滅了徐福又怎樣?東瀛之島上,徐福的子孫後代無窮無盡,這樣的災難,難道要成為曆史的無限循環嗎?
秘密一旦被揭開,絕無再掩回的可能。
“……那隻泄露你們行蹤的蘷沒過多久便死去了,我成為這時間僅剩的最後一隻蘷。”蘷抬起頭,眼神如死水一般,沉沉地望向木苒,“我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之所以苟延殘喘到今日,為的便是向你們兆族人贖罪。”
“你打算做什麽?”木苒大聲詢問,她甚至想質問它,你能做什麽?
“這孩子……”蘷重新低下頭,仔細地盯著水麵下的木潸,歎道:“我們害了你的子孫,現在,就由我來解放你,過往的一切恩怨,冤有頭債有主,還請你原諒我們吧,北冥神。”當蘷說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它腳底下的海麵一瞬間綻放出無數股如墨黑光,光影交映間,天地頓失先前的光華。
一切隻在刹那。
趙鈺急忙把木苒護到懷裏。
木苒從趙鈺懷裏掙脫出來,再次看向海麵上的蘷時,圍繞住它的黑光已經消散開。
“木潸!”木苒失聲大叫,卻驚恐地發現,她的聲音根本發散不出去,不僅是她的聲音,周遭的一切都徹底無聲無息。
她能動,卻說不出,聽不見。
若非那些飄散的煙霧,木苒幾乎要以為自己身處在一個停止的時空之中,她焦急地望向海麵中央。
黑光散開的地方,灰煙飄渺,蘷平靜地抬起自己的頭,眼神清明地凝視著懸空踏在水麵上的少女。
木潸站在蘷麵前,低頭與仰頭的蘷相互凝視,她的神情悲傷苦澀,似是從蘷的雙眼中,看到這世間最絕望的末日。
“對不起。”蘷閉上眼。
木潸用力搖搖頭。
蘷僅有一隻的腳逐漸沒入海麵,它低下頭,瞥了眼自己腳下的海水,忽然輕笑出聲,“與天地同生,哈哈哈,真可惜,我們不能同死。”
木潸將自己的臉深深埋進冰涼的手掌。
當蘷的身體幾乎完全沒入水中時,它仰起臉,困惑地望向木潸,“……我心裏有恨,恨這片心甘情願被人類糟踐的土地,恨那些永遠不知滿足的人類,這個世界已經被汙染了,它再也不是造物初始時候的模樣,你為什麽還要處心積慮地重生回來?”
“……我也不知道。”木潸放下掩麵的手掌,她的容顏頃刻間老去百年,唯獨那雙眼裏的瞳孔,依舊燦爛如星辰,“可能是因為,我始終放不下我的孩子們吧。”
“……有你在……說不定……”蘷的臉終於沒盡在深色的海水裏,最後一個氣泡泛出海麵,這世間僅剩的最後一隻蘷,也終於死去了。
“噗。”那個氣泡在半空中爆裂,細微的聲響似利劍劃破被停滯的聲響般,以木潸的位置為圓點,一陣接一陣的浪花鋪天蓋地向外卷去。
聲勢浩**。
乍然回複聽覺的木苒隻覺得耳蝸中一陣疼痛,她慌忙捂住耳朵,不顧趙鈺的阻攔,向木潸的方向跑去。
水花四濺中,木潸的容顏又恢複成年輕素淨的模樣,她驚慌失措地俯下身,徒勞地試圖拉住下沉的蘷。
她的手太短,即使百般努力,始終夠不著蘷的身體,她眼睜睜看著那隻異獸消失在海底深處,變成無數細小的水珠,融化進這浩瀚無垠的大海。
這汙濁的世界,你到底愛它什麽?
木潸隻覺得自己的喉嚨裏堵塞著炙熱腥苦的東西,她拚命瞪大眼,除了水,還是水。
已經被蘷放棄了的這個世界,你到底愛它什麽?
一直彎著腰的木潸突然奮力後仰身體,她的悲傷與怨憤最終化為一聲嘶聲長吼,淹沒在滔天的巨浪中。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