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

透明的玻璃鏡麵一旦貼得過近,鏡麵所折射出來的東西,往往便在你的身後。

“小姑娘,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對不對?”前一刻還蜷縮在病**的老人此時就站在木潸身後,他原本佝僂的身體此時越發彎曲,脖子卻高高地上揚著,扯著那枯皮似的皮膚緊緊繃繃,像是要撕裂開來般。

木潸顫抖著細細的兩條腿,無語凝噎地回頭看向顧老先生,“我……”

她剛剛回頭,顧老先生突然逼近,兩個人鼻尖差點抵著鼻尖,木潸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緊張地盯著顧老先生越發渾濁的雙眼。

“我也知道你是誰,嘻嘻。”顧老先生仰著臉,靠近木潸的臉突然獰笑著張開,狠狠地哈出了一口氣。

從顧老先生嘴裏哈出來的氣一陣糜爛腐化的惡臭,熏得木潸當即咳了起來。

“你聞到了嗎?”顧老先生的最越咧越開,到最後,竟然已經咧到了兩邊耳根底下,他牽著一張血盆大口低低地笑,邊笑邊湊近咳嗽著的木潸,說道:“這都是那些被我吃掉的食物的味道,它們在我的身體裏慢慢融化、腐爛、發酵,於是產生了這樣的氣體,你聞聞看,是不是很美妙?”

木潸用力捂著嘴,其中一隻手,無知無覺地往耳垂底下摸進,慢慢拔出那根玉石耳釘。

顧老先生哈哈大笑,“兆族的小姑娘,你怎麽不仔細聞聞看,這些腐爛的氣味裏,有沒有你的同類?”他邊笑邊往木潸鼻前湊,又徐徐噴出一口氣。

木潸聞言,腦中白光一閃,手腳俱已變得冰涼,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顧老先生那張變形的醜陋麵孔,顫聲問道:“你……你吃了誰?”

“哈哈哈……隻可惜她沒有你年輕,肉也沒有你香,否則,她一定算是我這些年來吃過的最上等美味!哈哈哈!兆族人的肉,竟然被我吃到了!”顧老先生站起身,揚聲大笑,那笑聲尖銳刺耳,仿佛隨時都可以劃破人的脆弱耳膜。

木潸看著他笑,眼裏怔怔落下淚來,“你……你吃了誰?”

“嗯?”顧老先生俯視著已經滑落在地上無聲哭泣的木潸,麵上露出得意的笑,“我怎麽會自降身份去問一道食物叫什麽名字?”

低頭看了兩眼地上的木潸,顧老先生桀桀怪笑道:“不過……她跟你長得倒是有幾分相似……”

木潸猛然抬頭,濕漉漉的兩隻紅眼死死地瞪住顧老先生。

獸化的顧老先生一愣,隨即低頭奸笑道:“沒錯!就是這個表情,簡直一模一樣!你像極了那個女人……小姑娘,你和她該不會是什麽親戚吧?啊?哈哈哈!天助我也!”

“她叫做季芳,她是我阿姨!”木潸咬牙說完,一直抱在身體前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顧老先生的左邊膝蓋紮去。

銀針透入骨縫,木潸狠狠一劃,顧老先生慘叫一聲,左腿膝蓋就此廢掉。

在顧老先生萎頓倒地的瞬間,木潸側身一滾,從被禁錮的牆角滾了出去,站立在病房中央。

“嘻嘻……嘻嘻……”受傷的顧老先生扶住膝蓋,打著顫艱難站起身,老人斑白的頭發一根根快速抽長,籠罩住他病入膏肓的老臉,晃晃****地垂了下來,到最後隻剩下兩隻黃到發亮的眼睛詭異地盯著木潸,“原來如此……”

木潸一麵快速掃了眼身後的大門,微微思量著逃跑路線,一麵緊盯住身前的顧老先生,右手手指牢牢捏住玉石銀針,蓄勢待發。

顧老先生身上的白發越老越長,他的身體也逐漸下彎,不到兩分鍾的時間裏,他身上的白毛已經將他整個身影籠了進去,一眼瞧過去,森森然猶如白毛獅怪,又似極地白羊,隻有那兩隻明黃的老眼,眨也不眨地,越發透亮起來。

“小姑娘……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麽吃掉你阿姨的?”已經變成怪物的顧老先生怪笑著慢慢走近木潸,“你一定很想知道對不對?因為等一下,我也會按照相同的步驟,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慢慢吃掉你。”

“你這個混蛋!”木潸咬牙切齒,努力瞪大眼,不讓眼眶中的霧氣阻擋住自己的視線,生死關頭,由不得她感情用事,麵對凶獸,她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如何殺死對方,而是如何從對方的勢力範圍內安全逃脫。

與世無爭的兆族人,不殺生不入世,卻因為身體的能力而被迫淪為食物鏈中被所有生物覬覦的物種,普通生物奈何不了他們,但若遇到凶猛的異獸和狡詐的人類,他們的結局十有八九就是悲劇。

太奶奶說這是自然法則,兆族人代天地受過,我們所受到的所有不公與磨難,不過是自然生母受到的不公與磨難的千分之一,依附自然而生的所有物種,生生死死享盡自然福澤後,卻仍是要從自然中苛取他們貪求的一切欲念,自然無法流淚,我們代她流淚,自然無法流血,我們代她流血,自然被侵蝕,我們代她被毀滅。

這就是兆族。

是我們的榮耀,也是我們的災難。

木潸微微皺眉,忍下心中無限的苦楚和傷痛。

爺爺、奶奶、父親、母親、芳姨……

眼眶似乎再也經受不住她心底深處滔天的怨恨,若隱若現的血絲慢慢浮滿她的眼白,那低下去的眼淚,仿佛也被染上了血色,紅得驚人。

空氣裏開始回旋著一種奇異的嗡嗡聲,似蜂鳥捕食時振動的羽翼聲,充滿節奏,卻又令人捉摸不透。

眼前的凶獸凝神細聽著空氣中的聲響,詫異地看向木潸,“小姑娘,你……”

“哢。”門上的鎖扣輕輕彈起,病房的門被人輕手輕腳地推開,一顆程亮的光頭探了進來,“木……木潸!”

趙煜閃了進來,先是將木潸一把拉到身後,然後才傻眼一般地盯住房間正中央的怪物,連聲驚問:“這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情況?”

“饕餮……”被拉到趙煜身後的木潸狠狠地磨著牙,“它是凶獸饕餮!”

“饕餮?”趙煜難以置信地看向眼前似羊非羊的怪物,“就是字很難寫的那個饕餮?”

饕餮哈哈大笑著向前走了兩步,下垂晃**的白毛立時著火,茲茲燒了起來。

“不要過來!”趙煜厲聲喝道。

饕餮止住自己的步伐,兩粒燈泡似的眼饒有興致地盯著趙煜,“小煜,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這樣的人,吃起來一定很痛快,隻可惜這幾年你都不來看我,你哥哥那討人厭的家夥,防我防得緊,他派過來看守我的那些人又頗有些身手,我好不容易才吃掉其中幾個,剩下的真叫人眼饞,哈哈哈!”

它發出的聲音雖然尖銳難聽,到底還是能辨別出原來的顧老先生的聲音,趙煜聽到它的聲音,驚嚇過後,著急地轉頭去看病床,那張窄窄的白色小**,哪裏還有顧老先生富態病弱的身影,“你……你是誰?顧爺爺呢?”

“小煜,我就是你的顧爺爺啊……乖,過來,讓爺爺抱抱你,像你小時候那樣,爺爺抱著你給你唱國歌。”饕餮的聲音陡然一變,又變回顧老先生那溫厚慈祥的聲音,配著它現在的模樣,聽在趙煜和木潸耳裏,十分怪異。

“你這怪物!把我爺爺還回來!”趙煜勃然大怒,一團火焰憑空燃燒在饕餮身前,饕餮堪堪躲避,正臉上的白毛卻已經被燒出焦黑的一塊空缺,露出顧老先生那張熟悉而安詳的臉。

那張臉衝趙煜溫和一笑,有些花白的眉毛柔柔地舒展開,眼角處折出深深的皺紋。

趙煜一愣,燃燒在饕餮身前的火焰猝然熄滅。

原本被燒焦的白毛在分秒之間又重新生長起來,顧老先生那張臉立即被白色的毛發淹沒,同時,饕餮身體上的白毛陡然伸長,像利劍般成股刺向趙煜。

趙煜被顧老先生消失的臉龐驚住,來不及反應,就被身後的木潸用力一拽,兩個人同時倒向病床後,木潸舉臂一抬,將病床掀了開來。

砰砰砰。

那些白毛擰成的利劍紛紛紮進病床床板,躲在床板後頭的趙煜和木潸,眼睜睜看著鐵質的床板被撞出一個個凹洞。

“小姑娘,你其實早就察覺出我是誰,可是你卻仍然傻乎乎地回來了,嘻嘻嘻,你到底是相信我還是相信你身邊的那個傻孩子?又或者,你隻是和你的那些族人們一樣傻,直到被我吃掉以後,這才知道自己不過隻是道美味,除了被吃,再沒有其他的價值……”饕餮在笑,它身上的白毛慢慢地漂浮起來,遠遠看過去,像極了一朵剛剛被摘下的蒲公英,“你知道你阿姨身上最美味的部位是哪裏嗎?”

木潸握緊拳頭,眼眶又忍不住紅了起來。

“是眼珠子啊,咬上去,呲的一下,會有濃濃的汁液濺出來,那滋味,嘖嘖……”饕餮自問自答,笑得分外開心得意。

兩行熱淚從木潸幾乎要裂開的眼眶中滑下。

空氣中再次傳來嗡嗡攢動的聲響。

兩束白毛漂浮在空中,蠢蠢欲動。

嗡嗡的聲響越來越大,空氣中漸漸彌漫起一種奇怪的味道。

像是冬天的夜海,潮濕、冰冷、幹淨。

饕餮的雙眼突然明亮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

伴隨著它的笑聲,那兩束白毛越過病床,勢如破竹一般刺向木潸。

“木潸!”趙煜一把抱住木潸,用自己的背迎向那破空而來的白毛。

“火!”木潸大喊。

趙煜皺眉,一團火焰盛開在空中,卻在還未接觸到白毛的瞬間,嘶的一聲,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