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最熟悉的陌生人

Chapter6:最熟悉的陌生人

即使有一天我們不愛了,不見了,

我也不能當他是一個陌生人。

我會夢到他,想念他,牽掛他。

碰到我們愛吃的東西,愛去的地方,

碰到一切印記,我怎麽會無動於衷呢?

除非我連自己也忘記。

第二天不是周末,可是大家約好了似的沒有誰早起去上課。悅然醒來時房間已亮得通透,看著雪白的天花板,足足過了半分鍾才想起來身在何處。思維緩慢啟動,昨天混亂不堪的情節隻剩下似夢非夢的零星片段。幼琪背對著她睡得正香,白皙纖細的脖頸惹人憐愛,被子已被她踢到腳踝——正是春夏交替,即使夜裏也沒有涼意。悅然撐起身體,往樓下看去。樓上樓下並無實牆,隻有半人高的欄杆,床又緊挨欄杆,所以隻需略微起身房間全貌便盡收眼底。

隻見兩個大男孩橫七豎八地躺在地板上睡得正酣,遊戲手柄胡亂丟在一旁。薄薄的晨光落在兩張年輕的麵孔上,是同樣滿足而無憂的神情。悅然看著這景象,突然想到電影《朱爾與吉姆》裏的那個經典鏡頭:三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年輕人奔跑在橋上,青春肆意。在那一刻每個姑娘都會想成為幸運的凱瑟琳,她驕傲地跑在最前麵,一身男孩兒裝扮反而更加襯托得她柔媚入骨,跟在身後的朱爾與吉姆眼裏滿是熱烈的愛慕,她以美貌和智慧輕易地占領了兩個青年的心智。隻是,結尾悲涼。

清醒後的幼琪恢複了堅強,她若無其事地洗漱完畢,然後提出去訂票。大家都感受到她平靜語氣裏不可撼動的意誌,所以誰也沒有再開口阻攔。突如其來的分別使大家多少有些意興闌珊,好在有陸洋這個活寶在,一路的插科打諢,還不時掏出手機逼大家腦袋擠在一塊兒合影,氣氛還不至於太尷尬。在偶爾和羽寒短暫的目光交會中,悅然提醒自己不要把昨晚一時湧動的情緒當回事。

到了吃飯的時間,四個人走進麥當勞餐廳,這家快餐店因為晝夜營業、冬暖夏涼、環境宜人、價格實惠等諸多因素幾乎成為他們的大本營,除了吃飯、吃甜點、聊天,到了臨近考試大家也常來這裏複習功課。陸洋破天荒地主動要求請客,並號召大家不胖不歸。

陳羽寒嫻熟地點餐:“一份巨無霸套餐,外加一個麥香魚漢堡,一個雙層吉士漢堡……”

悅然說:“你別客氣了,我們自己點吧。”

陳羽寒擺擺手:“No,no,no,這是我自己的標準配置。”悅然立刻無語。

找了靠窗的四人座坐下,幼琪看著桌上成堆的食物悠悠歎口氣說:“我走了以後,你們別整天吃這些了,沒營養。”

陳羽寒很乖地“嗯”了一聲,一邊剝開第二個漢堡。

“陸洋你看你手上的小太陽都沒了,你熬太多夜了啦。悅然,你別總自己待著,要經常約他們出來玩哦。”幼琪一副托孤的語氣,神色越來越悲壯,眼看著眼眶紅潤起來要濕。

陸洋急忙打岔:“我都是想你想得夜裏睡不著,而且離開你的手藝誰還有心思吃飯啊。你快別囉唆了,再叨叨就成歐巴桑了,早點兒回來恢複我們的生活質量是正經。”

幼琪麵色緩和了很多,但繼續交代:“羽寒,你要幫我照顧好悅然哦,她可是我最好的閨密。”陸洋反對:“我呢?我也有照顧她的責任。”悅然深深地看了羽寒一眼,他若無其事地嚼著薯條。

麥當勞聚完餐後,陸洋和羽寒各自回家睡覺。悅然和幼琪晚上還有選修課,一路走回學校。操場上三五成群的男生在練習籃球,氣氛並不激烈,反而有一份怡然自得,聽籃球撞擊地麵的慵懶節奏便能感覺得到。學校的大喇叭裏正放著蕭亞軒《最熟悉的陌生人》,播放設備明顯落後,擴音器裏傳來的歌聲音質簡陋粗糙,但卻因此多了一份懷舊的味道。悅然走在幼琪身旁略微落後半步的位置,她的靜默陪伴著她的不語。幼琪微微低著頭,隻看著麵前三米遠的路麵,走得不緊不慢,旁若無人,似乎已經忘記悅然的存在。

就在悅然準備好她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幼琪突然停住腳步,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悅然的眼睛,陽光在她的臉頰染上一層粉色的光暈。幼琪問:“你說相愛的兩個人最後真的會變成陌生人嗎?擦身而過的時候視而不見,或是像陌生人一樣說Hi?”不等悅然回答她便自言自語道:“我做不到。即使有一天我們不愛了,不見了,我也不能當他是一個陌生人。我會夢到他,想念他,牽掛他。碰到我們愛吃的東西,愛去的地方,碰到一切印記,我怎麽會無動於衷呢?除非我連自己也忘記。”幼琪的眼睛裏有了一層淚光:“悅然,我很害怕。”

說完這句話,幼琪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悅然抱住她,輕拍著她的背,像哄一個孩子。幼琪單薄的肩瑟瑟抖動,身體輕得像一片落葉。悅然真切地感受到從她身上傳遞來的悲慟,心裏也跟著陣陣鈍痛。

在那一刻,她已默默認同了幼琪的決定。她心想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是身在其中,誰能真正明白那份痛楚,誰又能僅憑自己的想法去左右幼琪的決定呢?也許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默默抱緊她。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悅然小心翼翼地收起各種顧慮,以一副輕鬆平常的樣子伴隨幼琪左右,陪著她請假,和各門課的老師解釋,收拾行李。自始至終再也沒流露出一點擔憂。

那時到台灣還不能直飛,幼琪需要從本市先坐火車去上海,飛去香港再轉台灣。她堅持不要其他人送站。但在她走的那晚,悅然他們三個還是悄悄跟了去。陸洋施展各種伎倆終於說服乘務小姑娘轉交座位號47A的乘客一大包零食。三個人遠遠地看著幼琪拖著兩個巨大的行李箱檢票上車,安靜地坐在窗邊直到火車緩緩開動。直到火車開出很遠消失不見,隻有夜色中傳來漸遠的低沉的轟鳴聲。就像所有離別帶來的傷感一樣,剩下的三個人悵然若失地坐在候車室的長椅上一言不發。人群漸漸散去,通往站台的閘門依次關上。陳羽寒站起身說:“走吧。”

回去的路上大家沒有再說話,幼琪的離開似乎打破了某種平衡。悅然發現她和羽寒、陸洋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不知從何處生出一些陌生感。她暗暗搜尋了一圈話題,索性還是作罷。好在已是夜色,大巴內光線昏暗,相互接觸不到目光,所以還不至尷尬。

火車站建在新城區,車窗外的建築群燈火通明、繁華氣派。隻有氤氳不散的薄薄水氣和吹了幾千年的楊柳風提醒人們這是一座運河古城,它的暮春撩人情思。

幼琪走後的第二天下了場雨,然後便是接連一個星期的晴空萬裏,氣溫一路飆升直逼30度。悅然每天匆忙地往來於宿舍和教室之間,一心備戰期末考試。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校園裏的學習氛圍都格外濃厚,缺勤率降至全年最低,長明燈教室徹夜坐滿埋頭苦讀的莘莘學子。大家懷念著、痛惜著那些虛度的光陰,急急忙忙翻開書本,步入大學生活的正題。

周末難得不用早起,悅然一直在**賴到快十一點。宿舍沒有空調,夜間熄燈斷電也用不了電風扇。睡得很不舒服。宿舍電話響了起來,悅然懶洋洋地爬下床去接,是宿舍阿姨,“孟悅然,你媽媽來看你了,拎了不少東西呢,你下來接一趟吧。”

悅然懵懵地下樓接過媽媽手裏的大包小包道:“媽,你來怎麽也不提前和我說一聲啊?嚇我一跳。”

“你媽也能嚇到你啊,我怕你去車站接我,這大熱天的。快到期末了,我給你送點吃的補一補。”

進了宿舍坐定,媽媽打開包,一樣一樣往桌上放。“這是瓜子仁,你嗑著費時間,我都幫你剝好了,補腦。這是桂圓,也都剝好了。這是你最喜歡的椰果布丁,這是櫻桃,剛上市,貴著哪。……”

悅然看著,眼眶一熱。除了媽媽,誰還能如此體己呢?以前一直在家不覺得,這幾年出來上大學有時食堂轉一圈也找不到愛吃的飯菜,入冬忘記添被夜裏在**凍得瑟瑟發抖,衣服晾在外忘記收淋了雨沒有幹淨的可換,這時就會想起媽媽,懷念家裏飯菜的香甜,家裏被窩的溫暖。好在L市離家不算太遠,一兩個月總還能回趟家或者媽媽來看她一次。可是即使這樣,悅然也因為想家偷偷哭過好幾回了。

這麽想著,她卻還嘴硬:“媽,我都二十歲的人了,你怎麽老把我當小孩啊,生活我能自理。”媽媽抬頭看看她:“能自理,能自理怎麽又瘦了?我告訴你可不許減肥啊,減肥容易貧血。臉上有肉才好看,麵黃肌瘦,一臉菜色,像什麽樣?”悅然吐吐舌頭,媽媽那一代人挨過餓,他們的審美觀一直是銀盆大臉、濃眉大眼,悅然可不敢苟同。

中午媽媽帶悅然去學校外麵找了家餐廳“補一補”。餐廳環境很好,早早地開了冷氣。媽媽坐下來說,“真舒服,悅然,你們宿舍太熱了,沒有空調也沒有電風扇,再往下越來越熱怎麽待啊?”

“這兩年不都過來了,還差這最後一個夏天嗎?”

“那是你們學校不同意學生大二以前在外麵租房,不然我早想給你租了。要不咱說辦就辦,下午我幫你看看房去。”

“媽,你可別費事兒啦,將就一下就過去了。”

“你媽我呀,就是將就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結果自己沒落著什麽好不說,還被你爸嫌棄。現在想明白了,不將就。活一天就要自在一天。這房一定要租。”

“喲,媽,你覺悟上來了呀。以前可沒這麽瀟灑。”

“我這是跟你爸離婚後痛定思痛悟出來的。男人啊……”

服務員送來菜單,悅然點了一份芥末木耳、一份菠蘿咕嚕肉、一份蟹黃幹絲,媽媽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個清蒸鴉片魚和一鍋老鴨湯,明顯吃不完,可是服務員也攔不住。悅然覺得媽媽點菜的架勢裏帶著一股對爸爸的怨氣,也就隨她去了。

菜上得很快,口味是很地道的淮揚風味,清淡、鮮美,講究刀工,那幹絲切得勻而細,白白淨淨堆疊起來好似一團雲霧,襯著金黃的蟹粉更加誘人。母女倆開動碗筷,邊吃邊聊。

“悅然,有遇到喜歡的男生嗎?你現在也該是談戀愛的時候了。”

悅然立刻想到陳羽寒,但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她搖搖頭,不打算讓媽媽知道這個男生的存在。他們隻是朋友,她對他也頂多是幾分好感而已,何況知道他有女朋友,更該斷了這個念頭。

媽媽夾給悅然一大塊魚肉,接著說:“反正你早晚都是要談朋友的,有兩句話你一定要聽媽媽的。第一,不論身心,不要傷害到自己;第二,不要因為戀愛耽誤學業和事業,女人一定要獨立。記住了嗎?”悅然點點頭。媽媽很少這麽認真地跟她說人生道理,一旦說了,那必定是值得記住的。

悅然不解地問:“如果有這麽多顧慮,幹嗎一定要戀愛呢?”

“女人總會想找個男人靠一靠的,雖然你爸現在靠不住了,好歹我也靠了二十多年。而且談戀愛這事兒到時候你就明白了,來的時候洪水一樣的,哪裏擋得住?”

“哦,我還是先忙考試,順利畢業是大事。”

“還是我女兒懂事,一會兒吃完飯你先回學校複習,我去附近中介問問有沒有合適的房子租。找完我就直接去車站了,不要送我,你好好看書。”

悅然拗不過媽媽,自己先回宿舍。路上她又一次想到陳羽寒:不知道這幾天他和陸洋在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