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拜倫把他的吉普車停在沙灘上,丹妮靠著吉普車,看著亨利將手機卡從手機裏取出來,折斷,然後用腳踩進沙子裏麵去。亨利剛才開著免提,丹妮和拜倫都聽到了談話內容。亨利看起來非常生氣,丹妮能理解。她聽完亨利和他的負責人——不對——前負責人的通話之後,也感到非常憤怒。

帕特森的辯解聽起來很真誠,但在這一行,每個人都知道怎麽假裝真誠。況且,帕特森肯定是想和暗殺撇清關係。哪個傻子會承認自己派人去暗殺你呢?就算他們把屠刀架在你脖子上,被你抓了個現行,他們依然什麽都不會承認的——“你在說什麽呢?什麽要殺你?”“我從來都沒有生你的氣呀!”“什麽刀?我沒有注意。這兒怎麽會有一把刀呢?”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剛才那通電話裏,有一個詞很關鍵——雙子殺手。

丹妮知道什麽是雙子殺手,也知道國情局裏很多人都不喜歡雙子殺手。但她沒見過誰的反應像亨利和拜倫這樣。他們像是被嚇到了,讓他們害怕的似乎是“克萊·韋裏斯”這個名字。丹妮從來沒有想過亨利會被什麽東西嚇到,所以她也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最好盡快查清真相,她對自己說,因為既然這件事讓亨利都感到害怕——天啊,她都不知道這句話該怎麽說下去!

丹妮看著亨利,說:“剛才他說……雙子殺手。”

亨利轉向丹妮,但是雙眼始終低垂著。“你知道多少關於他們的事情?”

“他們是一支私有軍隊,由克萊·韋裏斯掌控。”丹妮仔細地觀察著亨利對這個名字的反應。但他沒有反應,不過拜倫的臉上不自然地**了一下。“國情局和他們合作過無數次了。他們有什麽問題嗎?”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

“在海軍服役的時候,我和拜倫都是韋裏斯的手下——我們去過巴拿馬、科威特和索馬裏,”亨利說,“韋裏斯離開軍隊以後才開始‘雙子殺手’的計劃。他想雇傭我們兩個。我們都拒絕了。”

“不過我比較聰明,馬上就躲到1500公裏以外了。”拜倫說完偷笑了一下。

“對,你確實夠聰明的,”亨利說著,坐上了吉普車的副駕駛,“我太蠢了。”

丹妮最後看了一眼這個海灘,看了一眼亮藍色的清澈海水,以及停在海岸邊的阿茲特克水上飛機。如果卡塔赫納的其他地方也這麽美,她就能理解為什麽有人願意拋下一切來這裏追逐日光了。她當然連想都不敢想。不過,就算能關掉手機來這兒度假一兩周,也是很不錯的。但前提是所有事情都得到圓滿解決——最後國情局不僅願意讓她回去繼續工作,還能給她配一部新手機(舊的被她扔在巴特米爾桑德灣了)。

丹妮一麵浮想連翩,一麵爬進吉普車的後座。她必須把事情一件一件解決掉,或者說把改變她人生的危機一件一件解決掉。

拜倫載著亨利和丹妮朝自己家開去。雖然發生了這麽多事,但亨利意外地覺得,此刻自己心情愉悅。拜倫已經邀請了他好幾年——好幾十年——但他總能找到理由拒絕。拜倫還因此和亨利吵過架,說亨利一直躲著他,他問亨利是不是因為自己已經完全退出了這一行,亨利才不願意來。亨利最後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故意拒絕來拜倫家玩的,因為這裏看不了費城棒球隊的比賽。在這種連比賽都看不了的地方,他連半天都待不下去。

其實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相是他害怕自己會受到卡塔赫納城的**,像當初的拜倫一樣,滿足於平凡生活的愉悅,從此過上沒有壓力、沒有狙擊槍、沒有暗殺目標,更沒有費城棒球隊的休閑生活。亨利還沒有準備好放棄那一切,至少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做好準備,反正不是現在。

拜倫驅車沿著一條大河行駛,河邊站滿了漁民,有一部分漁民已經在收網了。丹妮在後座上移過來移過去,好像不想錯過任何一邊的風景。和小孩一起出來旅遊還是挺好玩的。亨利無奈地笑了。至少這孩子還沒有對沿途的風景感到厭倦。哈哈!

孩子?這隻是一句玩笑話嗎?還是說這就是他潛意識的想法?他發現自己有點兒把丹妮當成女兒了。不對,不太準確,更像是侄女。可是亨利沒有親兄弟姐妹,那就把她當成義女,當成某個好兄弟的女兒。當然了,他可不會把拜倫或是傑克想象成她父親。他也不會想到帕特森,再也不會了。更不可能把拉西特想象成她媽媽——拉西特那個品種的生物說不定會吃掉自己的幼崽呢。

開了幾公裏後,拜倫從河邊轉向一條小路,他說這小路通往老城。“對我們中的部分人來說,老城才是唯一的城市。”他開車穿過賣魚的市場。

市場裏到處是討價還價、聊天八卦的人。一群普通人在普通的一天做著普通的事,至於普通的事是什麽,亨利想不出來了。他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生活。不過以前帕特森向他描述那些被他救下的人們時,提到過這樣的普通人。

穿過市場後,他們來到了一座教堂的前院,這裏擺放著許多聖人的精美雕像,不過亨利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聖人的名頭,他也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信教。以前他還相信拜倫絕對不會信教,不過現在不那麽確定了。當然,這不重要,無論是不是信徒,拜倫都是他的好兄弟。亨利一通電話,拜倫就能拋下一切趕來營救,這份情誼無須多言。

拜倫開始減速了,他慢慢地把車停在一棟雙層建築前。這棟樓非常宏偉,外牆是明亮的淡黃色。亨利還以為這是專為富豪服務的精品酒店。他看著拜倫,眉毛驚喜地跳了起來。

“到啦,”拜倫語氣裏的喜悅滿溢而出,“拜倫的小窩。”

房子裏麵更讓人讚歎不已。亨利在門廳就目瞪口呆了,眼睛繞著屋內轉了好幾圈——天窗下的旋轉樓梯、鋥光發亮的瓷磚地板,還有掛滿了一整麵牆的熱帶植物。拜倫輕輕推了亨利一把,帶他走到明亮又清爽的客廳,雖然現在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但日光還是非常充足。丹妮很自覺地在沙發上落座,沙發後是一整麵落地窗,能直接看到一望無際的汪洋。

“不錯啊拜倫,你是卡塔赫納的國王吧。”亨利說著,抬起頭來欣賞高高的拱形天花板和交錯的木梁。

“勉勉強強。”拜倫一邊得意地“謙虛”著,一邊走向附近的飲料推車,“而且,我們這條街的街尾有一家超級棒的五金店。”拜倫轉過頭向丹妮解釋道,“亨利最喜歡五金店了。”

丹妮在沙發上焦躁不安地動來動去,說:“是,太棒了。那我們來聊聊天吧。我想知道更多關於克萊·韋裏斯和雙子殺手的事。”

亨利猶豫著沒說話,他看向拜倫,但拜倫一直在擺弄他的瓶瓶罐罐,以此表示自己太忙了沒時間說話。

“韋裏斯想雇傭你,”丹妮繼續試探道,“但是你拒絕了,然後你就恨他了?就因為他給你提供了一份你不喜歡的工作?肯定還有其他原因吧?”

亨利聳聳肩。

“拜托,亨利,”她聽起來有點兒不耐煩了,“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這直白的問題讓亨利有點兒措手不及。丹妮從來沒有這樣問過他問題,至少從他拿出她的工作證截圖之後。亨利歎了口氣。

“克萊·韋裏斯每年能賺幾十億,因為他會用一切他認為合適的辦法去鏟除目標,”亨利說,“就是讓雙子殺手暗地裏去綁架、折磨目標。如果你想讓十二個沙特王子神秘消失,或是希望有人幫你訓練一支暗殺小隊,找他準沒錯。”

從丹妮的表情能看出來,她知道這不是故事的全部,而且在她了解真相之前,她絕對不會滿足的。

“我在陸軍狙擊兵學校上學的第六周,”亨利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克萊·韋裏斯把我抓上一艘船,帶我到離岸5公裏的海上。他在我的腳踝上綁了重物,然後把我丟下海,讓我下去踩水,直到我堅持不住為止。”

丹妮驚呆了。“難道他不知道你怕……”

“他當然知道。”亨利忍不住笑了,“所以他才這麽做。”

丹妮雖然在局裏工作很出色,但她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那,你怎麽辦呢?”丹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神情嚴肅。

“我就努力踩水唄,”亨利說,“然後就溺水,死了。”

拜倫那明亮、美麗的客廳慢慢變暗、消失了。亨利仿佛回到了海洋中,身體下沉,沉到了無邊寒冷、黑暗的死亡盡頭。他感受不到手指和腳趾的存在,四肢太沉重了,完全無法擺動,渾身綿軟無力,連垂死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那個時候,他隻剩下頭部還有一點兒知覺。他能感覺到海水拍在臉上一陣一陣湧來的冰涼觸感。直到現在,他都還清晰地記得那種感受,還能真實地感受到那種絕望,就像他還能記得父親誇張的笑容,記得從父親的墨鏡裏看到的那個害怕的小男孩一樣。在海洋中溺死也許是父親施加在他身上的最後一個詛咒,這個死亡詛咒終於在此刻生效了。深愛他的母親再也救不了他了。亨利的生命隨著鼻腔裏呼出的最後一串氣泡湮滅在徹骨的冰冷與黑暗中。

一晃神,他又清醒了過來,回到了傍晚時分的拜倫的客廳裏。丹妮已經緊張地坐到了沙發的邊緣,急切地等待著後麵的故事,她的眼睛依然圓溜溜的,卻帶著悲痛的情緒。在她的部門裏,同事之間從來不會像這樣傾訴過去的事,至少她沒聽別人傾訴過。而拜倫,他已經聽過這個故事了——他自己也有過同樣糟糕的經曆——此刻也顯得有點兒緊張。

“他把我釣上去了,”亨利說話的速度變快了,“用除顫器把我電醒了,然後告訴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丹妮覺得恐怖至極,甚至有點兒生理性反胃。沒錯,她還有太多、太多東西要學。

拜倫走過來,手裏拿著“豪帥銀快活”的酒瓶,還有三個酒杯。他把酒杯分給他們,然後把杯子滿上。

“敬下一場戰爭,”拜倫說著,舉起了酒杯,“‘沒有戰爭’。”

“沒有戰爭。”亨利也說道。

“沒有戰爭。”丹妮也表示同意。

拜倫對她露出了笑臉。亨利本來以為她會被這酒給嗆到,沒想到她居然沒事。他想起來了,這個女孩子是喝慣了“加啤威士忌”這種烈酒的。

“等我走了,”亨利對她說,“你留在這裏。我離你越遠越好。”

“不好意思,這不是你能決定的。”丹妮很堅定,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是,是,我知道,”亨利生氣了,“你把碼頭那個家夥打趴下了,你很厲害。但這是完全不一樣的。你還沒有準備好。”

丹妮的臉色更難看了。“喂,老頭兒!”她現在可不隻是一本正經了,“你也想被我敲掉幾顆牙嗎?”

拜倫大笑起來,好像丹妮戳到他的笑點似的。“我喜歡這姑娘。”他對亨利說。

“哼,我也喜歡。”亨利坦白道,“煩死人了。”亨利往後躺在沙發靠背上,突然覺得疲憊無力,好像給丹妮說這個故事耗光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似的。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臉,“我想睡一會兒,兄弟。”

“沒問題,”拜倫高興地說,“你們要一間房還是……”

“兩間!”丹妮搶了他的話,而且很用力地說著,好像一定要強調這一點似的。她的臉又紅了,實在是太尷尬了。“兩間。”她小聲地重複了一遍。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把他丟到車庫去。”拜倫建議道。

“隻要是分開的房間就行,”亨利說,“我現在很累了,有沒有床都無所謂。”

“有一間空房,用不用隨便你。跟我來。”拜倫笑著說,“還能爬樓梯嗎,老頭兒?”

“您可真幽默。”亨利說著,又補充了一句,“希望能爬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