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坐在城市大學校園中的一張長椅上,亨利忍不住感慨,短短六個月,仿佛經曆了滄海桑田般的變換。

這是哪首歌的歌詞?這句話太理智、太現實了,沒有普通的歌詞那麽戲劇化,好在人們不是依靠歌曲活著的。療傷是需要時間的,骨頭要重連,傷口要愈合,瘀青要褪去,恐懼要潛伏。人不可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就脫胎換骨,哪怕是六個月時間都不能完全康複,但至少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還有一個好的開始——亨利手上拿著一本護照,上麵印著一個名字:傑克遜·韋裏斯。亨利開始頗感意外,沒想到那孩子居然會留下韋裏斯的姓。後來一想,倒也沒什麽意外的,畢竟韋裏斯不是地球上唯一一位不稱職的父親。亨利認為,每個人碰到不稱職父親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左右,當然,他希望自己沒有低估這個概率。他自己的父親就足夠差勁的了,但是這也不影響他走自己的路,他永遠是亨利·布洛根。他就是他,不是他父親,傑克遜·韋裏斯也不是克萊·韋裏斯。

正如那個男人所言,一個名字有什麽意義呢?答案也許就和“生命有什麽意義”一樣——全在於你賦予了它什麽。

算了,越想越沉重。亨利及時刹車,把護照和其他紙質文件塞回到牛皮紙袋中。可能是受了環境的影響吧,在大學校園裏就總是想思考一下問題,雖然這一所城市大學並不是什麽象牙塔。不過,自從在布達佩斯見識過知識的力量後,亨利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更加敬佩了。他希望小殺手——哦。不對,是傑克遜——也能好好上學。

“嘿!”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好啊。”亨利和在身旁坐下的丹妮打招呼,“好久不見。恭喜你升職了。我聽說國情局給你派了一個大單子,你能搞定嗎?”

“經曆了你那些事,”丹妮大笑,“我覺得我沒什麽搞不定的了。”

亨利注意到,丹妮的眼角多了幾條皺紋,有的是笑紋,有的卻是憂愁所致。亨利想起了老友傑克·威爾斯,不過他相信,丹妮最後一定不會像傑克那樣悲慘。

“你呢?”丹妮問,“你最近怎麽樣?”

“剛從卡塔赫納回來,”他說,“把拜倫的遺產都安置好了,也把他的骨灰撒在了加勒比海裏。我現在隻想為這個世界做點兒好事,你懂嗎?我得想想怎麽做。”

丹妮拍拍他的胳膊,“你可以的。最近睡眠怎麽樣?”她臉上笑著,語氣卻變得嚴肅了,眼角的皺紋又堆了起來。

“好多了。”亨利誠懇地回答。

“不做噩夢了?”

“最近沒有了,”亨利說,“而且我也不怕照鏡子了。”

亨利忽然覺得有點兒不自在。要是被丹妮發現了,她肯定會說:“都一起經曆這麽多事情了,有什麽就說什麽,不用覺得不自在。”確實,她說得沒錯,但是有幾件事情他還是覺得不好意思說出口,無論他們關係有多密切,他都沒辦法敞開心胸。

亨利還在想要怎麽轉移話題,新的話題就自己出現了。

“說到鏡子……”他的視線停留在丹妮後方,臉上露出了笑容。

丹妮轉過身,看到了小殺手——啊不對,是傑克遜——和幾個朋友一起朝這邊走來,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子。那三人似乎要去別的地方了。他們停下來說了幾句話,可能是在商量待會兒去哪裏會合吧。多麽平凡的一個場景,卻讓亨利頓時喉嚨發緊,淚水盈眶。他不是一個喜歡剖析情感的人,但他很肯定自己最近的情緒有了很大變化。大部分是向好的方向發展的,但是他就連這些好的情感也適應不來。

當亨利的情緒變得濃烈時,童年在深水池底手腳並用地掙紮求生的記憶就會在他腦海中湧現。亨利的父親當年把他丟進泳池中,隻是因為他覺得遊泳非常簡單而已。如果那個男人能體會到亨利的感受,他可能也會沉溺其中。

小殺手——哦不,傑克遜,亨利必須時刻牢記他現在是傑克遜了——跟他的朋友揮手告別,然後走向亨利和丹妮。亨利剛站起來,那孩子就迫不及待給他一個熱情的熊抱,然後也緊緊地抱住了丹妮。他的動作如此輕鬆自然,完全沒有覺得尷尬。亨利等他抱完,舉起了手中的信封。

“這是什麽?”傑克遜問道。

“這是給你的。”亨利說,“你的出生證、社保卡和護照。還有,你的信用報告。不看不知道,你的個人信用等級還挺高的嘛。對了,我喜歡你的名字。”

“謝謝。傑克遜是我媽媽的名字。”他說得好像亨利不認識她似的。

“真不好意思,我才是傑克遜的第一個兒子。”亨利毫不遜色地反擊。

傑克遜翻了個白眼,“是的,是的。”

亨利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你別跟我‘是的,是的’了,小夥子,沒大沒小,我可是準備請你吃飯的。”他走在前麵,帶丹妮和傑克遜往他最喜歡的餐廳走去。

“出學校再走一個半街區就到了。你會很喜歡的。”

全新登場的傑克遜·韋裏斯感覺自己的腦袋每天都是暈乎乎的,讀書可比執行任務要難多了。他感覺自己每天都要記住一百件事情——待會兒在哪裏和朋友見麵;怎麽搶到他想聽的課;教室在什麽地方;哪一天、幾點鍾上課;課本清單放到哪裏去了……現在,他手上還多了一個裝滿了自己的資料的牛皮信封。

普通人都是怎麽記事情的?可能是用手機記住的吧。他們把所有東西都輸入到手機裏麵,所以才總是在找手機,離開一秒都不行。那他們一開始又是怎麽記住要隨身攜帶手機的呢?又是怎麽記住自己剛才把手機放在哪裏的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適應這所謂的平凡生活。有時候,他隻能記住自己的名字叫傑克遜·韋裏斯,不叫小殺手,除此之外他什麽都不記得。

“對了,”丹妮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肋骨,“你決定選哪個專業了嗎?”

這個問題他知道怎麽回答,“我想選機械工程。”

“機械工程?”丹妮盯著他,好像他剛才說了什麽瘋話似的。

“不敢相信,對吧?”亨利說著,轉向傑克遜,臉上也是同樣的震驚,“你得聽丹妮的。如果我是你——某種程度上,我還真就是你——我就選計算機科學。”

“我的天啊,不行,”丹妮說完,又想幫亨利挽回一點兒麵子,“等到研究生再學吧。你應該從人文學科開始……”

“不行,等等……你別聽丹妮的。”亨利說。

“別理亨利,”丹妮飛快地說著,“你應該先學古代經典打好基礎……”

事情好像有點兒不受控製了。

“呃,你們……”傑克遜說。

“不好意思,”亨利對丹妮說,“我現在是在跟我自己說話……”

“可以啊,那你自言自語吧,”丹妮毫不示弱,“別去打擾他……”

“你們……”傑克遜又努力嚐試了一下。

“我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錯誤的決定。”亨利說。

“所以現在你應該讓他自己去做那些錯誤的決定。”丹妮不讓分毫。

傑克遜站在了原地。丹妮和亨利還在激烈地辯論著,過了好幾秒才意識到不對勁,他們轉過頭疑惑地看著傑克遜。

“你們都給我冷靜!”傑克遜命令道,亨利和丹妮可沒想到會有這一招。“我能搞定的。”傑克遜補充了一句,這一次的語氣緩和多了。

亨利露出了大白牙笑著,“好吧,如果你能搞定,那我支持你。”

丹妮舉起兩隻手,做出“OK”的動作。他們三人都笑了。傑克遜還在笑著,但是他很想去抱一下亨利,告訴亨利他剛才說出了自己此時很想聽到也非常需要聽到的話。在亨利說出口以前,他從沒想過原來自己還需要聽到這些支持、關心他的話。

亨利是怎麽猜到的呢?也許是因為他和亨利從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彼此的一部分吧。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早已成為了一家人。彼此關心、守望相助的一家人——不是因為他們中有誰想要得到什麽,而是因為人就是需要付出真心去相互關照、相互幫助和愛護的。

有那麽一瞬間,傑克遜有一股衝動想要把內心的想法通通告訴亨利,想要感謝亨利給了他一直以來渴望擁有的支持和關愛,正是因為他的這些話,傑克遜才領悟到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但傑克遜也知道亨利不是一個喜歡暢聊感情的人,這並不是因為亨利的內心很壓抑或者很封閉,隻因為他是亨利。跟別人大聊自己的情感和想法不是亨利會做的事,從前如此,往後亦是如此。就算要聊,他的話也不會這麽多。

但是沒關係。之前發生的那些事已經讓傑克遜非常警惕那些整天喊著說愛他的人了。越是高喊口號搖旗呐喊的人,說話越是不可信。

他看著亨利,歎了口氣,搖搖頭。

“你幹嗎?”亨利問。

傑克遜又歎氣,“我隻是不敢相信,三十年後我會長得……”他朝亨利努努嘴,“和你一樣。”

“你在說笑嗎?”亨利雙手握拳靠在腰間,擺出一副氣呼呼的架勢,“你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嗎,小夥子。你感恩戴德還來不及呢!”

三人放聲大笑,又繼續往前走。

“好了,告訴你們,首先,”亨利用一種高亢誇張的語氣說著,“我每天都在健身——每一天。沒事,你們可以開始笑了,我就看你們五十歲的時候屁股會變得多大。”

“你是說五十一歲吧。”丹妮插了一句。

“大人說話小丫頭別插嘴,不然我要禁你的足了。”亨利說著還衝她伸出手指指指點點,“好,第二點呢——注意了,這一點非常重要——我每天刷牙,用牙線,而且還漂過牙,所以我的牙齒比珍珠還白。我沒有一顆蛀牙,寶貝們,一顆都沒有。”

好吧,傑克遜·韋裏斯心想,這新生活還得花一段時間才能適應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非常享受這段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