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比利時列日開往匈牙利布達佩斯的火車行駛路線可謂蜿蜒曲折——首先要穿過德國和奧地利,然後沿著斯洛伐克西南部彎彎曲曲的邊界行駛,最終朝著匈牙利中北部**,到達布達佩斯。這一路少說要花十三個小時,往多了說,可能要整整一天,這取決於火車經停的站點數量和轉乘的次數。從列日市是無法直達布達佩斯的,中途必須轉乘。一般人轉乘四到五次就可以了,也有人需要轉乘七次甚至十次。

了解了這些,你大概能理解為什麽說瓦萊裏·多爾莫夫的這趟出行安排算得上是一個小小奇跡了——他隻換乘了兩次!第一次是在法蘭克福站,第二次是在維也納站。而且全程隻停靠了十一個站,就算把布達佩斯站算上也才十二個——耗時絕對不到十三個小時。

不過,這樣絕妙的行程並不是多爾莫夫自己安排的,而是出自從不露麵的幕後人員之手。這些幕後人員能從三個維度來分析列車時刻表,而大多數普通人看到的隻是一堆時間數據,他們無法把這些時刻完美地銜接起來。

多爾莫夫心想,幕後人員從地下辦公室把巧妙的行程安排呈給上司過目的時候,可能還是會免不了受一頓嘮叨,上司肯定會埋怨“怎麽停靠的站點這麽多”,而不會為他們的成果鼓掌,或是拍拍他們的背鼓勵他們。可是中途停靠的事情誰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兒又沒有直達列車。歐洲沒有那種可以開上連接城市與城市的立交橋的火車。

瓦萊裏·多爾莫夫並不介意火車在中途停靠其他站點,但是他的保鏢們都很緊張。每次車門一打開,他都有可能受襲,因為那是刺客混進車廂的良機,至於換乘的危險性就更不用說了。當然,在行動之前,他和他的保鏢們已經把換乘的流程一步步過了好幾遍。保鏢們也跟他強調,必須按照排練時的步驟來。

多爾莫夫很想跟保鏢們說,如果真的有刺客,那可能已經在列日火車站和他們一起上車了。不過他也知道,保鏢們肯定不會說:“熱烈歡迎您來指導工作。”他們能朝自己點點頭已經很給麵子了。

多爾莫夫是俄羅斯人,今年六十好幾了,還好隻需要換乘兩次,否則,他每隔幾個小時就要帶著三個高大強壯的保鏢從一個站點跑到另一個站點,還真有點兒吃不消。這倒不是說他身體不好——上次在美國體檢的時候,四十歲的醫生還誇多爾莫夫血壓正常,肌肉也很緊實,說很羨慕他呢!隻是他已經一刻不停地連軸轉了好幾天,確實累了。他希望接下來的時間裏,自己能坐著就不站著。隻要能讓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叫他幹什麽都行。

搭火車這個主意是多爾莫夫自己提的。搭飛機肯定能更快到家,不過他告訴接頭人,那些搜捕他的美國人肯定已經派人監視了各個機場,甚至可能已經在機場安保人員中安插了眼線,伺機暗中下手。當然,那些人也不會放過火車站,不過火車站魚龍混雜,人群密集,就算他帶著保鏢,也能藏得比較隱蔽。好吧,說實話吧,他就是討厭坐飛機。在火車上,他想什麽時候上廁所就什麽時候上,對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這一點可太重要了,而在飛機上就沒那麽自由了。

其實多爾莫夫知道,就算自己提議坐飛機回莫斯科,局裏的人也不會同意的。這倒不是因為坐飛機更容易被追蹤,而是因為他們希望讓他安分點兒,不要有那麽多想法——誠然,他能回國,俄方很高興,但也不會讓他得寸進尺。局裏的人肯定會裝模作樣地給他使點兒絆子,好給自己的工作增添一點兒樂趣。多爾莫夫倒是不介意。他也可以做做表麵功夫,讓局裏的人知道——在美國這三十五年裏,他並沒有“恃寵而驕”。

話說回來,隨著年紀漸長,多爾莫夫對很多事情都變得比較包容了。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早就無法忍受那個此刻正在車廂過道上跑來跑去、用比利時法語大聲說話的小丫頭了。如今,他竟然能寬容到接受孩童們幼稚的行為,比如他們一聽到要搭火車去旅行就激動尖叫的樣子。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這些小屁孩就會長大,會在學校和社會受一些教訓,最終成為無聊的平庸之輩,扮演著良好市民的角色。當然,還有另一種成長之路,那就是變成憤世嫉俗的“炸藥桶”,常常用一些錯誤的標準和看法去挑別人的毛病,好讓自己顯得很特別、很有想法。

坐在多爾莫夫身旁的保鏢問他想不想喝咖啡或茶、需不需要吃點兒東西,都不知問了多少遍了。多爾莫夫沒看保鏢,隻是擺擺手、搖搖頭,仍看向窗外。坐在他們對麵的兩個保鏢看起來就是普通的俄國壯漢——表情堅毅而冷酷,眼神比其他乘客更警惕。

多爾莫夫身旁這個保鏢就不一樣了。他看起來更年輕,而且沒什麽經驗的樣子。多爾莫夫甚至懷疑這是他第一次執行任務,因為他似乎不知道,作為一名保鏢,隻要安靜地坐著,擺出一副“我是惡犬,生人勿近”的樣子就可以了。這個小保鏢一直在問多爾莫夫要不要吃點兒什麽、喝點兒什麽、坐得舒不舒服,以及需不需要毛毯。

多爾莫夫想起……好吧,尤裏確實說過很多人都搶著要護送這個“出手大方的科學家”回歸祖國母親的懷抱呢。這個尤裏,說話總是那麽誇張。多爾莫夫想,尤裏的這種說話習慣可能和他的工作性質有關。這麽多年來,尤裏一直在東歐和西歐之間斡旋,這樣的工作難免會讓人變得詭詐古怪。

東歐和西歐有很多共同點,但它們之間的差異是無法互補的——俄國媽媽可穿不下麥當娜的緊身衣。多爾莫夫打從心底裏相信,柏林牆倒塌和隨後的蘇維埃政權垮台,其實是由三種因素直接造成的:麥當娜、音樂電視台以及香香的廁紙。而互聯網的誕生則推動了整個世界不斷向前,現在已經沒有人想回到從前了。

說起從前,不得不提難忘的1984年。就是那一年,美國人找到了多爾莫夫,說會為他提供天堂般的高科技實驗場所,而且不受秘密警察的監管。多爾莫夫一開始覺得聽起來不錯,從而被哄到了美國。不過,經曆了三十五年那樣的生活,他已經知道秘密警察是無處不在的,就算你沒有身處西伯利亞的古拉格集中營[1],也不意味著你是自由身——隻不過你用的廁紙比犯人的更軟一點兒罷了。

而且還有道德問題呢。

唉,天啊!

多爾莫夫一直希望成為一個品德高尚又正直的人。也許在和平年代,“品德高尚”和“正直”是比較難以精準定義的品質,必須考慮各種複雜的因素,但是多爾莫夫出生的那個年代,要判斷一個人是否品德高尚和正直並沒有那麽難。

多爾莫夫逃往美國,當然不是為了收看音樂電視台或為了用上香香的廁紙,而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不離開,他的科學研究遲早會成為黨爭的工具。他不想某天早晨醒來發現自己已經被丟到古拉格集中營去了。在那個鬼地方,除了能在背後文一個威風凜凜的教堂文身,這輩子再沒有別的指望了。

逃往美國,難。下決心離開美國,難上加難。

突然,坐在多爾莫夫左邊那個年輕殷勤的保鏢又問他需不需要枕頭,一下子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多爾莫夫還是搖搖頭。坐在他對麵的那兩位保鏢不動聲色,但多爾莫夫看到他們悄悄對視了一眼。也許他們在疑惑,為什麽那個年輕保鏢這麽煩人呢?多爾莫夫心裏暗笑,這個年輕人還嫩。他現在的行為和那個在過道上跑來跑去且不停地碎碎念的小丫頭一樣煩人,不過,被流放了三十五年,多爾莫夫寧願多聽聽自己的同胞說俄語,也不想再聽那些人說話,哪怕他們的口音很好聽。

那兩個保鏢一路上基本沒有說話,除了溝通換乘計劃的時候,以及檢查他身上是否有竊聽器和GPS追蹤器的時候。現在的追蹤設備都非常迷你,任何人都能把它們放到你身上,哪怕隻是在街上看似偶然地擦肩而過,或是在火車站,甚至當你坐在火車的座位上時。一旦那些人成功了,就意味著你們的計劃會暴露無遺。

多爾莫夫很清楚這些把戲。美國佬們在不經意間教會了他很多監控手段。在美國,時不時會有一些看起來不可能是間諜的人想要監聽他在實驗室的動靜,甚至監聽他家的動靜。他一般都能識破那些人,因為他們為了靠近他,總會編造出一個沒人聽過的政府部門的名稱,說自己是那個部門的人。一發生這種事,多爾莫夫就不會在實驗室繼續工作了,直到人們把實驗室清理幹淨——他要求清理整個實驗室,包括洗手間。那些想要探聽他和助手的工作內容的人,隻能從竊聽設備中聽到早已準備好的虛假消息。

多爾莫夫並不是因為感覺受到監視才決定回國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莫斯科隻會處於更嚴密的監控之下。不過,俄羅斯政府不像美國政府那樣,對監視一事遮遮掩掩。在俄羅斯,你能猜到是某一群人、某一個部門在監視你。而在美國,民眾總是在爭取隱私權,說什麽政府也無權侵犯個人隱私,等等,所以那裏的人隻好把竊聽器越做越小,隱藏手法也越來越高明。

後來,“9·11事件”爆發了,就連普通民眾都在思考,到底是要爭取個人隱私權,還是以公眾安全為重。不過這並不代表美國政府以前沒有竊取過民眾的信息,對於一些被認為會危害國家安全的人,不管多麽隱私的事情,美國政府也照查不誤。一些情報機構發現,“危害國家安全”這個詞真是太好用了,隻要用了這個詞,他們就可以不解釋自己的行動,有時甚至可以不承認采取過行動。

政府監視隻是一方麵。讓多爾莫夫完全無法接受的是美國政府最近提出的要求。他一直在想,等他覺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永遠離開美國。後來他明白了,那些美國佬是不會讓他退休回家頤養天年的。他的知識太重要了——他已然成了一個會危害國家安全的人。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打定主意一定要逃離那個鬼地方。

回家去!

多爾莫夫當然也很明白,為什麽自己回俄羅斯會受到歡迎。把腦子裏寶貴的知識帶回去,順便打擊美國,可謂一石二鳥,這才是俄羅斯政府的目的。

不過這些對多爾莫夫來說沒什麽意義。回國後,至少他能嚐到一大碗地道美味的酸辣濃湯。再來一大杯格瓦斯[2]——真正的格瓦斯,不是美國餐廳賣的那種摻了糖的水。

多爾莫夫一邊回憶著故鄉的酸辣濃湯和格瓦斯,一邊盯著窗外的列日火車站出神。那巨大的流線型玻璃天幕頂,讓人不禁感慨這個火車站真是美得攝人心魄。多爾莫夫第一次見時,覺得它像一陣被凍結的洶湧的白色海浪,隻是海浪裏卷著許多凹槽。這個火車站是由鋼筋、玻璃、白色水泥建成的,沒有圍起來的門麵或巨大的前門,隻有這麽一個海浪屋頂。海浪裏的凹槽其實是混凝土梁,陽光普照時,會在地板上映出美麗的幾何陰影圖案。

那個殷勤的保鏢告訴多爾莫夫,這是西班牙建築師聖地牙哥·卡拉特拉瓦·巴利斯的標誌性設計。多爾莫夫很欣賞這個設計。要是現在能遇到一個誌同道合、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人就好了。不過,這個火車站看起來又很怪異,有一種異星球的科幻感。不對,火車站就在它該在的地方——多爾莫夫覺得是自己和周圍格格不入。

可能是太想家了吧。多爾莫夫想。

火車開動了。

就在火車朝東方轟鳴而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想家已經想了三十多年。越接近俄羅斯,思念就越強烈。

等到達布達佩斯和尤裏聯係上,應該會輕鬆很多。多爾莫夫期待著。匈牙利雖不是故鄉,但也不算是西歐了。就算現在喝不了酸辣濃湯和格瓦斯,能喝上一壺匈牙利牛肉湯,再來一瓶伏特加,也是很不錯的。

在布達佩斯城西南角幾公裏外,有一處人跡罕至的懸崖,高聳的懸崖旁是保持著天然原貌的河穀。此時,亨利·布洛根坐在停靠在懸崖上的SUV裏,將一隻強壯的深棕色手臂伸出車外。他右手抓著方向盤,目視著遠方。如果路人看見他那副思考人生、回憶往事、思索前路的樣子,說不定會以為他來這個荒涼的地方是為了冥想呢。

不過,如果這位路人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亨利在駕駛座上坐得直挺挺的,繼而能猜測到他可能有軍隊背景。確實,亨利曾是海軍成員,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兵那些年,他練就了一身好本領,後來退役了,也一直在訓練和加強,現在已然技藝高超。除此之外,軍隊留給他的,就隻有右手手腕上那個綠色矛頭的文身了。這麽多年來,他早已把軍裝和其他所有軍用物品都丟棄了,這個文身原本也可以一並抹去,但它對亨利實在意義深遠,比他在軍隊獲得的所有獎勵和勳章都更重要。文身就是他的化身。每次看著它,他似乎都能看到內心最深處、最真實的自己。這也許就是世人常說的“靈魂”所在吧。他並不喜歡探討“靈魂”這個概念,不過幸運的是,他也不需要去探討。他的靈魂就寄存於那枚小小的綠矛文身中。文身是那樣幹淨、利落又精致,就像他喜歡的生活的模樣。

現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800碼外的一段鐵軌上,等著從列日開過來的火車開上布達佩斯鐵軌的那一刻。他時不時也會抬頭看看貼在後視鏡上的那張照片。照片中的人有點兒模糊,不知這是從護照、駕照還是工作證上摳下來的,但還是能辨認出五官。照片底部端端正正地印著一個名字:瓦萊裏·多爾莫夫。

門羅·裏德很喜歡坐火車到處跑。歐洲人確實擅長搭乘陸上交通工具出行。不過事實上,他也不得不學會享受搭火車,因為坐飛機越來越麻煩,也越來越不舒服——不僅要排很長很長的隊伍過安檢,還要忍受安檢人員在身上“探尋”,這已經夠討厭了,而更糟糕的是,現在的機艙一般都有兩種甚至三種等級,但不管哪種等級都差勁極了。和亨利一起出任務時,一般可以不坐飛機。不過有時候,美國國防情報局也會給他指派額外的任務,或是讓他做一些收尾工作,像那樣單獨行動時,國情局是不會專門派直升機去接他這樣的小角色的。

現在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門羅已經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了,這期間,他不僅要忍受哇哇大哭的嬰兒,還有身後那個不斷踹他椅背的小鬼——好像就是現在在過道上跑來跑去、大聲叫喊的小丫頭。門羅不知道她多大了——六歲,或者七歲?反正是不能單獨坐火車的年紀。他現在非常不爽,他四處張望,想看看這個小丫頭的父母是誰。但是車廂裏好像沒有人想管她的樣子。門羅的父母雖然不常體罰他,但如果他像那個小丫頭那麽鬧騰的話,罰站一星期是逃不掉的。

算了,別管她了。門羅心想。畢竟車廂裏的其他人好像都不覺得這丫頭煩人,就連多爾莫夫也沒有說什麽。門羅還以為多爾莫夫這老頭兒脾氣很差呢!門羅會這麽想也很正常,畢竟他眼中的多爾莫夫隻是一個叛徒——誰會把叛徒想象成心地善良又招人喜歡的人呢?不過換一個角度看,多爾莫夫本就是俄羅斯人,所以這個老頭兒可能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叛徒,還覺得自己隻是普通退休呢。也許在美國待了三十五年後,他最想念的還是自己的故鄉。而且現在,他不用再擔心克格勃[3]會半夜把他抓走,扔到古拉格集中營了。

門羅胡亂聯想了一通。他覺得,多爾莫夫在俄羅斯的退休生活,肯定沒有在美國那麽悠閑自在。而且,如果他不是回去養老的,而是想繼續進行所謂的“研究”,那他肯定要失望了,因為除了他自己從美國卷走的一些機密文件外,俄羅斯不可能像美國一樣為他提供那麽多世界頂尖的科研技術和設備。做他的夢吧!能分到一把腰椎承托力良好的椅子就算他走運了。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在抱怨他們的椅子對腰椎不好,至少門羅認識的老人們都這樣。

算了,多爾莫夫很快就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了,就算擔心,他也沒機會說出口了。門羅暗暗地想著。等到下一個站,門羅就不用再忍受那個精力過剩的小丫頭了,如果計劃順利的話,他就能下車了。他相信計劃一定會成功。跟他合作的可是亨利·布洛根!亨利從來沒有失敗過。每次執行任務,亨利就像一台沒有感情的機器。沒有任何事情能夠煩擾他,讓他分心。他就像激光射線一樣,隻專注於一個點,他把控時機的能力更是無人能敵。門羅在任務開始前總是緊張兮兮的,生怕有變數,到最後才會發現,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可是,今天好像有點兒不一樣。門羅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個在過道上跑來跑去、吵吵鬧鬧的卷發小女孩兒。他簡直要發瘋了!她有沒有六歲啊?

猜小孩子的年齡不是門羅的強項。其實任何人的年齡,他都猜不準。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想著。以前他還說亨利應該快四十歲了,結果呢,你可以想象當亨利告訴他自己已經五十一歲時,他震驚得下巴都掉到地上的樣子。怎麽可能會有五十多歲了狀態還保持得那麽好的人類?

該死!這小鬼的家長到底去哪兒了?火車馬上就要出發了,他們怎麽還不來把她帶走?噢,對了——這裏不是歐洲,連家庭教育的方式都不一樣了。門羅想起來了,不知是從哪兒聽來的,法國家長在孩子三歲時,就會給他們倒一杯紅酒來搭配晚餐。可能這種做法在說法語的地方都流行起來了吧,比如列日市?那個小女孩第一百零一次大喊大叫著從他身邊跑過時,他看了看手表,距離晚餐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太可惜了,否則可以給她灌一杯紅酒,讓她老實點兒,也許還能讓她睡死過去。想到這裏,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麽法國家長要讓孩子喝酒了。

隔著一條走廊,再往下數三排,就是多爾莫夫和保鏢們的座位了。門羅看到那個殷勤的保鏢從上車以來就一直在打擾多爾莫夫。莫非他在入行之前是護士嗎?多爾莫夫一直朝他擺手,但那個保鏢還是一直在問。

就像那個煩人的小丫頭一樣,保鏢對多爾莫夫無休止的關懷也讓門羅感到心煩意亂。門羅坐在座位上,聽到保鏢一遍又一遍地問:“要不要吃什麽?”“要不要喝什麽?”“要不要看書?”“要不要枕頭?”“座位舒服嗎?”又看到那老頭兒一遍遍擺手回答:“不用。”“不需要。”“不要。”如果門羅不認識他們,恐怕他已經衝過去讓保鏢放過這個可憐的老頭兒了。不過,門羅又想,多爾莫夫才不值得可憐,而且他很快就沒有煩惱了。門羅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小女孩兒又從反方向跑過門羅身邊。門羅心想,如果火車再不開動,他也要在過道跑一跑發泄一下。不過,就算列車晚點了也沒關係,隻要亨利準點就好了,而亨利從來沒有遲到過。

火車好像是在回應門羅一般,車身抖了一下。出發了。與此同時,火車的廣播裏傳來了一個女聲,大聲說著列車的行駛時間、終點站等信息,還提醒乘客要注意安全。她是用法語說的,聽起來非常悅耳,甚至有點兒迷人。門羅聽說比利時法語比法國法語更溫柔。不過他聽不出來二者的區別。也許亨利能聽出來,他的聽覺就是那麽敏銳。

門羅看向窗外。

“六號車廂,”他冷靜又清晰地說著,“我們出發了。座位號4A。重複一遍:4A。靠窗,保鏢在旁邊。”

布達佩斯西南方幾公裏外。

亨利回複:“收到。”他依然盯著遠處的鐵軌,尤其是進入山穀隧道前的那一段,那裏的地勢好像比最佳射擊點低一點兒。他迅速而冷靜地從車裏下來,走到車後,打開後備廂,停下來看了一下手表確認時間。這個手表是以前當海軍時在新生訓練營基地買的,看起來很襯他,似乎海軍就應該戴這種手表。它現在還能走,亨利也仍很喜歡它。然後,他打開了後備廂裏一個巨大的硬殼箱子。

他的雷明頓700狙擊步槍已經有些年頭了,但仍然堅挺,就像他的手表,就像他自己。開始拚裝槍支的那一刻,他體內奔湧的血液好像都安靜下來了。他感到無比的平靜,似乎一切盡在掌握。這股平靜的能量從內心深處湧出,流動到大腦和掌心,就連他身邊的空氣都受他控製似的。他沉著、鎮靜地吞吐氣息,尋找著最平衡的狀態,調整好自己的大腦、身體以及手上的雷明頓步槍。

亨利調整好步槍的瞄準鏡,將它安在槍管的兩腳架上,然後俯身趴在懸崖上。他感覺到腹部逐漸溫熱起來了。這感覺就像回家一樣暖。每一次都如此。

“速度?”亨利問道。

“穩定在238公裏每小時。”

亨利聽著門羅的聲音,笑了。

門羅在座位上動來動去,仿佛因為皮膚太緊繃而需要放鬆一下似的。他把手裏那本一直假裝在看——或說嚐試假裝在看——的書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

“你似乎很興奮。”亨利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靜,聽不出一點兒情緒。

“我確實很喜歡抓壞人。”門羅說著,又在座位上動起來。如果亨利看到他這副樣子,肯定恨不得用槍屁股敲暈他。

“為了你自己,你也不得不喜歡。”亨利心想,待會兒見到門羅一定要跟他說,“你那麽興奮很可能會把我們的事攪黃。”

門羅強迫自己低頭看書,不再偷看多爾莫夫和他的保鏢。這不是他的第一次任務,他知道一定要控製好自己,不能一直盯著目標。否則,他們會注意到事情不對勁的。他跟自己這麽說著,但眼神卻還是往多爾莫夫那邊飄去了。

多爾莫夫終於對那個過分熱情的保鏢不耐煩了,敷衍地朝他擺了一下手,頭都懶得回,一直看著窗外。

時機快到了。門羅想著,不禁更加激動了。

距離懸崖800碼以外的鐵軌上,列車出現了。

亨利往步槍裏裝了一顆子彈。一擊足矣。如果他沒能一槍打中……不過,不存在這種可能性。他用肩膀抵住槍托,調整一下位置,然後瞄準。

“等等,等等。”

亨利能聽出來,門羅此刻肯定緊張得攥緊了拳頭。他正打算讓門羅別胡思亂想,門羅說了一句話:“有平民。”

亨利馬上停下來。整個世界好像都和他一起暫停了。隻有那列該死的火車,呼嘯著衝向隧道,好像拚了命想要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那個小丫頭終於沒在過道上跑來跑去了。壞消息是,她停在了多爾莫夫和他的保鏢旁邊,像一根木頭一樣愣在原地,盯著他們。多爾莫夫也盯著她,顯然被她**裸的好奇心弄得很不自在。

“她站在那裏會救了他的命!”門羅驚慌失措地想著,“這小渾蛋會救了那個老渾蛋的命!她會讓我們失去唯一阻止外國勢力占據機密文件的機會。這該死的小丫頭!”

門羅打算站起來。得想個法子讓她移開位置,哪怕把她敲暈。就在這時,小姑娘的媽媽終於現身了。這個美麗的少婦穿著白上衣、藍裙子,母女倆長得很像,但不知為什麽,她居然一直沒有被認出來。她推著女兒的肩膀往前走,用法語輕聲批評了女兒,那聲音傳進門羅的耳朵,簡直動聽極了。

當母女倆回到座位上,門羅大喘了一口氣。小丫頭就坐在門羅身後,她會讓門羅坐得非常不舒服,但是沒關係,隻要她沒有站在死亡座席旁就可以了。

“搞定。”門羅壓低了聲音說。

亨利從瞄準鏡裏盯著火車,感覺自己終於能重新呼吸了。“去確認。”他說。火車的第一節車廂已經進入隧道了。“現在就給老子去。”他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

“已確認。可以動手。”門羅的聲音又急促又緊張。

“收到。”亨利的食指一彎,扣動扳機。

射擊的最佳時刻隻有一瞬間。唯一的瞬間。在那個瞬間,世界處於有序的狀態,也隻有在那個瞬間,世界的運行才是合理的。萬事萬物的本末始終都匹配無誤,所有事物都在正確的位置,所有位置都在他亨利的計算之中。子彈射出槍膛的那一刻,亨利看到它在陽光下飛向車廂的軌跡。他知道,這顆子彈進入車廂後,也將會出現在它應該出現的地方,就像那個瞬間有序的世上萬物一樣。

然而這一次,事情沒有按照亨利規劃的路線發展。

亨利不再看瞄準鏡了。剛才將他裹挾起來的那股冷靜、清晰和肯定的能量也消失了。宇宙的秩序也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混亂。那唯一的、完美的時刻沒有降臨。他沒有感受到冷靜。他隻是一個男人,拿著來複槍,趴在歐洲西北部的一塊泥土地上,頭頂是漫不經心的藍天白雲。

他錯過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感覺出來的,但他就是知道。

門羅對於亨利的這些想法毫不知情。

整個車廂的人都發狂了。那個小丫頭的媽媽把女兒緊緊抱在懷中,用一隻手捂住女兒的眼睛,雖然她本來就看不見那血腥的場景,她甚至連多爾莫夫靠著的車窗上有一個小洞都看不見。至於多爾莫夫,他的頭昂著,看起來不是很優雅,血液不斷地從喉嚨上的槍孔中流出來,浸染了他的襯衫。

三個保鏢在座位上直挺挺地坐著,仿佛這一槍把他們都變成了雕像,就連那個過分熱情的小夥子也僵在原地。火車開進了隧道,他們三人依然呆若木雞。等他們向上級匯報時,定然要付出天大的代價。他們的任務隻有一個,卻華麗地失敗了。Tant pis[4]!

對門羅來說,隻是一個壞人被處決了。現在,不管多爾莫夫三十五年來從美國政府資助的研究中取得了多少成果,他都沒辦法透露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關於生化戰的內容,都隨他一起去了。解決了一個麻煩,一切還是原來的模樣。世界沒什麽變化。

“上路吧,老東西。”門羅高興地說。

亨利摘下了耳機,沒有回複他。以前聽到門羅的結束語,亨利會覺得更高興,但今天,他一點兒心情都沒有。他仿佛把自己調到了自動擋,機器人一般拆卸著步槍,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種消滅了恐怖分子的愉悅感和滿足感,即便這次是生化恐怖分子。

亨利明明讓世界更安全了,可這次的意外,卻讓他不想和門羅說話。

[1] 指蘇聯的勞改營和所有形式的政治迫害。——譯者注(本書腳注皆為譯者查注)

[2] 俄羅斯、東歐產的一種低度數酒精飲料。

[3] 蘇聯的秘密警察。

[4] 法語,意為“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