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秦禕氘:讀出精神
答應舒女士提出的要我幫她照顧童童的要求後,時間已很晚了,我起身告辭。
從舒女士家裏出來時,剛好見對麵楊菲正站在家門口,看不出是剛從家裏出來,還是正準備開門進去。出於禮貌,我朝她點了下頭。
她看著我,遲疑了一秒鍾,然後立馬板下臉,推開門進去,啪的一聲重重把門關上。那情形,就像我剛才做了什麽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錯事似的。
怎麽了?我也沒得罪這小姑娘啊。難不成我跟蹤過她的事被她知道了?我又從頭捋了一遍過程,應該不會。我對自己的跟蹤技能是很有自信的。
一樓大廳。大門上方的那個長筒狀攝像頭正俯視著整個大廳。擔心又嚇到鮑老太,我以每秒一米的速度,緩慢地從值班室窗口走過。這時,老太已坐在老爺椅上埋頭打盹兒。
從樓裏出來,此時的健身廣場上已沒有人影。沒有風,秋千靜靜地停在那裏,一絲晃動也沒有,就像一幅透著傷感情緒的靜物素描。
回到住所,已是十一點一刻。我匆匆洗完澡,裹著浴巾躺在**,正準備試著想想舒姐的丈夫三年前突然消失不見的幾種可能時,睡眠再次沒有給我時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從現實中劫了去。
夢十八(精神之門打開)
海蜇一層覆著一層,已沒有任何足夠我避開的空隙。
我閉著眼睛,以自殺的心態猛衝過去,隻感覺渾身一顫,一陣猛烈的劇痛瞬間侵占全身。然後我便像中了彈的大雁,掉入茂密的樹冠,被樹枝一層一層地絆著,左翻右滾地掉下去。最後落在洞裏的地上時,我都沒意識到我已經落地了,就像在滾燙的麻辣油裏麵泡了三天三夜,身體所有的感覺全部消失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發現洞中央的架子不見了,老人也消失了。好久不見的概念女孩卻出現了,正盤腿坐在也不知是東南西北哪一方的洞壁腳下。她的腿上方,擺著一張四條腿的小矮桌。桌上放著一顆頭骨。
概念女孩雙眼緊閉,右手覆在頭骨頂上。精神穿過她的手掌。我趕緊忍痛跳起來,飛過去。
“你好,好久不見!”我停在概念女孩的身前說,有些激動。
“你好。”她淡淡回應,好像我隻是個陌生人。我不免有幾分傷感。
“這是那個日本女子的頭骨嗎?”我打起精神問,“精神之門打開了嗎?”
“是的,”依舊是沒有摻雜任何感情因素的語調,“主人公是日本的一對青年男女,這是那個女子的頭骨。男主人公是位軍人。時間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地點不確定。內容現在隻知道有戰爭。”
“既然精神之門已經被打開,為什麽地點還不確定?”上次老人告訴過我,打開精神之門,就是確定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和人物。
“因為戰爭,他倆的故事不是發生在同一個地方。”
“哦,那什麽時候可以讀出裏麵的具體內容呢?”
“可能下次,也可能下下次。”
我點點頭,不再打擾她,希望她能早點把這對日本男女的故事讀出來。
靜靜地停在概念女孩的左肩上,我想起現實中的事情。在現實中,今天我終於弄明白那個發燙的頭骨選中我的目的了——就是幫助舒姐找回她失蹤了的丈夫,也就是那顆頭骨的主人。這個任務對於舒姐和童童來說,是最重要的,比外星人入侵地球還要重要。
第二天上午,九點剛過,舒姐來到我們公司。她穿著白色中跟露趾涼鞋、深褐色瘦腿褲、淡灰色長袖V字領襯衫;頭發在頭頂偏後的地方紮起來,像鬆鼠蓬蓬的大尾巴;左右耳垂上各掛著一個深紅色的心形吊墜;臉上化了淡淡的妝。時尚,優雅,氣質,再加上眼角一絲淡淡的憂傷,是五十歲的男人遺憾沒有早二十年遇見的女人,是三十歲的男人想去接觸的女人,是二十歲的男生想去約會卻又心存膽怯的女人。
豚sir這個大忙人竟親自接待了舒姐。舒姐說明需求後,就點名要我接手這個案子。豚sir略表驚訝,問她從哪裏知道有“我”這個人,為什麽要選“我”?舒姐說是朋友推薦的。豚sir沒有再問,P部的任務保密級別低,客戶對某一偵探的工作滿意,向別人推薦也正常。
我裝作很榮幸的樣子,把舒姐請進我的辦公室。豚sir從始至終都陪同在旁。
穀姐不在,豚sir坐在辦公桌對麵她的轉椅上,舒姐坐在辦公桌右側的高腳無背凳上。老大在場,我們隻得認認真真地把戲演下去。我打開工作記錄簿,從筆筒裏抽出一支削得正好的鉛筆,用拇指肚確認一下筆尖的粗細,然後要求舒姐詳細介紹一下她丈夫的失蹤過程。
豚sir盯著舒姐,舒姐看著我,我看著桌上的記錄簿,偶爾停下來記下關鍵的地方。
霍奇瑞,男,35歲。大學曆史與古生物學講師。身高175厘米。體重80公斤,微偏胖。戴一副黑邊眼鏡。
舒姐給我一張照片,是她丈夫以前給學生上課時的留影——黑色西裝,紅色領帶,黑邊眼鏡,雙手撐在講桌上。他身後牆上的大屏幕上寫著:骨研究的曆史與現狀。“骨”前麵的字沒有拍上。
16日晚與同事喝酒,淩晨1:30半回家。因回家太晚,被舒女士責罵。霍睡客廳沙發。17日早上6:30,霍失蹤。後一直沒有回家。朋友親戚都不知其去向。
最後,豚sir點頭同意接受這個任務,並同意完成任務的期限為一個月。
第二天開始,我就成了小家夥童童的臨時保姆。每天早上七點半,我準時趕到舒姐家。舒姐帶上一個小帆布包,裏麵塞一部手機、兩瓶礦泉水、一個麵包、一張地圖、一把雨傘,把鑰匙交給我,就像完成了交接班儀式。然後一整天,我便成了這一家的臨時主人。
我的任務很簡單,負責小家夥的進食、上廁所並記錄他說的話。中午,可以用舒姐的廚房自做午飯。第一天早上出發之前,舒姐還承諾,每天晚上回來後,她負責一頓晚飯。但此承諾從未兌現。不過,利用這個機會,毫無廚藝基礎的我,不僅學會了一些基本功,還學會了炒幾個不錯的小菜。
這一切,首先得益於與楊菲的和解。
做保姆的第一天,上午九點半,我正坐在童童床邊的椅子上看昆德拉的《搭車遊戲》,門鈴響起。
打開門,是對門的楊菲。
我微笑著打招呼說:“你好,找舒姐是吧?”
她先是一驚,然後完全無視我,進到客廳大喊:“舒姐!舒姐?”
“她出去了,下午六點左右才會回來。”我說。
“怎麽回事?”楊菲像看著入室行竊的小偷一樣盯著我。
我把舒姐出去找她丈夫,讓我替她照顧童童的前後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楊菲將信將疑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走進童童房間,看見童童安安靜靜地睡在**,返回客廳問:“舒姐為什麽不叫我幫她看童童?她明明知道我這段時間天天在家的。”
“我剛才說了,她認為這件事情必須有我的參與,才能完成。”我回答。
楊菲還是半信半疑,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然後直接開門出去。
這到底是怎麽了?我有那麽惹人不快嗎?其中定有蹊蹺。我打算等晚上舒姐回來後向她問問。
臨近中午,肚子已開始不停地叫喚。廚房裏的炊具一樣不少,鍋碗瓢盆全都鋥光瓦亮,整整齊齊地各置其所。一進去,還會映出很多人影。在這裏做飯,應該像在四麵都是玻璃牆的練功房裏跳舞一樣愜意。
可惜我長這麽大,幾乎就沒進過廚房。
打開冰箱,裏麵像剛被搶劫過似的,孤零零地躺著兩三個核桃大小的麵包,和一條早已一命嗚呼的鯽魚。鯽魚似乎已知道我奈何不了它,瞪著大眼睛挑釁地瞅著我。罐裝啤酒和瓶裝礦泉水倒有不少。
其實,硬著頭皮,我還是可以做出來的,餓是餓不死,但味道肯定不敢想象。現在關鍵是還有小家夥。無奈,我撥通舒姐的手機。耳邊立即傳來呼呼的海風聲,還有女孩嬉戲的尖叫。
“舒姐,現在在哪裏?”
“鬆金海灘,什麽事?”
“你早上說,中午童童要吃米粥的是吧?”
“嗯。”
“米粥在哪裏?”
“大米在廚房門後的米罐裏,電飯煲就在櫥櫃裏麵,打開即可看到。現在我正忙著,有什麽事再聯係。”她很快掛斷。
我歎了口氣,看來隻有自力更生豐衣足食了。我之前沒煮過米粥,不知道米和水的搭配比例。正準備再次撥過去時,一個主意突然浮上心頭。我從手機裏調出楊菲家裏的座機號碼。這是我剛開始調查她時,從鮑老太那裏得到的。
我拿起舒姐家的電話,輸入了楊菲的號碼,猶豫了一下,還是撥了出去。其實問她怎麽做飯還是其次,主要是最近這兩次與她見麵,她的表情都像見到仇人一樣。我很想弄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我想與她接觸,請她幫忙是個不錯的借口。
電話鈴響了十幾聲後還沒有人接,我以為她不在家,正準備掛上時,那邊接了。
“你好,我是秦禕氘。”
“聽出來了,什麽事?”那邊語氣咄咄逼人。
“有件事想請教你一下。”
“說。”
“舒姐早上出門前叮囑說,童童中午想吃米粥,可是很慚愧,我不知道怎麽做,所以想請教一下。”
“就童童一個人的?”
“不是,我和童童兩個。”
“三兩大米,五倍的清水,電飯煲裏熬三十分鍾。”說完,那邊啪的一聲掛斷。嘟嘟的忙音好像還帶著她的餘怒。
真是奇怪,我和楊菲一共才見過三次麵,都不曾正經說過話,更沒有做過讓她惱怒的行為,舒姐也不可能在她麵前詆毀我,她卻為何如此這般待我?
我又琢磨了半天,是不是我對自己的跟蹤技能太自信了?上次在東方明珠跟蹤她時,她竟然從廁所後門走了,看來不是無意為之,她是在有意躲避我的跟蹤。
這個案子已經終結了,被她知道我曾經調查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的職業就是“私家偵探”嘛,這是我的工作。何況那時候我也不認識她。
把大米放進電飯煲,加水,按下電源開關之後,我再次撥過去。
“喂?”對方還是那樣冷冰冰的語氣,“還有什麽事?”
“可以麻煩你過來一下嗎?有事想跟你談談,我看著童童不方便過去。”
“沒興趣跟你談。”
“你先別掛電話——”
“你還想說什麽?”
“呃……那個姓林的古董商,”我小心地問,“最近去過你店裏嗎?”
“沒有!”
她這麽回答,證明我剛才推測得無誤,她早就認出了我。於是,我老老實實地把之前為什麽跟蹤她、如何跟蹤她都告訴了她。當然,我把後麵接手C部任務的事情省略掉了。隻說自己沒有查到什麽有價值的信息,那個姓林的也確是無賴之徒,就耍了小手段,讓他對她徹底放棄,這樣就可以結案了。
我說對不起,希望她原諒。
她沉默了一會兒後,回答:“知道了。”然後就啪地掛斷了。不過,聽語氣明顯緩和不少,這啪聲也似乎已經沒有了剛才那股逼人的氣勢。
米粥煮好之後,給小家夥喂了一小碗,剩下的我都吃光了。
剛收拾完,瞌睡小姐又如約帶著迷幻藥襲來。躺在小家夥床邊的簡易小**,鞋還沒來得及脫,我就昏昏然進了夢鄉。
夢十九(精神裏的故事一)
飛出小家夥房間的窗戶時,我很想去楊菲的家裏看看,看她在做什麽。可是沒有找到她的家,下麵已經是一片大海。
紅頭海蜇都在,痛苦無法避開。
醒來後,忍著疼痛,我飛到概念女孩身邊。
概念女孩告訴我,她已經讀出了精神裏的部分內容。我洗耳恭聽。
精神裏的男子,叫金山,女子叫銀河。兩人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讀同一所小學,念同一所中學,上同一所大學,真正的青梅竹馬。雙方家裏都同意,等他們大學一畢業,就讓他們結婚。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日本大規模入侵中國,中日戰爭全麵爆發。為了補充兵源,日本國內全民皆兵。大學停課,男學生訓練一個月,就被送到戰場,金山也不例外。女學生則被趕進工廠,夜以繼日地生產槍炮子彈等軍用物資。
剛開始,銀河每隔兩周還會收到來自中國戰場上的金山的來信。金山在信中說,他第一次殺人後,心裏是多麽恐懼與不安。他不懂,日本與中國的人民本來都生活得很好,而且日本的生活條件比中國好得多,軍部為什麽還要派兵去攻占中國。而且事實證明,這並沒有給日本的人民帶去幸福,相反還弄得許多家庭妻離子散。
一個月後,金山在信中說,他已經變成了禽獸,殺人的禽獸。殺人不再使他感到恐懼,相反,他從中體會到了一種源自動物本能的最原始的快感。現在,他一上戰場就興奮,戰爭使人退化,退化成禽獸。可每次戰鬥結束後,他又成為普通的人,懊悔和恐懼使他幾欲崩潰。他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日本。他說,他希求的隻是能與自己相愛的人有一小塊遮風蔽雨的地方,開開心心、恩恩愛愛地過完這一輩子。他說他身邊的大多數人也都是這麽想的。
在一封信裏,金山還告訴銀河,有一天,一輛大篷車運來十幾個年輕的女子,有中國的、朝鮮的,也有日本的。剛開始,他們以為是分來的女衛生員。後來才知道,她們是專門被送來供他們發泄的。身邊的很多人都在她們身上發泄了本能的欲望。可他沒有。
銀河也把她在工廠的情況告訴了金山,但她沒有告訴他自己每天要工作十八個小時,也沒有告訴他自己的手指已經被機器切掉了一根。她隻告訴他自己現在很好,她的家人和他的家人也都很好。她隻告訴他她很想他,叫他一定要活著回去,因為她還等著他回去娶她呢。她還叮囑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殺人。她會每天為他祈禱,讓天照大神保佑他。
就這樣信來信往三年後,戰爭越來越殘酷。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已經形成,共同對日宣戰。日軍在中國也愈加陷入被動,被拖得筋疲力盡。本土也開始頻繁遭受空襲。金山與銀河的書信,從此中斷。
在一次空襲中,金山與銀河的家被夷為平地,他們兩家的親人都屍骨無存。銀河因在工廠加班才得以幸免。那之後,金山就成為銀河生命裏最後的牽掛和依靠。
一天,傳來消息說,日本有個聯隊在一次突圍中幾乎全軍“玉碎”,隻有十餘人逃生,且都身受重傷,被送往野戰醫院搶救。聽到那個聯隊的番號時,銀河差點暈過去。那正是金山所在的部隊。銀河恨不能馬上去到那個野戰醫院,看看自己日思夜念的金山是否在那裏。
她偷偷逃出工廠,跑到港口。這時,剛好有一艘運送物資的貨輪開往中國。銀河請求船長帶她同去。隻有幾根光亮頭發的禿頭船長同意了。銀河對他感恩戴德。可銀河沒想到,她上的卻是一條不歸船。在途中,禿頭船長把她奸汙了。
銀河傷心欲絕,幾次想跳海自殺。但想到還沒有確定金山是否還活在世上,她不甘心。於是,她忍辱負重堅持下來。她牢牢記著禿頭船長的名字,還有這艘船的名字“春日丸”……
下午醒來時,小家夥還在呼呼大睡。閑著無事,我給穀姐發去短信。
“進展如何?”
“步履維艱。聽說你昨天被人點將了,豚sir今天還教育我們,要向你學習,儼然成為我們公司的形象代言人了嘛。”
“有時間再向你解釋。”
“當然要解釋,不然我可認定是你自導自演的了。不說了,正忙著,閑了再聊。你沒在找人?”
“臨時當會兒保姆,你忙吧,閑下來聯係我。”
“可以。”
中午隻喝了兩碗稀粥,很快肚子就叫嚷起來。但一想到舒姐回來後,就會有香噴噴的清蒸鯽魚,現在餓一下,待會兒可能會更有食欲,我就硬忍了下來。
晚上六點十分,舒姐提著一網兜菜推門進來,踉踉蹌蹌地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似乎比剛從敵人包圍圈裏九死一生突圍出來的幸存者還要累。看她這樣,我知道尋夫沒有結果。
我遞給她一杯水。她接過咕嚕一口喝完。
“真累壞我了。”她說。
“馬不停蹄吧?”
“差不多。”
“其實,以我的經驗,不管是找人還是找東西,就應該像散步一樣慢慢來,走快了還可能會錯過。”
“你說得沒錯,這樣下去,我的身體肯定吃不消。也怪我以前太養尊處優,缺乏鍛煉。”舒姐像好不容易從水裏掙紮上岸的絲毛狗一樣,搖了搖頭,蔫頭耷腦地問,“童童沒事吧?”
“沒事,正常。”
見舒姐這樣,清蒸鯽魚肯定是沒指望了。
“你在外麵吃飯了沒?”我問。
“沒有。”舒姐有些歉疚地看著我,“不好意思,菜都買了,隻是我現在實在不想動了,站起來都困難。”
“沒事,我去外麵買兩個盒飯回來。”
我正要起身出去,舒姐直起腰看著我:“你不會做飯?”那眼神,就像看著一條不會遊泳的魚一樣。
“老實說,是的。”
“你們這代人啊……”她一邊無奈地感歎著,一邊拿起電話,按下一串號碼。
“喂。……是我。……嗯,回來了。吃晚飯了嗎?……那正好,來這邊做吧,什麽都有,就缺一個做飯的。……他呀,”舒姐說著看了我一眼,“這是個不會燒飯的家夥。……馬上過來啊。……嗯,拜拜。”
“我請了外援。”舒姐放回電話說,“楊菲,你們上次在醫院見過,我的對門鄰居。她比你小,可做得一手好菜。哦,我差點忘了,她上午來過吧,聊得怎麽樣?”
看來,楊菲上午過來之後,給舒姐打過電話核實。不過,舒姐這麽問,也說明楊菲一直沒有把我曾經跟蹤調查過她的事情告訴她。
“哦,還好。”我說,“不過,她是女孩子,燒飯是……”
“得得,還大男子主義。”舒姐打斷我,“先去代我開下門吧。”
剛走到門口,門鈴就響了。打開門,隻見楊菲腰係一件米黃色圍裙,右手提一把明晃晃的不鏽鋼菜刀;頭發紮在腦後,露出兩個不大不小的耳朵;兩個耳垂上各有一個小扣子樣的黃色耳釘。這次見到我,她主動對我微笑。笑得很可愛,簡直像一個做菜刀廣告的模特。
“菜、肉、魚、料,都有,你看著做吧,兩三個就夠了,”舒姐回頭看了一眼,“你怎麽還帶把刀過來?”
“自己的用慣了,順手。”楊菲一邊說著一邊笑盈盈地走進廚房。
“偵探先生,機會難得,菲菲的手藝可不錯,好好學學。”舒姐故意扯大嗓門兒,生怕我和楊菲聽不見。
我乖乖站在廚房門口,一來,想進一步改善我和楊菲的關係;二來,也確實想學習學習。隻見楊菲把衣袖捋到手肘處,舀兩碗大米放進盆裏,裝滿水,兩手搓揉著;然後倒進米篩濾幹;這樣重複兩次後,把大米倒進電飯煲,加上水,合上蓋,按下電源開關。原來,這麽幹淨的大米煮之前也要洗。那我和童童中午吃的,豈不是原生態的米粥?
接下來,她從冰箱裏拿出那條鼓眼睛鯽魚放在砧板上,用刀背刮去魚鱗,然後拉開魚肚,取出內髒,掏出魚鰓,動作嫻熟幹練,一看就是經常下廚的人。
“你別老站在那裏啊。”見我一直呆站在門口看著她,她可能也感覺到了不自在,看了我一眼說,“幫我把小青菜洗了,把大蒜剝了吧。”
她竟然主動跟我說話了,這讓我很高興。我中午的道歉,看來是非常明智且富有成效的。
在我洗小青菜的時候,楊菲打開天然氣,放上鐵鍋,倒入清油,然後在砧板上飛快地切黃瓜。眨眼工夫,一條長長的黃瓜就成了一堆隻有硬幣厚的黃瓜片。
“刀功真不錯。”我說。
楊菲很客氣地一笑。切完黃瓜,鐵鍋裏的油也燒好了。她把魚放進油鍋裏,又在砧板上飛刀切火腿腸,兩根火腿腸瞬間成為薄薄的火腿片。接著,她轉身翻動鐵鍋,魚兒翻身之後,又在砧板上切好瘦肉絲。整套動作嫻熟流暢,忙而不亂。腦後紮著的頭發,也隨著她轉動的上身搖擺不定。在我眼裏,她就像正在演奏的架子鼓手。我想,真應該為她配上一段節奏明快的音樂才對。
雙鍋齊上,半個多小時,鯽魚湯、黃瓜炒火腿、小青菜肉絲都擺上了飯桌。
“這麽快,配合得挺默契嘛!”舒姐滿意中帶著幾分欣慰地看著我和楊菲說。
這時,我突然想起舒姐以前曾提起要給我介紹一位既長得漂亮又有個性,還做得一手好菜的女孩給我。難道就是楊菲?
“都是楊菲一個人做的,我隻在一旁‘觀戰’而已。”我說。
“你也幫著洗菜了啊。”楊菲回答。
好吧,這算是我和楊菲的第一次合作。
晚上回到我的住處。剛躺下,夢又如約而至。
夢二十(精神裏的故事二)
我、老人、概念女孩三人圍坐在那位日本女子的頭骨旁邊。這是老人和概念女孩第一次同時出現在洞裏。概念女孩繼續告訴了我白天沒有講完的精神裏的故事。
曆經千辛萬苦後,銀河終於找到那家野戰醫院。醫生告訴她,金山還活著,而且隻受了輕傷,三天前就已經出院,又去了前線。
知道金山還活著,銀河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似的跳了起來。但一想到自己的遭遇,她又陷入深深的悲痛和自責。她問醫生金山被派去了哪個部隊。
醫生告訴她,金山原部隊已不存在,他隻能哪裏缺人就去哪裏,具體被補充到了哪支部隊不清楚。醫生勸她趕快回去,前麵很危險。還勸她不要再想著金山,因為去前麵的人,十有八九都回不來。
可銀河怎會甘心,好不容易找到金山,怎會就這樣放棄。就是死,她也要見金山最後一麵。可戰局混亂,一個女人想在異國的土地上找到自己的愛人談何容易。軍隊也不會幫助她做這樣的事。她是從日本工廠裏逃出來的,被抓到很可能被遣送回日本。對銀河來說,隻有一條路可以試試。
想到再不抓緊時間,就可能永遠也見不到金山了。於是,她隨同十幾個年輕女子,被一輛大卡車一起送到前線,在槍林彈雨中,在各個聯隊之間穿梭。
每到一處,在被同胞壓到身下之前,她都要打聽金山的下落。每次慰安時,她都用手帕蒙住臉,上身穿好衣服。每做一次,銀河心裏對金山的愧疚就增加一層。
一次,在一個草棚裏,銀河終於從一位士兵那裏打聽到金山的消息。原來,金山近在咫尺。那個士兵就是跟金山一個聯隊的。當時,金山就在草棚外。這位士兵告訴她,金山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銀河趕忙穿好褲子,赤著腳跑了出去。
銀河日思夜想的金山,以前從不抽煙的金山,現在正蹲在草棚外幾十米遠處的小土坎上猛勁抽煙。他剃光了頭發,軍裝上缺了左衣袖,身上多處裂開,一支長槍靠在右肩頭。
銀河快步跑過去,跑到他麵前。自己日思夜念的愛人就在眼前,可她卻張著嘴,連他的名字也喊不出來。
金山抬起頭。他滿臉土灰,顴骨像類人猿一樣高高隆起,眼窩深陷,鼻子下、下巴上的胡須密密匝匝,左耳朵根部還沾著未幹的斑斑血跡。
金山手上的煙頭掉在了地上。他睜大眼睛瞅著麵前突然出現的銀河,慢慢站起來,就像肩上被壓著千斤重擔似的慢慢站起來。他的眼睛裏先是驚訝,接著是高興,然後是迷惑。接著他後退一步,望了一眼銀河身後的那排草棚。
“你……”金山抑製不住激動,眼睛裏透露出複雜的情緒——委屈、悲痛、憤怒、不願接受、傷心。他搖了搖頭,抱頭蹲下,然後又猛地站起來,一把將銀河緊緊摟在懷裏。
“寶貝,你怎麽……”金山不知該說什麽,隻好使出全身的勁,緊緊摟著自己的愛人,胳膊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
銀河張著嘴,呼吸困難,臉色青白,眼睛裏卻是無比幸福。她想,就是這樣死了也無憾了。
就在這時,緊急集合的哨聲突然響起。遠處山坡上一位長官模樣的人正一邊朝這邊揮手一邊大喊:“集合!集合!馬上出發!”
草棚裏的士兵背著長槍,一邊提著褲子一邊往外跑。金山鬆開銀河,兩行淚在他灰撲撲的臉上留下兩條明亮的痕跡。
“你怎麽能……”金山很傷心地看著銀河,“你怎麽能……”
身邊跑過的士兵拉了一下金山的胳膊,金山沒有把話說完,就轉身跟著他們一起朝集合地點跑去。金山跑在最前頭,直到下到最後的那個山坡後麵,也沒有回頭。
不久後,美國在廣島、長崎分別丟下了兩顆原子彈。緊接著,蘇聯出動百萬大軍進入中國東北,攻擊日本關東軍。中國也全麵發動反攻,開始了對日本的最後一戰。日軍再也支撐不下去,無條件投降。
這些都與銀河無關。她不奢求金山還能娶她這個“肮髒”的女人。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見金山最後一麵,確定他還好好地活著。
這時候的日本已經開始往國內撤退。當銀河千方百計打聽到金山還活著,並且就在與她同一批被撤回的隊伍裏時,她是多麽高興。她多麽希望金山突然跑過來對她說:“寶貝,走,咱們回家去。”
可沒有。
銀河沒有怪金山,金山一直為她潔身自好,可她卻沒有保護好自己。冤家路窄,這時,銀河還發現,用來運輸他們這一批撤退人員的船隊裏,竟有“春日丸”——那個給她帶來噩夢的、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名字。
銀河給金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把自己的遭遇以及想與那個毀掉她一生幸福的禿頭船長同歸於盡的決心,都告訴了他,並且希望下輩子能報答金山對她的好。銀河找到金山所在部隊的長官,請求他一定要親手把這封信交給金山。長官答應下午就給他。
當天晚上,銀河整夜沒有合眼。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外麵傳來的聲響。好幾次她都好像聽到金山在屋外喊她的名字,可跑出去一看,什麽也沒有。
第二天,輪到銀河他們登船返回。銀河擠上了“春日丸”,站在船舷邊翹首企盼。她多麽希望,金山這時能突然出現在港口,然後大步朝她跑來,對她說:“寶貝,以前的事都讓它過去吧,戰爭結束了,我們回去就結婚。”這樣想著,銀河幸福地笑了,好像這一幕真的發生了似的。
可直到“春日丸”收錨離岸,金山也沒有出現。她似乎有點恨他了。不,金山沒有錯,她自己也沒有錯。造成這一切痛苦的根源,是這場可惡的戰爭。而這不幸的直接釀造者,就是那可惡的禿頭船長!
“春日丸”駛出去半小時後,銀河找到禿頭船長。好色的禿頭船長見到她,果然色心又起。他把銀河帶到自己的臥室裏。銀河假裝順從,趁他低頭慌手慌腳脫褲子時,用一把磨得鋒利的剪刀狠狠地紮進了他的頸部。看著禿頭船長捂著噴泉一樣的脖子倒下,躺在地上隻有掙命的份兒,她冷冷一笑,走到船邊跳入了大海。
其實,銀河不知道的是,自從上次匆匆見麵又分開之後,金山也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
那個長官並沒有按約在當天下午把信交給金山。他去與中國政府商談撤退交防的事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金山看完這封遲到的信後,馬上趕到港口。可這時,“春日丸”已經駛離港口一個小時了。
回到日本後,金山立即去找“春日丸”。當船員告訴了他那天發生的事情後,金山的心就像被撕裂開一樣。
他閉上眼睛,靠在“春日丸”的船舷上,悲傷地向西眺望。那裏的萬頃碧波下,是他最心愛的人沉睡的地方。他多麽希望時間能倒流,回到他們分手的那一天。他不會對她說“你怎麽能”,他會說:“我們一起回國,我們馬上結婚!”
到今天這一步,到底誰是罪魁禍首。是那個禽獸船長,是他的長官,還是他自己?不,罪魁禍首是這該死的戰爭,是發動戰爭的日本軍部,是那些該死的戰犯。可憐的銀河無緣無故被卷入這場被少數人煽動起來的狂熱戰爭中,遭受了那麽多痛苦,到最後不僅沒有得到她最愛的人的安慰,反而被拋棄。走之前,她肯定失望極了,傷心極了。想到這裏,金山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大聲痛哭起來。
這時,整個海麵突然變得風平浪靜,平靜得就像無風的湖麵一樣。隻有金山撕心裂肺的慟哭聲響徹海天之間。金山拔出手槍,朝自己的左大腿扣下扳機。槍響,他的左腿抖了一下,流出來黑乎乎的黏稠的血,沒有一點痛感。金山詛咒發起這場戰爭的人全都死於非命。然後又朝右大腿扣下扳機。槍響,鑽心地痛,流出來鮮紅的血,整個右腿顫抖不停。金山懷著仇恨的心一遍又一遍默念著詛咒。詛咒形成風,吹向天空;詛咒形成雨,落入大海。
然後,他扔掉手槍,躍入了海中。他向著西方拚命遊去,心裏呼喊著:愛人,請等等我,我會和你永遠在一起。
風暴來了。越來越多夾雜著詛咒的風雨包裹著金山的軀體,消失在大海深處。一群短吻海豚在他消失的地方出沒。
幾十年過後,流傳這樣一個說法:在銀河跳海的海域有一個戰士,會偶爾在風暴中出沒,他的身邊簇擁著一群海豚。不少漁民都說曾親眼看見過。還有人說,遇見這個海豚戰士當天,肯定會打到很多紅頭海蜇。紅頭海蜇是一種有很高經濟價值的稀有海蜇品種。
後來,住在海邊的民間藝人就根據漁民的傳說,用泥燒出海豚戰士的陶俑。買的人很多。幾乎每個漁民家裏,都像供奉財神一樣,供奉一尊海豚戰士的陶俑。每天出海之前,漁民都要燒香祭拜,希望能遇見帶來紅頭海蜇的海豚戰士。再後來,祭拜海豚戰士的內涵,擴延到祈求好運保佑平安。到最後,就連當地的女子出嫁,也要先祭祀海豚戰士。
戰爭結束後,日本大部分的主要戰犯都受到了遠東軍事法庭的審判並被處以死刑。但有些同樣負有不可饒恕罪過的戰犯卻逍遙法外。不過,在戰爭結束後的一兩年內,他們中很多人都相繼死於非命。一次,一些發起並直接指揮戰爭,然後又逃脫軍事法庭製裁的日本將軍們在聚會慶賀時,樓頂突然坍塌,八人當場喪命,另外兩人也重傷成為植物人,可當時在場的三位服務生卻隻受了輕微皮外傷。這成為日本國內轟動一時的奇談。其他逍遙法外的戰犯,有的喪命車輪,有的葬身火海,有的溺水而亡。一位不但逃脫製裁,還成為政府高官的戰犯在一次吃魚時,魚刺卡在氣管,而後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又遇到交通堵塞,被活活噎死在救護車裏。日本的漁業很發達,是當時國內最重要的支柱性產業之一,所以日本民眾對魚充滿感情,關於魚的忌諱也很多。尤其是在這位政府高官的家鄉,隻要與魚有關的死者都不能舉行葬禮,屍體要被拋進大海,以求贖罪。
老人說:“當務之急是讀懂這個夢,然後完成你在現實中的任務。”
“到底什麽任務?”我問老人,“現在的我依舊毫無頭緒。”
“我們已經把精神讀出來了,我們的任務到此結束。”
“但這個精神並沒有告訴我去幹什麽啊?”
“我們讀精神,你讀夢。我們隻負責告訴你精神裏麵的故事。這個夢告訴你什麽,需要你自己去讀。老實說,我們也不知道這個夢會對你在現實中的那個任務有何啟示。你們的那個世界,我已經很生疏。在你找到你的任務後,我會再次出現在你的夢裏。至於會發生什麽,隻有到時候才知道。”
“你是說,”我看了一眼概念女孩,又看了一眼堆在洞角的那些頭骨,“從現在開始到我找到那個任務之前,我不會再見到你們?”
“和她,”我有些不舍地看著概念女孩問,“還有機會再相見嗎?”
“不會,”老人很肯定地回答,“永無再見。”
想到以後再也不會相見,將真正成為彼此生命裏的過客,我有些傷心。畢竟,我們還是相處了不短的時間。
“可以和你握一下手嗎?”我對概念女孩說。
她看看老人。老人略一猶豫後,點頭。
概念女孩伸出右手。我飛過去,輕輕地落在她的手心裏。跟她的臉龐一樣,她的手也是概念性的手,沒有具體的肌膚觸感。
“還有一點不明白。”概念女孩收回手後,我繼續問老人,“世上有無數人曾發下過詛咒,為什麽那些詛咒就不會靈驗呢?”
“精神存在的前提是必須有大愛大恨,”老人依舊不緊不慢地回答,“詛咒能產生作用的前提,也必須是由大愛產生大恨。就是說,這種恨,必須是由包含大愛的大悲劇引起。喜歡的人跟別人走了,我詛咒;上司對我不仁,我詛咒;被朋友出賣,我詛咒;社會不公,我詛咒;當官的腐敗,我詛咒,等等。這些詛咒,都不是深入骨髓的,都不是子彈穿進大腿也不會感到疼痛的大恨。現在所謂的和平年代,**越來越多,價值取向越來越多。隨之,人的選擇也越來越多,人也就越來越善變,越來越浮躁。這是一個不會產生大悲劇的時代。不能產生大悲劇的時代,其本身就是一個悲劇。”
“不能產生大悲劇的時代,其本身就是一個悲劇。”我默默重複著老人的話,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