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秦禕氘:穀姐任務
望歸山頂,是一塊直徑十米左右的圓形平地。正中間,立著一根高高的太陽能路燈。山頂四周,各有一條長木椅。
西邊的長木椅旁邊,還有一傘形小亭子。站在小亭子裏,可以眺望到沿海部分的大半個上海。
兩年前剛分來上海時,一次在外麵了解社情,我發現了這個地方。後來閑著沒事,或者心情不好時,就常來這裏。有時一個人,有時叫上穀姐。近來由於手頭的事情越來越多,已許久沒來。
此時,一對青年情侶偎依在東麵的長木椅上。我從“寶馬”上下來時,他們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緊緊摟在一起。
我在西麵的長木椅上坐下。在這裏,可以遠遠望見黃浦江兩岸的世博園區,那裏燈火輝煌。渾身通紅的國家館絢彩奪目,五顏六色的LED彩燈此起彼伏。三座鐵架橋橫跨在婀娜多姿的黃浦江上,上麵的景觀燈把它們裝飾得像三件精美的玻璃手工藝品。黃浦江東岸的明珠電視塔像根巨型熒光棒直插夜空,它是蒸蒸日上的上海的象征。
望著燈火燦爛的夜上海,想到今天白天的遭遇,我不禁感慨,這麽大一座城市,兩千多萬人口,一天之間,會發生多少意外,又有多少人會在這些意外中受傷?可在以前的我看來,這些事情的發生和結束,都與我無關。
可今天,由於這兩千萬人中的兩個人與我有了聯係,我突然覺得我是屬於這座城市的。我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了它的某個角落。在那個角落裏,有一對可憐的母子需要我。想到這裏,我不禁隱隱有些興奮。
我正感慨一日之間,自己在這座大城市裏的角色已經悄然發生變化時,褲兜裏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是穀姐發來的短信。
——在哪裏?
——望歸山頂乘涼。
——這麽晚了,你發熱了嗎,這麽涼快的天乘什麽涼?
——什麽事?
——沒事,就是問問你,你的任務進展如何?
——順利,楊菲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不過,我今天遇到了意外,做了一次好人。
——怎麽說話莫名其妙,果真發熱了?在那裏等我,一會兒到。
——行。
按下發送鍵,我抬頭望了一眼灰撲撲的天空,自從昨晚和穀姐發生那樣的事情後,還一直沒有見麵。待會兒見麵會尷尬嗎?這樣想著,昨晚穀姐的喘息聲似乎又在耳旁隱隱約約地響起。
就在這時,身後東麵長椅上的那對情侶發出一陣短促的歡笑。我回頭看了一眼,他們在相擁著竊竊私語,女孩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男孩說了一句什麽後,女孩笑得更起勁了。
半小時後,一束汽車燈光從我背後直射過來,把我的影子投向遠方腳下的城市。回過身,一個修長的身影朝我款款走來。
兩秒鍾後,汽車掉頭離去。這個修長的身影也隨之消失,成為昏暗的路燈光的俘虜。
“上一次來這裏是什麽時候來著?”穀姐一邊向我走來,一邊大聲自言自語道,“好像是一年前吧。”
牛仔褲,低腰夾克,長袖襯衫。衣袖捋到手肘處,露出白皙的手臂。
“那之後你還一個人來過?”她在我旁邊坐下後,望著遠處的夜上海問道。
“沒有,今天是那之後的第一次。”我回答。
“變了。”
“城市變了?”
穀姐沒有回應,從塑料袋裏拿出兩罐啤酒,給我一罐。“真發熱?”
“沒有。”我接過啤酒。
“那為什麽突然跑來這裏?”
“不是突然,是順路。”我打開啤酒罐後,遞給她。
“謝謝。”穀姐接過,給我另一罐。
“是你的心情變了吧?”我打開第二個啤酒罐問。
穀姐捋了一下耳後的頭發:“心情變了,城市也變了。”
“可啤酒味兒沒變。”我喝了一口啤酒後說。
穀姐也喝了一口,然後偏過頭來,看著我,嘴角倏地綻開:“沒變。”
“上次來這裏,”穀姐轉回頭去望著遠處問,“我們喝了幾罐來著?”
“你三罐,我四罐。”我回答。
“還記得這麽清楚?”
“你忘了?”
“沒有。你四罐,我三罐。”穀姐看著我笑出了聲,“你說今天做了一次好人,到底怎麽回事?”她邊說邊碰住我的啤酒罐,“先喝一口再說。”
我們同時仰起頭,一大口啤酒下肚。然後,我把今天的遭遇用簡短的語言告訴了她。
“真是一對可憐的母子,”穀姐聽完我的講述後,很同情地搖搖頭,“希望小家夥早日康複,不要留下什麽後遺症才好。”
“你說,這麽大一座城市,像這樣的悲劇一天要發生多少?”我望著望歸山腳下的醫院大樓,把剛才想到的向穀姐說出來,“這麽多醫院,天天人滿為患,至少有一半是因為意外進去的吧。這麽一想,這真是一個充滿悲劇的城市。再擴延到整個世界,說這是一個充滿悲劇的世界,也不為過。”
“一半悲劇,一半喜劇。”穀姐似乎並不同意我的看法,她雙手緊握著啤酒罐,眼睛好像望著外灘的那個方向,說,“那你有沒有想到,這座城市裏又有多少歌廳舞廳,多少發廊酒吧?至少比醫院要多得多吧。那裏麵又何嚐不是夜夜爆滿。如果能看透建築,我們現在坐在這裏所看到的夜上海,應該到處都是一堆堆舞動的人群,一顆顆狂歡的頭顱,和一副副**笑的嘴臉……這麽一想,這又是一個歌舞升平的世界了。”
“所以你活得比我開心。”我說。
“跟我酸是吧?”穀姐自飲了一口啤酒後,瞟了我一眼說,“沒見你不開心,也沒見我多開心。”
“也確實。”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對還在偎依著竊竊私語的情侶,低聲問,“這次C部的任務棘手嗎?”
“嗯,有些困難。”穀姐緊繃住嘴唇,表情嚴肅起來。
“這次就你一個人?”我又問。
“對,上麵說知情人範圍越小越好。”
以前C部有任務,大多是我與穀姐搭檔。這次隻她一個人,可見任務非同尋常。我很好奇,同時,也有些羨慕。
我說:“一年前,在這裏喝完三罐啤酒後,你說三年之內如不完成一項值得存入教材室的任務,就來這裏喝完三十罐,醉死拉倒。這次任務是否可以挽救你免於醉死的命運?”
“可以挽救兩次,如果能順利完成的話。”穀姐非常肯定地回答。
聽她這樣說,我更加好奇:“這麽厲害,可以分我一次嗎?”
“不可以,你還有兩年時間。”穀姐搖著手中的啤酒罐,看著我說,“即使兩年後你還沒有實現目標,四十罐也喝不死你,這個穀姐我還是可以放心的。”
我正準備說她薄情寡義時,背後傳來嘟嘟嘟的摩托車的發動機啟動聲。很沉很重的聲音,一聽便知是賽車的聲音。那對情侶已疾馳離去。
“你說,從這裏走到山腳,到可以打到出租車的地方,要多長時間?”為了懲罰她剛才的小氣,望著轉彎不見的那對情侶,我問她。
“至少半個小時吧。”她稍想後回答。
“跑步呢?”
“一刻鍾差不多。”
“那好。”我一口喝幹手裏的啤酒,然後把空罐扔進旁邊的垃圾桶,“你選吧,半小時還是一刻鍾?”
穀姐看著我,愣了兩秒鍾,然後突然把手裏的啤酒罐往椅子上一放,站起來轉身朝我的“寶馬”跑去。
“留著你自己選吧!”她邊跑邊說。
真是機靈的穀姐。我站起來,把她留下的啤酒罐扔進垃圾桶——裏麵還剩十分之一的酒。
“鑰匙?”穀姐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寶馬”上,把手掌伸到我的下巴前。
“還行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快點!”
見我沒反應,穀姐從手把上摘下頭盔給我:“戴上摔不死你。”
“阿彌陀佛!”我在胸口上畫了一個十字,給她鑰匙。然後把頭盔放進尾箱,跨上“寶馬”後座。
“還記得CICA結業時的摩托車越野考核吧?”穀姐一邊把鑰匙插進發動機鎖眼一邊說,“我可是進了前十的哦。雖然這些年沒騎,但也不至於把你摔下來吧。”
點火,油門慢慢加大。平穩啟動。“坐穩了!”穀姐大聲喊道。
話音剛落,隻見油門指針迅速右擺,一下子劃到六十。
耳畔的風呼呼刮過。她的發梢吹到我臉上,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我把穀姐送回了公司宿舍。公司女性少,兩個人住兩室一廳。男的則四個人住兩室一廳。穀姐一直住在宿舍。臨別時,穀姐特別叮囑我說:“有時間,記得去看看那對母子。”
我說有空就去。
回我的住所,隻要過兩個十字路口。在第二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我突然想起剛才與穀姐在一起的時候,竟絲毫沒有感覺到尷尬。其實,剛才與穀姐在一起時,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昨晚的事。穀姐,就是這樣一個有著特殊魔力的人。
回到住所,已是晚上十一點。匆匆洗漱完後,我泡了杯淡茶放在床頭,半躺在**,一邊喝茶,一邊想著明天的安排。
楊菲明天肯定也還是像昨天今天這樣開店關店,沒必要時時監視。再者,目前的資料也差不多夠向林老板交代的了。要不,明天上午再去醫院看看那對可憐的母子?
喝幹茶,關掉床頭燈。我躺在**,閉上眼,開始尋思明天去醫院後該說什麽。進病房後的第一句台詞還沒有想出來,睡神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奪了去。
夢十三(蜇人的紅頭海蜇)
被睡神奪去的我,立刻化為一個點。鑽進海水時,我遠遠看見吃精神的紅頭海蜇又多了不少。它們正在縱橫交錯地圍繞著洞壁遊來遊去。
我想近距離看清楚它們到底長什麽模樣,於是跟在一隻紅頭海蜇後麵,正準備超過去,它卻猛然停住。我躲閃不及,一下子撲進它懷裏。那感覺,就像撲進了電網一樣,而且還是帶刺的電網。
我被它狠狠地蜇中了,就像片凋零的落葉,慢慢地掉在洞壁上,然後沉入洞壁,進到洞裏,輕飄飄地落在離老人一米多遠的地上。
這時,周圍的一切都像是透過火焰看到的一樣,飄忽不定。老人也像一條被風向上吹起的綢帶,扭擺著身子。
幾分鍾後,我才漸漸緩過神來。渾身酸痛。雖然我隻是一個點,但渾身酸痛的感覺卻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我搖搖晃晃地爬起來,爬到與老人左邊耳朵同高的地方,停住。隻見老人麵前的架子上隻剩下三顆頭骨。我雖不想再打擾他,但還是忍不住訴苦說:“想不到,這些紅頭海蜇還會蜇人!”
“哪有不蜇人的海蜇?”老人閉著眼睛不痛不癢地回答,也沒有看我一眼。
“那以後海蜇越來越多,把這個洞圍得水泄不通,我豈不是進不來了?”
“那就是一決勝負的時候了。”
想到以後每次都要像剛才這樣,被蜇一次或者更多次,我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那我在洞外,你不是照樣可以讀精神嗎?”
“是的。”
“那我以後不進來,不就可以不用被蜇了?”我想到這個好計謀說,“反正我在這裏,也是無所事事地待著。”
“是的,但這樣我讀精神的速度會很慢。”
看來,在劫難逃。
“到最後,外麵的海蜇會多到什麽程度?”
“難以數計,一層蓋一層。”
我蒙了,懸在空中,不再說話。
第二天早上六點半,我準時被鬧鈴叫醒。窗戶外麵灰蒙蒙一片,飄著肉眼看不見的細雨。在陽台上做運動時,隻聽見飛機遠遠的轟鳴聲,完全找不到其身姿。這樣的天氣,楊菲是不會去開店的。看來,老天也有意安排我今天去醫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