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機械駱駝

王幹事其實從沒幹過“幹事”,他之所以被叫作“幹事”是因為在部隊點名時的誤傳誤報。他真名叫作王甘仕,取功名仕途一帆風順的意思。

自打出生以來,他就一直是全村的驕傲,村裏的女孩們有事沒事就喜歡在他麵前晃悠,因為他是傳說中的鳳凰男。他讀完縣裏最好的高中,又順理成章地考入上海的一所理工大學。

離別的那天晚上,他入戲地與漂亮的小琴姑娘抱頭痛哭一場,第二天便一身輕鬆地飛出大山,所謂懷揣著少年心靈雞湯的保溫瓶啟航了。入學四年,他才發現自己不是上了大學,而是被大學上了。

要說現實是最高效的冷卻劑,那麽鳳凰進城便脫毛成了鵪鶉,連隻土雞都排不上。脆弱的心靈就像保溫瓶一樣破碎了,雞湯灑了一地。

畢業後,脫毛的鵪鶉頃刻間便淹沒於茫茫蟻族,王甘仕與所有的“海漂”一樣,漫無目標地在這座天朝魔都茫然遊**。他與周圍的燈紅酒綠的現代時尚格格不入,那種骨子裏的土腥味兒,似乎永遠都褪不幹淨。他生得幹瘦,再加上四眼和木訥,無論打工還是租房,都慣看奚落和白眼。

繁花滿眼,鉛華褪盡,鳳凰的人生不過如此,充其量是夾在極度自大與極度自卑中的一種心理扭曲。

終日投身於忙忙碌碌而碌碌無為之中,打遊戲成了王甘仕生活中的唯一寄托。那片虛擬的數字世界,成為他唯一可以盡情發泄與放縱的精神鴉片。他很快地發現自己天生就是塊打遊戲的料,他修長的十指尤其擅長短兵相接的“微操”,他甚至在“WCG國際電子競技大賽”中還拿到過相當不錯的名次。

然而正當他在數字世界裏如沐春風時,命運之神微服私訪了。

三個月前,他所供職的凱莫爾公司要選拔“優秀專業人才”隨軍保障。老實巴交的王甘仕竟“意外”拔得頭籌,一夜間成為公司裏眾人推舉的“明星”。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作為資深單身狗的四眼王甘仕,連平時都懶得瞧他一眼的漂亮女同事也突然對他恭維有加。他被象征著榮譽的大紅花裝裱著,被熱烈的讚揚簇擁著“光榮入伍”。就這樣,他在眾人一致推舉下稀裏糊塗地上了戰場,成為部隊上的“王幹事”。

深夜,寒風把王幹事凍醒,他發現自己孤零零地躺在亂石堆中,是部隊連夜轉移時把自己給落下了,在這個狼群出沒的荒山野嶺,落了單可不是鬧著玩的!黑暗中,又急又怕的王幹事連槍都忘了找,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哭喊著,逃亡在遍布冰碴和亂石的荒漠之中。

不知什麽時候,頭頂的太陽忽然亮得刺眼,含鹽的沙礫在陽光下時而呈耀眼的白色,時而又變得陰暗發藍。傍晚時分,又凍又餓的王幹事總算在一片緩坡前望到了一些草木,他找到一個被野狼廢棄的土窩,打算就在這兒蜷縮過個夜。

天剛一黑,雙方部隊就如嗜血的猛獸紛紛出動。山坡後頭,一大群坦克履帶所發出的尖銳而沉重的“吱嘎”聲席卷而來,震得大地都在發顫!王幹事手腳並用地爬上麵前的斜坡,眼前是漫山遍野黑壓壓的一大片坦克群,它們像一條浩浩****的大河,在清冷的月色中向前湧動。那些鋼鐵巨獸泛著幽幽烏光,相互隻間隔一小段距離,一隊接一隊疾馳而過。

王幹事無法判明敵我,他驚恐地把臉埋進草裏。車隊一過,王幹事便立即飛奔下坡收拾東西。剛準備上路時,他又聽到一片隆隆滾雷般的裝甲部隊突擊聲席卷而來,這次距離比較遠,因此,單單從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根本無法分辨是敵是友。

王幹事一整夜都在四處逃亡,不管往哪個方向跑都會遭遇戰鬥。他剛剛奔上矮丘,曠野不遠處就突然騰起一道衝天火柱,照亮了一群正在向前衝擊的戰車。雙方部隊顯然在曠野上展開了遭遇戰,隻見展開攻擊隊形的坦克群從黑暗中衝向火光,又從火光中衝入黑暗。

突然,曠野驀地亮了好幾倍!戰場全是炮口噴出火球,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把耳膜撞破,接踵而至的爆炸聲更是地動山搖。數以百計的坦克戰車沿著山坡自西向東,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衝過去,驟然變得雪亮的半空中,反坦克導彈留下的亮晶晶的導線清晰可見。

王幹事被這陣勢完全嚇蒙了,他捂住腦袋拚命往草叢裏拱,一心想著如何脫離戰場,可他卻束手無策。周圍亮如白晝,四麵八方都在展開激戰,成百上千的坦克戰車瘋狂地亂衝亂撞。

王幹事拚命想躲進黑暗,他逃到哪裏,哪裏都是一片慘烈的戰場。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總算暗了下來。鋼鐵洪流漸漸遠去,長杆彈芯撕裂空氣的尖嘯聲仍能依稀傳入耳中。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橫七豎八燃燒著的坦克殘骸,地平線的盡頭不斷有爆炸的閃光和隆隆的炮聲。

借著月光,王幹事忽然望見一群馱著補給物資的“機械駱駝”,遙遠而渺小地躲藏在半山腰中。王幹事的眼淚一下出來了,這是他幾天來遇到的唯一“親人”,他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公司的產品,而他之所以到部隊,就是為這東西提供維護保障的。

“機械駱駝”的原始創意,來自U國波士頓動力公司的“大狗”四足機器人,不過U國的“大狗”因為動力和噪聲等問題,無緣在軍中服役。而我國在基於“莫比烏斯指環”強磁對消效應,實現超導聚能環的儲能技術突破後,通過概念山寨而來的“機械駱駝”,卻成為優秀的軍民兩用運載工具,曾大批量出口海外。

由於無法判明敵我,隻好遠遠躲著它們。

當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又冷又餓、幾近虛脫的王幹事,忽然被一片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他驚恐地一下坐起來,原來是那隊失去主人的“機械駱駝”正慢慢向他靠近。它們走到王幹事身旁,竟理所當然地停了下來。其中兩匹“機械駱駝”背上的彈孔還冒著煙,“劈劈啪啪”地打著電火花。

王幹事突然抱著它們的脖子大哭起來,這群“機械駱駝”和它們背上的給養,現在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吃了這三天來唯一的一頓飽飯。恐懼和疲憊暫時被拋到一旁,王幹事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四天破曉,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王幹事終於望見了人煙。那是由幾排裝甲戰車圍出的一片軍營,在營地的不遠處,還趴著幾輛冒煙的坦克殘骸。

王幹事眼圈一熱,認出那是自己人。

他領著這群敵我混編的“機械駱駝”緩緩走向軍營,“戰車圍牆”的炮口都威風凜凜地指向營外,炮塔後麵全背著一隻奇怪的鐵盒子。不遠處停著幾輛炮塔低矮、具有隱形特征的坦克,王幹事認出那是我軍最新型的“百式坦克”,這種坦克在部隊中十分稀罕,說明這是一支甲等“拳頭部隊”。

四周很安靜,遠遠近近的哨兵都驚異地望著他們。相伴而來的“機械駱駝”一直忠實地跟在王幹事身後,他清點了一下輜重的數量,命令它們原地待命。恍惚中,一群戰士向他跑來。

王幹事兩腿一軟,頓覺自己身體幾乎散了架,他虛弱地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地。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整整躺了兩天。

身旁的軍醫告訴他這裏是遠離戰線的敵後,王幹事掉隊後完全走錯了方向,跑到敵人這邊來了。萬幸的是他誤打誤撞,碰到了趙一航的裝甲旅。

那個軍醫還告訴他,敵人的反擊精準而凶狠,我軍被迫全線後撤。唯有趙一航的裝甲獨立旅打出了威風!他們看準一個戰機,硬是從Y國接合部殺入敵陣,一路猛打猛衝,端掉Y國縱深的一座隱秘的大型油庫,外加三座前進油彈補給基地,大有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氣勢。

我方獨立裝甲旅的果斷出擊,令整個戰線發生震動。敵方陣線已被撕開一條大口子,預備隊根本來不及填補。最致命的是,Y國幾座補給基地被付之一炬,令其攻擊前鋒成了強弩之末,暫時無力發動新一輪的攻勢。

王幹事心裏在琢磨自己路上碰到的那些激烈的戰鬥,是否正是這支裝甲旅在打穿插的時候,先前的那位軍醫出去了一趟又回來了,他神神秘秘地賣著關子,說王幹事這回可立了大功——他領來的那支“機械駱駝”簡直是雪中送炭,由於裝備製式上的問題,這支深入敵後的裝甲部隊,所攜彈藥和給養都已消耗殆盡,目前正處於彈盡糧絕的狀態。軍醫讓他在此稍候,旅首長趙一航會親自來看望他。

夕陽開始西沉,晚霞將天邊的雲彩染成一片夢幻的金色。

一切都如夢境一般,時而清清爽爽時而朦朦朧朧。在王幹事眼裏,這位如雷貫耳的年輕將軍顯得威風凜凜,他三十歲左右,中等身材,不算魁梧,卻透著一股攝人的威嚴,他的整個輪廓都融入了夕陽,就像是在燃燒一般。

整個過程王幹事都非常緊張和激動,趙一航同他講了些什麽,他全都不記得了。

印象中,他隻記得趙一航每次聽完他的回答,都會報以一抹淡淡的微笑。那是一種溫和的、深深沁入心田的微笑,趙一航的目光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可以讓人不惜為他獻出生命。

在談話的最後,王幹事表達了希望留在這支部隊的強烈願望。

在淚流滿麵地講出這些話後,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大難不死回到部隊後,路上發的那些毒誓,那些憤憤不平的私心雜念全都不見了。此時,他一心隻想著能光榮地成為趙一航的戰士,渴望為他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更奇怪的是,自己是心甘情願地這樣做的,沒有絲毫的抗拒。

不久,王幹事最終如願以償,被分配到戰功赫赫的七連。這個光榮的連隊是趙一航親手帶出來的,論勇猛善戰,沒有哪支部隊能出其右。

那支突然消失的部隊又突然出現了,還成為我方深**入敵後的一把尖刀。這個結果既在期待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因為它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要把握這樣的戰機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必須在Y國“眨眼打噴嚏”的同時采取行動,而不是在看到了之後,就像預先知道對方的這些“生理反應”一樣。更離奇的是部隊如何保持的戰鬥力,難道這支裝甲旅對“不明攻擊”免疫不成?

戰報傳上來後,“前指”總算鬆了口氣。

常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能抓住戰機一舉扭轉戰局,不管怎麽說都是個英雄壯舉。這場勝利對戰局的影響也許有限,但對雙方心理上的震撼卻是無法估量的,全軍上下為之振奮,一掃幾天來連戰連敗的陰霾。

要說Y國也是點背,趙一航這把刀子早不紮晚不紮,偏偏挑人家“生理期”的時候下手,捅得是又準又狠!Y國就像一頭衝得正嗨的怪獸,突然被點了穴,一下四腳朝天,嘴歪眼斜地亂蹬亂踹,再有勁也使不出來。隻能喘著粗氣,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鴨子“噗噗啦啦”,飛的飛跑的跑,連根毛也沒留下。

再有三小時時間,Y國就完全緩過勁來了。

他們開始收縮部隊,不再急於擴大戰果,反而一不做二不休,準備回頭一口吃掉那支孤軍深入的裝甲旅,這一招同樣十分陰毒。

我方前沿部隊還在回撤,預備隊上還是不上?

程司令員來回踱著步,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吸著煙鬥。

那支裝甲旅雖然打了個漂亮仗,卻也著實給“前指”出了個大難題,這就像不會水的人,眼看著孩子掉進河裏,救則可能把自己也搭進去,不救則於己於人都無法被原諒。越是在理智就要被感情衝垮的時候,越是要保持頭腦的冷靜。

陸參謀長皺著眉頭,再三權衡了各方利弊。

“把‘三零三’拉上來吧。”他在旁邊建議道。

這是豁出老本的意思,“三零三”部隊是我軍“戰略支援部隊”的最後王牌。同火箭軍的核威懾一樣,在兩國不幸陷入毀滅性的末日之戰的時候,“三零三”部隊將擔負起“確保網絡相互毀滅”的戰略反擊任務。其實大多數人對國家之間的“網絡攤牌”與“核攤牌”的等價捆綁概念並不十分清楚,這麽說吧,核大戰能摧毀雙方的城市,而網絡全麵開戰,將毀滅兩個國家。

程司令員眯起眼睛看著他。

“動用這支部隊,會給民生網絡留下一個大空當兒,會把咱們戰略軟肋完全暴露給敵人,甚至可能導致戰爭規模升級。而且,拉這支部隊上來,到底能起多大作用現在還很難講。”他像是在自言自語,“拆東牆補西牆,把籌碼一下全壓上去,要下這個決心,風險實在太大。”

“‘三零三’是我親手拉起來的,我對他們有信心。”

程司令員放下煙鬥,仰頭望天。

“也罷,這杯毒酒由我來嚐吧。”他笑了笑,“丟了那支裝甲旅,士氣就散了,我軍將兵無鬥誌,萬劫不複。現在,咱們隻有狹路相逢,孤注一擲了!”

他抓起桌上的光纖電話。

在那寶貴的三小時裏,我方把代號“三零三”的部隊拉了上來。

全軍上下都默默注視著這支年輕的部隊,誰都明白,讓“三零三”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有所作為,破解“不明攻擊”是不現實的,這是一場賠率極高的豪賭。

這支神秘部隊到了前線,並沒有祭出什麽大殺器,反倒忙著拉網架線,跟遠遠近近的敵人玩起了網聊,言辭極其曖昧。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到了最後關頭,他們幹脆兵分兩路,一路駕車直奔前沿采樣,另一路冒著遭敵精確打擊的危險,敲著鍵盤跟敵人在網上展開對攻。

短短三小時內,“三零三”完整截獲了Y國“不明攻擊”的編碼樣本,逐條解碼後,立刻開始逆向推導,然後很快向部隊傳送了反製方案。

部隊在疑惑,這玩意兒到底靈不靈?

隱蔽集結的陣地上,即將發起反擊的預備隊都在觀望著電戰部隊,心中沒譜。“三零三”什麽都不解釋,隻是給出了一串指令代碼,並要求他們必須嚴格依照敵方的攻擊次序,發出應答。如果這道電子“護身符”應對無效,所有衝上去的部隊將有去無回。

三小時的大限剛過,我預備隊向來犯之敵發起全線反突擊!

鐵流滾滾、炮聲震天,我方坦克集群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敵壓去。電戰部隊立即偵測到敵方的不明攻擊,衝擊路線上很快有戰車拋錨,發動機艙冒出滾滾濃煙,它們馬上又被後麵的坦克推到路邊,餘下的戰車前赴後繼,繼續冒死衝鋒。

電戰部隊按照預案,對敵實施代碼應答。

奇跡很快出現了,Y國的“不明攻擊”不再犀利,在那串神秘“護身符”的保護下,參戰坦克集群竟大部分存活下來,還接二連三地衝上敵方陣地。

高手過招,火光電石、雷霆萬鈞都盡在笑談之中,局外人不但摸不清門道,甚至還根本來不及看出什麽熱鬧。

“前指電戰處”的技術參謀們此時驚得目瞪口呆,這個奇跡絕非“偶然”,誰都領教過U國DARPA機構的厲害,外人覺得那地方出來的東西都極其難纏,好像都帶著那麽點魔法,而“三零三”這回竟化解得如此輕鬆,就像有奪天地造化之工,鬼神不測之術。

這個“三零三”的背後,必有高人指點。

防禦缺口被迅速填補,正在後撤的部隊也立即原地轉入反擊,死死拖住敵人。兩軍犬牙交錯,雙方猛烈的炮火徹底隔絕了後勤保障。這狀況就像兩個壯漢滾在地上廝打,擰胳膊掐大腿、蹬鼻子摳臉、齜牙咧嘴氣喘籲籲,死活擰巴在一起,硬挺著這架勢誰都苦不堪言,可誰都不想先鬆手。

場麵實在太難看了,這要是打擂台賽,觀眾早就扔雞蛋了!

反正這麽耗下去也沒個結果,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也就是個平手,大家誰都沒丟麵子。再說把兩軍士兵都困死、餓死既不人道,又不符合雙方的核心利益,還傷害了兩國人民的感情。最重要的是,現在兩邊都已經打得精疲力竭,不管你是和平作秀還是緩兵之計,現在大家都不反對坐下來談談。

都說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政治是戰爭的周末。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那就聊一會兒唄。哪怕談談隔壁老王、UFO裏的外星人,或者聊聊天氣和哲學也好,大家也就是想喝個茶,喘口氣,再抽空洗個澡、順便上個廁所什麽的。

按書中所表,是“各退三十裏安營紮寨”。趕緊敲鑼放廣告,進入中場休息。現在,敵我戰線已經穩定下來,雙方部隊脫離接觸。該是嫋娜的舉牌美女,還有揮動著小白旗,西裝領帶道貌岸然的政客們上場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