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其實,陳池龍發現九紅失貞已經是在他和九紅成親以後的事了。

陳池龍和九紅的這樁婚事實際上在五年前,也就是1932年就已經把關係定了下來。那時,陳池龍才滿17歲。九紅則才剛剛過了15歲的生日,是個含苞待放的少女。九紅是陳池龍母親李氏娘家姑孫。按照輩份,九紅應該稱陳池龍母親李氏為姑媽,稱陳池龍為表哥。

陳池龍母親李氏的娘家人,九紅所在的鄉村梅嶺村和陳池龍所在的龍潭村實際上距離並不遠,中間隻相隔兩個自然村。

1932年是一個很有政治意義的年份。年輕的工農紅軍已經入閩,並相繼在閩西、閩中等地建立了紅色根據地。整個閩中地區都有紅軍遊擊隊在活動,革命形勢非常高漲。17歲的陳池龍對這一切當然一無所知,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更何況,由於當時革命鬥爭環境相當惡劣,所有的革命活動都是在極其秘密中進行的。人們普遍擔心的是剝削和貧困、地畝捐、公路捐、鹽稅捐、籌餉、籌槍等,多如牛毛。再一個就是南北混戰,匪亂頻繁,抓夫、清鄉、剿匪、攻城等等一切負擔,都要加在老百姓的身上,使得老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

盡管已經到了災難深重、國破家亡的緊要關頭,已經麻木了的老百姓們卻依然無動於衷,沒有一絲一毫的危機感和緊迫感。正所謂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17歲的陳池龍那時已經跟當木匠的父親陳覺蒼學上了木匠手藝。手藝人陳覺蒼雖然對紅軍遊擊隊在閩中的活動時有所聞,但一生務實安分的他更關心的是如何掙錢,如何養家糊口,還有就是教給自己的兒子一個將來能夠立身處世的本領。因此,陳池龍在念過幾年私塾後,陳覺蒼就讓他跟自己學了木匠手藝。在他看來,給兒子萬貫家財,不如教會兒子一個手藝。手藝可以使兒子一生受益無窮。

在1932年夏天的這一天,17歲的陳池龍跟隨父親陳覺蒼到離村幾裏地外的梅嶺村,幫九紅家打理家具。陳覺蒼的木匠活工藝精湛,遠近馳名,九紅的母親請陳覺蒼到家裏打理家具是很自然的事。況且,他們中間又有那麽一層親戚關係。

九紅的父親在幾年前就已經撒手歸西了。九紅家裏這次打理家具目的是為了給九紅的哥哥準備婚事。陳覺蒼他們到九紅家裏的時候,一家人才剛剛吃過早飯。看見陳覺蒼父子挑著木工家什進門來,都熱情地上前打著招呼。盡管兩家是親戚,平時卻少有來往。陳池龍還在很小的時候曾經隨母親李氏來過一次李家,以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陳池龍覺得奇怪,他怎麽會對過去的事一點也記不起來了。特別是對這位表妹九紅,他怎麽會連一點印象也沒有。九紅的母親則誤以為陳池龍是陳覺蒼收下的一個什麽徒弟,在招呼陳覺蒼喝水的時候,又招呼著陳池龍,稱陳池龍叫小徒弟。陳覺蒼忙說陳池龍是他的兒子。九紅的母親知道自己弄錯了,臊得臉像一張紅紙,說:“天哪!都長這麽大了,那年跟他母親來的時候才這麽一丁點大,現在都長成大人了!”又說:“這親戚呀,常來常往才叫親;沒來沒去的,就生分了!這不,要是在路上碰見,誰還敢認呀?弄不好,還要打起架來了!”陳覺蒼說:“那是!那是!”

17歲的陳池龍身材高挑,發育得骨骼粗壯而結實,嘴唇上已經毛絨絨長滿一層細密的胡須。九紅的母親看著汗水涔涔的陳池龍,一絲憐愛湧上心頭。她說:“去洗把臉吧,看把你累得!”又衝九紅說:“九紅,帶你表哥去洗洗臉。”九紅應了一聲,把陳池龍帶到水井邊,從井裏給陳池龍吊上一桶水,看著陳池龍把一整個臉都埋在了水桶裏,像在紮猛子,覺得很有意思。在一邊說:“這種洗法呀,不覺得氣憋嗎?”陳池龍在水裏含含糊糊應著:“不會。”九紅又說:“你會遊泳嗎?”陳池龍的臉已經從水桶裏抬起來,他用毛巾擦著臉說:“遊水誰不會呀?當然會!”陳池龍覺得這個從沒見過麵的表妹太小看他了。

陳覺蒼父子在九紅家裏前前後後一共呆了近二十天時間,把九紅哥哥準備結婚用的所有家具都給打理清楚了。九紅的母親非常滿意。她驚訝那些歪歪扭扭的木頭疙瘩經陳家父子三刨兩刨的,就變成了一件件精美絕倫的家具。

除去家具,九紅母親更看重的還是陳池龍。她看出,那個17歲的男孩絕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好孩子。她很少聽他說過什麽話,他隻知道埋頭幹活。有時,九紅的母親會有意找他說說話兒,而陳池龍又非說不可了,他頂多隻是咧嘴淺淺一笑,或者說,是的。好的。是嗎?等等。回答的話都很簡短,多一個字也不願講,好像說多了就要讓人罵他不禮貌似的。

九紅家門前有一塊菜地,從春天到冬天,菜地一直綠著,栽著各種時令的水鮮菜蔬。那菜地主要是由九紅負責打理的。一到傍晚,九紅便要從水井裏吊幾桶水往菜地裏澆菜。陳池龍來了後,九紅在澆菜時,他差不多也已經到了收工的時間。陳池龍就跑過去幫九紅提水,一桶又一桶的。他提水,九紅澆著,兩個人配合得很默契。九紅的母親看在眼裏,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心裏想,要是將來九紅能嫁給這樣的男人,九紅也就不會吃虧了。

接下去的日子裏,陳池龍在九紅母親的眼裏越看就越覺得順眼。她幾乎就像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待著陳池龍。陳覺蒼一點也沒有覺察到九紅母親的這種感情變化,他對九紅母親的心事毫無知覺。難怪幾天後陳覺蒼父子收拾家什要離開九紅家的那個晚上,當九紅的母親非常慎重地向陳覺蒼提起這樁親事時,陳覺蒼竟連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他覺得這件事確實來得太突然了。陳覺蒼是個忙碌卻本分的男人,平時他不可能有心思去考慮兒子將來的婚姻大事。現在,既然九紅母親已經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好。相反,通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九紅的勤勞賢淑已經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陳覺蒼當然沒有理由去反對這門親事。兩個大人就在不經意中把兩個孩子的終身大事定了下來。

15歲的九紅與17歲的陳池龍對比起來,九紅顯得更為早熟。一個女孩子所應有的生理特征已經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正因如此,不管是她或者是陳池龍,都不可能糊塗到對兩個大人的決定無動於衷。在這之前,17歲的陳池龍最關心的事就是如何把父親陳覺蒼的一手好本事學到手,根本就不可能有多餘的心思去想象自己的未來和自己將來究竟要找一個什麽樣的女人作妻子。考慮那種事對他來說似乎還為時過早。九紅也畢竟是一個才15歲的女孩子,她同樣不可能對很久以後才要去做的事想入非非。兩個大人的決定無疑把他們這方麵的情感提前給調動了起來,卻沒有留給他們任何選擇的餘地。好在他們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彼此都印象不錯,也就不認為兩個大人是在替他們做一件什麽壞事。除了在心裏暗自高興外,更多的則是少男少女被人初次提起婚事的那種特有的羞臊和難為情。

陳池龍第二次見到九紅是在第二年的秋天。陳池龍這次和九紅見麵,緣於來參加九紅哥哥的婚禮。細心的陳池龍注意到,時隔一年,九紅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更加成熟、更加豐滿、更加玲瓏剔透了。她給陳池龍一整個的感覺就是一隻美麗可愛的小天鵝。已經18歲的他就在心裏想著,那隻小天鵝遲早是屬於他的。他要吃掉她!他為自己即將擁有那隻可愛的小天鵝激動得心潮澎湃。

自那次過後直至陳池龍滿20歲和九紅成親的那幾年時間裏,陳池龍就一直沒再見過九紅。盡管他們的關係已經明白無誤地被確定了下來,但依照農村的婚俗習慣,無論陳池龍如何精明如何想見九紅,也無法找到要見她一麵的任何借口。陳池龍隻好把對九紅的思念之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深處了。那隻遲早要屬於他的美麗小天鵝成了他的唯一牽掛,一種他非常急切想吃掉她,卻依然沒法吃到所給他帶來的懸念和痛苦。

陳池龍想不到九紅已經不是處女了。

陳池龍和九紅新婚的這天晚上,當前來參加婚禮的客人才剛剛散盡,老於世故的陳覺蒼把一方潔白的羊肚汗巾交給了兒子。那時兒子正要閉門吹燈,正迫不及待要把那隻美麗的小天鵝一口吞了。當父親把那方汗巾交給兒子時,一句話也沒有說,他隻給了兒子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他不願意把那句話說出來實在有他的道理。第一,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如果兒子不癡不傻,一個眼神就足夠了。他完全可以領會眼神的全部含義;第二,那種事確實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講出來就顯得太無聊太下流了。特別是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說出那種話就更不合適了。陳覺蒼當然更不可能向兒子說出當年陳池龍的爺爺就是給了陳覺蒼同樣一方白布,讓陳覺蒼和陳池龍的母親度過了那個銷魂**魄的一夜。

陳池龍畢竟是個聰明人。他完全理解了父親的苦衷。他像是在接受一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一樣,把父親給他的白色羊肚汗巾接了過來,極其認真地把它鋪展在新娘九紅的身下。陳池龍實在是等急了,他急切盼望那極其眩目的一刻的到來。欲火如焚的陳池龍幾乎三下五除二,就把那隻他早已垂涎三尺的美麗小天鵝給生吞活剝了。之後,陳池龍便發現了那個後來讓他沮喪了一輩子、痛恨了一輩子、傷心了一輩子的事實。在九紅的身上,陳池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處女所必須具備的鮮紅標誌,那個讓他為之眩目,讓他的整個身心為之顫栗、為之歌、為之狂的時刻並沒有到來。

實際上,在那之前,陳池龍沒有過任何性經驗可言。他純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童男子。但畢竟沒有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也聽過同村男人在談論關於吃豬肉的事。像**見紅那類的話題,他在同村男人那裏已經無數次聽到。同村男人把**見紅描繪得玄妙得無法再玄妙。他們把**見紅當成了男人這一輩子追求女人的終極目標和最高境界。陳池龍於是心馳神往了。他要循著那片誘人的紅光奔去。別的男人很在乎、很看重的事,他同樣放在心上。但問題是,陳池龍並沒有看到那片誘人的紅光,他就像是在店鋪裏買到了假貨,他衝九紅怒目而視。那目光簡直要把九紅給殺了!

九紅肯定是被他給嚇懵了。很長時間她都沒做出任何反應。然而陳池龍卻不管那麽多,他不依不饒,像剛出鏜的炮彈一樣的詰問一連串射向九紅。他要她無論如何都要對這件事做出解釋。那種逼迫就連陳池龍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

在陳池龍一陣近乎瘋狂的轟炸下,九紅完全崩潰了。她滿臉羞色,無地自容。陳池龍的詰問重新喚起了埋藏在她心底裏的羞辱和痛苦。九紅並不想欺騙陳池龍,她平靜地告訴陳池龍她確實已經不是一個處女了。她的處女之身早在半年前一次上山砍柴的路上,就被村裏一個惡少霸占了。她告訴陳池龍,在她的家鄉梅嶺村,有一個惡少叫王世吾,大凡本村的未婚女人,誰都無法逃過他的魔掌。他甚至公開揚言,村裏所有的女人必須讓他享受她們的**權。她還告訴陳池龍,當她被王世吾強奸後,她曾經幾次產生過想走絕路的念頭,可幾次都被她母親發現了。母親以死相要挾,所有的輕生念頭都在母親肝腸欲斷的哭聲中化為泡影。九紅告訴陳池龍這一切,隻不過想表明她在這件事中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然而,陳池龍卻不這麽認為,在陳池龍看來,九紅事實上跟他從窯子裏贖出來的婊子沒有什麽兩樣。陳池龍萬念俱灰。他在婚前對九紅所有的美好印象因此被無情的現實擊得支離破碎,留給他的隻有痛苦的回憶和一個男人的自尊被傷害得無比惱怒。陳池龍似乎沒有更多的猶豫,他輕輕一推,就把九紅從自己的懷裏厭惡地推了出去。陳池龍大發雷霆,他說:“你為什麽不去死呢?你應該去死!”九紅嚎啕大哭起來。她恨不得跑出去大喊自己的無辜和冤枉。可是她沒有那樣做。她知道,事已至此,一切叫屈和解釋都是徒勞的。

陳池龍的新婚之夜除了傷心和屈辱,沒有任何快樂可言。新婚之夜發生的事情使他一夜之間變得非常的世故和成熟。在接下去較長的日子裏,陳池龍幾乎整日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來,他內心對九紅的懊喪和厭惡已經到了極點。在他眼裏,九紅簡直就是一個****婦!而且,九紅實在是太無恥了,對他隱瞞了事情的真相。他實在無法容忍一個已經失去童貞的女人跟自己生活一輩子。

為了不讓母親傷心,陳池龍在表麵上裝作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但實際上,自新婚之夜過後,他就在房間裏睡地板,再也不願跟九紅睡在一個**。

陳覺蒼最早發現了這對新人的異常表現。在吃早飯時,他發現陳池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可以看出他在盡力克製著內心的憤怒和悲哀;九紅則臉色蒼白而傷感,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雙眼睛腫得有點過分。從頭到尾,他們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都不敢抬眼正視父母一眼。陳池龍的母親李氏雖然也看出兒子、兒媳的表現有點不可思議,但她並沒有往深裏去想,更沒有考慮到那背後所潛藏的一場巨大危機。與李氏不同,從兒子、兒媳的表情上,陳覺蒼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陳池龍離席後,陳覺蒼馬上撂下碗筷,隨陳池龍進了房間。陳覺蒼一連問兒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陳池龍雙唇緊閉,牙齒咬得“咯咯”亂響。他並不打算把那件讓他恥辱不堪的事情說出來。陳覺蒼卻不肯罷休,堅決要兒子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陳池龍終於拗不過父親,轉身把那塊塞在枕頭底下的羊肚毛巾氣勢洶洶地扔還給了父親。陳覺蒼一看到它,就什麽都明白了。他幾乎不待兒子把事情的過程陳述一遍,就窩著一肚子火打算找李氏發去。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陳覺蒼覺得唯一可以發火的對象就隻有李氏了。雖然說這樁婚事當初他自己多少也作了一些主張,但在陳家,李氏卻是九紅唯一的娘家人。這火不找她發還找誰發去?陳覺蒼甚至已經想好要跟李氏把話挑明,他決定讓陳池龍休了九紅,把九紅趕回娘家。在陳覺蒼看來,兒子娶了一個被人強暴的媳婦,那跟娶了一個操皮肉生意的女人幾乎沒什麽兩樣。

李氏被陳覺蒼的話嚇了一跳。眼淚“叭嗒叭嗒”也跟著下來了。她哭著苦苦哀求陳覺蒼。她說她相信自己的娘家孫女是無辜的,她希望陳覺蒼不要把事情看得那樣嚴重,更不要對她以及對九紅過分嚴厲地指責,而應該給九紅有一個解釋的機會,多聽聽她的話。就算是九紅一時做錯了什麽事,也要給她一個改正和重新做人的機會,而不是做得那樣絕,要把人家趕回去。陳家娶的畢竟是一個媳婦,而不是向人家借一樣東西,說還就隨隨便便還給人家了,那樣叫人家還如何做人?更何況,這種事傳出去無論對誰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李氏的那些話陳覺蒼當然一句也聽不進去,他越聽心裏越煩,越聽越失去耐性,讓一個已經失去貞操的女人成為他家的兒媳婦,無論如何,從感情上、從麵子上他都無法接受。陳覺蒼最後的表態是,這事由兒子自己去定,兒子要是願意留下九紅,他當然沒有理由反對。

李氏的眼淚沒法感動陳覺蒼,卻感動了兒子。在兒子麵前,李氏趁機哭得很傷心。她說如果真的把九紅休掉,那她隻好不想活了,那樣她還有什麽臉麵活在這個世界上。接著就一個勁地哭,哭得陳池龍淚也下來了。陳池龍是一個大孝子,他不忍心看到母親為自己的事痛不欲生。他勸母親不要太傷心,他說他聽她的話就是了。

母親破涕為笑。她反過來勸慰兒子不要太為這件事情而難過,作為母親,她不可能故意設下陷阱來坑害自己的兒子,她相信她的話不會有錯。她說九紅本身也是一個受害者,如果不是那種情況,就是兒子自己不提出來,作母親的也會動員兒子休了這樣不要臉的媳婦。她並且答應兒子她一定會把九紅**成一個非常賢慧本分的好媳婦。

陳池龍在口頭上雖然已經答應了母親,但從內心來說,仍然無法接受這個鐵一般的事實。他就像是吞進了一隻蒼蠅,惡心得想吐出來。尤其是當他一個人麵對九紅的時候。他發現,他越是對九紅厭惡和冷淡,越是勾起了他對這出不幸婚姻的製造者王世吾的極端仇視和憤怒。他終於稀裏糊塗地覺得自己應該勇敢地去做些什麽。新婚之夜,當他聽九紅跟他提起王世吾把她強暴了時,沒辦法形容他當時的憤怒。他的第一個衝動就是要一刀宰了王世吾那個混蛋。他實在無法容忍王世吾把殘羹剩飯留給自己。他要的是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一點瘕疵的九紅。

兩天之後。單槍匹馬,手裏攥著一把菜刀的陳池龍一個人找到了梅嶺村。

那裏既是九紅的娘家,也是王世吾所在的村莊。陳池龍首先聽到的是王世吾已經網羅一夥人隱入山林當土匪的消息。王世吾上山為匪是因為他無惡不作,在七鄉八村已經臭名昭著,實在呆不下去了。這個消息對陳池龍來說不啻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打擊,就像是一隻已經進入他的射程範圍而又被逃掉的獵物一樣,他又失望又懊惱。幾乎同時,陳池龍又得到一個消息說,王世吾歸隱山林時,曾經打算把妻子馬素芬和唯一的女兒王梅一起帶走。馬素芬畢竟是個良家婦女,多少心存良知,她認定王世吾做的是人怒天怨的缺德事,不可能跟那種人同流合汙。因此,不管王世吾如何動員說服,她也不願隨他去做壓寨夫人。王世吾覺得像他幹的那種勾當,如果身邊拖著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終歸不便,也就隨了妻子,自己帶著一撥臭味相投的肝膽兄弟落草當了土匪。每到夜間悄悄潛回村裏跟結發妻子撥雲弄月,第二天一早又匆匆忙忙趕回山裏去了。如果說第一個消息多少使陳池龍心灰意冷的話,那麽,這第二個消息則讓陳池龍心裏重新燃起了要與王世吾一鬥高低的熊熊烈焰。他想真是蒼天沒有負了他,複仇的機會來了!

其實,陳池龍的舉動一開始就顯得非常荒唐可笑。他實在過分低估了王世吾的實際能力,他甚至連想都沒想到他究竟能不能打敗王世吾。他隻是憑著一股衝動,一股血氣。

他並不知道在王世吾的眼裏,他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當然也就更談不上是王世吾的對手。當陳池龍出其不意地出現在王世吾的家門口的時候,王世吾最初的反應是碰到了一個打家劫舍的盜賊。陳池龍不是一個小人。他不想不宣而戰,他不打算不明不白就教訓了王世吾。他要讓王世吾輸得心服口服。

那時,天還沒完全暗下來,基本上可以看清對方的麵孔。王世吾惡狠狠地盯住眼前的陌生青年,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青年是為九紅的事而來的。他警告陳池龍趕緊滾開,要是不滾,就別怪他不客氣了。王世吾打算不理陳池龍。王世吾正打算轉身進門,陳池龍已經把他叫住了。陳池龍說有一件事先得說清楚,否則,晚上他休想從這裏走開。王世吾怔了怔,冷冷地問是什麽事。陳池龍說:“是誰讓你把九紅給強暴了?!”被王世吾強暴過的女人不計其數。他怔了好一會,終於明白眼前這個陌生青年的來頭。這種事情他不是沒碰見過。但同時他又覺得青年人的話實在問得太可笑了。他又一次警告陳池龍,如果不趕緊走開,後悔就來不及了。偏偏陳池龍非常固執。陳池龍並且聲稱,他不可能咽下這個奇恥大辱。他要徹底打敗王世吾。陳池龍的信誓旦旦,隻能讓王世吾覺得自己碰到了一個腦袋瓜不清不楚的瘋子。他並不想跟一個瘋子糾纏不休。他隻輕輕一拳揮過去,就把陳池龍打趴了下來。王世吾看著趴在地上的陳池龍,冷冷笑著說:“還想打敗我嗎?”他讓陳池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然後再講那種大話。陳池龍掙紮著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身子有點麻。突然,他表現得無比英勇,他說:“有種你再打呀!再打呀!就算我今天放過你,以後我還是要把你收拾掉!”

這句話對王世吾來說,簡直刺激太大了。陳池龍在他的眼裏實在算不了什麽,卻口出狂言,如此藐視他,哪能不激起他的惱怒?中年男人王世吾氣得一步躥過去,惡狠狠地一把揪住陳池龍的衣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當胸就給了陳池龍一拳,接著又連連一陣拳打腳踢,直到把陳池龍打倒在地,連爬都沒能爬起來。要不是王太太馬素芬從屋裏及時趕出來攔住,大怒之下的王世吾,難說就把陳池龍給打死了。

王世吾看著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陳池龍,仍然覺得不解恨,他說:“現在還想收拾我嗎?”

陳池龍說:“隻要我沒死,這個仇我就非報不可!”

王世吾說:“你可以繼續嘴硬,但是你別把我逼急了。那時,你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陳池龍說:“我不後悔,有種你現在就可以把我打死。否則的話,遲早有一天,我要扒掉你的皮。”

這句話在王世吾聽來覺得非常可笑,他得意地揚了揚頭對馬素芬說:“你看他是不是一個瘋子?就是一個瘋子嘛!你說吧,怎麽處置他?你讓我殺了他,我就把他殺了,由你決定了。”

王世吾說著仰頭大笑起來。笑得極其誇張,聲音又響又亮。王太太馬素芬對眼前的事當然心知肚明。她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王世吾又在外麵闖了禍,欠了人家的風流債。但和往常一樣,她對王世吾的所作所為仍然敢怒而不敢言。她憂怨地望了望王世吾一眼,她希望王世吾能夠放過眼前這個可憐的青年人。王世吾自然明白馬素芬的心思,他對馬素芬說剛才說要殺了陳池龍不過是在找樂趣,玩一種心情罷了。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隻要馬素芬的一句話,他就極有可能殺了陳池龍。那完全取決於他的心情。但問題是,馬素芬並沒有讓他殺,再則這下他也確實沒有要殺人的心情,這就讓陳池龍躲過一次厄運,保住了小命。

王世吾不殺陳池龍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王世吾的心目中,陳池龍壓根兒就成不了什麽大氣候,或者說對他構不成什麽威脅,他幾乎忽視了放掉陳池龍將給他帶來的麻煩和嚴重性。他覺得跟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再糾纏下去反而會失去自己的身份和風度。他就像是不順心時隨手揮起棍子打了路邊的一條癩皮狗一樣,根本就沒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果然把陳池龍當作路邊的一條死狗一樣厭惡地又朝陳池龍踢了一腳。他再一次警告陳池龍趕緊從他的家門口滾走,滾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再讓他碰到,否則的話,狗命就難保了!

陳池龍傷心地眼看著王世吾像個勝利者一樣要隨妻子進了屋子裏,氣得咬牙切齒。突然,他不顧一切再一次攔住了王世吾,他雖然已經被王世吾打得稀巴爛,但他仍然表現得異常的英勇和頑強。他勇敢地向王世吾宣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早晚有一天,他一定要像扒狼皮一樣,把王世吾身上的皮一寸不留地扒下來。陳池龍說這些話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激起王世吾的憤怒,繼續跟自己較量,一決生死,哪怕自己被打死也沒有任何怨言。他最恨王世吾那種睡了人家的女人,又表現出趾高氣揚無法無天的男人。

陳池龍這回**裸的挑釁,並沒有激怒王世吾。相反他顯得很大度、很有修養。他微微笑了一下,彎了彎腰隨手把陳池龍抱住自己小腿肚子的手輕輕掰開,就隨馬素芬進了屋子,又轉過身隨手把門關上。在王世吾的眼裏,他已經完全徹底地把陳池龍當成了一個十足的瘋子!陳池龍急了,攥起拳頭拚命地在外麵擂門,卻再也不見王世吾的影子。

陳池龍突然悲哀地感到自己黔驢技窮,不是王世吾的對手。他想象不出用什麽辦法才能打敗王世吾。一時間,他為自己在王世吾麵前吃了敗仗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沮喪之中。這是他的恥辱。他曾經為自己設計了種種決定繼續與王世吾決鬥的可能性,但又都被自己推翻了。他終於清楚地認識到依自己目前的力量要想打敗王世吾,實在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經過深思熟慮,陳池龍決定暫時放棄繼續跟王世吾決鬥的愚蠢行為。那不是因為他害怕了,膽怯了;他選擇暫時放棄,恰恰就是為了將來有朝一日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打敗王世吾,以報妻子被其強暴的奇恥大辱,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陳池龍決定暫時不對王世吾實施報複,並不能說明他已經原諒了九紅。恰恰相反,他對九紅的不滿和責備愈發變本加厲。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歸咎到九紅的身上。在他看來,九紅失身於王世吾,其根本原因在於九紅的過於軟弱或者半推半就。否則的話,王世吾不可能輕易得逞。

陳池龍已經永遠注定無法從那件事情的陰影裏走出來。他一次又一次用最惡毒的語言羞辱著九紅,並下定決心從此不再跟九紅睡在一張**。因為在他看來,似乎隻有如此才可以減輕這樁不幸婚姻給他帶來的恥辱和憤怒。陳池龍這樣做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企圖以此使九紅忍無可忍從而對他徹底地失望甚至變成仇恨,自己向母親李氏提出跟他分手,永遠回到娘家梅嶺村。然而,陳池龍的所有計劃隻能再一次證明他的一廂情願。九紅就像是一塊濕乎乎的爛木頭,盡他如何加溫添火,也燒不出一丁點的火星來。有時被他逼急了,九紅會哀哀地說:“你休了我吧!你為什麽不休掉我?”陳池龍於是氣不打一處來,咆哮著,他說:“你以為我不敢休掉你是不是?我當然要休掉你這個不知廉恥的**!”九紅卻說來說去總是那麽一句話,陳池龍翻來覆去也總是那樣一句話。他們各自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不知道說過多少遍的陳詞濫調。他們的談話永遠不可能有什麽新的內容。他們都清楚要與對方分手最根本的障礙是九紅的姑媽陳池龍的母親李氏,李氏是橫亙在他們婚姻之間的一座山峰。他們隻要想離婚,首先必須有勇氣從李氏的身上跨過去。而那樣做是他們都不願意看到的。他們都知道李氏是一個慈祥而又愛麵子的人,他們不忍看到因為自己的婚姻使李氏受到傷害。

不管如何,這樁不愉快的婚姻已經不可避免地給陳池龍投下了一道怎麽也抹不去的陰影。他鬱鬱寡歡,日子過得非常不開心。陳池龍的父親陳覺蒼對兒子的表現感到很失望。他確實不太明白兒子的心思,他吃驚兒子怎麽會有那樣的耐性而且窩囊得讓他不可理喻。有時當一個人與兒子獨處的時候,他會老氣橫秋地指責兒子說,連一個賤女人都不敢休掉,將來還會有什麽出息可言?陳池龍忙向父親解釋說他不是不想休掉九紅,問題並不是父親想的那樣簡單,首先是他必須尊重母親的感情,即使他把九紅休掉了,他自己解脫了,可母親在感情上卻不能接受,整天心情悒鬱,他還能有什麽幸福可言?

幾個月後,九紅懷上了身孕。那是陳池龍與九紅極不愉快的新婚之夜的結晶。陳池龍無心插柳,卻意外地要讓他當上了父親。對此陳池龍懊悔得無以複加。九紅的懷孕使他無法擺脫九紅又多了一個理由,多了一個障礙。

全家人當中最高興的算是李氏。她喜出望外,她為九紅懷上了陳池龍的孩子喜得合不攏嘴。在她看來,陳池龍和九紅婚後所有的恩恩怨怨和疙疙瘩瘩都將隨新生命的降臨而變得煙消雲散、風和日麗。她真誠地奉勸兒子要好好把心收回來,不看僧麵看佛麵,孩子是他的種那該是千真萬確的吧?再說一輩子一轉眼的功夫就要過去的;凡事都沒法太認真,太認真了隻能傷害身體,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對母親的勸導,陳池龍一如既往、洗耳恭聽。他從來都是一個乖順聽話的孩子。他不想因自己的任性而讓母親牽腸掛肚、陡添煩惱。陳池龍當然更不可能向母親再提有關要把九紅休掉的事。他盡量把對九紅的厭惡和不滿不讓它流露出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陳池龍覺得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以後看情況再說。至於九紅,從心裏,他永遠不會原諒和寬恕她。

不久,陳池龍寫了一份要求休掉九紅的申請,準備遞交給黨組織。申請報告裏說,鑒於他和九紅婚姻關係已經名存實亡,徹底破裂,他鄭重地要求黨組織能夠認真考慮他的請求,同意他和九紅離婚,否則的話,讓這種死亡的婚姻繼續維持下去,不但對他來說不可能帶來幸福,對九紅,更不可能有幸福可言。陳池龍十分坦誠地解釋說,他要休掉九紅確實是因為他無法接受一個被土匪睡過的女人跟自己生活一輩子,以及生理上對失去貞操的女人的一種本能上的厭惡。如果一定要把它同封建思想低級趣味聯係在一起,當然他也沒有辦法,但他隻希望黨組織能夠批準他的請求,讓他盡快從那種不幸的婚姻中解脫出來,以便投入更多的精力和熱情奮勇殺敵,為百姓建功立業。陳池龍顯然已經下定決心要放棄九紅。他想,如果黨組織不同意他的申請,他將自行解除他和九紅的婚姻關係,他們的婚姻關係已經再也無法維持下去了。他希望盡快得到黨組織的回音。

其實,沒等陳池龍把申請報告交給黨組織,一場酷烈的戰鬥已經打響了。

閩中紅第一支隊和第二支隊成立後,以各自的根據地為依托,采取靈活多樣的遊擊戰術,四處偷襲出擊敵營,使敵人受到巨大威脅。第九師師長李延年惱羞成怒,一邊罵駐守閩中的第二十五旅旅長張瓊無能,一邊率第九師進軍閩中,準備一舉阡滅在閩中的紅軍遊擊隊。

這場戰鬥是在紅軍遊擊隊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打響的。淩晨時分,李延年一下子出動了近一個師的兵力圍剿紅第二支隊所在的根據地廣業山區。槍聲響的時候,支隊還以為是哪一路土匪在滋事騷擾,根本沒把它當一回事。這就注定了那是一場必然要遭到失敗的戰鬥。當周映丁他們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時,李延年的第九師已經大兵壓境,排山倒海般向根據地推進。密集的槍聲響徹雲霄。直到這時,周映丁才猛然醒悟部隊已經被敵人包圍了。周映丁急得叫了起來,他說:“同誌們哪,眼下這場戰鬥的最終結局已經很清楚了,除非我們能夠打敗他們。大家趕緊把你們的能耐拿出來,把他們消滅掉,我們豁出去了!否則,我們隻有死路一條了。”

那一刻,支隊裏從領導到每個戰士,都看見支隊長眼中有一縷困獸猶鬥般絕望和悲哀的動人的神光在閃爍。那種光給大家的印象是那樣的深刻,過目不忘。大家便都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和部隊的處境。並且明白部隊已經不可避免地要麵臨一場血戰。

部隊在嚴陣以待,等待敵人靠近了發起攻擊。

敵人終於發起了進攻。見敵人攻上來了,有的戰士喊著要打,周映丁卻不同意,他讓大家耐心等待,他說:“今天的戰鬥,主動權在敵人手裏,我們要作持久的戰鬥準備,節約彈藥,盡量做到敵人不到跟前不打,要打就往死裏打,叫他們有來無回,打贏他們!”

十幾分鍾後,部隊發起了反攻。槍聲一響,戰士們都情緒激昂起來,機槍、步槍和手榴彈各種武器同時向敵人吐出了猛烈的火焰,衝在前麵的敵人倒成了一片,其餘的落荒而逃。

敵人想不到紅軍遊擊隊的炮火會如此猛烈,第一次進攻被打退心裏很惱火,很快又重新組織火力進攻。敵人這次攻擊的主要目標是陳池龍使用的那挺全支隊唯一的機槍,無數的子彈和彈片瞬間在陳池龍的身前身後劃出一道道絢麗的弧光。陳池龍從一開始就處於一種極其亢奮的狀態,好像這些天來所有的不愉快都是由眼前的敵人給帶來的,他發了瘋般端著機槍朝敵人猛烈掃射,看著敵人在他的射擊中一排排倒下去,他高興得像一個孩子似的嗷嗷亂叫。周映丁在一邊看陳池龍打得那樣開心,心裏也樂了。最近一段時間陳池龍屢教屢犯的事也被忘得一幹二淨。隻說:“陳池龍,你他媽的別光顧著樂了,擔心子彈把你的腦袋打成尿壺!”陳池龍邊打邊說,笑話:“我的腦袋還沒那麽賤!”

部隊又一次打退了敵人的進攻。

敵人幾攻遊擊隊,遭到遊擊隊頑強狙擊之後,便改變了策略,敵運用遠攻的辦法向遊擊隊的陣地打炮,並發射了燃燒彈,一頓炮就把遊擊隊陣地上的房屋和草垛都打著了火,頓時火光猛烈,遊擊隊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形勢十分危急。周映丁清點了一下大家的彈藥,發現部隊傷亡慘重,彈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知道,如果繼續跟敵人對峙下去,吃虧的必定是遊擊隊,因為遊擊隊無論從人員數量到彈藥裝備,一直處於劣勢狀態,他決定除了留小部份人員狙擊敵人外,其餘的遊擊隊員迅速從敵人的包圍中打開一條血路衝出去。參謀長馬超有些擔心地說:“老周,我擔心衝不出去了。”周映丁仗打得眼都紅了,凶巴巴地說:“就是全部隊的人都給放平了,也要衝出去!”

這時已經到了下午三點,要想從敵人的包圍中衝出去也隻能是夜裏的事。夜裏天黑,目標不容易暴露。周映丁讓大家千萬要節約彈藥,把戰鬥堅持到夜裏,隻要天一黑下來,部隊就衝出去。

原來,敵人很久沒有聽見遊擊隊這邊有動靜,以為遊擊隊已經喪失了攻擊能力,便又一次向遊擊隊發起了大舉進攻。幾乎是大家還沒反應過來,陳池龍嘴裏罵了一聲:“媽的,狗雜種!你們上來吧!”罵著,又端起機槍朝敵人猛烈掃射。

陳池龍越打越凶,隻怕積瘀在心裏的恥辱和憤怒無處發泄。看著一排排敵人在他的射擊中躺成一片,他笑得“咯咯”響,仿佛眼下不是在戰場上,而是在跟誰鬧惡作劇。

陳池龍正打得痛快,卻發現機槍突然啞了,他又接連摟了摟扳機,才發現原來已經沒子彈了。與此同時,陳池龍發現部隊所有的槍炮全部都啞了。慌亂中,他又犯了一個與上回打伏擊戰時一樣的錯誤,在沒有得到任何命令的情況下,他猛地從身後拔出大砍刀,躍出戰壕,大叫著朝敵陣衝去。霎那間,各種彈片在他的身邊飛來飛去,他全然沒有知覺。周映丁想不到戰鬥中的陳池龍是如此的矯勇,他幾乎看呆了,心想在這樣英勇無畏的戰士麵前,有什麽樣的敵人沒法打敗?他知道,眼下雖然還沒到突圍的時間,但陳池龍的驚人之舉無疑把突圍的時間往前推了。也就是說,這下已經到了勝敗關鍵的時刻了。他心裏一激靈,馬上讓號兵吹號,向敵人全麵發起猛攻。周映丁手舉大砍刀喊道:“共產黨員同誌們,紅軍戰士們,跟我衝呀!說著帶頭衝入敵陣。”

陳池龍看整個部隊都衝上來了,心裏大受鼓舞,連衣服都脫了下來,光著背在敵陣中左砍右殺,敵人被砍傷無數。在無畏的紅軍戰士麵前,敵人終於害怕了、逃跑了,部隊於是邊殺邊撤,終於衝出了敵人的重圍。

這場戰鬥,可以說是歪打正著,雖然部隊遭到了重創,但畢竟取得了突圍的成功。部隊撤到安全地帶後,周映丁想起這場戰鬥首先應該給陳池龍記上一功,他到處在找陳池龍,卻不見陳池龍的蹤影。周映丁吃了一驚,擔心陳池龍剛才犧牲在戰場上。心裏不由得一陣悲愴。一名陳池龍排裏的戰士卻說,部隊在突圍時,他還跟他們排長在一起呢!周映丁說那就是衝出敵人包圍時走散了,要麽就是負傷掉了隊了。周映丁急了眼,回過頭衝二連長喊著說:“二連長,你帶幾個人去找陳池龍,就是死了也要用擔架給我抬回來。找不到陳池龍,你別回來見我!”二連長答應了一聲,一刻也不敢怠慢,帶領幾名戰士順著原路回去找陳池龍去了。

陳池龍是在部隊殺出重圍的路上被找到的。二連長他們發現陳池龍時已經是第二天淩晨。此時的陳池龍早已不省人事,隻剩下一絲氣息,靜悄悄地躺在路邊的一棵馬尾鬆樹下。他的身上留下了無數處刀口和彈孔。全身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二連長一陣眼熱,也不敢多耽誤,趕緊把陳池龍抱上擔架,讓兩名戰士抬起追趕部隊去。

陳池龍雖然還處在昏迷狀態,但神態還是清楚的,隊醫再一次施行手術時,他一聲不再叫了。隻見他牙根咬得緊緊的,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和臉上滾滾而下,渾身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裏撈上來一樣。隊醫好不容易從他的小腹中取出了那顆子彈時,他早已又一次昏死過去。周映丁擔心隊醫把他給弄死了,趕緊問隊醫陳池龍是不是死了?隊醫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一會才緩過氣來說:“他死了,我還能活命嗎?”周映丁聽出隊醫的意思,興奮得一拳打在隊醫的肩膀上說:“我料你也不敢把他給整死了?”

陳池龍從昏迷中再次醒過來已經是幾天後的事。這時的陳池龍已經躺在了龍潭村自己家裏柔軟舒適的**。

部隊考慮到陳池龍傷勢嚴重,短時間內要恢複起來有困難,而部隊又一直處於輾轉作戰的狀態,就把他送到了家裏養傷。到這時為止,陳池龍已經整整有兩年時間沒有回家了。陳池龍在冥冥之中好像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又像是在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仿佛是從十八層地獄裏才被人喚了回來。他在迷迷糊糊中喃喃地問著說:“我這是在哪了?”一直坐在床前的母親李氏看兒子醒了過來,興奮地叫道:“孩子,你終於醒過來了,你快睜開眼看看,你這是在家裏呀,你已經回家了!”

陳池龍這回終於聽清楚了,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果然看見了床前的母親和母親身邊的九紅。在她們的臉上,都掛著兩串眼淚。陳池龍已經注意到,母親李氏懷裏還抱著一個不過2歲的孩子,孩子很怕生,看見陳池龍在盯著她,嚇得趕緊把臉埋在李氏的懷裏。陳池龍不用想就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了,心裏不禁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心情。這時,他十分虛弱地叫了一聲娘,他說:“我這不是在做夢吧?”李氏抹著眼淚說:“你真的把我們給嚇壞了!你總算醒過來了!”她趕緊讓九紅去端熬好的湯給陳池龍喝。九紅應了一聲,轉身端湯去了。在九紅離開的當兒,母親告訴兒子,這些天來,九紅幾乎寸步不離伺候在陳池龍的床邊,整天就知道哭,不吃不喝,這樣的媳婦也算是少見了。母親說著讓陳池龍看她懷裏的女孩陳小小。母親討好地對陳池龍說陳小小長得太像陳池龍了,跟陳池龍小時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事實上,陳池龍在第一眼看到陳小小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她了。陳小小兩眼黑而亮,嘴邊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皮膚瓷白瓷白的,簡直就像是一個小瓷人兒。陳池龍確實曾經認真地對九紅的孕期進行過推算,結果發現,如果不承認這個孩子是自己的骨血,而硬要把她推給王世吾,實在沒有一點道理。

但不知道為什麽,陳池龍對眼前的女兒就是缺乏一種熱情。其關鍵原因仍然在她母親身上。

陳池龍對妻女的冷淡態度,母親李氏隻能急在心裏,而沒有任何辦法。她所能做的隻是在時機恰當的時候說一些恰如其分,又不能讓兒子反感,更不能因此有礙兒子身體恢複的話,以此試圖起到某種效果。但問題是李氏的任何話語也沒能對陳池龍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作用。陳池龍依然故我,他話語很少,甚至從不正眼看一眼九紅和陳小小。從兒子的臉部表情上,作母親的已經看出他對這個家庭毫無眷戀之意,他的心每時每刻都在部隊,都在戰場上。

而作為陳池龍,他在心裏確實已經容不下九紅了,一看到九紅他就會很自然地把九紅與一隻到處**的母狗相比較。盡管他也發現,短短的兩年時間,九紅的臉色已經失去了原來的紅潤,顯得紙似的蒼白,從內心來說有些不忍,但他仍然無法原諒九紅的不貞和墮落,當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堅持不讓九紅上他的床。九紅很知趣,心哀了一下,找一張草席在房間的牆角鋪下睡了。這以後直至陳池龍在家養傷的一個月間,他們就這樣自個睡自個的,井水不犯河水。

陳池龍畢竟是個血性男人,盡管他再恨九紅,但九紅**肥臀,身體線條美侖美奐,渾身上下散發出的一種成熟女性的特有魅力,使他不可能對她無動於衷。尤其是當陳池龍的傷病一天一天被治愈,身體一天一天恢複得像過去一樣壯碩的時候,那種迫不及待想對成熟女性發起進攻的念頭就顯得更為強烈,一發不可收拾。他覺得他的整個身體都在發酵,都在膨脹,體內沸騰的漿液隨時都有可能要把自己身體撐破和撕裂開似的。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他覺得自己絕對不能向九紅屈服、投降,否則,則意味著他徹底地失敗了,成了九紅的俘虜。

陳池龍是一個大活人,他當然不可能被尿憋死,他必然要找一個拉尿的地方把尿拉掉、拉幹淨。

這一來,導致陳池龍犯了一個後來使他後悔不迭的錯誤。

那是在陳池龍養好傷要回部隊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一縷冷冷的月光照射在陳池龍的床前。陳池龍躺在**,五內如焚,渾身像拿火燒烤一樣的難受。那天晚上,陳池龍平生第一次犯**了。他累得大口大口的喘氣,一整張床在他的身下地動山搖般晃**著。那時候,九紅還沒睡著,她沒法睡,自從陳池龍回家養傷後,九紅就從來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她天天都在為陳池龍的身體擔心,生怕陳池龍有個三長兩短。她不知多少次向上蒼禱告,祈禱保佑陳池龍的身體能夠早一天恢複健康。那種感情是真摯的,完全發自內心的。她不在乎陳池龍始終沒有把她的感情當作一回事,隻要能夠天天守在他的身邊,隻要她能夠默默地為他付出,為他祝福,她心裏就很滿足了。後來,陳池龍的身體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九紅終於可以舒心地喘一口氣了。但從內心來講,她又感到非常的矛盾,她知道,陳池龍傷一好,就意味著他將要離開她,離開這個家返回前線去了。如果從這種意義上講,她倒真的希望陳池龍就一直這樣傷著,那樣,她就可以天天為他付出,為他做出犧牲了。她知道,她欠下陳池龍的,怕是今生今世永遠也還不清了。雖然她也發現自己的念頭是多麽的歹毒,但她確實那樣想了。

陳池龍剛開始**時九紅並不知道,她隻聽到陳池龍睡的床板在“咯吱咯吱”地發出一種有節奏的聲響,聲音很大。最近幾天,陳池龍身上的傷已經開始結疤了,結疤處癢得陳池龍老是想用手去抓。九紅起初真的隻以為陳池龍在抓癢癢,便不把它放在心上。但很快地,她就覺得不對勁了,月光中,她看到陳池龍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用手在下身拚命地用勁,床板被陳池龍弄得亂響,一整張床在陳池龍的過度用力中顫抖著,晃**著。九紅是過來人,終也明白了陳池龍在幹什麽,她羞得臉上一下子變得滾燙滾燙起來,簡直無地自容。同時,她又有些傷感,她心疼陳池龍的傷才剛剛好就那樣用勁,對陳池龍來說該是多大的傷害。她知道,陳池龍所以這樣,都是她給帶來的,她對不起他,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

九紅是在下了很大的決心後才走到陳池龍的床前,然後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鑽進陳池龍的被窩裏的。那時候,陳池龍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渾身大汗淋漓了。九紅把陳池龍緊緊抱住,不讓他繼續用勁,她含著淚說:“你要是想,你就要了我吧,就別再這樣作踐自己了。”

九紅說著已經泣不成聲了,一串串溫熱的淚水滴落在陳池龍的胸膛上。陳池龍感受到了,隻覺得胸前濕濕的、潮潮的,他有點被九紅的話語和哭泣所打動,他那顆堅硬的心有點軟了。但更主要的,當他的身體裏充滿了饑渴和野獸般的**時,他已經沒有太大的勇氣把一個渾身光溜溜的女人從自己的身上趕走。他終於接納了九紅。那種接納方式是粗魯野蠻的,迅雷不及掩耳的。他幾乎不容對方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一個用力就把九紅一整個掀翻,壓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他就像是一隻好多天找不到一點獵物的餓豹,麵對著從天而降的美食,他發瘋地撕呀!咬呀!啃呀!他竭盡全力,不顧一切;他的喉嚨裏發出狼一樣的嗚咽。九紅怕陳池龍太用力傷了身體,她積極主動配合,身體像蛇一樣在陳池龍的身下不停地扭動著,翻轉著。沒想到這一來反而更激起了陳池龍已經熊熊燃燒的欲望,他更加不要命地在他所渴望的那塊土地上耕雲播雨,揮汗勞作。他的犁鏵鋒利無比、所向披靡。犁鏵到處,那塊已經太久時間沒有得到雨露滋潤的幹裂的土地無不歡快地發出如歌的呻吟鳴唱,悅耳動聽。九紅的貞與不貞在此時此刻已經變得毫無重要,重要的隻有讓他發瘋、讓他發狂的欲望。他又一次體會到了征服和發泄的快感和樂趣。他呐喊著、咆哮著,他仿佛又回到了血與火的戰場上。他一路衝殺,越戰越勇,他仿佛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傷病還沒完全痊愈的傷病員。

這場戰鬥實在把陳池龍累得一塌糊塗,又掃興得一塌糊塗。這似乎是所有男人在跟女人做過那種事後都有可能犯下的一個通病。但陳池龍這回的感覺卻尤為強烈。陳池龍後悔自己怎麽會那樣沒用,那樣的不爭氣,明明自己不愛九紅,卻還要跟她睡覺,跟她發生那種關係,這就好像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酒徒稀裏糊塗地幹了那事,醒酒後卻發現跟自己睡覺的原來是一個醜陋無比的老女人一樣,沒辦法形容陳池龍的懊悔和沮喪。一想起九紅曾經跟王世吾做過那事,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

第二天一早,自知做了傻事的陳池龍匆匆打點行裝,趕回部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