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的價格

他絕對稱不上是一個富人,屬於他的私人財產,算起來也隻有他的名字——克裏斯托弗·亞裏山大·帕內特,和隨身穿的一套棉布衣服。帕內特非常愛護自己的名字,對待自己的衣服也一樣,他總是嗬護備至,特別小心仔細,以確保自己的衣服完好無損。他的衣服是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白天可以用來蔽體,晚上還得拿它當臥室。除此之外,帕內特擁有的恐怕就隻剩下他的酒癮,還有他那一臉紅紅的絡腮胡子了。

奇怪的是,他還有一個朋友。在這年頭裏,沒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品質,想贏得友誼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一貫友善的波利尼西亞群島,也不例外。一個人總得擁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別人才會願意記住你並拿你當朋友。而這種不同於別人的地方,可以是強壯、幽默,也許也可以是邪裏邪氣,總之得有特色。但是,帕內特的朋友——卡來卡,結交帕內特的時候可從來沒有計較過這些。卡來卡是一個土著人,他在商船上從事苦力。沒有人能想明白,他為什麽會對帕內特如此毫無所求的照顧。這件事在福弗堤海灘上,一直是個謎。

帕內特的性格很好,他從來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他不會與人發生口角,更不會跟人拳腳相向。而且,他也從沒有意識到作為一個白人的優越感,沒有想過自己高土著人一等,可以隨時把他們踢到一邊。帕內特極少罵人。僅有的幾次出口罵人,也大多是謾罵自己。還有一次是指責那個中國混血兒。因為他曾經向自己賣過糖果,可是那些糖果已經壞掉了,根本沒法吃。

除去上麵描述的這些,在帕內特身上似乎也沒有別的顯著優點。很長時間,他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甚至連乞討這種再熟悉不過的事情,他仿佛也忘記該怎麽去做了。在他的臉上,你幾乎看不到笑容;在他身上,你也很難看到手舞足蹈的樣子。他是一個沒有怪癖的人,就算在爛醉如泥的時候,也是如此。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像帕內特這種人,很有可能會經常挨揍,可是這裏,他不會被打。命運似乎很眷顧他,讓他一路漂泊來到這裏。生活在這個海灘上,輕鬆得就像唱歌一樣。而且,老天還格外開恩,賜給他一個朋友。於是,他整天沉溺在酒精裏。喝酒就是他的職業,除去這個,他什麽也不做,渾身散發著酒氣,潮乎乎的,整個人活像是在酒精裏浸泡的一堆肉。

他的朋友——卡來卡,是一個異教徒。他的家鄉在巴格維勒群島。這個島上,有吃人肉的風俗。有時候,人們會把屍體熏好,儲備起來方便以後食用。

卡來卡盡管是個美拉尼西亞黑人,但在福弗堤,他看起來和別人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區別。他是一個嚴肅的人,很能幹。他身材矮小、眼窩很深,頂著一頭刷子似的頭發。他的腰上,總是圍著一條棉布頭巾。他的鼻子上串著一個銅環。在他臉上,你很少能看到什麽表情,可以說是毫無表情。

卡來卡來到福弗堤的一家貿易公司,是因為酋長的介紹。酋長替他簽了三年的合同,並且克扣了他的工資,連同公司發給他的麵包和煙草,也一起克扣了。等到三年合同期滿,卡來卡將被送回去。回到距離此地八百英裏的巴格維勒,到時候,他還是他——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在巴格維勒,這是許多當地人的生存途徑。不過也說不定,卡來卡已經有了自己的什麽打算。

很少有人認為,南太平洋的黑人身上會有讓人尊敬的品質。在許多人眼中,諸如忠誠、謙恭之類的優秀品質,都是那些膚色介於黃色和巧克力色的人種的特質。而黑人是神秘的,讓人難以琢磨的。卡來卡作為一個黑人,他與帕內特的結交,在福弗堤海灘,著實引起了一些質疑。大家都以為自己多少了解一點這些黑人呢,這次的事情可得讓他們重新考慮了。

“嘿,你。那個鄉巴佬又喝多了,你最好趕快把他弄走。”那個中國混血兒——莫·傑克,叫道。

幹椰肉小棚的陰影底下,卡來卡正在撿掉下來的椰肉。他起身站立,把一些椰肉夾在腋下,朝著海灘的方向跑過去。

莫·傑克站在門檻上,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卡來卡,眼光冷冷的。“我搞不明白,你是怎麽想的?你把珍珠賣給我,至少能落個好價錢,幹嗎非得便宜那個醉鬼?”

想起這個,莫·傑克就很心煩。因為他要想得到那些珍珠,就必須用酒跟帕內特交換。帕內特一拿到酒,總是喝得昏天暗地。而帕內特的這些珍珠,是卡來卡給他的。通常,卡來卡前往礁湖裏,從湖裏打撈這些東西。莫·傑克和帕內特做交易,他並不會吃虧。可是,他想拿煙草跟卡來卡直接交易,那樣的話,他會賺得更多。

“你為什麽非得把珍珠給帕內特?他是個該死的鄉巴佬!他簡直狗屁不值,早晚會喝酒醉死!”莫·傑克看起來氣勢洶洶。

卡來卡沒有回答他,他拿眼睛狠狠地瞪了莫·傑克一眼。他灰暗的眼珠,在一瞬間裏閃動出一種奇特的亮光,那樣子看起來特別像深海的鯊魚在衝你眨眼。

見狀,混血兒識相地放低了聲音,變成了小聲的咕噥。

卡來卡背起帕內特,走向一個小草棚。這個草棚就是卡來卡的家。他很小心地把帕內特放到席子上,將他的頭放在枕頭上。他把帕內特的睡姿擺正以後,就用涼水開始幫他清洗。他很仔細地清理帕內特頭上和胡子上的髒物。帕內特的胡子是真正的絡腮胡子,胡子在太陽光的反射下,紅紅的,就像是亮閃閃的銅。將帕內特的胡子梳好,卡來卡坐到了他的身旁,不斷地搖動著扇子,幫這個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家夥驅趕蒼蠅。

下午一點,卡來卡忽然跑到了空地,他抬起頭,開始觀察天空。一連幾個星期了,他一直在留意天氣的變化。天空確實有一些變化。這些變化表明,貿易風將會越來越強,那些平和的側風,會逐步完全被替代。現在,一片片陰影讓沙灘的能見度開始降低,視線有些模糊不清,雲彩把陽光也給遮住了。

此刻,正是午睡的時間,福弗堤海灘進入了睡夢裏:侍者在陽台上打著呼嚕;商務代表在吊**做著美夢,在夢裏,他看見一大堆椰肉正被裝船運走,接著,大把大把的鈔票向他飛了過來;莫·傑克則趴在他的小店裏小憩。在這個時候,恐怕沒有人會放棄午睡,去船上瘋跑。卡來卡——這個不馴的黑人,是個例外。他從不關心午睡或者美夢。他一直匆忙地來回奔走。他的腳步很輕,被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嘩聲給湮沒。他就像一個沒有聲響的鬼魂,穿梭在福弗堤的夢鄉裏,不停地忙著自己的事情。

很早以前,卡來卡就已經打探出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一是儲存室鑰匙的存放位置;其二是步槍和彈藥放置地點。他順利地取出鑰匙,打開儲存室。在儲存室裏,他挑了三匹土耳其紅布、幾把刀、兩桶煙葉,還有一把小巧的斧子。卡來卡並不貪婪,儲藏室裏,還有許多東西他都可以拿,但是他沒有去拿。

接下來,他找到了步槍櫃,用斧子一下就劈開了。他從中拿出一把溫切斯特牌步槍,並且找出一大盒彈藥。剩下的事情就是,劈斷三條船的船底了。在船棚裏有一條大船和兩條小劃子船,如果船底破了,要想修理完成也得好多天的工夫。卡來卡拿的那把斧子很受用,絕對算得上一把戰斧,它那鋒利的斧刃,讓卡來卡幹起活來,充滿了樂趣。

海灘上,有一條很大的獨木船。巴格維勒群島上的卡來卡族人,經常會使用這種船。這種船的頭部和尾部高高翹起,使整個船看起來像是一彎新月。上個季節的季風,將這艘船刮到了岸邊,卡來卡尊奉貿易代表的命令,負責把船修好。現在,他準備駕船出海。

他先把自己從儲藏室裏拿出的戰利品裝到船上,然後開始細細挑選出海需要的食物。他帶了大米、甜土豆,還有三大桶可可豆,此外還有一大桶水和一盒餅幹。在翻騰貿易代表的櫃子時,他看到裏麵放了十二瓶珍貴的愛爾蘭白蘭地。盡管他知道,這些酒價值不菲,但是他也隻是看了看,沒有想過把它們帶走。

後來,莫·傑克和別人提及卡來卡的出逃時,他總能想起卡來卡眼裏閃動的那種亮光。那個光芒讓他堅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抓到卡來卡,就算是抓到了,那也一定是他的屍體。

一切準備就緒後,卡來卡回到他的小棚子。“夥計,快起來,跟我走。”他叫醒帕內特。

帕內特一個骨碌從**坐了起來。他看了卡來卡一眼,眼神很迷離,就像精神病人正在看自己腦海裏的幻影。接著,他神誌不清地說道:“時間不早了,商店早就關門了。跟那些混混兒們說晚安吧,我要——”他打了個哈欠,接著說,“我要睡覺了。”然後他像一塊木板一樣,隨即倒頭睡下。

“嘿,別睡了,你快醒醒!你快看這是什麽?是朗姆酒,你的朗姆酒。真的是朗姆酒。”卡來卡一個勁兒地來回搖晃他。

可是,帕內特沒有反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他像是聾了,就平時最能勾起他興趣的話語也聽不見了。

卡來卡彎下腰,把他扛在了肩上,就像是在扛一個大肉袋。帕內特的體重足足有二百五十磅,而卡來卡還不到一百磅。可是,這個矮個子黑人動作靈巧地將他扛在肩上,讓他的雙腳拖著地,一步步向那條船走去。他把帕內特放進船裏,放進去的時候,獨木舟往下一沉。接著,小船載著許多東西和兩個人,離開了福弗堤。

他們悄然地離去了,走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福弗堤依然在沉睡。午睡過後,貿易代表才發現他們的遠去,他惱怒極了,簡直是暴跳如雷,一切已經來不及了,這時候,他們早已在貿易風裏一路漂洋過海了。

出行的頭一天,不是很順利。海上灰蒙蒙的,大風不時地卷起陣陣浪濤。卡來卡很努力地駕著船,讓船頂著風前行。這時候,情況確實不容樂觀,隻要有一個疏忽,海水很有可能會灌進船裏。在這艘船上,沒有指南針,卡來卡也不懂這個。他甚至連經緯度也弄不明白,但是,他的祖先曾經就是駕著這樣的淺底小船,全部依靠人力完成了遠航。與卡來卡祖先這樣的非凡成就相比,哥倫布的環球航行看起來就像是乘渡船的旅遊。想到這些,他起勁地從船裏往外麵舀水。他用席子和船槳不停歇地向前滑行,盡管前進得很緩慢,可是船確實是在向前航行。

第二天日出的時候,帕內特醒了。從船底的汙水裏,他探出頭來,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他又呻吟著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嚐試著起身。可這一次,依然是徒勞。於是,他扭頭去看卡來卡。隻見他正蹲在船尾,全身都讓海水給打濕了。

“酒!我想喝酒!”他朝卡來卡叫道。

卡來卡沒有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帕內特的眼神裏,充滿期待和渴望,他繼續向卡來卡苦苦哀求:“我要酒,一點點就行了,隻要一點兒。”

又過了兩天,帕內特的神誌一直都不太清楚。他不停地說著胡話。他說,他發現同一條船改變了四十七種航行方式,說這一點是他的重大發現,因為他的發現,一場新的革命將在航海史上出現。

第三天過去了,他的頭腦清楚了一些。他感覺很餓,肚子空空的,整個人虛弱不堪。不過,他的精神看起來不錯。

風已經很小了,卡來卡正在準備吃的,他一聲不吭。帕內特自斟自飲了兩杯白蘭地。等酒一下肚,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喝的是可可奶。於是,他又朝著卡來卡嚷起來:“給我朗姆酒,我要朗姆酒。”

他依然沒有得到回答。他四下打量,準備自己找尋。可是他看到的竟是長長的水平線,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裏?”他感覺到有些不對頭,疑惑地問道。

“在海上,是風把我們帶到這裏的。”卡來卡回答。

帕內特的心思不在他的話上,他也並不在意,他們是否真是釣魚迷了路,而被風吹到了這裏。此刻,在他的腦海裏填滿了一些東西,讓他覺得其樂無窮。這些東西,像彩虹一樣,花裏胡哨的,帶著粉紅色的和紫色的條紋。想讓一個在酒裏麵足足泡了兩年的人,和酒精徹底決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海麵漸漸地平靜了起來。獨木舟輕快地向前滑行。帕內特的四肢都被綁在船板上,怎麽也動彈不得。於是,他隻好喋喋不休地說話。他顛三倒四地背誦小時候學過的詩句。他的表演,隻有一個聽眾。遺憾的是,這個唯一的聽眾,並不關心韻腳,他隻是偶爾在帕內特頭上灑些海水,或者是用席子替他遮擋陽光,或者是喂他幾口可可奶。不過還有一件事情,他也不會忘記,那就是每天幫他梳理兩遍胡子。

他們的船平靜地向前行駛。可是,越往前走,貿易風變得越強,船的速度也越慢。鑒於這樣的情況,卡來卡決定冒一次險,把航向改為東方。在這時候,帕內特的臉色倒是好了許多。他的臉,退去了腐爛的海藻的顏色,慢慢地恢複了正常。

在向東行駛的過程中,卡來卡一找到機會就登上小島,在島上生火,煮一些米飯和土豆。可是,上岸對於他們而言,是很危險的。有一回,他們就被兩個白人截住了。那兩人劃著小艇攔阻他們的去路。情急之下,卡來卡連自己是黑奴的身份也沒來得及掩飾。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也沒想過要去掩飾。在對方距離他們還有將近五十碼的時候,他扳動了步槍。一個白人當即中槍而死,而他們乘坐的小艇,也被槍擊沉了。

“靠我這邊的船上,有一個彈孔,為了安全起見,你最好把這個洞堵上。”帕內特說。

卡來卡鬆開綁他的繩子,用繩子堵上了彈孔。帕內特舒展了一下胳膊上的筋骨,開始用好奇的目光左右打量。

他把眼光停留在卡來卡身上說:“真的是你,這不是幻影。太好了!看來我好多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這是帶我去哪兒?”

“芭比。”卡來卡回答。芭比,是巴格維勒的土語名稱。

聽完,帕內特禁不住吹了聲口哨,他意識到,駕駛這種連個帳篷都沒有的簡易船隻,一連航行八百英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個黑人小夥子真的很了不起!他心想。頓時,他的心裏產生了一股敬佩之情。

“芭比是你的家鄉?”內特問。

“是的。”卡來卡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好吧,那繼續前進,船長。盡管我不知道,你帶我一起回去的原因,不過,等到了那兒,我就會明白的。”帕內特的語氣裏充滿了信任。

起初,帕內特看起來還很虛弱。但是,吃了一段時間的可可豆和甜土豆之後,他逐漸恢複了體力,神誌也清醒了許多。接下來的日子,依靠品嚐海水的鹹味,在一連幾個小時裏,帕內特甚至已經忘記了酒這樣東西。隨著酒精在他體內的逐漸消失,在福弗堤海灘的那段經曆,也在慢慢地離他遠去。現在,船上隻有兩個古怪的水手,一個是土著人,一個是大病初愈的病人。不過,他們的關係看上去很融洽。

轉眼已經是第三周,卡來卡有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帕內特注意到了這個。他們帶來的食物已經吃完了。

“我說夥計,你這樣可不行。就連最後一點可可豆,你也給了我,你得給自己留一點!”帕內特一臉關切地說。

“那個,我不喜歡吃。”卡來卡回答。

獨木舟在天海之間繼續前行,海水拍打著船底和船板,發出“咚吱咚吱”的聲響。帕內特一直在想心事。他已經一動不動地想了好幾個小時。他想起了許多事情。他的眉毛有時候會隨著思緒,痛苦地縮成一團。誠然,思考並不是打發旅途的最好選擇,一些記憶再一次被拉出來,總會讓人覺得難受。現在,帕內特回想起了他荒唐的過去。盡管他一次次地試圖逃離,可是,他失敗了。他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逃。他能做的,隻有麵對過去,然後再戰勝它們。

已經是第二十九天了,他們隻剩下最後一點點水。卡來卡用可可豆殼舀上水,遞給了帕內特。在這樣的時刻,這個異教徒繼續承擔著照顧帕內特的責任。他把桶板上的最後一點水刮到刀刃上,讓水沿著刀刃滴進帕內特的喉嚨裏。

第三十六天,他們看見了咯塞爾島。在這個島就在他們眼前,他們發現它的時候,它就像是一堵綠色的牆,倏然從水平線上浮了出來。福弗堤海灘距離這個島嶼,整整有六百英裏。卡來卡終於可以暫時喘一口氣。他駕駛著一艘沒什麽航海裝備,甚至連海圖也沒有的船,一路乘風破浪來到這裏,這的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可是,他們在咯塞爾島並沒有停留太長時間。沒過多久,他們又起程了。

早上,風向還不錯,一路順風順水的。中午,風停了。海水陷入一片沉寂,像油一般黏稠。空氣裏也沒有一絲動靜,悶悶的。從這所有的跡象裏,卡來卡嗅到了風暴的氣息,可他沒有別的選擇,隻能不停地繼續前行。船上的物品一律被他綁牢了,接下來他集中全力開始劃槳。沒過多久,一個有白色沙灘的小島出現在他們麵前。風暴來時,他們還有兩英裏就可以著陸了,還算幸運。

在海上漂泊了這麽久,卡來卡已經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而帕內特,也是很費力才能抬起胳膊。可海浪似乎不願意這麽輕易地放過他們,一個個海浪,就像是從礁石裏燃起的火苗,接連不斷地撲向他們的船。真想象不出,卡來卡是怎麽做到的,可是,他確實將船靠了岸。

好像是冥冥之中已有安排一樣,在風浪裏,那個白人一直是有驚無險,他一次次地被卡來卡救起,最後又被安全地帶到岸上。上岸的時候,兩個人都快累昏過去了,但是他們都還活著,這已經足夠幸運。卡來卡的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帕內特的衣角。

在這個島上,他們停留了一個星期。島上有許許多多的可可豆,帕內特愉快地享用著,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的。卡來卡一直忙著修船。這隻遠航的船,已經嚴重進水了,不過他攜帶的東西還完好如初。最值得欣慰的是,他們的苦日子快要熬到頭了。卡來卡的家鄉——巴格維勒群島,就在海峽的對麵!

“對麵就是芭比?”帕內特問。

“沒錯。”卡來卡回答。

帕內特大叫:“我的老天,這實在太令人興奮了!這裏就是大英帝國的盡頭了,他們隻能管到這裏,他們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站在對岸吧!”

關於這一點,卡來卡也是最清楚不過。在這世界上,他最害怕斐濟高等法庭的治安法官,因為他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他有權懲治任何違法的行為。隻要在大英帝國的領土,哪怕是最邊界——海峽的這邊,卡來卡還有可能因偷竊罪而被送上法庭。但是,卡來卡也知道,一旦在巴格維勒島,他可以做任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且絲毫不用顧忌會受到懲罰。

至於克裏斯托弗·亞裏山大·帕內特,他漸漸地恢複了健康,而且整個人洗得幹幹淨淨的,就連他靈魂中一些邪惡的東西,仿佛也被水衝洗掉了。在濕潤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的滋潤下,他一下子變得朝氣蓬**來。他快樂地去水裏嬉戲,心血**的時候,也會幫助卡來卡修船。實在閑來無事的時候,他幹脆就花上幾小時的時間,在沙灘上挖坑,或者是細細研究小海貝殼上的古怪花紋,再不然,他就嘴裏哼唱著歌曲,在海灘上來回遊**,享受生活裏的愜意,而這樣的日子,他以前很少留意過。

他的朋友——卡來卡,讓他有些迷惑。對於他的享受生活,卡來卡總是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一笑置之。不過,他並沒有感覺到不安。此刻,他滿心隻想著去報答卡來卡對他的關照。帕內特開始猜想卡來卡把他帶到這兒的原因。對,是為了友誼,一定是這樣的。想到這裏,帕內特扭過頭,轉身麵向他這個寡言少語的小個子朋友。

“喂,卡來卡,”他招呼他,“你是不是怕背上偷竊的罪名才決定要回家鄉的。放心吧,不用害怕他們的。他們膽敢找你的麻煩,我一定要他們好看。實在不行,我可以說東西是我偷的,和你沒有關係。”

卡來卡一言不發。他埋著頭,隻顧擦他的步槍,他安靜極了,就像天生是個啞巴。

帕內特在嘴裏咕噥:“哦,沒聽到。真不知道你的腦袋裏整天都想些什麽。你這家夥,有時候真像一隻貓,總是獨來獨往。我以上帝的名義起誓,我絕對不會忘恩負義,我想——”說到這裏,他騰地跳了起來。“我知道了,卡來卡,”他接著說,“你是擔心自己的逃跑會牽連到我,你擔心他們會因為一個奴隸的逃走而來責罰我,所以才帶我一起走的,應該是這樣,對嗎?”

“噢。”卡來卡聲音含混地回答了一個字。說完,他抬頭瞅了一眼帕內特,接著,目光在對麵的巴格維勒島停留了片刻,又低下頭忙著擦拭他的步槍了。這真讓人搞不明白,他就像一個謎一樣。

又過了兩天時間,他們抵達了巴格維勒島。

迎著絢爛的朝霞,他們的船開進了一個小小的海灣。這個時候,海島還在沉睡,它正緩慢而又均勻地呼吸著。帕內特興奮地跳下船,跑到一塊大石頭上,開始欣賞眼前壯麗的景觀。這裏實在是太美了,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而這個矮個子土著人則很鎮靜,他有條不紊地幹著自己的事。隻見他卸下布、小刀以及煙草,接著是子彈盒、步槍,還有他的小斧頭。這些東西都略微沾上了一些潮氣。不過,因為之前,所有武器都被擦過了,它們在清晨的陽光裏閃著亮光。

帕內特被這景色深深地吸引了,他不斷地變換著辭藻試圖描繪他眼前的一幅幅美景。突然,在身後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那聲音靠近他時,就停了下來。他連忙轉過身,他的朋友——卡來卡正站在他的背後,背著一條槍,手裏拿著一把斧子。

“我說,夥計,你準備幹什麽呢?”他一臉興奮地問。

“哦,我想——”卡來卡的語氣很慢,他的眼睛裏又閃過一道古怪的光芒,這種光芒之前莫·傑克先前見過,就像鯊魚在衝你眨眼。他說完了前麵的話,“我想要你的頭顱。”

“你說什麽?你要頭顱?我的?”帕內特被驚住了,連連發問。

“是的。”卡來卡簡短作答。

事情已經真相大白了,所有的謎團在此刻全都打開了。原來這個土著人看上了帕內特的頭顱——那長滿紅胡子的頭顱。在巴格維勒島,一個熏好的白人的頭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這筆財富的價值甚至超過了金錢、土地、酋長的榮譽和姑娘的愛情。所以,這個精明的土著人,早早作好了打算,一步一步地耐心前行,甚至,他像個保姆一樣悉心照料這個白人,給他準備食物,給他梳理胡須。他所做的一切,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一個健康的帕內特帶回故鄉,然後再穩妥而又從容地獲取他的勝利成果。

帕內特一下子恍然大悟,事實有些聳人聽聞,幾乎所有的白人都不會想到這些。可是,他現在竟變成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他此刻都在想些什麽?突然,他開始大笑,笑聲持續了一段時間。那笑是從他的胸腔深處傳出來的,像是在取笑它的主人剛剛聽到的那個天大的笑話。笑聲震耳欲聾,穿越巨大的海浪,峭壁上的海鳥也被驚起,它們一直盤旋在上空,繞著陽光飛翔。現在,有必要修改克裏斯托弗·亞裏山大·帕內特的財產清單了。上麵除去他的名字,一身破衣爛衫,還應該另加一臉漂亮的紅胡子,還有一個靈魂。這個靈魂,在他唯一朋友的幫助下,逐步恢複了健康和活力。

最後,克裏斯托弗·亞裏山大·帕內特有些釋然,他轉過身,說:“動手吧,得到這個頭顱,你真是占大便宜了。”